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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不见那首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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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了,我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一首唐诗。我知道这的确是唐诗,我很想知道这首唐诗究竟最开始时刊载何处,作者到底是谁。但我终于没有寻到,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并没有真心打算去寻找,或者说是我不忍心为寻找它而经常不得不去触痛我心中的那块总在流血的伤疤。

    这首唐诗实际上我仅知道四句,也许是开头的四句,也可能整首诗就只有这四句:

    上有千仞山,下有千丈水。

    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

    我接触到这四句诗是在我的一位童年的朋友三十多年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这封信至今我还好好地保存着,它是这位早逝的朋友留给我的一件念物。

    这位亡友名叫谢世平,是我在武汉六角亭小学念书时的同学,但我们同级却不同班。在我印象里,世平忠厚老实,为人正派,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估计他平时没有多少朋友。我和他在校时的接触也仅仅是因为几篇作文作媒介。那时学校经常搞小学生作文比赛,写得好的作文都要作为范文誊得端端正正的贴在墙上,供同学们观赏。世平和我的作文往往摆在一起贴在墙上,像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因文及人,我们渐渐相熟了,但却并没有能成为深交。毕业以后我去了武昌,他考进了我们那条街上的武汉二十七中,平时见面就更少了。一直到文革开始后,我在家逍遥,他因为是我街坊,平时倒是常常见面。这时候的世平脸上长满了酒痣,脸色白里透红,显得神采飞扬。他在文革初并未参加红卫兵,据说是因为其父是“走资派”的原因。后来他参加了学校里的文攻武卫组织,大概是想尝尝戴红袖章的滋味(那时候不能参加红卫兵可以说是一些青年学生最大的痛苦),却不料和一帮沾染了流氓习气的青年结下了怨仇,他的人生最悲惨的一幕便从此开始了。不久我们都分别上山下乡,我去了应山,他去了汉阳。他偶尔和我通通信,谈谈彼此的思想和近况。中间我们也曾在武汉见过一次面,但这时的他显然已经有点精神病的前兆了。有时前言不达后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听说他下乡的生产队仅他一名知青,那些仇家经常有事无事地光顾他那里,吃饱喝足以后,便寻衅打他一顿走路,这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他多次因忍受不了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而逃回汉口,但家中也没有他的安身与安心之地。据他对我的信中说,他父亲长年在住“学习班”大叔因不堪精神折磨跳楼自杀未遂造成残废,二叔的未婚妻因后母的虐待自杀身亡。正在他走投无路时,招工给他带来了希望,但他又因眼睛近视而使希望一次次成为泡影。

    这四句诗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是应该有预感的。当世平在给我最后一封来信中引用了这四句诗以感慨他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时,我就隐隐地感到了几分不安:“上有千仞山”他总努力也爬不上去;“下有千丈水”他连望一望都头晕;“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在这仅容得一苇之地,世平孤独地立在那里,听风急天高猿啸哀,睹黑云压城城欲摧。世平该不会因想不通而干脆向下一闭眼来个“纵身一跃”罢?我本想立即给他回信,劝劝他想开些,但我当时也正因招工眼睛近视同样原因而苦恼,信终于没有回,我只想在不久的将来回江城同学聚首时当面在劝劝他。两个多月后我侥幸被招工回城,却未想到世平已经作古,他果然因想不开而在那“一苇之地”“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他取的最后了结方式是像他的大叔那样——跳楼。

    世平是在他家住的那幢公用四层楼的楼顶平台上跳楼自杀的。据当时的目击者后来告诉我,世平在跳楼前,下面围观有众多的过路人,大家看着他在楼顶平台边的女儿墙护檐上来回行走,那护檐仅仅24公分宽,整座楼的长度大约总在50米开外。也许下面的围观者还以为这小伙子是在当众卖弄杂技中的“走钢丝”竞没有一人去大声制止他。我猜想他当时来回行走时或许又在心里吟开了那首唐诗。这以后,人们但见他在护檐上加快了脚步,那模样竟像在田径场跳远前的助跑,他压根儿就没有闭眼,而是大睁着一双眼睛,最后一声大喊:“冲啊!”便从那护檐上冲了下去

    听到世平竞是这样地扑向死亡的怀抱,我泪下如雨。

    世平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70年10月15日”据说他的死日正是他刚满十八岁的生日这天。他选择他十八岁的生日来结束他年轻的生命,可以想见他当时的心中该是多么痛苦。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还引用了其他类似的诗句,如“世界苦人多,愁醉不是酒,悲吟不是歌”“要路风波险,权门市井忙。世界无可恋,不是不思量”焉知这封信不是他留给人世间最后的遗言?

    没有谁比我当时更痛苦的了。我毫不怀疑,在这个世界上,世平虽然没有过多少朋友,但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间,他是真正将我作为他唯一可以信赖可以倾吐心里话的朋友来看待的。或许他最后写给我的这封信,是在迂回地向我征求他究竟“是生存还是死亡”的意见,我若当即回信,或许能在他完全绝望时拉他一把,使他断了死的念头。有时候,人之生死就决定于一念之差。如果真是那样,就等于把他从死亡边缘给拉回了。经过这生与死的艰难选择,相信今天的世平完全可能与我们同时代的许多人那样,考大学,拿文凭,当干部,作领导,成为“饱经磨难日臻成熟”的老三届中的佼佼者。也可能现在正和我们工作在一起愉快谈笑,指点江山。但我当时却没有那样做,我没有也不可能考虑得那么深那么透。世平至死也没有盼到我的回信,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之火也熄灭了,他是真正地完全绝望了。

    世平死得太早了啊,十七十八如烈马,他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人世间有那么多宽广的大道可走,为什么偏偏是他特立独行到了“上有千仞山,下有千丈水”的绝地?这太不公平。不错,世平的性格里是有点不为世俗所容的因子,他聪颖但比较狭隘,敏感但过于脆弱,有点像汉代的贾谊。但这难道就注定世平应该步贾谊的命运的么?现在的人时兴动不动就侈谈“经得起考验”这样的语言,殊不知这对当时一个仅仅十八岁像世平这样性格的青年来说是否有点太苛求了?在当时那样“史无前例”的大环境下,当一个人的人格、人权乃至起码生存权利都受到蹂躏时,十八岁的世平慷慨地选择了死,这行为的本身难道不是很有点壮烈的意味么?

    世平的大名叫谢世平,他过早地“谢世”但我敢说他当时的心中不可能“平”包括活着的我们这些老三届们的心中也不可能“平”前几年曾有过寻找“转世灵童”之事,我从心底倒希望这不是迷信之举。一转眼三十多年了,按照中国章回小说中常见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言推算,我真希望现在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中能有世平的转世之身,或许世平的转世之身就在我的身边,我们在一起愉快工作但谁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我们只知道在一起工作就是一种缘。回想起当年那些如梦厣般的日子,今天的时代是多么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