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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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木然地看着这群弟兄,每个人的表情或惊或惧,或者是一种被看破般的不在乎,他们的表情是否便是反射出自己的?

    他盘腿坐下,其他人则“肃然起立”不敢逾矩地坐下,听他淡淡开口。“我听见你们刚刚的交谈,每一句。”

    每一句!

    那就表示他们的松动异心、犹豫不决,甚至可以说是叛变之心都听得一清二楚?

    糟糕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摸向脖子,努力不去想像自己人头点地的光景。

    “你们怕死?”木然的脸加上缓缓扫视的目光“想投降于侏皇子?”

    “请将军饶命!”噗咚噗咚!点膝落着跪满地,人人几乎面孔朝下要埋到土里去,不敢抬起。

    “会怕死,会想投降,是因为想家吗?”他自问也自答。“家,爹娘等着你回去,小男孩要找你玩骑马,小女孩会跟你撒娇,妻子对你微笑谁不会想快快回到自己的家?”

    好几张脸孔因这几句话而大大动容,其中一人甚至壮胆一问:“将军您也想家吗?”其实更想问的是,您也想投降吗?

    军心竟已松摇至此!

    “想,”他的目光不再扫视众人,而是投向遥远且黯黑夜空的某一点。“我也有家,有妻、有子,我同你们一样想家。”

    “那”不会吧?锦龙将军这意思不该也会是想要投降吧?

    “侏皇子为人如何?”他忽地改个方向问。

    侏皇子为人如何?这问题问得众人又面面相觑。他

    “他意欲囚父弑手足,以达一统南越的野心。这样的人对降者会有怎般的处置?”声音愈问愈轻,却制造出极端的耐人寻味效果。

    “我项上人头已开价到三万两是的,连我都被诱惑了但我若降了,你们认为我真的还有命享用三万两?或者当下便被侏皇子除去?”

    这个嘛咳咳!

    这个嘛但是三万两,白花花,多诱人哪

    “如果值得,刀在这里。”他动手取下腰际佩戴的武器“我人在这里。”随手伸指点点自己心口,安详地合目以待。

    半晌

    迟疑的,还果真有人往前跨一步,深吸一口气,弯腰拾起那把大刀。

    “将军!”其余的人齐齐大吼,主动迅速挡在他的面前。

    “将军,”哪知持刀者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恭谨盛奉并掉下眼泪“小人惭愧,日昨还起了不好的念头请将军制裁!”

    “起来吧!”他伸臂轻按对方肩头,虽然仍是一张木然脸孔、口气不冷不淡,保持持平“我又岂有怪人之意?好兄弟。只是我们必得上下齐了一条心,不能让侏皇子有机可趁,否则,我们不就变成一盘散沙,怎么打得胜这一仗?”

    啊~~一个好的将领不正该是如此?将心比心,坚定又仁慈,真正能和下属同甘共苦。

    人人羞愧地反省为什么之前只想到自身的恐惧和压力?如果他们的压力是十,那锦龙将军不就该是百是千?怎么还能起了那种卑鄙的歹念,想要杀了这个如此良好的领导者去投诚一个连至亲都欲除去的人?众人情绪又开始高张沸腾。

    “将军,属下罪该万死,请赐罪吧!”

    “将军,我阿力绝对跟随在您身边啦!死也不离。”

    “将军,还有我啦!”

    “将军”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表达忠诚。

    每个大男人都眼睛泛出很可疑的热热红色,水气糊了每一双视线。

    “将军!”天外飞来一笔,一骑快马,是前哨传令送消息的小兵,满脸慌张。“报!有人有人有人来犯!”

    “侏皇子的人马?”他一凛,凌厉地站起,一气呵成的动作又快又有力,虎虎生风得让众人斗志整个昂起来燃烧。

    现下侏皇子的夜袭非但不教众人疲倦害怕,反而精神抖擞,恨不得当下就能决一死战哩!

    来吧来吧!只来一批侏皇子的人马算什么,就算再来一批,来十批都不怕呵!

    但出乎众人大大意料之外,全副武装出击,打照面的是个从未见过的炯目将军。咦?且慢,难道是

    “想必您就是锦龙将军吧?在下姓郭,是天朝圣上派来支援的部队。”

    ΩΩΩΩΩ

    如虎添翼!

    平白获得充沛兵力,锦龙将军当下下令战事速攻速决,再加上士气之前已然沸沸扬扬地鼓舞起来,一开战不仅可说是气势如虹;简直可以说是锐不可当!

    才三日,原本被侏皇子盘踞的京城四周小城镇一一收复。

    第五日,他们拿下京城,百姓争先恐后地夹道欢迎。

    侏皇子率领残剩人马躲入皇城王畿的范围。

    征求了南越皇帝的颔首同意,实行锁城一计,断绝皇城所有出入口,弓箭手待命,只要一见人影欲出而行动。

    短短十个时辰内,已有数十兵卒中箭,气绝身亡!

    又过了半个时辰,朱色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竖起白旗。

    老鼠终究被逼出了洞。

    “哗哈!”顿时一片欢欣鼓舞的喝采,尤其见到侏皇子为首的队伍各个高举双手过头步出时,喝采声更加热烈,可谓欢声雷动,响彻云霄!

    侏皇子一脸怨恨,脚步因不甘心而拖得吞慢,憔悴、睡眠不足的模样显示出他近来并不好过的生活。

    他怎样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北,而且败北得这般措手不及。

    一群皇族成员当众而出,锦龙将军和副将随侍护驾,齐齐注视着侏皇子的前来。

    “跪下!”在两名侍卫强行压下姿势,侏皇子已将怨恨表情流露至狰狞的地步,令观者屏息。

    “侏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南越皇帝沉痛的问句,激出侏皇子偌大的怒气。

    “这还不够明白吗?皇位应该是我的,不是我那个痨病表大哥的父皇,为什么您总是不明白?”

    说时迟那时快,侏皇子蛮力横生,一左一右甩开侍卫,腕袖暗藏的匕首亮出一线锋芒。

    “救驾!”随着这句呼叱,阿骏、阿淦不假思索率先上前,阿骏扑倒南越皇帝,再回头,便看见阿淦正以全身的力量努力压住不住挣扎的侏皇子,其他的人也开始围在旁边帮忙。

    一确定南越皇帝无恙,阿骏这才返身望向阿淦他的肚腹赫然插着那把匕首,汩汩而出的鲜血很快由红变黑!

    ΩΩΩΩΩ

    侏皇子匕首上的毒性极烈,一群御医在最短时间内被召来时,阿淦通体上下的皮肤已呈一抹不自然、铜青泛黑的色泽。

    “救他!”见最后一名御医和之前的人一样沉痛摇首,阿骏再也按捺不下恐惧和无措,轰轰然咆哮,陡然昂起的气势叫御医们软脚跪地,脑袋“咚咚咚”磕得响亮。

    “皇上饶命!皇后饶命,皇子饶命!将军饶命啊!”呜呜呜怎么有那么多“大头”齐聚一堂呢?每个御医都冷汗涔涔地怕自己脑袋下一眨眼便要点地。

    “张副将的毒素发作得太快,一刻钟内便已直侵五脏六腑,一时辰内便会不能意识,二时辰后便、便、便”会死!没人敢把最后一字讲明。

    “侏儿他他真是”南越皇帝颇受震撼,整个人眨眼衰老了十岁有余。

    “来人,将侏皇子押入天牢,问审判决后就地当斩!”即便铸下大错的是自己的亲骨肉,却是再也包庇宽容不得了。

    连连深呼吸好几回,阿骏转头看向床上那濒死亲如手足的兄弟,眼眶顿时泛出湿热。

    阿淦也扭头看他,嘴角努了努,阿骏立即知道他有话要说,趋前俯贴在床边。

    “真没用,没想到我张淦被人小小捅个一刀后就要挂点了。”人世间数大绵长且根本的感情理不该断;父子、君臣、手足、夫妻朋友之情,若硬是要断,非断不可之际,将痛彻心扉!阿骏以往听说书人这么叹息似提过,却没料到日后的自己会亲个儿尝上一回。

    尤其阿淦不只是朋友,更如同自己的手足如今他却要失去一个朋友、一个手足了!

    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正在急速流失当中,阿淦必须再好一阵子费力呼吸后,才能又凝神回来。“阿骏帮我多照顾阿莲和孩孩子”

    “说什么笑话,喂!”阿淦的眼神平静且已认命,但他却不死心地仍想放手一搏。“阿莲是你自己的女人,自己负责照顾,别想扔给我找麻烦。”他想要调侃,但却是哭调的。

    “啧啧老大啊这种油头的话你怎么从我这里抢走了?”阿淦怎不知阿骏的笑容全是假的、装的?

    “兄弟一场下辈子,我可不要被你欺在头上我才是要当老大的”

    那一日,阿骏单膝点地跪在床边一整夜,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他的心神在游走,知道身旁的人来来去去,呱哩呱啦跟他讲着话。

    “朕实在对不住你和张副将啊侏皇子将会被以叛国弑帝的罪名问斩。至于张副将,朕将追封赐谥名为”

    “将军,这次若不是有你们出手,哀家恐怕便不能保全住傣儿、繁儿,哀家十二万分感谢”

    “将军,待我赵傣登基后,定会封你为武相”

    “姜大哥,你已跪在这地上快两天了。”最后,是素来只会在他面前乖顺的繁皇子。

    “这不是午膳的餐盘吗?”满满的,一口都没人动过。“姜大哥,你这样不吃东西是不行的,虽然,我知道你很难过”

    繁皇子突地说不下去了,被对方那空洞得可怕的眼神看得不忍也不敢再和那样的眼神四目交望“我再去派人送膳食来。”狼狈退出房外。

    他欣赏的、崇拜的姜大哥不该是那个模样,了无生气的、灰白惨澹的,却又执意不肯接受别人的关切;尤其是他的关切那个张淦可以成为他的好朋友、好手足,他繁皇子会做不到吗?只要姜大哥愿意,愿意的话

    颇为失意地怔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庭园亭中,繁皇子听见一阵踅音步近,不经意抬头,便见自己母后领着中原来的贵客,走在前往御医苑的行廊上他更加沮丧,却不免又欣慰真正能慰抚姜大哥的人终于来了。

    “阿骏。”失魂落魄的脸孔被女子的手儿轻轻掬起。

    他眨着眼,一回又一回的,确定眼前的不是幻影而是真人后,原本伤痛得如同死去的心,似乎稍稍复活了一小角儿。

    “水儿”他喃喃着“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央求李玉城送她出南越,抵达平安的中原吗?

    “我在中原接到消息,起先还以为你已经”水儿非常难过、沉痛的摇头,旋即深吸口气“来,和我说话,阿骏。”

    说话?有这个必要吗?而且“说什么?”他听见自己呆呆的问。

    “说阿淦的事,”温柔的声音催促他“我知道你和他同是在军中认识的。那是怎么认识的呢?你们即便是好手足、好兄弟,可也有没有如家人似为了一点鸡皮蒜毛皮的小事吵过架呢?或者你们说不定还一起做过什么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小贝当哩!说给我听好吗?”

    眼眶从原本干涩的红痛再度变成几欲失控的潮湿

    “在军中的时候,他就很爱恶作剧了。”终于,在这温柔得似水的声音包围下,他一字字,一句句说起过往。

    他一边说着,记忆便口潮水般汹涌澎湃而至。

    他和阿淦可说是以命换命的兄弟啊!他正经,阿淦偏偏就爱搞笑一张俊脸让他一论及扎营哪处,便受哪处邻近城镇乡里的年轻姑娘爱慕没什么酒量又爱找人拚酒在沙场上曾救了自己的惊险一招

    太多太多,十根指尖数都数不完的往事,一一取代原本那又冷又寒的空洞感受,手足之情盈盈漾漾全身。

    他不记得自己讲了多久,说了多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动的离开地面,坐到床上,嘴巴讲得干燥了却不想喝水,只想深深啜饮眼前专心陪伴他,听他说话的娇颜。

    话声将于静止了。

    没等水儿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拉过她的身子,往柔软的铺面倒下,一寸寸以唇舌吮吻她纯然女性化的曲线。

    没有闲杂人等突兀的打搅,这对鸳鸯开始交颈缠绵

    他痛苦、他饥渴、他迫切,不只是单单因为已好一阵子不曾搂抱这具暖玉温香,也是想平抚痛失阿淦这位至交手足的失落、空洞感,无形的失落想以有形的交合来多多少少弥补一番

    大手抚着她丰润的胸,强壮的男性身躯挺腰一下子便深深占入她的体内,一回合一回合的,由激狂渐渐平息,再由平息渐渐激狂

    ΩΩΩΩΩ

    巫山云消雨散,过后

    “在中原时,我最先是接得你生死不明的消息,当场便吓昏了呢!”现在换成水儿说,他听。

    “幸好又传来正确的消息,得知不是你受伤,而是阿淦虽然这么说是对不住阿莲但我真的好感谢老天。”

    肌里分明的平坦胸膛上,螓首披着汗湿秀发,那么娇娇驯驯蜷在他的肩头上,用软软静静的声音,从她重返中原的宫廷皇族,拾回天之骄女的公主身分开始说起,一路听得他目瞪口呆,不得不对怀中小女人“刮目相看”

    “你是中原的公主?!你从不曾对我提过!”有些失控的他诧异的喊。

    他喊的,是从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安,和突然感受的隔阂感,他怎能想得到,当初最下等的奴隶身分下,包裹的却是怎般的千金之躯?

    “那不重要。”水儿的口吻很平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想做的是阿骏你的妻子,而不是什么中原的公主。从我下定决心后,自始至今,不曾变过。”

    他震撼了!旋即激动地一把搂紧她,突然间好恨自己的不善言词,怎么不多长两根舌头?觉得两具身躯再怎么深入的亲密也比不上终究确定心灵的交合!

    “水儿,我我”爱你呵!后头的话却怎么也无法吐露出口。不过,他想,光是看着水儿那张全副了然的脸蛋,便会觉得有些事,却是不需语言的确实表达也能让对方心领神会的

    ΩΩΩΩΩ

    阿淦的遗体烧成一坛骨灰,这位亦曾在沙场上叱的英挺副将,永远长眠。

    锦龙将军再次坚定地辞官,卸甲归田,打算先和妻子到中原去接自己的宝贝儿子和故人的遗族,将竭尽所能照顾一生。

    但南越皇帝哪肯正大光明放弃一位良将?没奈何,夫妻俩是在他人安排之下,连夜悄悄出宫。

    今夜,月圆色正好“你真的要走吗,姜大哥?”繁皇子那位“他人”先是用讨厌的目光看了这位中原公主一眼,才又扮无辜可怜地看着他。

    “在下非走不可,繁皇子。”

    “做大将军、做公主究竟有什么不好,荣华富贵的,不必像小老百姓一样得操劳于柴米油盐酱醋茶耶!”

    呜呜呜不死心、不甘心啦!繁皇子仍企图说服这对八成是疯了的夫妻。“中原那方不也是有句话这么说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你们既然都经历过那种小老百姓的生活,怎么还不能明白?”

    “繁皇子,”原本但笑不语的中原公主开口了。“此言差矣,做小老百姓有做小老百姓快活之处,请恕我们夫妻俩不识大体,宁可回去做一对贫贱夫妻。”

    “你”繁皇子可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当面驳回来。

    “贱内所言甚是。”更让繁皇子没料到的是,锦龙将军不开口便罢,一开口便是一边倒的。

    “就此别过了,繁皇子。”不等他有反应,锦龙将军便已挽起这位中原公主的手,一个俐落的动作翻上马背,口中一声叱驾,马蹄轻快腾驰,很快便隐入夜色,留下痴痴不舍的繁皇子。

    月亮依然好端端挂在夜空上,散出圆润润的光泽,安详地将锦龙将军和他的公主妻子不!是一对“贫贱夫妻”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