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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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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没有吃晚饭而躺倒在床的柯碧舟被一双铁钳子似的大手揪了起来,拖离了单人木床,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一根火柴"嚓"一声点亮了煤油灯,灯焰晃动摇曳着,柯碧舟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门厉声说:

    "快把大门关上!"

    "砰"地一声,灶屋的两扇门被关上了。

    柯碧舟从昏沉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惶恐不安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煤油灯光焰里,他看到揪住自己衣领往外拖的那个人一张满是粉刺的脸,一下认出来了,啊,这不是双流镇赶场时碰到的那个矮壮结实的流氓吗!糟了,这帮家伙来打击报复了。柯碧舟脊梁上吓出了一阵冷汗,失声叫道:

    "你你们要干啥?"

    "来教训教训你!"满脸粉刺的家伙用劲把柯碧舟一推,柯碧舟被门槛绊了一下,全身无力地跌倒在地。他惊恐地仰起脸来,一下全看清了,昏黄的煤油灯光焰里,站着高大粗壮脸皮黑黑的肖永川,他身旁站着蓄尖鬓脚、穿时髦的银灰色风雪大衣的瘦高个儿,还有两个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肖永川黑脸皮上掠过一阵冷笑,"噗"地一口吐掉嘴巴里的半截烟,讥诮地朝柯碧舟笑着道:

    "柯碧舟,你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阿哥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对你讲,今天来找你,就是同你算账来的。哪个叫你在双流镇不上路啊,嗯?"

    柯碧舟一手撑地,一手扶着门槛,勉强坐起身子,恐惧地望着凶相毕露的肖永川。

    满脸粉刺的矮壮个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压低了嗓门道:

    "老子大名叶"强盗",今天来收拾你。有本事,你去报告吧!娘x,上次在双流镇,你仗着那臭婊子会耍拳,叫她把我打得好苦,现在我这叫一报还一报!"

    蓄尖鬓脚的瘦高个儿一歪脑壳,尖声尖气地道:"我的名字叫"侠客",你到全县知青中去问吧,谁都晓得。打你这个小反革命,量你也告不翻我!"

    另外两个站在阴影里的家伙也跟着低嗥了两声:

    "烂浮尸!"

    "瘪三!"

    柯碧舟惊惶失措地勉强站起来,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朝这帮人道:

    "我我在发寒热"

    "滚你妈的蛋!""强盗"趁着柯碧舟不备,左臂一挥,抡起拳头,朝柯碧舟胸口打来,柯碧舟低低哀叫一声,身子一歪,重新被打倒在地。不待他抬起头来,"强盗"双手连脚,朝着他身上、头上、脸上又打又踢,柯碧舟身子翻了翻,任凭他的拳打、脚踢雨点般落下来,他连声哼着。"强盗"边打边骂:"娘x,老子们到手的"一条龙",被你一句话"放"走了。你这个小反革命,装啥蒜。老子叫你再多管闲事,操你的妈!"

    直打得"强盗"气喘吁吁,"侠客"才走近来,把"强盗"推到一边去。瘦高个儿的"侠客"把风雪大衣一脱,扔到身后一个人手里,走到柯碧舟身边,右脚踢踢柯碧舟的腰,用尖细的女人嗓门道:

    "起来起来,站起来,老子有话跟你讲!"

    柯碧舟被打得浑身酸痛,他双手撑地,咬了咬牙,刚坐起身子,"侠客"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当"一声扔在小方桌上,气冲冲地道:"你不是很有种吗,老阿哥和你对拼,你拿这把三角刮刀,我拿你们集体户的菜刀。来!"

    话刚说完,他两步踅到刀架那儿,把集体户那把菜刀拿在手里,在油灯光影里晃了晃,喝道:

    "快拿起三角刮刀来,我等你扑上来,快点啊!我没那么好的耐性!"

    屋里出现了一阵静寂,除了这几个家伙粗野的喘气声,什么也听不到。屋外,山林里、雪野上的风雪在怒吼,狂啸而过的疾风撕扯着集体户的屋檐草,窸窸窣窣直发响。整个屋架子也在风声里摇动着,发出"吱吱吜吜"的哼叫。

    谁也没察觉,从女朋友孙莉萍队上赶回湖边寨的王连发踏着雪走近了集体户,他正要伸手推门,恰好听见了"侠客"嗓门尖尖的喝叫。"卷毛"王连发猛吃一惊,他连忙贴近门缝,往屋里望去。油灯光影里,他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浑身毛发都直竖起来。愣怔了片刻,他冷静下来,蹑手蹑脚踏着雪路,往湖边寨上大队主任左定法家疾跑而去。

    屋内,柯碧舟被打得晕头转向,耳管里"嘤嘤嗡嗡"直闹腾,他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凝神定睛地望着小方桌上那把闪着寒光的三角刮刀,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快拿上刀啊!""侠客"又催促一声。

    柯碧舟抬起头,使足全身力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那深陷的两眼从"侠客"蓄着鬓脚的脸上,慢慢地移到"黑皮"肖永川脸上,他的目光和"小偷"的眼神刚一相遇,便张

    了张嘴,嗓音低沉干哑地说:

    "我我是为你们好"滚你娘的草包!""侠客"勃然大怒,他把手中的菜刀往屋角落里使劲一扔,抢过小方桌上的三角刮刀,恣意妄为地叫道:"你不来拼,老子也饶不了你!"

    说着,这家伙举起三角刮刀,朝着柯碧舟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一刀朝着柯碧舟脸上刮去,柯碧舟把头一偏,让过了刮刀。"侠客"恼羞成怒,平拿刮刀,对准柯碧舟的胸口直刺而来。

    "黑皮"肖永川一把抓住了"侠客"的衣袖,局促不安地说:"不要放他的血!当心自己的命呀。"说着,夺下了"侠客"手中的刮刀。

    谁知柯碧舟贴墙站着,竟然纹丝儿不动,听到这句话,他反而疯了一般叫了起来:

    "让他杀死我吧,杀死我吧,我不要活了!"

    那绝望的声气,叫肖永川心头都发起抖来。

    "侠客"哪顾得上柯碧舟的厉声惨叫,他挣脱肖永川的双手,粗野地骂道:

    "妈的,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啊?老子就是来报仇的!就是要打你——揍你——教训你!"

    一边骂,"侠客"一边打。他双手一会儿抡拳,一会儿放开巴掌,照准柯碧舟头上、脸上,狠狠地一顿毒打。

    柯碧舟惊恐万状的脸上顷刻间便现出了青紫青紫的伤痕,脸颊上也像发酵馒头样肿了起来。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狠揍,又一次摔倒在地。

    在这同时,王连发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大队主任左定

    法家院坝,跳上台阶,猛地推开了他家的门,神色惊慌、气喘不定地叫着:

    "左主任,快,快去救柯碧舟!快叫民兵啊。"

    长着一张方正的黑脸盘,肥胖得像头拱槽猪一样的左定法,正双手插在袖筒里,屈膝坐在烧得火头正旺的北京铁炉子边烤着,看见了王连发,一个家庭出身介于资本家和高级职员之间的上海知青闯了进来,浓眉头皱了一皱,不紧不慢地问:

    "出了什么事呀?小王。"

    王连发急得声音也变了调:"一群流氓正在毒打柯碧舟呢,你快叫人赶去吧!"

    "啊,"左定法这才听明白,他舒展开双眉说,"流氓打柯碧舟嘛,没什么奇怪的,那是坏人打坏人,我们不管他。小王,你可不要去夹在里头。来,坐炉子边烤烤火吧!"

    王连发惊得嘴巴也闭不拢了,他像不认识似的瞪着左定法,讷讷地申辩说:

    "柯碧舟劳动积极,不是坏人啊"

    "他不是坏人谁是坏人?嗯!"左定法不待王连发说完,

    黑脸一沉,打断了他的话头,严厉地说,"反革命的儿子、内控知青,还不是坏人?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档案材料,我都去县知青办看过。"

    王连发瞠目结舌地望着左定法,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了。他在心里暗忖:照他这么说,柯碧舟被打死,也是活该啰?这风雪黑夜,集体户又远离寨子,哪个知道流氓们在打柯碧舟啊。

    他想到了住在湖边管小船的邵大山,一个秉性耿直的倔老头子,贫协主任,也顾不得和左定法打声招呼,返身走出左主任家的砖瓦房,向湖边急匆匆跑去。

    王连发穿过寨路,在一片狗吠声中,跑出寨子,冲到湖边那幢砖木结构的屋子跟前时,集体户里的柯碧舟已被打得"合扑"躺在地上,一声声哼着、呻吟着,话也说不完全了。

    "够了,今天就教训你到这儿!""侠客"打累了,伸脚在柯碧舟屁股上蹬了两下,恫吓着道,"你要敢报告,我们再来收拾你!"

    "没那么便宜,"满脸粉刺的"强盗"把脸向肖永川一转,说,"还要叫他赔偿损失,"黑皮",我们把这小贼的"窑堂"撬了"撬窑堂"——公开或偷偷地撬开人家房门、箱子,拿走人家的衣物财产。流氓叫"撬窑堂"。!"

    肖永川喜孜孜地说:"对了,这家伙平时穷得没啥油水,前几天刚分红,他做了三百多劳动日,分到七八十块现金,我记得他寄给阿妹三十块,该还有四五十块的。"

    说完,带头扑到柯碧舟床边的箱子跟前去,俯首望了望,叫道:

    "哎呀,箱子锁着。"

    "问他要钥匙!""侠客"专横地说。

    "强盗"端过油灯来,凑到脸上青红发紫的柯碧舟身边,伸手在他几个衣袋里熟练地一摸,就摸到了钥匙圈。

    箱子被打开了,柯碧舟还剩下的四五十元,准备留来开销明年一整年生活的,通通被"侠客"抓在手里。

    "强盗"做了个手势,然后指着躺倒在地的柯碧舟恐吓道:"算是看在肖永川面上,放你一马。你要是胆敢讲出去,或是再多管我们的闲事,老子们还要来量你的地皮"量地皮"——把人打倒在地躺着,叫量地皮。!"说完,"侠客"急忙接上话头说:"不要跟他多啰嗦,量他

    个小反革命,也不敢去报!弟兄们,岔路"岔路"——赶路的意思。吧!时间不早,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还要走几十里呢!"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柯碧舟耳边响过,他只觉得那嘈杂沉重的脚步,踏在他心上一般震撼着他,身上好几处地方,都疼痛难忍,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灼着他。他只感到一忽儿工夫,集体户里安静下来。五个流氓冲出了湖边寨集体户,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冬夜风雪弥漫的山野里。

    越刮越响的风像头吼啸的猛虎样,呼隆隆地扑进大门敞开的集体户。那盏油灯的光摇曳了一下,急速地熄灭了,泥墙茅屋里变得漆黑一团,啥也不见。凛冽的西北风摇撼着这幢孤零零的知青茅屋,把支墙放着的挑水扁担,也震落在地上。雪粉像面似的卷进灶屋。柯碧舟的单人蚊帐,也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直摇晃。

    冬夜十点多钟,湖边寨的大半人家已经熄了灯,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即使有些人家还亮着灯,也大多是守着火炉、火炕,一边烤火一边做手工活儿,哪个人也不愿出门白挨冻。

    柯碧舟挨打的事,湖边寨上的一般社员群众,谁也不知道。

    "卷毛"王连发喘着粗气,伸出巴掌拍着幺公邵大山家屋门时,邵大山父女俩都已睡了。拍门声惊醒了老人,邵大山直着嗓门问:

    "是哪个?半夜三更还有人要船吗?"

    "幺公,不是要船,是有事儿啊!"王连发连忙答腔。

    "啥子大事,明天说不成吗?"邵大山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利索地披衣下了床,跑出来给王连发开门,"小王,我听出是你,你们知青出事了吗?"

    "不好了,幺公,柯碧舟挨流氓毒打哩"王连发的话没说完,忽听里屋传出邵玉蓉的一声惊叫,他怔了一刹那,才接着道,"你快去救救他吧!"

    "憨包!"邵大山咧嘴骂着王连发,双手赶紧把披着的棉衣穿上身,"你为啥不在寨上找干部,跑那么远路来找我呢?我这儿赶去,还能抓住打人凶手吗?"

    "我找过左定法了!"王连发气呼呼地嚷着,不待他作解释,邵玉蓉一阵风般冲了出来,那双惊人幼稚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骇然的光,她悍然不顾地拉着邵大山的胳膊,急不可待地叫着:

    "爹,还叨叨个啥呀,快赶到寨上去要紧哪!"

    "对头,对头!"邵大山让女儿一提醒,连连点头。

    王连发带头,邵家父女随后,沿着湖边到寨子的上坡路,撒开腿疾跑而去。

    三人先后冲进集体户,忙忙乱乱地点亮油灯看时,只见消瘦文弱的柯碧舟,双手张开扑在地上,衣服裤子撕得稀烂,脸上红肿青紫,手臂上、颈脖里横一道、竖一道满是不堪

    入目的伤痕。他的半边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睑微翕,已经昏迷过去了。

    邵大山和王连发惊惧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地上的柯碧舟。当端着油灯的邵玉蓉看到柯碧舟微启的嘴唇青肿地变了形,嘴角上淌出一条殷红的鲜血时,她端着油灯的手颤抖起来,两条修长的弯眉高高挑起,情不由己揪心地尖叫着:

    "啊,被打成了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