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说到食物,人们爱说民以食为天。可是食这种天究竟有多高多重,我想,因为触探层面的深浅不同,可能感受就各有不同。

    日前,买了面粉,调稠,碰几个鸡蛋进去,酌以佐料,用菜油摊了几块“面油子”儿子连吃三天,喊好。因是暑假,看电视至夜半时分,还煎几个宵夜。我暮然想起,今天吃食,十几年前竟是待贵客的珍物。

    远房的至亲来了,鸦鹊子喳几声是一刀热情,借一把挂面又是一刀热情。这两刀热情,加上满满一大海碗,算大方。

    在峡江一带,最盛情的款待,就是用一只半只鸡蛋,和一碗半碗灰面,煎一碗鸡蛋饼放到桌子中央,主人不停地往客人碗里拈,拈得孩子们的喉咙粗了,老人的喉咙细了,主人的喉咙哽了。所以那时,峡江的孩子好做客,做客有那饼子吃。吃了那饼子,香气就会在好长一段时间内,留在你的生命里。

    那时,峡江对野菜的吃法,却很文雅。有一种叫茅香的野菜,还有筒蒿、马齿苋、构树叶,和苞谷面和在一起,煎成饼,除了野菜的牵牵拌拌和绵绵的口感,没有什么奇异的感觉,细细品味,还真香。不过,这些菜现在却上了正席,每次见到它们堂而皇之地坐在宴席上,我就后悔当初没拿正眼看它们。也是,老人有句至理名言,叫“油盐吃木渣”有了油水和盐,万物可食,现在的美食,道理莫过如此。旧时的船工不仅吃过木渣,还吃过卵石。长江远航,川江险恶,无菜下酒,就捡了河滩上的小卵石,酌了油盐炒熟,盛在碟子里拈着吮了下酒。从重庆到汉口,一盘卵石,可以把这段航程吃得一干二净。

    至于一只辣椒、半条小鱼儿,伴着峡江汉子闯荡川江,那是常有的事。这些吃法我没经历过,只是听说。我只怀念我所经历了的那些食物的吃法。

    那时最憧憬的事,就是能有一大碗白米饭,不要菜就可以吃它个三碗五碗。若是要菜的话,也只须一砣大红辣椒酱,人生饮食的全部况味,就出来了。再就是从缸底刮出半升米来,瞒在苕米子(红苕刨成丝后的风干品)上蒸熟后,搅进去,即使是黑稀清煞的面孔,也是一种幸福。现在想来,真正救人命的,不是大白米饭,不是鸡鸭肉鱼,而是那些我现在都还厌恶的苕米子,是现在连牲口都不吃的碎米子(谷米头子)。

    饥饿是最让人六神无主的事情。我就有两次经历。一次大概五六岁。那时,借住在外婆家,没饭吃,只能一日两餐。没饭吃晚上的时光最难捱。外婆家烧了一大烧萁苕,各人抱了一只啃着。母亲很自卫,为了让我们避开晚餐的诱惑,早早地就和我们上楼睡了。

    可苕的香气老跟她作对,把我,把弟弟和妹妹薰得大口大口咽口水。我甚至听到我们咽口水时,发出咕咕的响声。

    外婆在楼下一遍又一遍喊。母亲觉得对外婆拖累太多,又想压住我们的食欲,她就说:“别听她的,她在假装喊。”听了这话我信以为真,有种赌气的情绪,支撑着我与饥饿抗争。但是楼下外婆一家人吃红苕时发出的甜美声音,怎么也赶不走。甚至让那苕的芳香,全部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半夜时,饥饿化成干渴,把我渴醒了。我拚命喊干,母亲弄来一碗碗茶水,让我喝下去,可还是不管用,直到我昏过去。当母亲把甜津津的红苕肉,放到我嘴里时,我才觉到了生命的回转,没有挨靠的肌体才有了一丝遮拦的疼痛。一只被煮得没了生命的苕,很轻易地就激活了我的生命,让我重新回到活着的轨道上。许多年以后我想,那枚苕就是一棵参天大树,让我的生命在上面得到永远的栖憩。即使现在,我依然厌恶那带着浓郁土腥味的苕,但是,一想到这段经历,我的心灵又不能不对它盈满感恩的情愫。

    那时对吃,有两种禁忌般的表现。有大户人家,贫下中农和充假积极的居多,本来就揭不开锅,或是铁锅已经几年没见到油水了,锅上结了厚厚一层黑垢。但是仍然要装泡,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八十岁的老太太戴胸罩”全家人在出门之前,总要用唯一的一块猪板油,把嘴擦得油光光的,以示生活的幸福。而那些成份不好,又比较富裕,或是生活一直不好,偶尔打上一顿牙祭的户们,则是相反,有了肉吃,要待到天黑定了,紧紧地关上门,闭了灯,摸着黑吃。吃完了,把嘴弄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油腥的滋润后,才出门。他们生怕别人晓得他吃了肉,过了一次短暂的奢侈生活。

    我们家很本色,与这两种情况无缘。父亲看着我们实在熬得没办法了,就廉价从他教书的山里,买回几斤羊油,蒸熟了让我们饱餐了一顿。那羊油一进口,就巴到嘴巴上,厚厚地一层,像结了凌冰。羊油却往往让我们吃得大汗淋漓。那种美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人参燕窝。

    我最害怕的,是母亲说屋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这就意味着,我们连那粗糙的苕米子也没有吃的了。父亲在山里教书,母亲一个人支撑家,着起急来只会掉泪。作为长子,我的心里也会和她一样难受。那种对生计毫无办法的感觉,就像江边那嶙峋的石头,磨砺着我的心。

    一开始,母亲让我拿着小篮子,到外公那里去借些苕米子。如此几次,也就不再有脸面去借了。只要我不出动,弟弟更不会去。再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外公还有其他子女需要接济,弄不好就会生出意见来。饿肚子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这时,外公就会一次次,在傍晚偷偷地给我们送些苕米子来。我们的屋与外公的屋,在一个视平线上,之间是一条湾,湾底有一条山沟。他把苕米子提到坎下的沟边上,轻轻地唤着我的小名,让我或是弟弟去提。后来,他和我们约定,他一咳嗽,我们就去。有几次,我和弟弟从外公手里一接过苕米子,就抓一把塞在嘴里。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是在这些晚上,外公的身影虽然那么模糊,可是他那模糊的身影让人感受到的亲情,却是那么浓郁、深厚。

    空着肚子上学,在那时是经常的事。有一次我心里实在不甘,便和弟弟,还邀了几个没饭吃的伙伴,来到鸡蛋石下,想着弄吃的办法。那时葛洲坝还没筑起来,长江边裸着许多大大的石板。那些苕米子,大多就是在那上面晒干的。我想,收那些苕米子的时候,怎么也会漏下一点在石缝石槽里,便和比我大的山子,在河床上开始了艰难的寻找食物的历程。翻过一峰峰礁石,我们每看到一块大石板,心里就升腾起一柱如烟的希望。可是我们发现,没有哪儿比这里的粮食收得更干净了。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在一块几十平米的石板上,往往只能找到一根二根碎断了的、甚至是腐坏了的苕米子。即使如此,我们每看到一根只有牙签大小的食物时,心就会充满极度的愉快。我们整整跑了五里多路,一直跑到百水溪口上,才找到了一小荷包黑的、麻的、花的苕米子。

    回到鸡蛋石时,我们又累又饿。山子把那些贵如珍珠的食物,分成了四小份,我,我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每人一份,唯独他什么也没有。他微笑着,善良地咽着口水,久久地注视着我们把那些苕米子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那情景所包含的意义,现在想起,依然让人感动。

    现在提到碎米子,就感到香。那种香简直就来自我的骨头内部。

    大概是头天晚上没吃饭吧,也许是“刁嘴”也许是没东西吃,早晨上学起迟了,又没吃。这在那个时候,我是常有的举动。中午就没有力气再爬那架铁匠坡了,心想等放学了回去再吃。没有午饭的那个中午,简直太长了。我像个游神,在饥饿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又像个无主的圣徒,脑子里只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我带着饿得发绿的眼睛游荡了一会儿,除了闻到了一些房间里的饭香之外,便一无所获,剩下的就只有疲劳和困顿。然后,我只有走进教室,静静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伏在桌上睡,直到同学们相继来到我身边,我在昏昏噩噩中,听到值日生喊“起立”的声音。

    那个下午对我而言,大概是我生平最长的下午。那天我的同学和老师们所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在我的大脑里,都是缓慢而迟钝的,就像现在电力不足的声带,世界在我生命的磁石上以沉重而缓慢的姿势划着。而我生命的磁力,因为没有食物带来能量,变得相当微弱。但是,即使这个时候,我的大脑也没丧失为人处世的清晰,我以一种战胜屈辱的姿势,坚持到学校放学。

    随着放学的人流,我飘浮在其中。我像踏着一层棉花,来到高化潭边。长江的攘水已经涨到了那儿。队友和弟弟在那潭里开始了每天例行的游泳。我想在石头上等他们,实则也是我不能再坚持,想休息一会儿。没想我被攘水的喧哗吵醒之后,他们早已没了踪影。我大概在这里睡上了两个小时。

    这时,我每走一步就非常困难了。我支撑着单薄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挪过那宽宽的农田,挪过那高高的田坎,然后,沿着铁匠坡上崎岖的小路往上爬。在那不到一百米的行程里,我耗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每走一步就大口地喘着气。爬到半山腰时,我看到路旁的一个小土槽,随即往上一躺,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一只粗糙的手扒醒。这时天快黑了。我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饿得走不动了。他问了我是谁家的,便把我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我家走。我伏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浓浓的汗味,穿透我被饥饿迟钝了的感觉,变成一种永恒的记忆,在那一刻溜进了我的生命里,直到现在还是那么清晰。在当时看来,那汗味简直就是一种力的气味。他认识我的父母亲,很快就把我背回家。母亲从泡菜坛子里抓了几根泡缸豆让我吃。我吃了几根之后,就开始刮刮地吐。然后,只好爬到床上半昏半睡,等她做饭吃。母亲怕我饿过去,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地跑过来,喊我一声,看我一下,还擦一下眼泪。

    在一阵浓烈的米香里,母亲把一碗碎米子饭送到我的嘴前。她叫着我的小名,用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我嘴里喂,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这时候,泪水就从我的眼睛里滚出来。母亲也流着泪。她的泪水落进我的饭里,搅着香气,注入我的身体。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屋子里,都是那碎米子的香气,即使那饭吃在嘴里感觉硬硬的,如细沙子吃在嘴里,但是,它们成了唤醒我的生命的永恒甘泉。

    后来才知道,那位背我回家的汉子叫韩永桥,是镇上的搬运工。那汗味果真是他的力所爆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