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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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晚上,尽管近来工作量加重,他还是刻意提早收工回家。

    尚未进门,便听见安儿宏亮的啼声,看见白肤的妻子正抱着娃娃哄着走动而这一大一小,都是属于他的。

    “你今天这么早回来?”水儿怔了一下问,语气中有的是毫不保留的淡柔喜悦,她已经好一阵子没和忙得早出晚归的丈夫好好打个照面,更不必说是说话吃饭了。

    “中午剩了菜,我去热热。”水儿打算把娃娃背在后背,以便双手拿饭菜去公用的大灶处那里。

    “如果我早知道你要回来,一定会重新再做两道菜。这些东西都是我中午吃剩的”

    “没关系。”阿骏却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饭菜,平稳的道:“吃这些便够了。你吃了没?一起吃吧!”

    “哦~~”见阿骏都坐了下来,水儿便将安儿又从背上解下。“你先吃吧!我先哄安儿睡。”

    阿骏没有先行动箸,他等着,听见水儿在唱“宝宝睡、宝宝睡,宝宝乖乖好好睡,睡醒就有糖儿吃宝宝睡、宝宝睡”

    那是她以前负伤的晚上,他曾哼给她听的童谣小调。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现在换她唱给安儿听呢?

    他在桌前静静坐着,心神却痴痴的听着,再回过神,水儿已经笑盈盈的坐在他到面帮他盛饭端碗。

    他注视着她,这几天来,他终于感觉放松,心境平静下来。

    “水儿。”他脱口而出。看她注视自己,他又突然觉得自己所准备的千言万语、长篇大论都没有用了,当她用那双清亮温柔如水的眸子看着他,似乎也在教他不必再说什么,他俩就这么静静坐着一起吃饭、一起过日子,真的不需再说些什么了!

    “我等我这一阵子忙完后,我们一起把屋子翻新、加盖。”他忽地这么说道。

    阿淦说得对不提,不再提过去。

    他不提,她不提,那些过去就是“过去”了,不见了。他们将来会一起把屋子翻新,再在翻新的屋内一起吃饭、说话、过日子,这样不就很好吗?

    “好。”不知是不是听懂他话中的含义,水儿笑了,笑得阿骏忘了吃饭,直想将她用力抱在怀中温存,其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其实阿骏和阿淦的“不愿去想”完全是以为掩耳、闭眼就可不闻也不问的鸵鸟心态!

    好吧!秘密依然是秘密,但就摆到一边去吧!

    日子照常继续过。

    但人算哪比得上天掐指!城东凤池拾起红瓦顶的小水榭,挂起垂水竹帘。

    “今晚要开演木偶剧啦!”这句风声放得全城的人都情绪沸腾起来。

    皇宫专属的水上木偶剧三年只公开表演一回,一回三天,小老百姓可捧场得很,一日三场是场场人潮爆满。

    “人这么多呀!”还没走近凤池入口,阿骏等一干人全都傻眼,那哪叫什么人山人海呢?根本就是一片、一堆、一波波全都是头,黑压压成一片。

    “啧!这下就糟了。”看看年过半百的陈伯,再看看已挺着肚子的阿莲阿淦这下可伤脑筋了。

    “难不成就这样算了?”阿骏也是看着抱着安儿的水儿,实在不太愿意就此放弃,这可是水儿主动提出要求要来瞧瞧这场热闹,他怎能不答应?现在又怎能让水儿失望!

    “硬挤进去试试看?”阿骏最后如是说道。“阿淦!”

    阿淦立即会意。

    两个男人立即一左一右,默契十足地护在其余老弱妇孺两旁,一路喊借过,一路施展千斤顶的推挡伎俩,巧妙地拨开层层人潮,终于找到一个能观赏到舞台的绝佳之处。

    “现在要上演什么戏码?”

    “舞凤凰、湖神索剑、仙女下凡啊~~嘘要敲锣开场啦!”

    这端人潮騒动才刚平息,那端便在“锵”的响亮声中揭开序幕。

    戏台左方的乐团开始配上奏乐,现场闹烘烘地热闹起来,人人莫不屏息,全神贯注的欣赏一个接一个的节目。

    水儿似乎被那些带有滑稽木偶的戏码感到兴致高昂,愈看愈入神,口中更不时为了剧情的起承转合,高潮迭起而叨叨的喃唸不已。

    “阿骏,你看你看,那女主角好可爱喔!居然用舞蹈来愚弄男主角哩!”

    或是“啊这首歌好好听,阿骏,那木偶师待会儿会不会再唱一回呢?”

    不然就是“太可恶了!这男的怎么这么坏!如果我是那个珍珍,才不会那般轻易便饶恕那个负心汉!真是”

    阿骏已经特地接手抱过安儿,好让水儿专心看戏。呵!只见这孩儿也同他娘亲一样眼儿晶亮亮的,不吵也不闹地乖乖看戏。

    长达近一个半时辰的演出后,今回的水上木偶剧表演告一段落,小老百姓各个才带着心满意足、神采飞扬的笑容离去。

    表演场外一时人声鼎沸,每个人都意犹未尽地在讨论方才木偶戏的演出,他们一行人施施然在归途上走着。水儿以罕见的活泼姿态,一边走着一边兴奋地笑着说着,每个人都连带地感染上她的好心情。

    “水儿,难道中原没有这种木偶剧?”阿莲同她聊天,顺口一问,见她摇头后又忍不住再问:“那,中原在庆宴里都表演些什么?”

    一下子,水儿的兴奋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极轻极淡的忧伤,可很快又用一记强笑掩盖过去。

    “中原没有像木偶剧这般生动有趣的表演,不过,如果真有什么庆典寿宴的时候,会要舞伶出来表演,她们都会穿上轻纱软绸的衣裳,乐师会用琴、笙、瑟、筝等奏出美妙的曲目,奴婢在天气热的时候必须在一旁执扇或焚檀香,桌上会摆有白玉瓜及葡萄酿制的美酒”水儿忽地停步低头,双手紧握成拳。

    “水儿?”他立即从旁靠近她的身侧,将熟睡的安儿单臂抱紧偎在自己的胸膛上,另一边腾空出来的手臂紧紧牵住她的小手,暖暖的一握。他不擅长口头上的安慰,可这一握,却很温柔且坚定地流露出他对她沉着、朴实且坚稳的情感。

    我或许不能给你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水儿,但我敢发誓,我和你共吃每一口饭,不离不弃,至死方休

    俄顷,水儿似乎已能自制,也能对众人露出安之若素的表情。

    是这样的吗?水儿,你能无声也无息地感受到我的心思吗?真的,我可以这么想吗?阿骏自顾自的想得开心,却不知道自己那忠厚的大脸上露出的表情有多噱。

    直到阿淦一声戏谑地喊着“该走啰!老大。”

    他才倏然回神,红着脸皮看着其他等着他的人,不懂他们为何脸上都挂着饶富兴味的笑意。

    “走了走了。”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感受窘透了!

    阿骏一手抱着安儿,一手拉着水儿健步如飞,啊~~如果他当真飞得起来就行了!

    “哈哈哈!”这是阿淦追在后头的笑声。

    “阿骏这小子该不会是在害臊吧?”陈伯自认没有老眼昏花。

    对!他就是“在害臊”!

    ΩΩΩΩΩ

    一日之计在于晨。

    送阿骏出门上工后,背起喂饱的安儿,水儿提着满篓的脏衣物,走到河洲加入其他妇女洗衣的行列。

    女人的舌头总是长了那么一点点,东家有什么长、西家有什么短,什么事儿都能拿来讲上一讲。

    “阿朱他娘,你这身衣服布料可真好看,在哪买的?”

    “大宝婶,今儿我要顾家没法出门,你到城里去时可不可以顺便帮我买点东西”

    “说起我家死鬼,那张嘴巴挑得紧,昨儿的烹鱼不过没洒上分量足够的柠檬汁,就胆敢给老娘嫌个没完没了,哼哼哼啐他一口还算便宜了!”

    “早安,水儿。”阿莲笑着跟她挥手打招呼,并忙着将身旁挪个空位给她,让她一起加入八卦圈儿里。

    “我说水儿,安儿也半岁有了吧?”刚刚结束前一摊话题,大宝婶便探头探脑过来,逗着被背在背上,手脚不安分挥舞的小孩儿。

    “是呀!”掐指算算,原来安儿也有这么大了,原来她做人娘亲也有这么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她不禁感叹起来。

    “半岁了,你可以把他放下来,让他爬爬动动,和小孩子们玩去,这样要学走路也才快些。”

    “是这样吗?”关于婆婆妈妈经,她目前还在学习当中,对各位“前辈”的指教算是受教了。

    “是呗!别成天背着,会累酸、累痛自己的肩膀哩!喂~~小桃过来,帮水儿姨姨带孩子。”另一个热心的妇女对着在一旁玩耍的孩童们吆喝招手。

    水儿心底委实还有些不放心,但看见安儿被小女孩抱去孩童聚集处玩耍开心的模样,才真正安心下来。

    一群妇女便一边洗衣,一边分神的注意着孩子,一边还很神乎其技地又开始闲话家常。

    许是安儿是孩童中最幼小的一个吧!她们的话题吱吱喳喳的,净拿他当作话题主角。

    “水儿哟~~安儿五官长得可和你像着哩!”

    “那脸倒神似他爹亲。”

    “说到阿骏”一个青衫妇女像是想起一件事。“前几日我家男人到邻城办事,看朝廷那贴出公告,说是皇上在找人,找那个什么已经辞官不做而隐居的锦龙将军哩!”

    “这干阿骏什么事?”其他人奇道,水儿亦有同感。

    “我家男人说公告上的画像可真不得了,什么器宇轩昂、意态风发可仔细一瞧,长得倒和阿骏有些神似哩!”这才是重点。

    “和阿骏长得像?!”众人不约而同地齐齐瞠目,然后噗哧大笑。“那怎么可能!”

    “就是呀!”

    “谁是锦龙将军?”唯有水儿摸不着头绪,问着仿佛听见天大笑话的众人。

    是阿莲告诉她答案“锦龙将军可是我们南越国里的大英雄。他呀年少有为、骁勇善战,好几年前,中原的皇帝一直想打过来侵占我们的土地,都亏得锦龙将军次次斥敌而退,否则,南越人民哪能如今安居乐业?”

    “就是就是!”原先的青衫妇女更加进一步赞美“他可神着哩!传说只要他往战场上跨步一站哗哈!那天就变了、地就摇了,敌人各个就会丢下武器倒地身亡了!”

    “就是就是呀!”更多张的唇舌加入这场赞礼。

    “我还听说他身长九尺,长得便如天神下凡。”

    “那有什么!他身旁不是跟随着一名忠心副将吗?那听说是他做天神时的座骑瑞兽哩!”

    “还有还有啊”在差一点给一堆有关锦龙将军的丰功伟业、歌功颂德给淹没前,水儿又问出自己想问的事“既然他这么伟大,这么神奇,为什么现在又要辞官隐居呢?”

    而且,朝廷如今为何又要急着找这位将军?

    军人就是专门打仗的,还是眼前有什么大事即将要发生吗?水儿没将疑虑问出口,免得引起恐慌。

    “对呀!那锦龙将军为什么要辞官隐居呀?”

    “呿~~我知道不就好了,早去好好瞧个一眼,看看他长得有多风光。”

    “就是就是。”

    “不过我倒是听过个兵讲过唉~~就他到我家酒馆喝酒时说过,说那锦龙将军本人其实挺不爱带兵打仗的。”

    “真的假的?”

    “你一定是在骗人吧?锦龙将军断不可能这么说”

    水儿听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禁咂舌现在话题是转到什么风向去了?

    然而,这不过是个开端。

    “锦龙将军”这人的名号像是有传染病似的,才没几日,原本听说是贴在邻城的朝廷寻人公告,也贴到升龙城里来了,而且只要是村里的人见过的,没有一个不是这么说的

    “锦龙将军和阿骏长得可真像呀!”

    “锦龙将军?我可没那么伟大。”水儿看阿骏对别人半开玩笑、半刺探的问句都是这么挥挥手,笑笑地应一句回去。

    但她心思细致,总会看见一丝阴霾不悦地浮在阿骏那双浓眉上头。

    他是为了什么而感到阴霾不悦的?是因为不耐别人的刺探询问,或是被说中才不高兴的?

    她被自己突兀且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阿骏?

    锦龙将军?

    那张老实头大脸?

    长得如天神下凡?

    她默默的看着一踏入家门便兴匆匆、急呼呼找安儿逗弄的男人

    她把脑袋大大的摇了几下,告诉自己应是自己想太多了,即便他告诉过她他是在军队待过的,但阿骏身上别说看得出任何嗯~~杀人如麻、残忍血腥的气息,连一丝教人畏惧恐怖的迹象都没。

    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但水儿却也发现他所流露出来的阴霾不悦不仅仅是愈来愈明显,而且有着渐渐转浓的倾向。

    然后,有一天半夜她发现枕畔无人而清醒时,他正半侧着裸身昂立在窗前,皎洁的月光分外明亮,映照在他脸上的线条看来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冷硬残忍!

    那一幕,她不禁屏息,微悚地感觉自己像是撞破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真的

    真的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ΩΩΩΩΩ

    现在“锦龙将军和阿骏长得可真像呀!”这事儿如雪球般愈滚愈大颗,水儿不论走到哪,便可听见这么一句,也不知为何讨厌起来,趁着进城和阿莲买东西,水儿也顺便找着那张寻找锦龙将军的公告瞧瞧。

    她盯着眼前那张绘有人物的公告这已是贴遍大街小巷的事物,当没看见都不行!

    那张公告的脸庞确实画得咳~~够仔细!

    鼻下领上的胡子粗粗黑黑,遮去他一些五官的线条;而乱发浓眉之下的双眼尽管不过是张纸画却教人能真实的感受到他那眼神的空洞、邪恶、残忍、嗜血。

    是的水儿吞了吞口水,这样的一张脸确实能教人联想其在战场上的杀戮,拿着刀剑斩人脑袋如切瓜的光景

    水儿盯着这画像上的脸,再试着跟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大脸配合起来,无奈怎么配都无法合上去,或许脸的大致轮廓能吻合,可那表情不行!那哪有可能和阿骏搭得上边?

    “呀呀~~”盘在脑杓上的发髻在她一个恍神间,被一只小手儿扯动,阿骏送的柄梳应声落地,安儿的小手可厉害着呢!

    “安儿,不乖喔!”她假意嗔斥背在背上的儿子,心下却为他近来益发的活泼好动感到高兴不已。

    那些大娘、大婶说得果然不错,安儿自从和年纪较大的孩童们玩在一起后,果然像开了窍般,动作举止愈来愈灵活迅速,周遭人都笑着预测安儿说不定未满周岁便会站起来举步了。

    “唔”手中提着重物,身上也背着娃儿,她着实不便倾身弯腰。

    “这位大娘,这是你的吗?”哪知有个善心人士动作更快,先行拾起并平举到她眼前。

    “多谢。”她挺起背脊,望入一张斯文含笑的贵公子面孔。

    而才刚一打照面,那贵公子的心中就“咦”地发出一声,像是诧异不已她好生面熟呀!

    “请问大娘,我们以前见过吗?”贵公子盯着眼前南越难得一见的白肤少妇她的粗布衣着平实无奇,怕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便是这不慎掉落的柄梳,可她本身又有股形容不出的脱俗气质,教人无法等闲视之。

    “公子是富贵中人?小小民妇怎有荣幸?”水儿有礼地将一只手儿伸前。“多谢公子的一臂之力,请将小熬人的东西还我。”

    斌公子似乎也觉得不太可能认识眼前少妇,便将柄梳递出。“这柄梳做得真好,请问大娘是在哪家漆行买的?”不认识归不认识,但贵公子那针对水儿的熟悉感依然,心忖着想与她多相处一会儿,情急之下便就拿柄梳当作话题与她攀谈。

    “这是我的夫婿亲手做的,别的地方是买不到的。”水儿才答完,便听见不远处人潮里有声音在喊她。

    是阿莲。水儿松了一口气,对眼前的贵公子有礼地一揖,便往阿莲的方向走去。

    她并不知道,那贵公子注视她的背影好一阵子,直到自己同伴也走来喊人,才放弃苦思般摇头晃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