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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普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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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音乐声中,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除了一些极具特色的藏族民居,还有看上去触手可及的大片云朵之外,就是这条时隐时现的山间河流了。

    当“冲江河”这三个字从导游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眼前的这条看似不甚奔涌的河流似乎多了一份怒气,它裹挟着河床中的大小石头,冲刷着两岸的连绵青山,日夜不间断地奔向一条叫做金沙的江。

    就在我徜徉于漫无边际的遐思中时,有一小抹淡淡的紫色在乱石飞流间只悄悄闪了个影儿,便迅即将我拽回到这通往中甸香格里拉海拔三千多米的盘山公路上。只是等我想要再次找寻这抹紫色时,却再也寻它不到了,仍是那望不断的青山、奔不停的河流,和时不时的耳鸣。但心里,却记住了这一抹浅浅的紫色。

    颠簸的汽车像一只持续工作的相机,而车窗便是摄入各种画面的镜头,镜头里,有随风翻飞的各色经幡,有连绵不绝的青稞,有开着白花、黄花和紫色花朵的高原土豆,还有飞累了停歇在某棵不知名树上正用嘶哑的喉咙歌唱的神鸟乌鸦,以及那一座又一座爬满了数不清树桩的小山。

    就这样,我在这只颠簸的巨大相机里昏昏欲睡。等我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站在一片叫做迪庆自治州的土地上,也就是香格里拉的县城。而就在明天,我们将要从这里出发前往普达措国家森林公园,深入香格里拉,走进一个童话。于是,在结束可笑的所谓藏民家访之后,在结束围着渐渐黯淡的篝火群魔乱舞之后,在不以为然地洗一个导游再三嘱咐不宜的高原之澡后,在吮吸完两支斟酌再三购入的红景天之后,我将疲惫的身体扔到一张香格里拉的床上,钻进一个香格里拉的被窝,呼吸着属于香格里拉的干燥空气,却没有在香格里拉做一个梦——一个浅浅的梦,便沉沉睡去。

    在晨曦尚未明眸善睐之前醒来“普达措”便成为某种意念,让我有足够的勇气挑战这具处于非常时期的身体。因为在噶玛巴活佛第十世法王所著曲英多杰传记中这样写道:有一具“八种德”的名叫普达的湖泊,僻静无喧嚣,湖水明眼净心。湖中有一型如珍珠装点之曼陀罗的小岛,周边是无限艳丽的草甸,由各种药草和鲜花点缀。山上森林茂密,树种繁多。堪称天生之“普达胜境”湖水、蓝天、白云、草甸、羊群、野花我梦中的香格里拉。

    可当我们决定步行四点二公里绕行普达措时,当我的双脚迈上这一条一直延伸至很远很远处的木质栈道时,当我像一个信徒般闭眼默默祈祷后睁开双眼时,我却看不见那一面能明眼净心的湖水

    我看到的,是一颗晶莹的眼泪。

    他们说,高山上的一面湖水,是情人眼里的一滴泪。

    一片树叶随风而落,在我身边打了几个转之后,晃晃悠悠地飘进这滴泪里。

    有人问,昨晚没睡好吧?眼睛那么红。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眼里,有一颗泪,一颗不知为谁而流的泪。

    长长的栈道上有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听,这是阿迪运动鞋底摩擦发出的声音,它吵醒了栈道旁打盹的千年老树,老树摇着巨大的身躯,也摇着满满一树胡须。在摇摇晃晃里,有隐约的咯吱声传出,那是老树摇落了一片最年轻的叶子。再听,这声音分明是牛皮靴才能踩出的硬朗。一只松鼠娴熟地跳下树干,用它娇俏的身子拦住这一地硬朗。牛皮靴停在这棵斜倚的大树前,停在这只并不胆小如鼠的松鼠前,牛皮靴掏出了面包饼干,然后陆续有匡威、耐克、贵人鸟们停下了,也纷纷慷慨解囊,喂食起这只生活在普达胜境的小松鼠来。我没有逗留,只远远望了望这只松鼠,在济济的人群面前,在琳琅满目的食物面前,它没有丝毫胆怯,目光镇定,动作娴熟。

    禁不住悲从中生。再看身边这一面纯澈的碧蓝湖水,有流云碧空的影子,有深深古木的残骸,也有游鱼、水草交织其间,更有“农夫山泉有点甜”

    面向湖水,大声喊——喂!一个人的声音如此单薄,一下子就被这空旷吞没,隐遁无踪了。

    一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拍拍闹闹。我们踩踏在这条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的长达四点二公里木质栈道上。看到绿到心醉的草甸,嚷嚷着想要下去打几个滚,哪怕弄得浑身都是稀泥。于是,我们幻想着自己四仰八翻地躺在这片草甸上,脑袋枕着一丛酥油花,嘴里咬着一枝叫不出名的野草茎,身边是一簇又一簇开不败的金莲花、高山杜鹃,还有那傻傻的牦牛驮着厚重的毛发从我们身旁走过,还时不时回望我们一眼这画面美好的意淫就一直这么伴着我们,直到一棵横躺着浸泡在那滴眼泪里的树干掳去我的全部注意力。

    它枝干粗壮,生出枝桠的地方遒劲有余,可以想见当初它风华正茂时的模样——风从身边跑过,雨从头顶抚摸,还有小鸟、松鼠和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在其间攀爬跳跃争闹。它会像个慈爱的父亲或母亲,用一整棵的树叶去聆听孩子们的细碎耳语,去包容孩子们的任性与调皮而此时的它,不见了满枝桠的绿叶,徒留一截颓败的树干浸泡在这一滴纯澈明净的眼泪里。时间流逝,树干沤成腐浊的质地和色泽,慢慢随水而晕染开去。有谁会记得它的过去?记得它年轻时无惧无畏地成长,记得它成年后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记得它年老后一复一日的叹息?它独自躺在那里,在一个又一个寂寞而清冷的夜里,在一拨又一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人群背后,它形容枯槁,终于幻化成这滴泪的一部分,日以继夜地守在这片曾经尘世之外的宁静土地上。

    此时,眼前的风景再美,身边的人儿再欢笑,对确乎已疲于应付的我来说,渐渐迷离而模糊起来。在恍惚间,想起“弥里塘”三个字。这是一片位于海拔3700米,面积为240公顷的狭长的亚高山草甸。他们说,从天上俯瞰这片草甸,绵长而灵动。他们说,这是佛的另一只眼,可以看透世间生灵的生死,看破万物的前生后世。那,这只眼,是不是看到了那棵树?看到了那只松鼠?看到了那些浅浅又深深的旅行者的脚印?

    倏地,弥里塘和碧塔海在某个瞬间交汇。

    那清亮的湖水,不正是佛眼中那流转了千百万年的一滴清泪吗?那么,佛,在为谁而恸哭呢?

    我又想起路途中一闪而过的紫色小花,那些倔强的小生灵开放在崖壁激流间。而狭长的弥里塘,也有那么一大片紫色晕着层叠的绿。它们在佛眼里生气勃勃,颜色鲜亮。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亦不敢确认它们是否就是盘山公路沿途的那些野花。可我宁愿相信它们就是它们,可以在佛眼的守护里安然度过每一个白天与黑夜,因为,除了悠游自在的那些牛羊们可以潇洒地游走其间外,我们这些想要亲近自然、寻找自我的旅行者均被挡在远远公路上。

    突然,很想变成一朵花,一朵没有名字的小野花。开在这拥拥挤挤争奇斗艳的金莲花、杜鹃花中间,静静地仰望碧空流云,悄悄地看牛羊们悠闲地咀嚼。没有谁会在万花丛中发现我,亦不会有谁来搅动这片清净。我读着佛眼中流转过的每一滴泪,品着佛眼里闪过的每一丝光。

    在这些泪与光里,我望见了普达措之外的那些山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是被砍去头颅的壮硕树桩。它们晦暗的颜色,是有关索取的见证。于是,我便向往起别样的生活来,希望有一阵狂风裹挟着泥土的芳香,也裹挟着我细弱的身躯,带我扎根进这片密密麻麻的伤疤里。树桩们尚未醒来,我已在太阳挣开地平线的刹那热烈盛开,尽吐芬芳。

    我想,佛的那只眼,定能看得到我截然不同的生命姿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