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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部_第十三章 祢衡击鼓骂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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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击鼓骂曹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三月,自河北、关中、徐州而来的三份奏报同时递到了司空曹操、军师荀攸面前。

    河北公孙瓒再次败于袁绍之手,而他先前害死幽州牧刘虞的恶劣影响也逐渐扩大。刘虞生前对东北少数民族采取怀柔政策,因此各族部落感其恩德,公推燕国勇士阎柔为乌丸司马,集汉族、乌丸、鲜卑数万义军,配合袁绍的行动;幽州旧部骑都尉鲜于银,从事鲜于辅、齐周等人也纷纷举兵响应,驱逐公孙瓒任命的官员。公孙瓒一方面集结兵马退至先前筑造的易京城堡,另一方面主动联络黑山军首领张燕。袁绍与幽州旧部联手对抗公孙瓒与黑山军的同盟——河北战事已到了决战时刻。

    另一方面,谒者仆射裴茂持节入关后,以段煨、王邑为首的关中诸将纷纷响应,加之钟繇的调度,各路兵马俨然对长安形成了包围之势。李傕、郭汜缺乏粮秣部卒离散,在围困之下渐渐不支——这两个祸国元凶的末日已为期不远。

    与此同时,赴任广陵的陈登大展其才,征用徐宣、陈矫等名士,开垦荒田播恩百姓,进而宽严并用,兵不血刃使大贼枭薛州率领海盗万余户解甲归降,广陵郡兵势大振。而坐镇小沛的刘备也在抓紧时间增兵屯粮,招诱吕布部下——至此,自以为得朝廷信任的吕布不知不觉已陷入了包围圈。

    仔仔细细看罢奏报,曹操颇感满意,各地事态发展都与先前预料的差不多。他将这三份奏报放在桌案之上,围着它们溜达了好几圈,用心思量下一步的打算;荀攸则一声不响坐在旁边,呆呆注视着奏报出神。过了好半天,曹操才定下脚步,缓缓道:“袁绍虽强无法脱身,关中诸将兵向长安,吕布蠢才已入掌控,袁术暴虐陷于窘境,现在没人再顾得上咱们了。我有意趁此机会铲除张绣以绝后患,不知公达以为如何?”他原先视张绣如草芥,如今又观之似卧虎。地盘不足一个郡的小贼,竟然两讨而不灭,痛折他一子、一侄、一员虎将,这令曹操久久不能释怀。荀攸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以在下之见,张绣不可再讨。”

    “哦?”曹操对他这样的答复颇感意外。

    荀攸二目曈曈注视着桌案上的奏报,解释道:“张绣与刘表相恃为强,而绣以游军仰食于表。刘表若不供张绣粮草,张绣的兵马必然离散。咱们不如缓军以待之,天长日久,必能使张绣穷笃而降。现在若是急于攻伐,张绣、刘表迫于形势又将再次联合,咱们未必能胜。”

    曹操摆了摆手:“中原局势已变,刘表不会再帮张绣了。如今我已与荆州重新修好,先是遣还邓济,刘表也释放赵岐回朝,此等形势颇为难得,刘表最重朝廷名节,必不会再跟咱们翻脸了。再者,我岂为区区一张绣所惧,袁绍若破公孙瓒,河北四州则定,许都险矣!”

    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荀攸捻髯摇头:“我看也未必如您所想。公孙瓒骁勇之徒,困兽犹斗尚可支持;张燕坐拥乱民十余万,虽乌合之众亦足以为害,昔年袁绍斩杀于毒、壶寿,破黄巾别部十余支,此与黑山乃不共戴天之仇;阎柔、鲜于辅等本刘虞旧将,非与袁绍同心;另外幽州之北还有三郡乌丸,辽东太守公孙度拥兵为害、自号平州牧;并州之地有黄巾余寇张白骑流窜劫掠;青州沿海有臧霸、吴敦、孙观等豪强侵扰为乱,这些人也都是袁绍的隐患啊。”

    “现在的局势真是微妙。”曹操叹了口气,“倘若咱们现在攻战四方,袁绍恐我做大,必然急于向咱们索战,而咱们实力不敌。倘若咱们经营旧地不为攻战,袁绍固然不会急于找咱的麻烦,可是他又能勘定河北群豪,到时候咱们依旧不是他的对手。我是左右为难啊……”想了一会儿,曹操倏然攥住剑柄,凝眉道,“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有所作为,我宁要短痛不要长痛!”

    荀攸见他这般决绝,已无法撼动他出兵的打算,只好点了点头:“明公若是坚决出兵,在下也不阻拦。若是能破张绣固然是好,但若是迁延日久战事不利,还望明公早日回师以防北地之变故。”

    “好!我这就传令,调遣兵马十日后许下典兵,南下直捣穰县!”说罢曹操又想起了充为鼓吏的祢衡,不禁冷笑道,“这一次典兵我还要置备鼓乐,吹吹打打率大军出发,告知文武百官都到行辕观礼,叫大伙好好看看这场热闹!”

    曹操一声令下,紧张的战前准备又开始了。各营将官调配军卒,典农中郎将任峻准备粮草,夏侯惇把新近选拔的贾信、扈质、史涣、牛盖、蔡杨等将荐入曹操军中效力。又逢喜讯传来,骑都尉徐晃扫灭卷县、原武等地余寇。而坐困河东的白波军也因与匈奴离心日渐衰败,其首领李乐病死、胡才被部下谋害,至此白波军解体,逐鹿天下的势力又少了一支。曹操即刻加封徐晃为裨将军,招致麾下听用。

    典兵之日即到,许都城外曹军大营格外肃穆,旌旗遮天日,刀枪似密林,又在营中搭建三重帅台,上置钟鼓下设号角,军乐大作好不威严。朝中文武官员自司徒赵温、辅国将军伏完、卫将军董承以下全部到大营观礼送行。曹操相邀哪个能不来?虽说点卯点不到他们身上,可大伙都跟着起了个大早,谁也不敢迟到半刻,就连养病在家的杨彪、张俭、韩融这次都到了。

    曹操于卯时登台,身披金甲、外罩锦袍、头戴兜鍪、肋下佩青釭剑,祭拜天地展开名册点名。一卯不到杖责五十,两卯不到革职听罪,三卯不到推出辕门斩首。曹孟德稳坐帅台点卯,唤名似行云流水,应声似春雷阵阵。曹仁、曹洪、夏侯渊、于禁、乐进、朱灵、徐晃、卞秉、王忠、刘岱等将官顶盔贯甲英气勃勃列于西首;荀攸、郭嘉、毛玠、徐佗、路粹、繁钦、侯声、武周、梁习、王思等参谋风度翩翩立在东边。

    少时唱名一罢,曹操站起身来吩咐道:“撤去坐席帅案,唤鼓吏击鼓作乐以振军威!”说完迈着得意的步伐走下台来。

    哪有于帅台之上击鼓的?在场之人还在诧异之间,就见辕门处一阵呵斥,铁甲武士推推搡搡带进一人——满面桀骜,冠戴不正,破衣褴褛,脚步踉跄,正是一代贤士祢正平。百官倒不敢交头接耳,却是面面相觑,不明他何以沦落为小吏。

    主簿王必见他如此打扮,前跨一步手指祢衡嚷道:“大胆鼓吏!三军阵中百官面前,何敢破衣来见!”

    “呸!”祢衡猛啐一口,“爪牙鹰犬!轮得到你教训我吗?”

    王必可不似郗虑、蒋幹之流,闻听辱骂提袖挥拳就要打。这时曹操已走至近前,抬手阻拦道:“主簿休要动怒,且容他更换新衣再行击鼓不迟。”曹操算是想开了,任凭这厮在这里卖狂,只要他登台击鼓,在百官公卿面前行此小吏差事,半世美名就算毁于一旦了。

    早有兵卒备好乐人的皂袍、中衣、建华冠,一把抛到祢衡脚畔;王必喝道:“速到下帐更衣再来,耽误片刻,小心你的脑袋!”

    祢衡横眉立目瞪了他一眼。再环顾四下,但见兵层层甲层层,曹军将士凶如猛虎,朝廷百官噤若寒蝉,不禁仰天大笑,随手摘下冠戴往地上一丢,又解身上的破烂衣衫。这一来,在场之人就连曹操都惊呆了,哪有青天白日在人前更衣的?

    “你……你……”王必又惊又怒,“你这成何体统?”

    祢衡面带微笑不理不睬,脱去衣衫又解小衣,赤身裸体立在众人之前。朝廷百官见他此等举动,无不低头掩面。王必忍无可忍,拔剑便要杀人,曹操一把抓住,冷笑道:“哼!他既自取其辱,又与咱们何干?且由他癫狂去吧。”

    祢衡不忙着穿衣,两手掐腰赤裸裸站着,仿佛站在自家卧房里一般逍遥自在,瞅着曹操乐呵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辱之有?我祢衡今日以天为袍、以地为裳,尔不过我裤中一小小虮虱耳,何敢如此聒噪?”把堂堂三公比作裤中虮虱,实为莫大的损辱。不过曹操见他这般德行也惯了,全不当回事儿,却反唇道:“正平以天为袍、以地为裳,我看还不够。你倒不如以天为发、以地为颈,好大的一张脸!速速更衣登台,莫要让百官等候。”说完就不再理他,径自归到公卿班中,站到了司徒赵温下首,那是司空的位置。

    祢衡见他这般举动,更是仰天狂笑:“哈哈哈!上逼天子下压群臣,还在百官面前惺惺作态佯装守礼。尔能欺人,可欺天乎?”

    左右军士见主公走了,谁还有耐心与他客气,一个个横掌中大槊,连声催促:“你这狗吏还慢吞吞的。快!快点儿!”

    祢衡瞧瞧冷森森的兵刃和一张张凶恶的嘴脸,情知以这帮武夫腹中墨水骂他们都听不懂,便低头拾起衣冠,任他们连声催促,还是不紧不慢费了好半天工夫才穿戴完毕。众兵士见状一拥而上,连推带架将他驱赶上了帅台。祢衡从其他小吏手中接过鼓槌,又禁不住转过身来望了一眼台下的众人——百官有的迷茫,有的鄙夷,有的同情,有的不忍,还有的幸灾乐祸看热闹,所有人都放眼注视着自己。人群间寻见孔融列于朝班,虽然满面愁苦还是冲他微笑了一下,祢衡也点头微笑以作回应。瞥眼又见曹操昂首而立二目低垂,脸上不怒不笑表情矜持。祢衡心中暗骂:曹孟德这厮倒也了得,果然越是心机深重之人越沉得住气。

    “小吏还不击鼓,更待何时?”王必又喊了一嗓子。

    此时此刻想要避过此辱已是不能了,祢衡心头似打翻了炭盆,一片愤慨火热。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大呼道:“诸位大人与三军将士听好!我有一曲《渔阳》掺挝,今日演给诸君听,愿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愿你们升官发财大富大贵!愿你们尽享荣华无疾而终,子孙祭拜后嗣不绝,莫要遭人诛杀血染荒郊,莫要受贼逼迫如我一般,莫要尸骨曝天无处葬埋!”他甩下这几句不入耳的话,转身抡起臂膀重重地就是一槌,敲得震天动地撼人魂魄,众人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

    祢衡一槌击罢,抡起左臂又是一击,随即右臂再起再击。三声敲完顿了片刻,继而又击三次。

    三击而一顿,这种技法唤作掺挝。至于这鼓曲唤作《渔阳》,也是有深奥寓意的。昔日光武帝刘秀打天下,渔阳太守彭宠献地归附,又遣部将吴汉、王梁为之征战,后来社稷大定,吴汉、王梁战功赫赫位列三公,而彭宠再无建树仍居旧职。彭宠嫉贤妒能心怀不满,起兵造反自立燕王,继而勾结匈奴为害北方,到头来光武爷差出朱祐、祭遵、耿弇、刘喜四路大军讨渔阳,彭宠国破兵败被手下奴仆割去脑袋。今日祢衡以彭宠为喻,是讥讽曹操必定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文武公卿满营将士凝目观瞧,但见祢衡昂然挺立,不住挥舞鼓槌。开始时敲击缓慢力道极大,似天雷阵阵;后来节奏逐渐加快,用劲也越来越匀,气势磅礴犹如奔马,敲得人神绪不宁胸口发慌,仿佛槌槌都打在心坎上。转眼间锤落鼓面急如雨打,掺挝一顿拍节竟丝毫不乱。祢衡似乎真是把满腔怒火都发作到了这种技艺上,他高耸双肩挥舞臂膀,把全部的精神力气都灌注进去。就这样过了一阵子,祢衡的气力似乎要用尽了,击鼓的声音渐渐变小,汗水也渗透了他的衣衫。

    祢衡平日满处讥讽指天画地,朝廷百官中大部分人也对他颇为反感,但此时此刻见这个桀骜之士沦落至此,浑身解数将要用尽,也不免心下怅然。众人低下头不忍再看,纷纷发出感叹。然而叹息未止,忽闻台上一声呐喊,不知祢衡打哪里又来了一阵气力,精神骤起,手中鼓槌又加速度,一边击鼓一边呼叫起来——

    渔阳鼓,震天响,威慑魑魅与魍魉。庄周击盆歌生死,冯谖弹剑客孟尝。志比天高命宿薄,一片丹心望咸阳。

    望咸阳,泪莹光,六合八荒遍豺狼。四世三公谋僭逆,西凉武夫似强梁。宗室反目成割据,宦竖遗丑霸朝纲。

    霸朝纲,何张狂,不见天子坐明堂。挟君号令遣诸侯,缘木求鱼怎久长?贤良沦落为鼓吏,岂得叫人不感伤?

    心感伤,又何妨?不如击鼓明志量。诸君笑我遭人辱,我笑彼此皆一样。尧舜禹汤今何在?王道教化已沦丧!

    道已丧,德亦丧,拔刀张弓各相向。纲常仁义如粪土,黎民百姓尽遭殃。金戈铁马血肆流,叫吾怎生不张狂?

    狂狂狂,哐哐哐,参透荣辱梦一场!自古横蛮难长久,迟早秋风落叶扬。白驹过隙何仓促,世人冥顽不灵光。功名利益花间露,富贵荣华瓦上霜。任你公侯与帝王,难免荒郊土内葬。

    渔阳鼓兮渔阳鼓,今日你我诉衷肠。洁白玉璧投暗世,无双国士性纯良。惜乎不能得治世,安能屈膝苟存空悲凉?掺挝击鼓哐哐哐,骂尽天下民贼狂狂狂!不如一死赴阴司,来世再得太平伴君王……

    这一番击鼓呼喊,响彻天际撼动乾坤,在场之人皆觉无比雄壮。直敲得满营将士心悲怆,直敲得公卿老吏泪两行,直敲

    得旌旗萎靡难招展,直敲得昏天黑地日无光。祢衡今日抱定必死之心,又喊又击状若疯癫,就这样生生又敲了三刻工夫,最后力气用尽双腿一软伏在鼓上,热汗如流水般淌湿台板。悲壮的鼓声戛然而止,台下之人皆感惊诧,就连曹操也呆住了,大家眼睁睁看着这个世间奇人,大营中一时间寂静无声。过了会儿,祢衡大口喘息已定,又站起身来对着大鼓连敲三下。待敲到第三下的时候,忽然倒转鼓槌用槌柄戳去。耳轮中只闻一声闷响,浑圆完好的牛皮鼓被他打出一个大窟窿!

    事到如今祢衡早把性命豁出去了,但求一刀速死!他转过身来把鼓槌往台下一扔,声嘶力竭地喊道:“曹阿瞒!”

    这一嗓子嚷出来,台下之人心里凉了半截——他死定了!岂有当众叫人小名的,曹操非油烹了他不可!哪知曹操缓过神来仅仅微然一笑,朗声道:“鼓吏果然好手段,呼我之名是要讨赏钱吗?”

    祢衡也不再客气:“呸!你这污浊不堪的老杀才!”曹操见他撕破脸当众辱骂,把牙咬得咯咯直响,但还是不想再落一次害贤的名声,只向王必使了个眼色道:“扯出辕门,叫他到外面卖狂去。”

    王必得令,吩咐左右动手,两名武士张牙舞爪冲上台去。祢衡不管不顾,手指曹操依旧喝骂:“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曹阿瞒,有种的你就杀了我!”他也是口不择言未加详思,其实这六浊的说辞也未必能够成立。

    两个武士扯住祢衡,连推带打,他一个趔趄跌跌撞撞滚下台来。衣衫也扯了,冠戴也掉了,他爬起身来口中兀自辱骂不绝:“曹阿瞒,你乃宦竖遗丑过继之后,出身卑贱素无德行!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无父无君假仁假义……”

    曹营诸将见他还敢大放厥词,尽皆拔剑在手,意欲冲上前去乱刃分尸。曹操迈出朝班喝止道:“都给我退下!叫他骂!叫他放开了骂,我倒要看看他能骂到几时!”

    祢衡这会儿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刚开始骂的还是曹操,后来干脆看见谁骂谁。他见司徒赵温立于朝班之首,破口就骂:“赵温老儿!你算个什么东西?身居三公妄食君王俸禄,若有半分骨气,就当辅保天子诛杀逆臣!天下危难之际,要你这等活死人有何用处?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一席话把那德高望重的老司徒骂得面如死灰。

    拉拉扯扯间,祢衡又见了辅国将军伏完,即刻转骂道:“伏完!你算个什么国丈?想当年卫青、霍去病奋战沙场,窦融、邓禹老成谋国!他们是外戚,你也是外戚,你岂及得上他们一个小指头?呸!大言不惭的东海‘伏不斗’,别看你今朝封侯拜将,留神满门老小血染屠刀!”伏完是个老实人,见他这样发狂辱骂,吓得浑身颤抖。

    祢衡一转眼又看见董承了,不禁脱口而骂:“姓董的,你有何脸面立于朝班?你本是西凉一豺狼,跟随董卓败坏东京,荼毒社稷残杀黎民!祸国殃民本有你一份,见吾主以为奇货可居,摇身一变也成了保驾功臣了!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油锅烹杀!”董承闻言把头一转,暗自憋气。

    眼见祢衡狂性大发,两个武士都扯他不动,又有几个兵卒一拥而上,把他架起来往外拖。祢衡手刨脚蹬,又见梁王子刘服满脸不屑立于一旁,又接着骂道:“刘服小奴才听真!枉你是宗室后代凤子龙孙,却为个人富贵出卖祖宗基业,助那曹贼挟持天子迁徙朝廷!锦绣江山被你卖,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有朝一日看你身首异处祖坟掘尽、白骨曝天无人葬埋!”王子服年轻气盛自负甚高,闻他如此辱骂顿时火冒三丈,赶上前朝着祢衡脸上就是一巴掌。那祢衡也真了得,料定无法躲闪,把头一晃张嘴就咬!就听王子服一声惨叫,手掌已被咬得鲜血直流,他更加怒不可遏,顺手就把佩剑拔了出来。

    左右大臣眼见要出人命,赶紧拦腰把王子服抱住。这下朝班里也乱了,拉扯的拉扯、劝慰的劝慰、夺剑的夺剑。慌乱中有人失了笏板,有人磕落冠戴,有人连足下之履都叫人踩掉了!祢衡被兵士拖向辕门外,环顾左右口中兀自大骂不绝:“荀文若,尔只配问丧吊客,何敢燮理阴阳……刘邈老狗,你在西京盛赞曹操是何居心……老而不死是为贼,张俭你还不辞官回家,何必留在此处给曹贼装点门庭……杨沛小儿,给曹贼献粮博取功名,无耻……山阳满宠,你这不仁酷吏也配跻身朝堂……郑玄老夫子也真瞎了眼,收下郗虑你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徒弟……醉猫丁冲,就该把你按在酒缸里溺死,死了不过臭块地……荀公达,你这狗头军师……小人吴硕!你以前抱过李傕的粗腿,当我不知吗……韩融,你不过是块棺材瓤子,还不回家闭目等死……董昭奸贼,你没皮没脸三易其主,尚有一丝廉耻的话,到毅水河畔自溺而死也就罢了……”

    祢衡逢人便骂,生生被拖出大营,但曹操并未传下其他号令,兵士也不敢随便诛杀。既然进不去辕门,他便就势往地上一坐,呼天抢地仍旧是骂,这回索性把贤士风度汉官威仪全抛了,爹娘祖奶奶地当街大骂!这祢衡偏偏天生是个大嗓门,营外骂街里面隐隐约约尚能听到,在场文武皆被他骂得含羞带愧以袖遮面,曹营将官一个个杀气腾腾搓手跺脚。这会儿最难受的无过孔融,真不该把祢衡举荐给曹操,这会儿他肠子都悔青了,赶紧凑到曹操身边低声道:“祢正平素有狂疾,明公切莫动怒,务请饶他一命……”

    曹操见祢衡当面辱骂自己,本还有三分愠色;后来听他不分青红皂白将满朝文武骂遍,反倒沉住气了。见孔融灰头土脸过来求情,冷笑道:“祢衡区区一竖子,我杀之犹屠雀鼠耳。不过顾及此人素有虚名,杀了他远近之人必会说我曹某不能容人,暂且留着他这条狗命吧!”说罢点手唤过王必,传令道,“将祢衡绑缚马上,送至荆州交付刘表,看他又将如何处置?”以祢衡这般个性,到了荆州势必又会侮辱刘表。虽说刘景升名称八俊矜持君子,到时候也难免不会因一时之愤加以屠害。曹操不愿担害贤之名,却要把这块煮不熟、嚼不烂的滚刀肉抛给别人。

    孔融心头一凛,明知好友此一去不亚于身赴阴司,但事情闹到这一步还能说什么呢?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只有低头哀叹的份了。

    曹操又白了孔融一眼,三步并为两步登上帅台,微笑道:“诸公肃静!祢正平患有狂疾,今日里疯言疯语皆是无心所为,列位大人切莫当真,我已差派他出使荆州说刘表归降……一早就烦劳大家至此观礼,还闹了一肚子不痛快,大家回去歇息吧。若是未觉疲乏,也不妨到城南送一送祢正平,好歹他也算是朝廷差出去的天使,多少给点儿面子嘛,哈哈哈……”笑了几声,曹操忽然板起了面孔,又以截然不同的口气吩咐道,“三军将士听真!今日有狂徒搅闹军营,出兵之期错后一天!都给我精神着些,旁务杂念暂且抛到一旁,咱们该上战场跟张绣玩命啦!”

    穰县之战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三月,曹操第三次讨伐张绣。经过前两次征战,南阳大部分县城已归入朝廷管辖,张绣仅保有穰县一城,兵马不过数千,粮草全靠刘表周济。以这样微弱的实力,莫说阻挡朝廷大军前进,能不能守住城池还未可知。可是张绣恒定一颗心,不逃不降就在穰县深沟高垒以待曹军。

    曹操督率大军长驱直入,不过数日工夫便至穰县,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把部下兵马分作数队,日夜攻城不给张绣喘息余地。那张绣、贾诩也真了得,在缺兵少粮的情势下,仅凭城池之险奋死抵抗。搭云梯、射火箭、挖地道、造冲车,无论曹操使出何种高招,他们总能巧妙应对。这一场攻城对持,自三月打到六月,曹军仍然不能攻克城池,士气渐渐低落。

    曹操心绪烦乱,召集军师、祭酒商议下一步的对策,荀攸、郭嘉力劝他快些收兵。曹操依旧不肯:“我师虽靡,制彼则有余。穰县几经战乱,城内殊无百姓,张绣兵士大损,还靠何人为他坚守?再者其城池破损粮草将尽,西凉武士本以骑射驰名天下,如今他们连马匹都杀了充饥,还能支撑几日?”

    荀攸皱眉道:“明公此言不假,然困兽犹斗,彼为坚守吾为仰攻,纵敌已疲乏,咱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军士疲乏日后又当如何呢?”

    “小疾不医养成大患,今日不除张绣,日后决战河朔,必然掣肘于后。”曹操心中忌惮的还是袁绍。

    郭嘉站起身来,未曾讲话先施一礼:“恕在下直言,明公与张绣本非仇敌,皆误于意气之争。”他不便说曹操当初在宛城的荒唐之举,所以措辞格外谨慎,“与其说张绣胸怀割据之志,还不如说他是故意跟咱们赌气,在下看您……您也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说着他低着脑袋,上翻眼皮瞅着曹操。

    曹操闻听此言扑哧一笑,郭嘉确是能洞悉上意。不过曹操还是摆了摆手:“事已至此唯有一战,既然来打了就要打到底。”

    郭嘉直起身道:“如今张绣兵势颓败,已不能再掀风浪,且容他坐守此间又能如何?即便咱们拿下穰县枭首张绣,所得不过是废城一座、残兵数百,可谓得不偿失啊……况且刘表近在襄阳,倘若起兵则先前修好之功尽弃,连此危城亦不能得。”

    曹操不以为然:“襄阳与穰县近在咫尺,若是骑兵急进,朝出襄阳日落便可来至此间。我围城三月有余,倘若刘表有意救张绣,此刻就是十仗也都打完了,岂能拖到现在仍无动静?放心吧,刘景升已无意前来……”

    他这话还未落音,突见王必未打招呼便闯进帐来,抱拳拱手道:“启禀主公,有斥候来报,刘表起兵一万救援张绣,大队已出襄阳!”荆州牧刘表本无征战天下之心,只愿坐守荆州为霸一方,助张绣立足南阳也只不过是借为阻挡北方兵锋的屏障。但张绣与曹操结怨连番征战,反倒把刘表拖下了水,不得不跟着他打仗。自湖阳之役曹操遣回邓济,刘表颇有感念之意,再不想为了一条看家狗与邻居结怨,遂复与许都通使、放回西京使者赵岐,后又容留祢衡南下。彼此关系大有好转,刘表便有意舍弃张绣,曹操兵困穰县之前,贾诩曾差人到襄阳求救,刘表不置可否草草打发,实际上就是坐观张绣覆亡。哪知张绣心志坚如铁石,曹军围城三月不能夺取,刘表渐渐又生侥幸之心,忆起张绣的种种好处,踌躇再三还是派出了援军。

    曹操刚刚还说刘表不会来,这会儿就被眼前现实狠狠抽了一个嘴巴,甚感脸上无光,喃喃道:“刘景升反复无常,真真庸人也!此番可是他亲自领兵前来?”

    王必道:“刘表坐守荆州并未亲来,差都督蔡瑁统率兵马,张允为先锋,蒯良为参谋。”

    曹操心头一颤,不禁悲从中来——他与蔡瑁乃是孩提时的玩伴,不想世事流转,童年斗鸡走马的朋友如今变成疆场上的敌人了。其实这也无怪,刘表正妻早亡,蔡瑁之妹嫁与刘表作为续弦,他们是郎舅的关系,常言道是亲三分向,更何况臣僚之属,蔡瑁当然得替人家出力。即便如此曹操还是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又觉自己有些失态,随即讥讽道:“如此紧要之战,刘表竟不能亲帅,可见他不谙用兵之道!”这话其实没什么道理,想当初刘表单骑入襄阳,后来之所以能立足荆州声势做大,文靠着蒯良、蒯越两兄弟,武靠着蔡氏宗族威震一方。现在蔡德珪为将,蒯子柔当参谋,充任先锋的张允是刘表的外甥,这支部队实是荆州的精锐之旅,战力非同寻常。

    郭嘉赶紧就坡下驴:“明公不妨就此收兵务保全功。”所谓“务保全功”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穰县未夺又有什么功劳可言。

    曹操自然听得出来,冷笑道:“现在收兵徒叫荆州人耻笑。王必传我将令,分兵驻防南路,我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救穰县。哼!蔡德珪啊蔡德珪,我斗鸡斗不过你,打仗可不怕你!”

    郭嘉、王必可不知他们俩是什么交情,闻听此言都糊涂了。荀攸却连连摇头:“若是动仗倒也不惧,就怕他来到近前却不跟咱们打,那可就不好办啦!”

    事实果如荀攸所虑,蔡瑁统领大军进逼穰县,却扎下大营做坐观之态,似乎无意与曹操见仗。可这样的举动比真刀真枪还叫曹操难受,既要攻城又要防备他突袭。倘若穰县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蔡瑁必然倾全军而至;倘若曹操撤军,他又能在后追击;即便是穰县攻克,这座城池损毁至极不堪再守,他照样能趁乱给曹操重创——蔡瑁用的是以逸待劳之法,意欲坐收渔人之利。

    曹操也改变战略,意欲再次招降张绣以御蔡瑁,可是仇怨结得太深,似乎也不易办到。张绣虽不归降,但怕曹操攻入屠城;蔡瑁其实也有一怕,怕张绣突然降曹,两家并势来袭荆州军必败。张绣

    怕曹操,曹操怕蔡瑁,蔡瑁又怕张绣。谁也没料到战事会发展到这步田地,三方面相互克制,眼见又成了僵局!

    关键时刻外部环境成了决定性因素。蔡瑁的后方是荆州,东面的孙策戡乱未定,西面的刘璋闭关自守,毫无后顾之忧。可是曹操后方却有袁绍、吕布两个劲敌。僵持不到十日,忽有吕昭自许都携带荀彧、荀衍兄弟密信来至军前。

    “袁绍谋划奇袭许都……”曹操看完密报脑袋里嗡的一声,“我因意气而误事矣!”说罢跌坐在杌凳之上,脸色惨白半天无语。

    吕昭见他这等模样,赶紧凑上前解释:“此乃田丰向袁绍所献之策,袁绍尚未决断,即便他此刻自易县回军也需时日。再说夏侯大爷坐镇许都,程昱、万潜等保守兖州,敌锋未可骤至,大爷您切莫着急。”吕昭是曹府小仆出身,虽然现在归在夏侯惇帐下听用,对曹操的称呼依旧没有改变。

    曹操摆摆手以示不要做声,思索了好久才道:“悔不听荀公达之言,现在当真进退维谷了!我岂不知河北这消息未必是实,但此事给我提了个醒。我离开许都已有三月,这三个月里又有多少大小变故?公孙瓒未灭,袁绍别军即便渡河亦不足惧,但若是袁绍、吕布同时发难我又将如何应对呢?”他这会儿突然清醒过来,进而越想越害怕:此间战事未解,刘表与袁绍又素来交好,倘若袁绍攻我于北,刘表拖我于南,那时候或是吕布、或是袁术、或是关中诸将,只要再有一方与我为敌,许都人心不稳,我曹孟德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曹操不敢再想下去,即刻决定收兵,唤荀攸、郭嘉前来商议退军事宜,又向荀彧回信叮嘱戒备。曹营上下密宣指令,趁夜晚解去穰县之围,留下空营虚插旌旗,人衔枚马裹蹄,暗暗撤兵北归。就这样,第三次征讨张绣又无功而返。

    虽然曹操撤退井然有序,但时至天明两家兵马上发觉事情之变。穰县之危已解,留下贾诩守城,张绣、蔡瑁兵合一处,不过半日工夫就撵上了曹军大队人马。撤退遭袭最是危险,好在曹操早有准备,亲统精锐士卒殿后。饶是如此安排,荆州兵皆是生力军,仅杀个平分秋色,还是未能彻底击退敌军。曹军继续撤退,两家兵马紧随不舍,更糟糕的是此时又逢雨季到来。

    对于擅长统兵的曹操而言,诸般不利因素都可以设法避免,唯有天气是无可奈何的,而这次赶上的还是多年不见的连续阴雨。雨下得并不大,但没完没了很是恼人。断断续续间,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霉雨,好像老天再也不会晴朗了,加之气温炎热,天地间仿佛变成了大蒸笼,把一切都笼罩在氤氲之中。

    虽然撤退者与追赶者受的是一样的苦,但彼此的情况却大不相同。张绣之军受困已久,如今可得发泄,天气虽差斗志不减;蔡瑁的荆州兵皆是襄樊一带的人,火炉子里长起来的,对闷热阴雨习以为常,几乎不受天气影响;但曹操的兵可就遭罪遭大啦!

    曹军打了三个月的攻城战,师劳无功又颓然撤退,连兵带将本就气势低迷,再加上这样的鬼天气,众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无奈之下曹操下令缓慢撤退步步为营,每天行进不到十里,脚下淌着泥水,还得随时注意后面的骚扰。这种时候只有耐住性子稳扎稳打,只要行军速度一加快,撤退马上就会变成溃退。

    这段日子里满营将士的衣衫几乎没干过,又是雨、又是汗、又是泥,黏糊糊湿漉漉贴在身上,到晚上脱下来一看,在衣衫上起了一层白毛,而后背也生满了痱子。更加要命的是连着几天的雨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又湿又滑,只得把草鞋脱去赤足前行。连着走几天这样的路,不少士兵的脚趾头都溽烂了,前一日的脓血未干第二天又在泥里挣命,疼得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就这样连着走了几天,曹军尚未撤出南阳这一郡之地,所幸河北方面并无动静,袁绍似乎没有采纳田丰的奇袭策略。

    这一日,天气越发糟糕,比之先前又热了不少,而霉雨还是不见停歇。曹操一早督率兵马行军,击退了张绣的两番追袭,但兵士疲乏至极,只行了六里地便不得不安营休息。

    时至正午霉雨不停,可气温却闷热难当,连一丝风都没有,热烘烘的水汽晕得人脑袋发涨。中军帐里一片氤氲,乐进、夏侯渊等武将都脱了个光膀子,空身背着剑,一个个露着浑身的腱子肉;荀攸是端正之士,但这会儿也不得不解开衣衫,显出瘦骨嶙峋的胸膛;郭嘉可不管那么多,不但脱了上衣,连裤子都扒了,反正他也不打仗,就穿了条裤头,可又怕坐下生痱子,干脆赤脚在帅案边蹲着。曹操身为当朝司空三军统帅自不能失仪,但也敞开怀,手里攥着一卷自己编纂的《兵法节要》,看是看不进去了,无非是想办法转移一下炎热感——这哪还像一场军事会议。

    曹洪手扒帐帘望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抱怨道:“他娘了个蛋的!敌人没有布帐,都是竹草搭棚,比咱透气舒服得多!”

    “这就是教训啊。”荀攸叹了口气,“以后再赶上这样的天气,务必事先做好准备,另外还得有些避暑的药草才好。”

    乐进挺着光溜溜的大肚子,气喘吁吁道:“张绣那厮是不是疯了?这两天日夜骚扰我军,没有这么打仗的,咱们不得安歇,可他自己就不累吗?”于禁接茬道:“说是袁绍来袭,这都过了几天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不是虚惊一场嘛!早知如此还不如拿下穰县再退呢。”

    朱灵哼了一声,撅着地包天的大下巴驳道:“我看撤兵就对了,真在穰县赶上这样的天气,即便攻城也攻不下。”

    于禁听出他故意作对,擦擦额头上不住涌出的汗水,冷笑道:“没打的仗,你怎么知道攻不下?”

    曹操本就心烦,听这俩人到了此刻还不能同心协力,把手中竹简往桌案上一拍。于禁、朱灵见他动怒,赶紧低下头不敢说话了。曹操环视这“肉隐肉现”的军帐,心绪烦乱至极,最后指了指蹲在一旁的郭嘉道:“奉孝,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郭嘉光着身子还不忘了拱手行礼,低声道:“天气这种事情,着急也没用,蔡瑁、张绣不退,咱们终究是被动。在下没有任何办法,只希望明公能横下心来慢慢走,老天总不能始终不晴吧?再者越往北咱们越有利,只要出了南阳郡,他们也就不敢追了。”

    说了等于没说,但除了忍耐确实毫无办法。就在此时闻帐外一声禀报,王必、繁钦领着一个身披蓑衣的人走来。蓑衣人看见曹操赶紧摘下斗笠,露出年轻的白净面庞,跪倒帐外施礼:“末将乃夏侯将军麾下校尉王图,率领一千兵马并携带蓑衣前来助阵!”曹操以前未见过王图,但听他带来蓑衣颇为高兴,笑道:“请起!快快进来避雨吧。”

    王图起身走进来,顿觉这大帐里人肉味、土腥味、湿热气一并往脸上涌,又不好当着曹操的面抱怨什么,屏住呼吸道:“在下还有一件重要军情禀报,主公是不是……”说着话他左顾右看似有顾忌。

    曹操见他这样小心,便知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叹了口气道:“有事但说无妨,是不是袁绍起兵了?”

    “河北并无异样,不过……”王图从怀里掏出一纸帛书放到帅案上,“徐州吕布复叛,起兵袭击小沛,刘备不敌,派人至许都求援。这是荀令君亲笔书信,详述事情经过,请主公示下。”

    天气湿热墨迹都花了,曹操辨认字迹细细观看。原来吕布起兵的罪魁祸首又是白波旧将杨奉、韩暹。这两个朝廷叛贼自被曹操击败后先投靠了袁术,再叛归吕布。有道是贼性难改,加之吕布约束不严,杨奉、韩暹时常率领部下掠夺百姓,还越过州界至小沛为害。刘备定下计谋,假称朝廷原谅二人往昔之罪,将他们诓骗至营中,于酒宴之上将二人斩杀。杨奉、韩暹一生三叛,死于刘备之手也是罪有应得,吕布也并未深究,只将二人余部草草了事。哪知刘备自以为已与吕布反目,适逢吕布遣人往河内张杨处购置马匹,刘备便派部将张飞半路劫走。吕布得知怒不可遏,又经陈宫剖析点拨,渐悟自己已中曹操稳军之计,即刻派高顺率领精锐攻打小沛,又遣出张辽联络沿海臧霸、吴敦、孙观等豪强为后援。刘备两战失利困守城中,派人至许都向朝廷求援。

    得知是吕布作乱不是袁绍来袭,曹操心里安宁多了。这几天他与荀攸、郭嘉私下计议过,回军许都后稍事休整就去灭掉吕布,以解除对抗袁绍时的东线隐患,只苦于吕布已在名义上归附朝廷,没有出兵的口实。而此事一出吕布情同造反,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了。不过想了片刻,曹操又觉忧虑——眼前的危机尚未解除,而大耳刘备打仗的本事很不叫人放心,若是这样慢吞吞地行军,只恐未回许都,吕布已经攻破小沛杀进豫州了。

    荀攸在一旁看出曹操心思,伏到他耳边低声提醒道:“吕布尚不知陈登归顺,可速速致书广陵,令陈登假借协助高顺之名突袭下邳,小沛之围立时可解。”陈登为内应这件事帐中诸将还不知道,荀攸不敢当众明言。

    曹操心有不甘。陈登是楔入吕布阵营的一颗钉子,若有一日曹操兵进徐州,陈登突然反水可以给吕布致命一击,若现在就用他,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但身在南阳鞭长莫及,曹操只得行此下策,无奈地喃喃道:“就依军师之言,我修下一封书信,叫军吏火速送回许都,叫文若按信行事……”

    话未说完,王图便打断道:“主公,只怕军吏送不回去书信了。”

    “唔?”曹操一愣,“什么意思?”

    王图跪倒在地:“在下领兵过来时,已有荆州兵马绕行至安众县地界,似乎有意截断我军归路。在下凭借骑兵之势强行突击而过,这才来到您面前。恐怕他们现在已经布置妥当,若无大队军兵掩护,单靠一个信使绝对过不去。”

    荀攸眼睛一亮,“荆州兵绕道扼我军归路?难怪张绣这两日连续强袭我军,原来要掩护蔡瑁绕道至安众。”众将闻听无不愕然。乐进第一个瞪圆了眼睛,挺着大肚皮嚷嚷道:“他妈的!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不是把咱往死路上逼吗?若依我言,咱们转身灭了张绣,回头再跟荆州佬玩命!”他这一闹,其他人也急了,你喊我叫乱作一团。

    “哈哈哈……”曹操突然仰天大笑,“蔡德珪蒯子柔!你们妄自聪明,惜乎不通兵法,这次我可赢定了,哈哈哈……”明明形势更加不利,他却说赢定了,诸将不明就里都呆住了;荀攸、郭嘉明白其中道理,不禁随之莞尔。曹操笑罢多时,喜滋滋问道:“大家听好,现在有个要紧的差事,我必须给许都传一道命令,有谁敢率领兵马闯过蔡瑁重围往许都送信?”

    “末将愿往!”还不等乐进、朱灵来抢,王图脱口而出。

    曹操原未把这个小将当回事,听他讨令这才留心打量。但见王图二十出头白皙俊美,柳叶眉杏核眼,高鼻梁薄嘴唇,哪里像个厮杀汉?曹操不太放心:“王将军,这突围送信可大有危险啊!”

    “末将虽无孟贲、夏育之勇,不过自认为可以担当。既然我能从安众闯过来,就能设法再闯回去。”王图说话很实在。

    曹操点点头。既然夏侯惇能拔擢此人,想必这个王图有些本事,想至此心下豁然:“好!你仍旧带领所部一千兵马突围,务必要将我的指令送到许都。这件事办好了,我封你个中郎将!”

    “谢主公!”王图安然领受。

    “事成之后再谢不迟。”曹操点手又唤繁钦,“休伯,给文若的信我说你写。”

    繁钦当即跪倒帅案侧面,拿起空白竹简与刀笔——天气太潮湿,若用墨笔半个时辰也干不了,只有先用刀刻,再印上墨才能保证字迹清晰。曹操轻弹额头想了一会儿才张口:“今贼来追吾,虽日行数里,吾策之,行至安众必能破敌……”

    乐进实在憋不住了,插口道:“主公有何把握在安众能够破敌?”

    曹操神秘兮兮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继续写……命夏侯元让率领许都余部火速救援刘备!”

    乐进又不禁提醒道:“夏侯将军率师一走,许都立时空虚,倘若河北起兵咱们又赶不回去,岂不是塌天大祸?”

    “不用你插嘴!”曹操白了他一眼,继续说,“元让去后,劳烦令君与任峻、丁冲暂且维持一时。一应外患勿忧,当防朝中肘腋,数日之内吾必还京……大致就这样吧,休伯你再润润色。”诸将面面相觑,实不知曹操何以信心满满。在这么不利的情势下何以能破敌?即便破了敌人,又如何才能疾速回守许都呢?不过他既然不肯说,谁也不好再问。

    “信写完后交与王图收好,诸将领兵佯攻张绣,掩护他离开此地。”曹操伸个懒腰站起身来,走到了帐口伸手去接从天而降的牛毛细雨,“下吧!下吧!其实这下雨天也没什么不好的。”说着说着他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