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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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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拖着六个月身孕的身子幸福的走在男友浩林的身边。街上车来人往,人声嘈杂,近处有街边小贩趁城管不知躲到何处逍遥的空隙,把摊子推到人行道上,大声的叫卖,不大洁净的空气里烦闷的风像苍蝇一样叫着,令人不快。但这一切,都不能破坏安娜的好心情,她像所有幸福的女人一样,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挽着男友温暖宽厚的手臂,温馨的依偎在他的身旁。他们走得很慢,虽然这一刻是安娜五年来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所衷心期盼,热烈向往的一刻,但安娜在如此近了,近到似乎伸手可及,奔向自己朝思暮想幸福与甜蜜的时刻,她还是愿意慢下来,好让自己尽量的享受这一份幸福和激动,好让自己在今后的人生中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好让自己在今后的人生中时时记得,这种满胸膛充溢的幸福感,这一个她可以脱离一切苦难和责备,化茧成蝶的日子,为此,即便用她过去人生中所有欢乐的记忆来交换,她也愿意!

    她感谢此刻身边的这个男人,感谢他这五年来的理解、宽容和搀扶,更感谢他愿意踏上猩红的地毯,和自己一起走向幸福的婚姻圣坛。她觉得,他是不愧于她的托付的,今后的人生中,他们也会相依相伴,相偎相牵。生活纵使还有苦难,也不能把他们的幸福减损丝毫;命运即使还会波折,也不会把他们的甜蜜冲淡半点。这是她此刻的信念,坚如磐石,高比泰山。

    安娜被这满满的幸福感冲击得阵阵晕眩,这时浩林接了个电话对她说,你就在这等会儿,我有点急事去办办马上就来。安娜甚至没听清浩林到底在说什么,她只是望着男友甜蜜的笑着,幸福的点了点头,有什么疑问呢?对于这个她愿意终身托付的男人,她是如此信任。这时距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区民政局不足百米,依稀望得见那吉祥的门口一对威风蛰伏着的石头狮子高昂的头颅。

    安娜独自站在街边安静的等着,狂涛骇浪般的幸福感依然在她体内汹涌恣肆。她的身边不断有人走过,有时是小孩,有时是青年,有时是一对相依相偎的老夫妇。安娜在嘈杂燠热的街头,沉浸在自己温暖的思想里,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从开始等待到现在,时间已不短,但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无聊和劳累,虽然这天气似乎应该是她身子很容易感到疲劳的时候。

    太阳慢慢的西沉,天慢慢的黑下来了。这时候,风开始有点微微的凉爽,一直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的安娜终于惊醒过来,吃惊的望着周围的世界。不远处,石狮子的轮廓早已消失在一片薄暮之中,远远近近的路灯遮遮掩掩的闪烁着,如一双双渴睡的眼。

    安娜猜想,浩林一定是被什么啰嗦事缠住了,不由开始微微的担心起来,她担心浩林遇到了什么麻烦。她掏出手机开始急急的的拨号,但出乎安娜的意料,浩林的电话很快就拨通了,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她想,应该马上就会听到电话那边充满磁性的男子汉的声音,这声音能够给她勇气和力量,这声音会带给她最厚重的安全感。

    但电话铃声一声接一声的响着,却并没有人接听,最后终于变成了令人揪心的嘟嘟声,如此这般,这寒风骤雨似的嘟嘟声接连响起,直到安娜再一次的拨过去的时候,接通的铃声变成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这声音像一把铁锤,慢慢粉碎着安娜心中某种坚实的东西,安娜不相信浩林会不接自己的电话,她想,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或者没听见,或者电话没电了,这些苍白无力的理由安慰着安娜,使她的心不至于在一片荆棘中无助的沉落。她还是坚信,浩林不会不接她的电话,就像太阳不会不给大地温暖。

    又等了十多分钟,安娜再次拨下浩林的号码,她祈盼那个厚重温暖的男声这时会奇迹般的在电话那头响起,就像久旱的大地祈盼甘霖一样。

    安娜试图慢慢的蹲下来,却做不到,这时她才感到了自己无力承受的疲累。街灯的昏蒙的光已变得很亮了,街上往来的人依然很多,也许是某个ktv里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远近的霓虹灯闪烁如数不清的彩虹。是的,城市的夜很美,但这美似乎与安娜无缘,她要不得不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腿走十站路回去了,幸福的热浪使她丢三落四竟忘了带上自己的钱包,这时却开始来惩罚她了。

    凌晨两点,安娜终于爬回了她的娲居,她简朴狭小的单身宿舍。这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遥远偏僻的乡村,有贫瘠的黄土地和淳朴的乡邻。这只是她工作单位的宿舍,一张床一张桌就是全部的家具,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也不会有狗来黏着你摇曳它的尾巴。疲惫不堪的安娜没有洗涮,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安娜才接到男友打来的电话,没有对昨天的事做一句解释,只是约她在附近的一个停车场见面,说是他刚从外地赶回来的父亲有话要和她说。

    安娜稍稍补了补妆,就急急忙忙往停车场赶,浩林和他父亲已等在那里。看到男友父亲凝重的脸色,安娜意识到这肯定不会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谈话。果然,浩林的父亲一看见安娜,就怒气冲冲的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想要我儿子娶你,想都别想!

    听了浩林父亲的话,安娜一脸惊异和茫然,她不知道这个在她眼中一直很敦厚温和的老人为何突然如此暴怒,一见面就没来由的把自己一顿臭骂。安娜不由把惊诧的目光投向浩林,希望能从他的脸上得到给忽然变得软弱无力的自己一些支撑的力量,但浩林面无表情,冷漠的样子让她茫然而惊恐,她不知道如何应答这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她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应对的勇气,嘴徒劳的张了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这是只希望浩林会挺身而出,像往常一样,和她一起面对全世界所有莫名的责难。

    但浩林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良久,才似乎从千里之外,传来了他干涩而冷酷的声音,安娜,我们分手吧。

    浩林很轻的声音在安娜的耳边不啻是一声巨雷,一下子就把她轰懵了,一刹那间她的理解能力丧失了,她觉得整个世界忽然变得苍白而空洞,她不知道这样末日般的感觉来自何方,她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似乎连语言能力也丧失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浩林似乎有些不忍,他走进了些嗫嗫嚅嚅的说,我父亲担心我们养不活两个孩子,再者,他不愿我受别人孩子的拖累。

    安娜觉得自己正在眼睁睁的看着幸福从自己的手指缝中溜走,一种疼彻心扉的感觉猛的唤醒了她挣扎的勇气,她要拼一拼,为挽救这来之不易而又即将失去的幸福,浩林,求求你,求求你别离开我。她的声音近乎哀求,但浩林不耐烦的拨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安娜转而去求浩林的父亲,但她的苦苦哀求只换来一阵谩骂。最后虚脱无力的安娜双腿一软,跪在了浩林父亲面前,但这个曾经也十分慈祥的老人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大为光火,扬起大巴掌就对安娜挥了过去。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让安娜愣住了,同时愣住了的还有浩林,他奔过来拽住还想动手的父亲,一脸歉意的对安娜说,安娜,你快走!

    可安娜不想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她站起来拉住浩林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哭着说,浩林,你还爱我的对不对?你一定还爱我的对不对?你不会舍得我受苦,你会娶我的对吗?

    不知是怒火还是悲伤让浩林的眼圈有些发红,他看看安娜,又看看父亲,一言不发,只是倔强的摇摇头。你说,你要怎样才肯娶我?安娜抓住浩林不肯放手,眼泪像脱了线的珠子滚滚滑落。

    除非你把那个野种送走!浩林的父亲见僵持不下,掉过脸来恶狠狠的说。安娜感觉好像一把烈火烤干了自己的头颅,一阵撕裂的痛疼刹那传遍全身,这一刻,她也失去了所有理智,就管不顾的说,好,明天我就把他送走,可以吧?!

    安娜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她觉得一切都是空洞洞的,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思想,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被生生的抽走了,钝钝的痛。

    第二天一早,安娜请了假,搭车回了家。她刚走进屋子,四岁的儿子冬冬热烈的扑上来,努着她的脖子大声叫着妈妈,她对儿子涩涩的笑了笑,心中一阵酸楚。她说,冬冬,乖!

    当她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时候,冬冬像一个小尾巴黏着她,跟进跟出。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安娜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安娜是一个弃儿,只有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父母丢弃,是她现在的父母拾到养大了她,她的养父母没有其他儿女,自小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疼她,在这个家里,安娜感到很温暖,很安心。但不知怎么,安娜心中总是似乎有一个结,就像在心脏上穿了一个洞,有时候一个人独处时,那不再流血的伤口便生生的疼。看着可爱的儿子,安娜心中无比纠结,她感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像一把利刃,会在自己心脏上再扎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她开始犹豫,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做才是对的。她思虑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先去见见孩子的亲生父亲再说。

    趁孩子玩耍时,安娜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养父养母,养父母一听坚决反对。安娜费力的企图说服善良敦厚的父母,但父母完全听不进去,这让安娜更加心乱如麻。安娜躲到一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先瞒住父母,去见见冬冬的生父,她的前男友郑杰。

    郑杰是安娜的高中同窗,在学校时是个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学习不怎么样,却十分讲哥们义气。高中一年级时,他和安娜同桌,安娜孤独自卑的个性让他们意外成了好友,个性开朗爽快的郑杰在安娜眼里简直就是天使的化身,枯燥寂寞的学习生活也因为有了郑杰的出现而变得滋滋有生气。安娜一直梦想找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遇到郑杰后她觉得找到了。于是到了高三的时候,他们已明确了恋爱关系,变得形影不离。

    可就在高考过后不久,郑杰出事了。他和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临校帮一个朋友复仇,致人重伤,被判了四年。安娜那时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完全丧失了理智判断的能力,对未来的无比恐惧使她只想到逃避,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里,只要有人伸出一只手,她就会拼命的抓住它。

    伸出这只手的就是浩林,他那时刚在安娜他们就读的学校干了一年校工。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也许是喜欢,也许只是出于同情,不假思索的就把安娜带走了。

    五年来,浩林对安娜倍加爱惜和呵护,使安娜一度死寂的青春再度鲜活起来,于是,并不意外的,安娜死心塌地的爱上了浩林。但就在两人谈婚论嫁相约一起走上婚姻的红地毯时,发生了本文开始时的一幕。

    郑杰如约在他们家附近的河堤上等着安娜,没等安娜说完,他就毫不犹豫的承诺说,这没问题,冬冬我来养,你父母亲舍不得他就让他们先带着,抚养费我全额负担。

    安娜听了,放了一半心,但是对浩林父亲的态度还是有所顾虑,就说,我们还是写一个协议吧,这样我拿给浩林的父亲看,会有说服力些。

    可以可以,你随便写,我签字就行了。郑杰说。协议很快就写好了,郑杰略略看了看便签了字。郑杰看着安娜小心翼翼的把那张签好字的纸装进皮包,忽然开口说道,依我看,那个浩林可能靠不住,安娜,你别怪我多嘴,一个成年男人有担当的话,不可能因为他老子的一句话就改变主意的。孩子的事,怕只是个借口罢了。安娜看了看郑杰没做声,河里,一只小船正无声的摇过,河岸边一带垂柳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盆景中一组精雕细刻的玉树笼着青色的烟岚。

    这时,一个女孩在远处攀上堤岸,向郑杰大声呼喊,一面使劲的摇着手。郑杰回头看了女孩一眼,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又转过身来对安娜说,我女朋友找我来了,我得走了。希望你得到你要的幸福,再见!

    安娜回到工作单位,开始不停的打浩林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两天后,她去了浩林的家,浩林家的大门紧锁着,她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正在安娜开始绝望时,门前的路上一个女孩走过来,女孩一见安娜,就惊喜的走拢来打招呼。原来这是浩林邻居家的女儿,以前也和安娜玩的很熟的,这两年据说是出去打工了,就见的少了。安娜见到她也意外的惊喜,笑道,西枝,好久不见,几时回来的?

    西枝打开门,把安娜让进自己屋里,坐下寒暄一阵后,西枝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安娜后,开玩笑的说,你和浩林已经结婚了吧?可惜我在外面,没赶回来喝你的喜酒。一听这话,安娜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出来。西枝一看大惊,连忙问安娜是怎么了。安娜才红着脸,把自己和浩林现在的情形结结巴巴的说了一遍。西枝听了很气愤,说,浩林怎么这样,这太不像话了。她要安娜赶快拨浩林的电话,安娜就拨了几遍,还是没法接通。这时西枝的妈妈从外面回来了,她说,浩林家不住在这里了,已经搬走了一段时间了。不过还好,他妈妈留了电话在我这里,你打打看。

    安娜就按着西枝妈妈说的号码打过去,没说两句话,对方却说她打错了,她不认识浩林。西枝妈妈又仔细看了看,说,没错啊,这是他妈的号码啊,我前两天还打过,怎么就变人了?等我来打打看。西枝妈妈再打过去时,对方却已经关机了。

    安娜这时终于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一切都是徒劳的。她和浩林的这一段感情,就像是被别人丢弃的一张童年时胡乱涂鸦的作品,除了自己,已没有人会珍惜。浩林,这个几天前还是自己的全部,自己还如此信任、如此依赖的男人,一下子就变得苍白如纸。

    安娜的心一阵抽缩,脸色一片青灰,如冬季暴雪前的天空。西枝见她如此,也不觉流下了眼泪,她说,安娜,你难受就大声的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安娜的眼泪终于如同决堤的河水,在她开始变得干涩的脸上恣意泛滥。她的喉咙中想卡了最粗的鱼刺,沉闷的低吼着,像星际旷野孤独的狼嚎,让听者感到一种阴森的恐怖。

    安娜,你大声哭出来,大声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些。西枝说。

    五年前,我掉进泥淖里,是他伸手把我拉了上来,现在,他却又要把我踩了下去。呜呜!

    安娜,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这样。这一次,你要自己勇敢的爬起来。西枝说。

    呜呜!安娜边哭边擦眼泪。外面的天,渐渐地黑下来了,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正在哭啼的孩子会不会迷失在荒野,找不到回家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