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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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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盛夏,名为刘晓的少年背着自己心爱的写生画板,快意洒脱地驾驶着崭新的摩托车在郊外的道路上飞驰着。刚刚年满18岁不久的刘晓年轻气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向往和热情,想要凭着自己的才华和力量,去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迹。高考结束的暑假,他丝毫没有浪费时间,马上去考取了摩托车的驾驶执照,而父亲也慷慨地送了他一辆摩托车作为18岁的礼物。迎着风,刘晓仿佛有一种在人生道路上驰骋的快感,心中憧憬的美好未来正如这条不断掠向身后的公路一般,正在向着他飞速地展开。

    18岁的夏天,暖暖的阳光投射在刘晓飘舞的发丝之上,风华正茂,青春正盛。

    不知不觉,摩托车奔驰的车轮已经把刘晓带到了市郊外,灵波村的境内。一片森林映入了刘晓的眼帘,葱郁繁盛的绿色散发着浓重的生命气息,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一条不平整的简陋小路从公路的主干道延伸进了森林内部,像是森林发出的邀请。刘晓饶有兴致地驶进了这条小路,把车停在一旁,眼睛贪婪地享受着森林里的这一片翠绿和谧静,欣喜地感谢上苍赐予了他这么一片茂密旺盛的森林。

    那是阿远所在的森林。

    刘晓走得越深,越发觉得风景独好。落在地面的破碎阳光,随风摇摆的灌木和花朵,挺拔整齐的树干,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淘气活跃的松鼠,很难找到比这片森林更好的写生地点了吧。在浓厚的自然气息之下,刘晓的作画灵感如喷涌的泉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其中几株攀附在树木之上的花草牢牢地吸引住了刘晓的目光。这几株花草长着青翠的叶子,错落有致地生长出几片宽大的白色花瓣,但细细一看,白色花瓣上又赫然亭立着几撮完整的金色小花,宛如白玉堆之上悄然点缀着数颗金珠,煞是尊贵好看。

    刘晓对这几株花草深深地着了迷。他取好了景,席地而坐,目光如炬,画笔如灵蛇般飞速舞动,勾勒出一根根最纯粹的大自然的线条,把这几株花草最意气风发的一幕完美地捕捉到了他的画板之上,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画面。

    整个夏天,这一片郊外的森林就成为了刘晓流连忘返的写生天堂,他在这里有如神助一般完成了好几幅质量极高的大自然素描作品。而他和这片森林的深厚羁绊,也由此开始了。

    10月,秋季已经悄然来临。

    数百公里之外,安竹村外的一片林地里,采伐结束之后留下的深沉痕迹还在,只是早已没有了往日采伐工作热火朝天时的热闹和喧嚣。曾经挺拔高耸的树木早已化为了一根根结实耐用的优良木材,送往了各种工厂工地,化为了一幢幢的高楼,一件件的家具,改善着人们的生活质量,带来了各种便利,也化作了商人们口袋中厚厚的钞票。

    当然,采伐也给林地留下了大片触目惊心的裸露土地。采伐之后遗留下来的荒地,凄凉地嵌在了葱郁的林地之中,宛如一头浓密秀发中一大片令人尴尬的秃斑。可惜人们并不像介意自己头上的秃斑一般介意大自然之中的这一片突兀的荒芜。

    不过是几棵树罢了,天又不会塌下来。抱着这样的想法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其中就包括了坐在林中小屋旁边,正在自斟自饮的伐木老手陈忠。

    一杯辛辣的酒猛然下肚,喉咙传来了阵阵的灼烧快感,这才让陈忠对目前百无聊赖的日子打起了一点精神。陈忠望了望闲置在工具箱旁边的电锯,已经隐隐覆上了一层灰尘。

    陈忠回想起来,年轻的自己可是这支“万林采伐队”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一把钢锯拉得飞快,切进木头里又快又深。当年陈忠的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很少有人能够跟上他的力道和节奏。得亏后来老板沈万林重金挖来了洪胜采伐队的头号伐木工,身高一米八五的大块头傅泽,才解决了陈忠的搭档这一历史难题。也正因为这样,队里的伐木工们才给他起了一个“铁臂陈忠”的外号,陈忠倒也不谦让,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个威风的称号,起码比傅泽的外号“傅大力”听起来要气派多了。

    随着时代的进步,伐木工具也在更新换代。陈忠也是最早学会使用电锯这种高级货的人。电锯发出嘶嘶怒吼,随着陈忠他那强劲臂膀的来回舞动,木屑纷飞,一棵棵高耸的树木败下阵来,纷纷拜倒在自己的面前,比双人的钢锯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倍。随着电锯带来的技术革新,陈忠和傅泽这对黄金搭档也可以拆开各自为政,更好地发挥他们的作用了。虽然现在已经应用上了更高级的伐木机,但是陈忠始终觉得,坐在驾驶舱里操作怪兽一般的机械采伐臂总是比不上亲手操作电锯,割开树干的爽快来得直接。木屑弹射到他脸上激起的刺痛才能真正让他燃起战斗的热情。在树干的背面补上最后一锯,看着高不可攀的大树顺着预定的方向轰然倒下,扬起阵阵的尘土,吓得原先栖息在树上的飞鸟蝴蝶到处乱飞,这才是男人最享受的征服的霸道快感。作为采伐队里的头牌,当年跟着采伐队四处奔波忙碌,征服一片又一片的树林,那种大刀阔斧,直来直往的日子是多么的畅快淋漓。

    可惜的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日子就开始慢慢消失了。采伐许可证,采伐限额,各种限制政策开始出台,让整支采伐大队变得束手束脚。而可供采伐的林子也不再这么唾手可得,奔赴到外地去采伐林子已经是见怪不怪,采伐的林子离家的距离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整支采伐大队里的伐木工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还在开玩笑说要伐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只是,这一次采伐之后的休整,实在是太久了一些。这一片林子的采伐限额达到之后,整支采伐大队已经在林子了待命了将近两个月了,年轻的沈老板却还没有找到下一个采伐的目标,这在以前对于曾经大名鼎鼎的万林采伐队来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让陈忠不由得深深地担忧起来。

    “老沈当年可从来不会让我们操心过下一个林子的事情啊,可惜他走得太早了。这个小沈还是太年轻了。这么下去,下个月的工资,还发得出来吗?”陈忠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到了年轻人,陈忠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向了自己那个在地里忙里忙外的年轻徒弟李进。这个质朴的年轻人很踏实,深得他的喜爱,就是有的时候脑子转不过弯来,让陈忠哭笑不得。

    “进儿,你就别瞎忙活了,那些树苗九成是养不活了的。”陈忠带着酒气,边向不远处的李进喊道,边起身向他走去。

    李进抬起头,在烈日的照射之下,他那稚嫩的脸上已经挂上了一颗颗的汗滴。他歇了一口气,笑呵呵地对着陈忠说道:“师傅没事的,你就让我试试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怎么瞎忙活,这么多的树苗都已经种下了,不好好照顾它们任凭它们死掉,怪可惜的。万一它们能活下来呢?对吧。”

    “真的能活下来吗?”陈忠抚摸着略显纤细的树苗们,嘴里低声嘀咕着说道,陷入了沉思。

    采伐队在7月完成了采伐量,随后植下了这些树苗以满足国家对于天然林采伐更新的造林要求。本来国家也是一片好意,要求采伐单位在进行采伐之后,必须种植一定数量的树木以维持森林的可持续发展。陈忠听到沈老板提起过,国家颁布的森林采伐更新管理办法中要求采伐单位在采伐天然林之后应采取人工更新造林,以保证森林开发的可持续发展。而且还要求了更新的树苗当年的成活率不低于85%, 3年后保存率应当不低于80%。陈忠心里忿忿不平地想,采伐大队的任务就是要砍砍砍,把树砍了做成木材。要负责种这么多树,这还能叫采伐大队么?干脆叫植树大队得了。植树这种事情,自然会有其他人去做的嘛。还好自己的另外一个徒弟比较有想法,给沈老板出了主意解决这个烦心事。

    陈忠向在忙着给树苗浇水的李进说道:“进儿,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沈老板听从谢坤的建议,从黑市买的最便宜的病苗烂苗,种在这里就是装装样子,方便做个好看的更新造林种植报告出来搪塞蒙混过关就行了。多亏了谢坤这小子脑子转得快,提出来说只要咱们花点钱打发一下守林员,让他做随便做一个林地天气记录出来,证明一下树苗成长过程中的天气非常糟糕,然后写个报告因为天气这种不可抗力导致了树苗存活率非常低,到时林业局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话说谢坤到省城去混了好几年,还真的让他学了不少真本事回来。咱们对策都准备好了,你就别在这里瞎忙活白费劲了,这些树苗真的活不成的。”

    李进停下了手里的活,憨厚地说道:“坤哥和沈老板有他们的计划,我作为采伐队的员工服从命令,没意见。我现在只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没耽误到采伐队什么事,师傅你就别管我了。其实我倒觉得把树苗照顾好,让它们茁壮成长起来似乎比砍树更有意思呢……”身为采伐队的伐木工,居然觉得种树更有意思,李进意识到了这一点,说完自己都笑了。

    陈忠也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哈哈,你这个人啊,看着老实巴交的,倔起来时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喜欢种树还多过砍树,真不知道你是当初是怎么会想来当伐木工的。”

    李进笑了笑,低头继续给树苗浇水去了。

    陈忠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回去喝他的小酒去了,心里想着这个傻徒弟还真的拿他没什么办法。李进刚刚加入采伐大队不久,作为一个伐木工,连电锯都还没摸熟呢,却一门心思想把这些病苗烂苗给养活了。这片树苗刚刚种下的时候,东倒西歪。采伐队的这帮伐木工们大大咧咧的,从来就没把种树当过一回事,都是潦草应付了事。随后,是李进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树苗一棵棵地扶直了种好,还用一些废弃的细木做了支架以固定某些特别脆弱的树苗,才把这一大片树苗林子弄成了现在这副整齐划一的模样。

    本来这个更新造林就是做做样子而已,队里的沈老板也没想着要花冤枉钱去买化肥什么的。李进为了让这些树苗长得好,自己一个人跳进附近的池塘,一把一把地去捞那些肥沃的塘泥来给树苗施肥。陈忠当时也苦口婆心地去劝他,说犯不着为了这些底子不好的树苗费这个劲。哪知道这个李进乐呵呵地说天这么热,就当下来游个泳凉快凉快,真是让陈忠哭笑不得。就这样,李进用自己亲手捞上来的塘泥给超过一半的树苗上了肥。沈老板得知此事,也看不下去了,才让谢坤去张罗回来几十袋化肥让李进给树苗给施上。本来用病苗烂苗来演戏是谢坤出的主意,大家都以为他会不乐意去置办这些化肥,没想到谢坤乐呵呵地去把事情办了,还给买回来的化肥以及单据,以及李进在施肥的样子拍了不少照片。大家向他问起,他才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道:“你们可不知道,有了这些照片,我们到时做出来的更新造林报告可就上了一个档次。政府的那些人最爱看的就是照片这种所谓证明文件了。”连沈老板也跟着大家佩服起谢坤和政府官员打交道的水平来,纷纷称赞谢坤到省城去混的那几年真的长了见识,学到东西了。

    陈忠心里想,谢坤和李进这两个自己的徒弟,一个辍学了跑去省城混生活,聪明伶俐,办事圆滑,一个高中毕业了听父母之命回到大队当伐木工,憨厚踏实,认死理,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不过说实话,李进虽然不像谢坤那样那么多主意和点子,干起活来倒是很一丝不苟,牢靠得很。谢坤呢,看着似乎很认真,几乎不会犯错,态度也很端正,陈忠却感觉得到谢坤的心思并不在采伐上,而总是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事情,让人捉摸不透,让陈忠心里感到很是不安。说实在的,陈忠宁愿带十个像李进这样的徒弟,也不愿意再带一个像谢坤这样的聪明人了。

    不过现在谢坤深得年轻的沈老板的器重,成天带着他去跑采伐队的各种对外事务,和木材厂谈生意,找林场,办采伐许可证之类的,俨然已经成了沈老板的半个私人助理,谢坤也是非常积极,尽心尽力。陈忠心想,大概那才是更适合谢坤的工作吧,这小子心太杂,砍树这种费神费力的手艺活还真不适合他。沈老板把他领了去,倒也让陈忠轻松许多。聪明人,还是去干聪明人的活去吧。

    大概,谢坤也是像自己这么想的吧。陈忠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新林地的事情他俩现在办成什么样了?整支采伐队都在等着他们开饭啊。差不多,下一片林子,也该是我的收官之作了吧。铁臂陈忠,也有拉不动锯子的一天了啊……”陈忠重重地咳了两声,快要喘不过气来。长年累月在木屑纷飞的环境下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医生3年前就建议他退休了。但是当时采伐队的前老板沈万林刚刚过世,年轻的儿子沈欢临危受命,接管了采伐队。作为采伐队25年的老员工,陈忠又怎么能够放心地退休呢?于是他硬撑着要和采伐队度过这一段最艰难的时期。只可惜,就算陈忠带上了这样的觉悟,采伐队的前景,依旧混沌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