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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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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荏苒,转眼两个月已经过去,现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发迹,依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焦心的是,他的寒微处境并无多大改变,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实在希望渺茫。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职务,对他说来,现在简直成了一种累赘,终日将他紧紧束缚着,使得他永无出头之日。不错,人们对他的才华确很器重,但这种器重并未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此期间帮了这位仁兄许多忙,但这位仁兄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他去他家做客。尽管他依然像朋友一样对他以“你”相称,但不论在何场合总对他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由于经常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稿子,他的文笔已大有改善,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僵硬,狭隘。因此隔三岔五,他已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尴尬局面,现在是再也没有了。然而话虽如此,这同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大块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正如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辕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属于不同的阶层一样。他尤其感到愤愤不平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闭着,总也进不去。换句话说,他至今尚无一个能够对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个异性知交,尽管有好几个知名女演员在见到他时常常显得分外亲热。

    再说生活告诉他,这些女人,不管来自上流社会还是属于歌舞名媛,对他所表现的好感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或短暂的钟情。至于能使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一个也没碰到。他像一匹被绳索拴住的马,为自己心愿难遂而焦虑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见面的情景,他便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只得打消此念。再说,他总觉得,她丈夫说不定会在哪天向他发出邀请。在此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她曾叫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这样,一天下午,他因实在无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过去。

    她曾对他说过:“我下午三点总在家里。”

    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恰恰是下午二时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上。

    门铃响过,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女佣。她身材矮小,头发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没有。”

    说着,她将客厅虚掩着的门一把推开。

    杜洛瓦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家具不多,布置也不够精心。沿墙摆着的一长列扶手椅,不但年代已久,很是破旧,且显然是女佣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显现的别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蹩脚的油画,由于画框上方的绳子长短不一,每一幅都挂得歪歪扭扭。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可以看出,由于女主人的漫不经心,这些画如此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杜洛瓦见女主人未来,只得坐下等候。过了好久之后,客厅的另一扇门总算打开,德马莱尔夫人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她大声说道:“这个时候还没起床,实在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

    她欢欣地向他伸过两只手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心中反倒感到安然而自在。他于是握住伸过来的两只小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亲了亲。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接着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啊,您可真是变了个人,变得更有气派了。看来巴黎的环境对您非常适合。来,有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他们像两个结交多年的老友,立刻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彼此之间仿佛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仿佛都感到有一种信任感、亲密感和倾慕感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可使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交谈而立即成为莫逆之交。

    德马莱尔夫人忽然停了下来,带着无比惊讶的神色改口道:“您说怪也不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觉得我们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识似的。这样看来,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友的。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当然愿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此微笑显然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中,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艳,但体态却更具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他觉得,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浮着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摇摇,又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似乎在说:“你看来对我十分倾心”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勿轻举妄动。”总之,那种表现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脚下,或是轻轻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从两只沉甸甸的乳房间散逸出来的温热馨香。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则不同了,他感到周身激荡着一股强烈而又明确的欲望,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优美身段,他不禁五内沸然,双手颤抖。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在侃侃而谈,每句话都显示出她是一位才智过人的女人,如同一个熟练工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一件被认为难于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听她讲,心里却一面在想:“她的这些话真是别有见地。若将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听她来讲一讲,必可写出一篇篇绝妙的文章。”

    这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叩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随即喊道:“你可以进来,我的小乖乖。”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边。只见她一径走向杜洛瓦,将手向他伸了过去。

    坐在一旁的母亲惊讶不已,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地懂事,我简直不敢相信。”

    杜洛瓦亲了亲小女孩,然后让她在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女孩声若银铃,一本正经地一一加以回答,俨然像个大人。

    房内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瓦于是起身告辞。

    “以后请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对了,这些日子怎么总没在弗雷斯蒂埃家见到您。”

    杜洛瓦答道:“啊,这倒没什么,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在他家再见面的。”

    他一径走了出去,心中不知怎地又燃起了希望。

    他没有将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一个字。

    此后几天,此行一直萦绕于他的脑际而久久不能忘怀。不但如此,他的眼前仿佛总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这年轻女人的俏丽身影。他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里总牵挂着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边徘徊。他是这样地神不守舍,同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在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一样。这感觉是那样地奇异、神秘,发自内心而又扑朔迷离,它会使你如痴如醉,坐卧不宁。

    这样,几天后,他又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后,小姑娘洛琳娜立刻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一边说道:“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有趣,便随口说道:“好极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会儿,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整天爱玩。所以我提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像大人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异似的笑了笑,说道:“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没关系,我到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他于是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女孩发出挑逗,小女孩脸上始终泛着微笑,出于礼貌,只得跟在他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但并没有认真追赶。

    杜洛瓦停下脚步,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疑不定的脚步走过来时,突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厅的另一头。小女孩见此情景,觉得很是有趣,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着在后面追赶,可是人还没追上,自己先已怯生生地发出了吃吃的欢快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转而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现在撒开腿跑起来了,原先的拘束已一扫而光。这新奇的游戏使她兴奋不已,她脸上泛着红晕,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等着她去捉,但一闪身,仍被他逃脱了。

    到后来,她以为这下是定能将他捉住无疑了,不想他却突然将她一把抱住,用双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大声喊道:“小猫上树喽。”

    杜洛瓦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小姑娘高兴不已。她一面使劲扭动两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纵情大笑。

    这时走进房内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啊我的洛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非同一般。”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在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上亲了一下。大家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说说话,但平时寡言少语的洛琳娜,这时因余兴未消,却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德马莱尔夫人只得打发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女孩两眼噙着泪花,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马莱尔夫人便压低声音向杜洛瓦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正经想法,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我每星期都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饭,同时我也隔一段时候便在馆子里面回请他们一次。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爱请客人到家里来。这种送往迎来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说我也不谙家务,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把日子过得随便一些。所以我总是在饭馆里回他们的情。可是每次都是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也热闹不起来,而我的朋友又同他们不是一路的,很难合得来。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同往常稍有不同。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算一个。时间定在本星期六晚七时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这地方你知道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将是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特别是,我们这些女人平时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她今天穿了件深栗色连衣裙。连衣裙裁剪得体,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托了出来,显得别具风姿,分外撩人。这通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同她对家中陈设一眼便可看出的漠不关心,未免太不协调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纳闷,甚至有一点说不出所以然的别扭。

    她竟是这样一个人: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肉体直接接触的,竟是那样地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自己所生活的环境是无关紧要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样,眼前总时时浮现着她的倩影,身上的各个感官总感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现在所一心盼望的,是星期六的聚会能快快到来。

    由于手头依然不太宽裕,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只得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堂倌带到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内四周挂着红色的帷幔,临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桌上已摆好四份刀叉。桌布白得耀眼,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习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浓密的树冠,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坪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同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沙发的布面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已经破旧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咕叽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大餐馆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堂倌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偶或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各方来客的南腔北调。弗雷斯蒂埃这时走了进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真挚,这在报馆里是从来没有的。

    “两位女士将一同前来,”他说“这种聚会倒蛮有意思。”

    他向桌上看了看,忽然走过去,把一盏光焰如豆的煤气灯熄灭掉,并因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坐了下来,一边说道:“我现在应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房门这时忽然打开,两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把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样小心谨慎。每当在此场合出现,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在不意之中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佯装着一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说他为何没去看她。接着,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时间了?”

    众人于是落座。侍者走过来,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色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向侍者喊道:“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点,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后,她带着不可抑制的高兴神色笑道:“今晚我可要喝个痛快。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定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

    “当然可以。”

    他于是走去把另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他妻子始终一言未发,心里似乎有什么事情。只见她眼帘低垂,在对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好像总在那里许诺什么,但又决不会去履行。

    侍者送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1。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同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font style="font-size: 9pt">1奥斯唐德,比利时一地名,以盛产牡蛎闻名于世。</font>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同少女的肌肤相仿。酒过三巡,举座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首先谈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同一位外国王公共享佳肴,不巧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说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泄露他人隐情为乐的快嘴男子,作了同声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言,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藏于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说道:“要是我们每个人对于他人的隐私,都能绝对地缄默不语,互相之间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将会俯拾皆是。人们之所以常常——特别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因为担心自己做的事会在哪一天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说了一句:“你们说,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要是她们不必担心自己会因一时之快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糟践,弄得终身懊恼,只有暗暗地咽下痛苦的眼泪,则她们当中将不知有多少人对于心中突然萌发的情思或爱情上的浪漫想法,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尽情消受,那怕欢乐的时间非常短暂!”

    这一席话,他语调铿锵,说得振振有词,表明他对此深信不疑,也好像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你们如果同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就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麻烦。谓予不信,不妨试试。”

    两位女士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觉得他言之凿凿,很有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然无语也是在暗暗地默认,要是各人的事确能秘而不宣,则她们这些巴黎女郎,虽然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也早已顶不住各式各样的诱惑了。

    弗雷斯蒂埃几乎已躺在沙发上,一条腿环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此话倒也一点不假,要是这些事情果能确保秘密,谁都会跃跃欲试的。这样一来,倒霉的也就是那些可怜的丈夫了。”

    话题又转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永恒的东西,实在是无稽之谈。但他觉得爱情却可持久保持,因为它可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在温情脉脉的友好情谊中互相予以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产物。因此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视如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鸡犬不宁的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不觉长叹一声,说道:“一点不错。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正是由于我们对它要求太高,不切实际,结果常常反而把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着一把刀在摆弄着,她这时也插了一句:“完全对一个女人能有人爱,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想得很多,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言的事情。

    由于第一道正菜尚未上来,大家只得间或喝口香槟,嘴里嚼一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的思念现在正慢慢地侵入每个人的心田,渐渐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痴如醉、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恰如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过喉间后,很快便使人周身发热,神思恍惚,如坠五里雾中。

    侍者端来了嫩而不腻的羊排,羊排下方厚厚地铺着一层砌成细块的芦笋尖。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喊了起来:“啊,好菜!”

    众人于是吃了起来,细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我若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都不会存在。”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仿佛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兴奋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刚刚又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我对于爱情,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称是,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并伸开两臂,扶着座垫,十分严肃地说道:“你的坦诚令人钦佩,这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可否问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持何看法?”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理会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此问题没有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有关爱情的这场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百花园中。言语虽然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这时候,大家的用语都非常巧妙,稍稍一点,便彼此会意,豁然开朗;但不管怎样,那类似下身裙裾的的遮羞物毕竟已经拨开,只是言词虽然大胆,但掩饰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言词虽然下流,但仍惺惺作态,欲擒故纵,所谈到的分明是赤裸裸的男女隐情,但遣词造句却相当地含蓄。总之,每一句话语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言传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末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碗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如脸盆的器具里,面上好似浮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盲目地送进口中,因为他们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事情上,陶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一扫原先的矜持,说出的话语都相当直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持重。不过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表面上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起了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更为突出,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肆无忌惮罢了。

    已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但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无遮掩、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表面上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所持续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钟而已。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俗的淫荡言词,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要总是这个样子,迟早会做出蠢事来的。”

    正餐之后,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已兴奋不已的男女,两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纷乱了。

    正像她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胧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醉是确实有点醉了,但也还不至于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一言不发,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话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语。

    大家点着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来势如此凶猛,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满脸通红,头上挂着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

    后来,他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不悦地说道:“这种聚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六神无主,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致,早已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转动,怎么也看不真切,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咳,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么也看不清楚。”

    说着,她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个开销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检查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小费给多少?”

    “你看着办,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门口?”

    “这当然好,我现在已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俩于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所发出的光亮,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一会儿。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臂膀热呼呼的,心中蓦然激荡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因此脑海中现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话来同她说说,什么话也没有。

    “我要是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思忖道“她会怎样?”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无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又回到了他的心头,不禁使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句话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会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度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为好,否则只消一句话,沉默将会打破,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或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表示,弄得浑身一阵战栗。他猛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去,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发出一声惊叫,但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屈服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再作反抗。

    马车很快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对她今晚的盛请表示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当儿,德马莱尔夫人没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担心车夫会因而引起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言未发。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他几乎难以听见:“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已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顺利,实在出乎他的料想。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施以心计,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言软语、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隔三岔五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不曾想,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动,而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贴贴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伤心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焦虑不安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悠悠遐思。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仿佛忽然看到,如同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贵妇,排成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

    这样,当天晚上睡下后,他仍做了许许多多美好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中未免有点踌躇满志。德马莱尔夫人会怎样待他?她会不会不接待他,连门坎也不让他跨进一步?会不会说?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点反悔的表示,立刻就会被人看出实情。因此事情的主动权,现在毋宁说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并无异样,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仆一见到他,定会惊慌失措似的。

    他随即问道:“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同早先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从镜中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厅的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杜洛瓦装着没有见到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什么。因此两个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镜中互相对视、端详、打量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激动说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扑在他的怀内。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两个人于是一阵长时间的热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顺利。这倒不错。”

    接过吻后,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发,竭力装出一副情思缠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也在微笑着,这正是女人芳心默许、决意委身相就的神态。她喃喃地说道:“家里只有我们俩,我把洛琳娜打发到一朋友家吃饭去了。”

    杜洛瓦叹了一声,吻着她的手腕,说道:“谢谢你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俏皮话,把谈话引到荡人心魄的话题上,但怎么也未想出,只得说道:“这样说来,你不怨我?”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要说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哪天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不要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隔墙传来女佣在餐厅里摆放碗碟的声响。

    杜洛瓦站了起来:“我不能这样近地同你坐在一起,否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厅的门这时忽然打开:“夫人,午饭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伸过胳臂,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但相互间仍不停地对视着,微笑着,心中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初起的甜蜜柔情中。虽然不时地将饭菜送入口中,但他们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只小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挪动,于是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使出全身力气牢牢地夹住,不让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莱,同时将吃剩的盘子撤走,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午饭吃完,他们又回到客厅里,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各人原先坐过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一把将他推开,语调十分平静:“别胡闹,佣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情愿地咕哝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单独同你在一起,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呢?”

    德马莱尔夫人俯过身去,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别着急,这两天,我就会找个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顿时满面通红:“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样。”

    她嫣然一笑:“这有什么?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间。”

    杜洛瓦于是追问她何时会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觉得这太为遥远,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看着她,叽叽咕咕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如炽,急不可耐的焦躁神情。这种激情,正是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之后所常有的。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难耐的样子,不禁觉得饶有兴味,但终究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得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死心:“明天,快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终于答应了他:“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一听此言,杜洛瓦喜不自胜,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们的谈话变得斯文起来了,样子也显得特别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觉一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咕哝道:“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情的称呼!我往后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指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嘀咕了一声:“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进到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一办完,杜洛瓦所考虑的,是如何将他的房间布置一番,使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把壁纸上太为显眼的污迹遮盖起来,因此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并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现的,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速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着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斗室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仅能供人坐卧。四壁这一装饰,顷刻使人感到同彩纸所糊灯笼的内壁相仿。杜洛瓦觉得这效果很是不错,接着花了整个晚上,以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床,在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说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虽然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见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候。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见房内贴得花花绿绿,她发出一声惊叫:“嘿,这房间还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总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到怀内,隔着面纱,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待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低声说道:“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接着,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再见,漂亮朋友!”

    破旧的马车于是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连续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相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嚎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带着愤怒:“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听到了吗?”

    杜洛瓦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没有呀,你说的是什么?”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帐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把他们全都打死,方可解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得温言软语,竭力解劝:“你应当知道,他们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如果闹大了,必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但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也就完了。同这种人斗气,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划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旋即又说道:“那我们怎么办?这地方反正我是不会再来了。”

    “这很简单,我马上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声:“当然只能这样。可是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不过她一转念,忽然想了个主意,心中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听我说,我已有办法了。这件事就让我来做,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谓的“小蓝条”就是当时流行巴黎的一种封口快信。

    现在,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而备感欢欣。只是这个主意,她此刻还不愿说。接着,她和杜洛瓦颠鸾倒凤,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步下去时,心情依然有点战战兢兢,两腿也不停地打颤,因此使劲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所幸他们没有碰上任何人。

    由于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尚未起身。

    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时来此相会,届时可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时,杜洛瓦准时到达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请问杜洛瓦夫人是否在此租了一套房间?”

    “是的,先生。”

    “那就请带我去看看。”

    门房对这种租房寻欢的事显然见得多了,知道自己不应多所盘问。他对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随口向他问道:“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

    说着,门房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四壁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只是很单薄,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放着,头尾都顶着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床的四周所挂沉甸甸的帐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床上压着一条鸭绒被,被面为红色丝绸,上面布满不言自明的污迹。

    杜洛瓦忧心忡忡,很是不快,心下想道:“租这样的房子,可要费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借钱。她这件事可办得不怎么样。”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克洛蒂尔德带着她那衣裙的沙沙声,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喜笑颜开地说道:“你说这地方好吗?快说,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临街。如果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可以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乐他一乐,无忧无虑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未敢说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现在,她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着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一一拿了出来。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由于前额的头发常会弄乱,她因而带了来,随时备用。

    接着,她在房内跑来跑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显示出浓厚的兴致。

    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笑吟吟地说道:“看来我还得拿点衣服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替换。这岂不更加方便?比如我要是上街采买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便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每人一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这样万一忘记带了,也不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了三个月,当然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于是急切地说道:“什么时候该付房租,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却非常地轻描淡写:“全部租金已经付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这么说,我该把钱给你了?”

    “那倒不必,我的小猫咪。这件事同你无关,是我自己情愿的。”

    杜洛瓦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不行!怎么能这样做?我杜洛瓦岂可让你来付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身边,两手搭在他肩上,几近哀求地说道:“乔治,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算我求你啦。我们这个窝就由我来安排,而且由我一人安排。这在我是一大乐趣,一个我无比珍爱的乐趣。这对你不可能有什么不好,怎么会呢?我只是想使我们的爱情别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乔,你就别气鼓鼓的了,我的这一想法,你完全同意,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让她求了半天,脸始终挂得老长,总也不答应。到后来,他终于让了步,觉得这样做,实在说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但脑海深处今天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一想法,他也未予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道: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定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只得暂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实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愣了半天。说真的,他早已忘记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现在倒真想见见此人,那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样儿。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这期间,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仅有五个字: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深情,一下扑到他的怀内,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随后,她向他说道:“我们既然得以重逢,你何不带着我找个地方去美餐一顿?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去。”

    这一天恰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素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于是说道:“好啊,亲爱的,随你去哪儿。”

    因此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真是别提有多高兴。”

    杜洛瓦问道:“你看拉图伊餐馆怎样?”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噢,不行。那一家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可惜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实在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僻了一决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陪坐在两位军人对面。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到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密,但蓬乱不堪,因多日未洗而变得一片灰暗。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言不语,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不错,我们在这儿定可非常地逍遥自在。下次来,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局促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哪儿也找不着,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哈哈,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在我看来,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多少。”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一惊,问道:“是谁带你去的?”

    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与他人言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答道:“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一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现在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多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装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一身粗布衣装,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虽然衣着经过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那样振振有词:“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有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不计其数。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办法。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一文不名,虽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转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慌里慌张地说道:“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阴阳怪气?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厉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蔑地说道:“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既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干我们记者这一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难道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说罢,她站了起来:“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紧紧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因为这一点,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将它放在心上?”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向他说道:“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方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地深为诧异。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简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因为它总不致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茅塞顿开,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定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随即发恨道:“没关系,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腹中饥饿,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总这样饿着自己可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这样,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又还了那听差三法郎:“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因此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立马发一笔横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所以到了约定时间去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着火,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打算对他的情妇说:“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还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一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问题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否出去走走,绝口未再提及,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子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帐时,不想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起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因此气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说破,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费劲。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此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你的两次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暂且只得这样安慰自己:“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所幸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尔德这时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要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他对于此事,现在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目前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遂愿,岂非顺理成章?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帐的。有朝一日,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马上答应,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怕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即使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当然坐的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不花一个子儿而入坐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于是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挤满了人,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接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刚才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你有没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没有。你一定弄错了。”

    事实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徘徊不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而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未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一见此情,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随即跟了上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你好,乔治。”

    不想杜洛瓦仍旧未予答理。拉歇尔于是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打算待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你好,近来怎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便又说道:“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是一句话没有,仿佛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谁让你来这儿贫嘴恶舌啦?滚开,否则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你的吧,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刚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真是岂有此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没完没了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出于取笑逗乐,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疾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时问道:“上哪儿,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以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尚未透过来。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

    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帐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突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不许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启动,车后传来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