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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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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不群在研究室一待多年,那可是给领导写大材料的专门机构,里面的笔杆子没几个不硬的,却从没人公开为材料的事争过谁高谁下。顾吾韦和王怀信两位,在政府大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笔杆子,却在背后比起文才来,实在搞笑。乔不群说:“王主任也是的,他就不下决心改改,以后尽量少在材料里塞些病句和错别字?”老赵说:“我们也这么说过王主任几次,作用就是不太大。也不知怎么搞的,别的地方他还算明白人,惟独写起材料来,病句和错别字问题总也解决不了,好像哪次写材料,没制造出几个病句和错别字,晚上老婆就不让他上床似的。”老张也说:“王主任也怪,有时他写的错别字连我们这些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却懵然不知。有次他负责一份汇报材料,里面涉及到少数党政官员包二奶的腐败行为,严重违反了婚姻法里的一夫一妻制,王主任竟把夫字写成天字,实在让人想不通。免不了又被顾主任抓住辫子,当着全室同志,振振有辞地教育他道,社会再进步,也不可能进步到一天一妻制呀,真的一天一妻了,不比包二奶更加腐败,更加伤风败俗吗?”

    笑得乔不群尿都抖了出来,说:“这也太黑色幽默了。你们不是臭咱们可爱的王主任吧?”老张说:“不信你去问王主任本人得了。”老赵也证实确有其事,说:“我们又不是写小说的,这样的故事谁想象得出来?”乔不群不想追究故事真假,只说:“怪不得顾主任那么喜欢布置材料任务,原来事出有因。”郑国栋说:“可不是?没有材料任务,他到哪里去找人家的病句和错别字?咱们纪检监察室又怎么实行一天一妻制?”“原来你们比王主任更盼着一天一妻制。”乔不群笑着,心想原以为到纪检监察室来,是下了地狱,却想不到地狱里还有此等趣事,倒是未曾料到的。又见郑国栋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不肯挪开,又说:“郑主任不是掉了钱包,怀疑我偷的吧?”郑国栋笑道:“我的钱包就几块买小菜的零钱,偷去也只那么大的事。”乔不群说:“那你鼓大眼睛盯着我干什么?”郑国栋指着乔不群,说:“不是因为乔主任是领导,我讨好巴结你,你可不是王怀信之流,要说没有情人,怕是没谁肯相信。”

    乔不群说:“刚才你还说,待在纪检监察室,人的总和大不到哪里去,我又哪来资本找情人?”郑国栋说:“我不是还说过有模样能吃饱吗?凭你这眉是眉眼是眼的好模样,你就不会做饿汉。”乔不群说:“郑主任想嘲笑我不是?谁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我没天天拿着镜子顾影自怜,却也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还有这个自知之明。按你那通吃海吃饱吃的三吃理论,我怕是想吃什么没什么,只能喝西北风了。”郑国栋说:“谁的眉是眉,谁的眼是眼,这倒是没错。可你的眉,你的眼,还确实长得不一般。”

    也是不好拂郑国栋兴致,乔不群说:“郑主任倒是说说,我的眉眼怎么个不一般法,是倒眉竖眼,还是贼眉鼠眼?”郑国栋笑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当然说人眉眼不一般,不仅仅指的眉和眼,而是整个相貌的代称。就说乔主任这相貌吧,不管会不会看相,一瞧就知道是个好相和富贵相,将来肯定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自然也要色有色。”乔不群说:“那好相和富贵相又是什么相?是不是跟我一样,三角眼,扫帚眉,大蒜鼻,暴牙嘴,两耳招风没耳垂,一个脑袋像棒槌?”“乔主任真会开玩笑,还编起有韵有辙的快板来了。”郑国栋笑着,又将乔不群好一番端详,说“你看你啊,不说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不说面带桃花,颐含英气,只说你那端正的面相和五官,那可是脑有门,眼有神,鼻有准,嘴有唇,耳有轮,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好相和富贵相。”

    乔不群在自己脸上摸摸,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点着郑国栋说道:“郑主任你你你,你真会开国际玩笑。”郑国栋不知他笑什么,疑惑道:“莫非我哪里说错了?相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乔不群止住笑,说:“郑主任你也真是的,一个人真的脑无门,眼无神,鼻无准,嘴无唇,耳无轮,那会是个什么模样?”

    郑国栋想想,也笑了起来,说:“那就不是人了。”乔不群说:“不是人是什么?”郑国栋说:“是头猪。”乔不群说:“要不要我给你找块镜子,看看自己是人是猪?”郑国栋说:“乔主任是看我长得不怎么美观,骂我是猪吧?”乔不群说:“我可没骂你是猪哟,最好别自暴自弃。”郑国栋笑道:“你不骂也骂了。不过是人是猪,也不是谁骂出来的。”又拍拍脑门,扯扯耳朵,捏捏鼻头,说:“我好像还不至于无门无神无准无唇无轮吧。”

    笑过,郑国栋又说道:“其实我也不会看什么相,是一个姓张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张大师或张天师,他在这方面挺有研究的,我跟他来往得多,也跟着学了点皮毛。下次我带他来给乔主任看看相,包括你有没有情人,保证一看一个准。”乔不群说:“相由心生,什么人长什么相,大体不会有错,明白人不看也能自知。”乔不群只当郑国栋随口说着玩儿的,没往心里去。都说人生大戏台,戏台小人生,单位其实也是个戏台,跟戏台上的戏文一样,说过就说过,不必当真。单位里人说的话也是算不得数的,包括顾吾韦和王怀信彼此攻讦的话,最好不要太在意。

    只是说起情人,乔不群心里莫名地泛起一层微澜。想起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除老婆史宇寒,还真没跟别的女人有过深层接触,确实有些落伍了。倒不是自己假道学,视女人为洪水猛兽,其实暗中也时常幻想着发生段婚外情什么的,也好调剂一下越来越沉闷的日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才够刺激。可乔不群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想随便找个女人做情人,滥竽充数。情人总得有情,偷的如果不是情,仅仅是性,档次就低了。情这个东西又是可遇不可求的,钻天入地,刻意去偷,往往不容易偷到手。这就像打喷嚏,是不经意间的事,真端着个打喷嚏的架势,狠心使劲去打,相反打不出来。

    跟别的女人没有深层接触,并不表明浅层接触也没有。比如辛芳菲,乔不群过去跟她还算谈得来,她也曾主动到耿日新那里说过自己好话。你虽职小位卑,可在辛芳菲眼里,也许还不至于什么都不是。辛芳菲就曾明言,她还是敬仰有才华的男人的。乔不群记得她说这话时,满脸真诚,一点也不矫情。怪只怪自己乱开玩笑,又让人鹦鹉学舌,将玩笑传得尽人皆知,自己丢了前程活该,还得罪了这个大美人。不然可能还会跟她走得更近一点,甚至跟这个大美人发生点什么浪漫故事。当然最让乔不群无以释怀的还是李雨潺。李雨潺长得漂亮,有风姿,有柳态,这自不必说,且聪明颖慧,善解人意。特别是她身上那份好闻的桅子花香,最让乔不群刻骨铭心。他深信有这种香型的女孩,一定跟自己有缘。李雨潺对你好像也有些意思,这从她的目光里就看得出来。对你没有意思的女孩,看你时目光散漫浅淡,没任何内容,仿佛无盐无油的寡水。李雨潺正好相反,看你时目光像幽邃的远空,像深沉的海水,让你渴望着一头扎进去,永不回头。可乔不群又不免顾虑重重,李雨潺还是个女孩,白纸一样纯洁,自己却世俗而又龌龊,用时髦话说是已被消费过的男人,真不忍心玷污了人家。况且人在官场,不可能不想着进步,乔不群害怕粘上李雨潺,纸里包不住火,影响自己前程。如果不是这样,那晚就不会将握在手心的那只小手轻易放掉了。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那晚两人短暂的触碰,想起从李雨潺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的桅子花香,乔不群仍会怦然心动,多想还有机会再次将李雨潺无骨无筋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一万年不松开。

    这么胡思乱想着,乔不群身不由己站起来,低头出了门。在楼道里晃悠了一会儿,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梦游般下了楼。一脚高一脚低走上一阵,到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猛抬头,才发现竟是老干部活动中心。乔不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找李雨潺来了。

    却不见李雨潺影子,问正在活动的老干部们,说刚才还在,可能外出办事去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单位里的人不在单位,留下的借口肯定是外出办事去了,绝对不会说是外出谋私或吃喝玩乐去了。乔不群略感失落,离开活动中心,悻悻回了自己办公室。拿过话筒,去拨李雨潺手机,说是不在服务区。拨了几次,都是如此。乔不群泄了气,拉开抽屉,拿出名片盒,想随便找个熟人的号码,电话里聊几句,打发一下这了无生气的时光。

    不想揭开名片盒,最上面的不是名片,是一张发皱的纸条。原来是夜来香娱乐城马小姐的电话号码。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乔不群拿过话筒,对着纸条上的号码揿起来。揿完号,很快就通了。乔不群有些忐忑,对方如果不是马小姐,说声对不起就完了,若是马小姐呢,又跟她说些什么好?自己可是第一次跟这种女人打电话,以前从没这方面经验。也许潜意识里,乔不群并非害怕这个电话,是弄不明白这个电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直接简单的钱色交易,还是缠绵悱恻的激情艳遇?

    电话里很快响起一个甜甜的声音:“喂,你是谁?”乔不群一听便知是马小姐了。马小姐的声音并无特别之处,又已时隔那么久,可乔不群听来还是那么熟悉。是不是自己潜意识里一直记挂着这个马小姐,企望着跟她再续前缘,发生点什么?乔不群没再多想,说:“你是马小姐吧?”

    也是怪,乔不群刚一张嘴,对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惊喜地说:“我就是马小姐,你是牛大哥吧?”乔不群说:“你蛮厉害嘛,知道是我。”马小姐说:“怎么不知道?咱俩一个当牛,一个做马,都是苦命人啊。”

    这是那晚乔不群随意开的玩笑,想不到马小姐还记得。乔不群说:“你还在夜来香娱乐城吗?”马小姐说:“怎么不在?这么久了,你不打电话,也不来看看我,真是多情女子负心汉哪。”乔不群说:“真对不起,我生意太忙。”马小姐说:“再忙也不能扔下小女子不闻不问呀。”乔不群说:“我这不是在闻在问了吗?”马小姐说:“光闻光问总不够吧,今晚是不是到夜来香来看看我?”

    乔不群身上某个地方胀了胀,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飞飞)起来。嘴上忙说道:“那要看你欢不欢迎。”马小姐说:“怎么不欢迎?我是朝思暮想,日日思君不见君呀。”乔不群说:“那今晚我到夜来香去,咱们共饮一江水。”

    乔不群并非开玩笑的,还真动了这个心念。放下话筒,痴一会儿,又提到手上,拨通家里电话,告诉岳母娘,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回家吃饭总得拖延些时间,在外随便吃点什么,干净利索,好早点赶往夜来香,免得马小姐被客人抢先要走了。

    也许要去会马小姐,乔不群略感不安,又打了史宇寒手机,说有个应酬,得晚点回去。史宇寒哪知乔不群心怀不轨?没说什么,只叮嘱别回得太晚。乔不群说:“知道了,听老婆话,跟领导走。”史宇寒笑道:“你只管跟领导走就是,老婆的话听不听,我无所谓。”

    史宇寒有这么个态度,今晚可放心去潇洒一回了。乔不群心下一乐,轻声哼起来: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一边哼着,一边又暗暗自嘲,你心里分明想着去采野花,嘴上却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正哼得起劲,王怀信回来了。他瞥眼乔不群,说:“乔主任这么高兴,碰到什么喜事了?”

    乔不群想说拣了一副好中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说:“最近上面下文说,纪检监察部门责任重大,工作辛苦,却没什么福利,准备在政策上给予同志们一定倾斜,一人可娶两个老婆。”王怀信笑道:“有这样的好政策,下辈子我还搞纪检监察。”又说:“刚才你好像在唱邓丽君的歌,那是老版了,现在又出了新版。”乔不群说:“什么新版,唱给我听听。”王怀信就唱道:“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

    乔不群用认真的口吻问道:“王主任老实交代,你到底在外面采了多少野花?”王怀信就等着乔不群这么问他,故作神秘道:“我是家花都采不起了,还采得起野花?”乔不群说:“不是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吗?谁还有兴趣采家花?”

    快到下班时间,乔不群飞步下楼,在街边吃个盒饭,打的赶往野花盛开的地方。时间尚早,夜来香还关着门。你也太性急了点,如果领导发个什么号召,你也这么积极响应,脚打莲花,怕是早进步了。乔不群不出声地讥讽着自己,装做没事人样,背手在街上闲逛起来。见前面一个花店,顺便进去购了一支玫瑰,管它家花野花。出店又后悔了。倒不是花钱心疼,一支玫瑰也没花他几个钱。是想起跟史宇寒恋爱那会儿,开始忙学业,后来忙工作,又是史宇寒占的主动,别说送她玫瑰,就是这样的念头都没动过,今天为一个一面之交的风尘女子,竟很当回事地买了玫瑰,这对史宇寒确实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就不公平吧,既然买了,莫非还扔掉不成?手握玫瑰,回头朝夜来香走去。快到门口,又生顾虑:去这样的地方快活,拿支红艳艳的玫瑰,岂不有些滑稽?好在玫瑰上裹着薄膜,乔不群一把塞进夹克衣服内袋里。待会儿进到包房,脱衣时再献给马小姐。

    夜来香已经敞开大门,门上的霓虹灯饰也都亮起来,惹眼而暧昧。乔不群心里咚咚跳着,做贼一样,头一低迈进大厅。看来还没开始营业,吧台灯都没开,只稀稀拉拉几条人影在晃动,显然是工作人员。左右瞧瞧,幸好那次坐过的墙角沙发还在,便走了过去。

    坐下没两分钟,陆续有小姐走进来。吧台也亮了灯,值班小姐见墙角沙发上坐着人,送来一杯水,问需要什么服务。乔不群说暂时不需要服务,问马小姐何时到。小姐说:“你是说马领班吧?马上就到。”乔不群说:“她做领班了?”小姐说:“都做半年了,她是老板红人。”乔不群说:“你们老板就是姬老板吧?”小姐点点头,转身回了吧台。

    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马小姐,乔不群掏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正要拨号,又放弃了。电话一打,马小姐就知道了你的手机号,有些不妥。刚收手机,进来一位女孩,看着像马小姐,又没把握,马小姐似乎要瘦一点。女孩直接去了吧台,吧台小姐跟她嘀咕一句什么,她立即往乔不群这边看看,挪着好看的步子走过来。

    原来正是马小姐。他也认出了乔不群,欣喜若狂道:“还真是牛大哥!来多久了?”乔不群身上一热,应道:“刚到两分种。”马小姐弯腰要落座,一眼瞧见乔不群面前的茶杯,说:“这是普通人参乌龙茶,属于俗茶,你可能喝不习惯,换一杯吧。”回吧台另沏杯茶水端回来,解释说:“这是新到的碧螺春,适合你这种有身份的男士。”

    乔不群道声谢,端杯抿一口,抬眼去瞧马小姐。不知是胖了些还是化过妆的原故,那俊俏的脸上多了几分水灵,更加光鲜亮丽了。马小姐也在打量乔不群,说:“想不到你还真来了。”乔不群说:“你以为我是拿假话哄你开心?”马小姐说:“现在的人说假话说滑了嘴,十句话里有十一句是假话。”乔不群说:“这算术题怎么算出来的?”马小姐说:“十句假话没说完,第十一句假话都已想好,只因听的人听不下去,早走掉了,才没来得及说出口。不过牛大哥不是说假话的男人,你是真正的男子汉,说话算话。”

    刚好门口进来几位客人,马小姐说声去去就来,起身迎客去了。乔不群略感失落。想起衣服里的玫瑰,用手摸摸,也不知是不是已捂蔫了。要掏出来看看,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安排好客人,马小姐又走了回来。乔不群说:“听说你做了领班?”马小姐说:“可不是?累死了。”乔不群说:“领班可算夜来香中层领导了吧?”马小姐说:“什么领导,无非跑腿而已。”乔不群说:“收入一定比以前高吧?”马小姐说:“高一点。”

    嘴上说着话,乔不群心下老想,马小姐也该问问你需不需要服务了。不比上回,这回自己的目的非常明确,再不会忸怩客气。可马小姐只是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着,没想到他也有这方面的需求。乔不群也就不怎么好开口,主动要马小姐给自己服务。他不是在这种地方泡惯了的男人,主动不起来。马小姐又来来回回安排了几批客人,就是不做这个现成生意,只一有空就过来说上几句话。乔不群心里痒痒的,不知怎样才能让马小姐明白自己的意图。他有些无奈,不止满心的激情没处宣泄,衣袋里的玫瑰也没法出手。是不是上次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马小姐留下太深印象,她才没把你当作来此寻欢作乐的普通客人?要么是在马小姐眼里,今晚你是专程来看望她的,根本就不会有别的非分之想。这样则更不好开这个口了。人家都将你看得如此纯洁高尚,你怎能这么不争气,一下子低级趣味起来呢?

    在厅里熬了一个多小时,见马小姐始终没那个意思,乔不群悻悻站起来,说:“你太忙,不好耽误你生意,下次再来看你吧。”正是当班之际,马小姐也不怎么挽留,说:“非常感谢牛大哥能来看望我。”送出门外。乔不群在胸前摸摸,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这支玫瑰。只听马小姐又说道:“有空请牛大哥喝咖啡,到时可得赏脸哟。”

    马小姐声音绵绵的,像一挂柳丝从乔不群耳边划过。官场和风月场上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无非逢场作戏,逢戏作秀,乔不群不会真相信马小姐的话。可心里还是暖了暖。仅凭这句话,今晚这一趟就算没白跑。乔不群不再犹豫,掏出衣服里面的玫瑰,往马小姐手上递去,说:“这是我为你买的,还请收下。”

    开始马小姐没反应过来,不知此为何物似的。略略一怔,才意识到是玫瑰花,激动地说声:“谢谢牛大哥!”同时揭去薄膜,低头在鲜嫩欲滴的花瓣上深深一吻。

    吻过,抬起头来时,马小姐眼里已噙满晶莹的泪水。乔不群觉得马小姐带泪的双眼分外妩媚,只是不知她为什么会这么动情。一个娱乐场中女子,见多识广,莫非会为一支普通玫瑰所动?乔不群没再多想,道过再见,转身往大门外走去。到了街边,回头一望,马小姐还站在灯下,朝他挥动着那支玫瑰。

    回到家里,走进卧室,史宇寒正开了台灯,伏案专心写着什么。乔不群感到奇怪,自从做上母亲后,再没见史宇寒捧过书本,拿过纸笔。备课批作业什么的,学校有办公室,早就就地解决了,打死她也不会拿回来,耗费自家电费。今晚装模作样当起学者来了,一定是哪根神经出了故障。

    原来史宇寒正在填写讲师职称申报材料。职称跟工资挂钩,怪不得她这么认真。乔不群说:“还以为你在写千古文章,准备投稿赚钱,名垂青史哩。”史宇寒叹道:“别说千古文章,写得出百古文章十古文章,也算不错了。读大学时还做过作家梦,不是咱自夸,文章在班上可是最漂亮的,同学们都称我才女。不想毕业做上语文老师,再没了文思,尽管天天要教学生写作。偶尔来了情绪,拿笔写点什么,也面目可憎,自己看着都撇嘴角,更不敢示人现丑。”乔不群笑道:“教语文的都是拆迁工作者,好好的文章先拆个七零八落,再告诉学生哪是钢筋水泥,哪是砖块木料,轮到自己要修房子,却不知钢筋水泥该搁哪儿,砖块木料怎么摆布。”史宇寒说:“真被你说对了,教文章的都是不会写文章的,就是原先会写文章,教多了也把自己教得不会了。事实是会写文章,早亲自写文章嫌钱扬名去了,哪会上台教文章,哄了学生哄自己?”乔不群揶揄道:“能有自知之明,也是不小进步。”史宇寒见不得乔不群的得意样,又反唇相讥道:“不过你们当干部做领导的也强不到哪里去,今天跑工厂,指示张三挖潜增效,实现扭亏为盈;明天进市场,命令李四盘活资金,扩大经营范围;后天下农村,教育王二麻子调整结构,加速一村一品。可真要你们去办厂经商和当农民,能糊住自己嘴巴就了不起了。”

    互相攻击一番,两人宽衣上床。才熄灯,那支送给马小姐的玫瑰便浮出黑暗,呈现在乔不群眼前。史宇寒知道你去夜来香给小姐送玫瑰,肯定会大吵大闹的。转而又想,送支玫瑰算什么?没送人就算对得起发妻同志了。乔不群理直气壮起来,一把搂过史宇寒,要将被马小姐挑起却没发泄出去的欲望,倾注到她身上去。

    史宇寒的心思还没转到这上面来,拦住乔不群,说:“玩笑归玩笑,我评职称的事你可得支持支持。”乔不群努力控制住自己,说:“要我怎么支持?你又不是没文化,自己的材料自己不会弄?”史宇寒说:“哪个要你弄材料?材料是死的,谁都弄得来,职称指标却是活的,每年才那么几个,够格老师又多,还不是校领导想给谁就给谁?”乔不群说:“你要我去找你们领导?”史宇寒说:“你是我男人,你不去找,还要人家男人帮我去找?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们学校韩校长。”乔不群说:“韩校长我当然认识,可我一不是市长,二不是书记,莫非他还会听我的?”史宇寒说:“我不管,反正我的职称问题你做丈夫的得负责到底。”反正找韩校长也不是今晚的事,今晚的事就是把浑身激情使出来。乔不群嘴上模模糊糊应承道:“行行行,我去找韩校长就是。”人已到了史宇寒上面。得了乔不群的话,史宇寒也就软了身子,尽情地配合着。乔不群自然体会得出史宇寒的温柔,加上那支挥之不去的玫瑰的激励,生龙活虎起来。

    事情取得圆满成功,两人都感觉非常到位。史宇寒满足地贴紧乔不群,在他腮上啄着,说:“你可是菩萨进蒸笼,真行(蒸神)!”哪知是一位姓马的小姐给自己带来的实惠?

    乔不群拍拍她滑溜溜的后背,没出声,脑袋里又冒出那支美丽的玫瑰。若把玫瑰带回家,交给怀里这个女人,她也许会表现得更加优秀。看来还是自己女人好,就像自家园里的瓜菜,手到便拿,随吃随摘,用不着多动心思,绕上半天圈子还不一定能得手。问题是经常有吃的瓜菜,吃多了也有生腻的时候,且轻易能得手的东西总不够刺激,世上男人也就没几个不是吃着园里自家的,瞧着园外人家的。

    也许乔不群好久没这么威猛过了,渐渐缓过劲来的史宇寒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似的,说:“我的印象里,你自从去纪检监察室后,好像总是萎靡不振,温吞水一样,偶尔上阵也是应付式的,表现得不怎么出色。今晚忽然变得这么坚强有力,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喜事?”乔不群说:“什么喜事?碰到了初恋情人。”

    明知乔不群是在开玩笑,史宇寒还是陡地欠起身来,说:“什么?你还有初恋情人?”乔不群说:“难道我就不可以有初恋情人?”

    史宇寒说:“咱们恋爱的时候,你可是向我保证过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乔不群将史宇寒拉回被里,说:“大冬天的,冻死你。”史宇寒说:“冻死就冻死,你还有情人,我生不如死。”乔不群说:“看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真有情人,还回来向你汇报?”史宇寒说:“谁知你是假说有情人,还是真说有情人?男人没一个好货,十个男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乔不群说:“我可是连动摇都没动摇过。你想想,真在外碰到情人,子弹打光,带回空枪一把,还有你的份?”

    这个理由倒是最站得住脚的,史宇寒不再追究情人问题,说:“前两天我们学校的女同事还在一起交流经验,说男人在外丢没丢货,是测试得出来的。”乔不群说“怎么个测试法?”史宇寒说:“主要是‘不’字测试法:一看急不急,二看猛不猛,三看快不快,四看多不多。如果不急不猛不快不多,就说明男人肥水已落别人田。”乔不群说:“你们这些做女人的,是不是成天就想着如何对付男人?”

    “女人是男人的天敌,就是用来对付男人的。”史宇寒在乔不群下面捏一把,还不想放弃刚才的话题“是不是顾吾韦就要退休,纪检监察室主任该你了?”乔不群说:“你以为我就这点量,整天盯着这个主任位置?何况主任是处级,我这个副主任也是处级,还不一样?”史宇寒说:“处级与处级不见得都一样吧?顾吾韦的处级是实处,你的处级是虚处。听说谭组长天天住在医院,再不病退让出位置,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得设法先做上主任,谭组长挪开屁股后,说不定纪检组长椅子就归你了。”乔不群懒懒道:“你思维也太活跃了些。”史宇寒说:“我不是关心你的政治前途吗?你上了台阶,别的不说,至少我们可搬到前面的局级楼去,免得天天挤在这鸡窝里,州州做作业的地方都没一个。”又问:“不是领导在重新考虑你的去向,要另给你安排位置吧?”

    放下电话,乔不群出门去了政工处。

    究竟不是体育彩票头奖,兑奖前以为能领到几支牙膏几袋洗衣粉就不错了,等到刮开奖号一对,竟狂中五百万,挺惊心动魄的。乔不群这个纪检组长,从领导谈话,到组织考察,到常委决议,再到公示和任命,每道程序都没落下,毫无悬念可言,此时接到朱处长电话,他已是波澜不惊。

    可真从朱处长手上拿过任命文件,一眼瞥见乔不群三个字,乔不群心里还是腾地一下,感觉血管里的血液被什么点着了,顿时燃起熊熊烈焰。

    到底市一级党政机关里,副局是个比较关键的台阶,不是谁想上就上得了的。大部分人只能在这个台阶下徘徊复徘徊,直到退休那天,抱憾回家。也有革命几十年,终于爬上这个台阶的,可年事已高,头昏眼花,来日不多,屁股下的椅子没坐热又得让给后来人。只有少数幸运者,该上台阶时上了台阶,以后也就一顺百顺,谋权有权,谋事有事,稍稍一使劲,还能再上层楼。

    乔不群当然属于后者,这个台阶上得正是时候。不由得暗自得意,浮想联翩起来。生怕自己进步心太切,产生幻觉,文件里并没有乔不群三个字,是自己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又赶忙眨眨眼皮,睁大双眸细瞧了几遍。果然乔不群三个字赫然印在文件里面,白纸黑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假。乔不群心头和脸上的动静是在瞬间之内完成的,朱处长不可能觉察得出来,抱拳扬了扬,说:“祝贺乔组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乔组长,乔不群很是受用。心想搞政工的就是搞政工的,素质不错,你当了组长就叫你组长。正要说两句多亏朱处长大力栽培之类的客气话,又想他尽管是政工处长,可政府办的人事问题都是领导说了算,他又栽培得了谁呢?何况自己都是政府办领导了,已成为他的上级,这世上哪有下级栽培上级的?于是暗自纠正道:“谢谢朱处长!为我这事,也够你和政工处同志们操心的了!”朱处长说:“给领导操心是我们应尽的本份,天天有领导提拔,天天操这样的心才爽哩。”乔不群笑道:“你想得倒美,哪里有那么多领导可供提拔?”

    看过文件,还给朱处长,又玩笑几句,乔不群强抑着满心欢喜,出了政工处。走在楼道上,见有同事迎面而至,忍不住老远扬起手来,上前打招呼。对方也扬扬手,朗声说道:“乔主任你好!”只是脚打莲花落,人已荡然而过。乔不群不免有些扫兴,你已是名正言顺的纪检组长了,人家怎么还是老眼光看新事物呢?很快到了楼梯口,有人从楼上下来,乔不群又泥住步子,含笑点头,望着对方。对方也礼貌地笑笑,只是嘴里叫的还是乔主任。楼上楼下遛了两圈,仍没人肯改口,叫声乔组长。乔不群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阴暗心理太重,见你提拔做了纪检组长,不太服气,才故意用过去的主任来怄你。也有主动上前来跟乔不群握手的,关切地问道:“乔主任真是春风得意啊,是不是已经下文了?”尽管还是称的主任,却让人舒服多了。乔不群正等着有人提及此事,好实话相告,让人家羡慕羡慕。可话到嘴边,却走了形:“下什么文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对方就说:“乔主任有意思,下什么文,还来问别人。”

    这下乔不群才猛然意识到,任命文件刚到政工处,人家又没看到你的任命,领导也没来得及在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又怎么好叫你乔组长呢?乔不群自嘲地笑笑,你也太心切了,文件都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还怕到时没人叫你乔组长?

    只是这样的美事,一个人偷着乐,无人共享,实在难受。

    楼上楼下跑上两圈,乔不群的得意劲已然过去,情绪平静下来。晚上回到家里,跟史宇寒说起任命文件时,口气已显得淡然。

    史宇寒却显得比乔不群还高兴,说:“文件下得还挺快的嘛。机关里办事效率向来不高,平时弄个红头文件,没几个月是下不下来的,你这怕是开先例了。”乔不群说:“什么先例?任命书不比别的文件,前面程序早已走完,公示一过就可下文。领导们都是过来人,体谅当事人心情,能快尽量快。”

    男人都是浪漫主义,什么都不是时,尚且敢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像没有他,天下就不兴不亡了,待到做上一官半职,更是气冲牛斗,天天嚷着天降大任或治国平天下之类,只是轮到要他做几件稍稍实际点的小事,却剥了他的皮都不干。女人不同,都是地道的现实主义,觉得天下太大,大任太远,世上本来太平,都是一些要平天下的人给平得一塌糊涂的。史宇寒也就没想那么多,乔不群以后做市长书记还是省长部长,到时再说也不为迟,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该把这个纪检组长享受的待遇弄到手。她眉飞色舞道:“纪检组长好歹也是副局,工资是绝对得加一级的吧?”乔不群说:“工资又不是哪位领导从娘家带来的,都是国家财政的钱,还怕不加给你?”

    两人开心地侃着,忽有人敲门。乔不群过去把门打开,原来竟是曾有幸与王怀信一起,陪同乔不群接受民主测评推荐的提案处处长盛少山。

    虽同在政府办上班,又都住在这栋处级楼里,可两人并没什么往来。这里乔不群刚提纪检组长,盛少山就上了门,还真够及时的。将客人请进屋里,让到椅子上,乔不群说道:“屋里狭窄,只好请盛处长随便坐了。”盛少山喝口史宇寒递上的茶水,说:“窄是窄点,史老师贤慧能干,收拾得这么干净,还是挺舒服的。不过乔组长就要搬走了,到了局级楼那边,又是另一番天地。”

    除了朱处长,这是第二次有人叫乔不群乔组长。估计盛少山也知道任命文件已到了政工处。都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其实机关里谁有进步,谁被重用,却是传得最快的。只是乔不群已不像初次听朱处长叫乔组长时那么激动了,岔开话题道:“那天让你和王主任给我作陪,一起搞民主测评,真是委屈你们了。”盛少山笑道:“那有什么?组织需要嘛,也是我和王主任两个莫大的荣幸。”

    坐了好一阵,盛少山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口水话,也没明说有啥事。乔不群怕他十二月的癞蛤蟆,不好开口,正准备问一句,只见盛少山从夹克衫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说:“咱们提案处没什么特权,只是要安排办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建议提案,人大和政协领导看得起,每年都要给我们安排些挂历。我见今年的挂历不错,特意选了一幅给乔组长送来,不知您喜不喜欢。”

    一幅挂历也值不了几个钱,可乔不群心里却有几分受用。也不是爱贪小便宜,一份小礼就足以把他打动。是这幅挂历的意义非同一般。到政府八九年,写了六年多官样文章,在纪检监察室赋闲两三年,送礼人敲错门都错不到你家里来,今天终于破例有人送礼上门了,想不心动都难。看来这人哪,还是要做官,你不做这个纪检组长,盛少山又怎么想得起你?人大政协又不是今年才给提案处送挂历,难道以往盛少山搞不清你家朝南朝北?今天你纪检组长的任命才下来,他屁颠屁颠就找上门来了,也用不着带指南针。

    原来这送礼人还不仅仅是给你送礼,更是送敬仰,送崇拜。当然这得有个重要前提,受礼人得处于高处,人家敬仰崇拜起来才方便。否则你处于低处,那就不好叫送敬仰送崇拜,该叫送春风送温暖,可以上报纸进电视了。

    乔不群只差没从沙发上弹起来,扑上去打开挂历,享受这份敬仰和崇拜了。不用说,挂历肯定非常高级。不高级也没关系,即使再差劲的挂历,在第一次受礼的乔不群眼里,也是世上少见的艺术珍品。

    乔不群当然还是有些定力的,依然端坐在沙发上,做岿然不动状。你现在都是政府办领导了,下面处长表示点意思,也是应该的嘛。如果为一幅挂历,就像狗没见过屎一样,大失其态,以后有人送上一坨金子,还不狂喜得脱光衣服裸奔,或去地上打滚翻筋斗?乔不群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轻描淡写道:“什么好挂历,也辛苦盛处长跑这一趟?”

    盛少山听得出,这是乔组长要他自己打开挂历,忙解下缠在上面的细红绸,缓缓把挂历发开。那是一本山水画挂历,一月一景一诗,乔不群倒也喜欢,赞叹道:“真是好景好诗。什么叫诗情画意?这就叫诗情画意。”盛少山也喜不自胜,不无得意道:“我就知道乔组长是文人,喜爱传统文化。”乔不群说:“什么文人不文人,认得几个方块字而已。”

    盛少山见好就收,告辞出门。乔不群站起来,要去送客。以往客人要走,他总会送出门外,有时甚至送到楼道口,看着客人消失在楼道转弯处,才转身回屋。今天不知怎么的,脚下忽然变得不听使唤了,只稍稍抬了抬,又收了回去。是不是做了领导,对下属太客气,显得不够庄重和威严?乔不群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行为吧。

    望一眼一动不动站在地上的乔不群,史宇寒过去关好客人没扯严的门,回来取下墙上老挂历,将盛少山送的新挂历挂上去,一边说:“今年快过完了,也确实该换幅挂历了。过去都是挂的学生家长送的挂历,不是美女,就是楼房,或是汽车,俗气得要命。还是政府里面的人有素质,选的挂历都有文化味。”乔不群说:“送幅稍雅点的挂历就有素质,你对素质的要求也太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