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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四章 袁绍一命呜呼,曹操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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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拜桥玄

    睢阳县之北五里风景甚是怡人。树林密布松柏森森,又毗邻缓缓流淌的睢水,河水沙沙鸟鸣啁哳,来至此间令人心绪爽朗。就在苍松翠柏之间,矗立着一座陵墓,其下长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桥玄。对于曹操而言,桥玄不仅是他早年仕途的导师,还是一位忘年交,昔日种种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会忘却的。所以曹操北上兖州的途中特意绕道睢阳前来拜祭。

    地方官早将陵墓周遭清扫干净,设摆了铜鼎香案,太牢祭品一一陈列。曹操亲自上香主祭,楼圭、许攸捧上贡酒,有桥玄之子桥羽一旁伺候陪祭,其他幕府掾吏、军中部将也随之磕头叩拜。曹操提前写好了一篇诔(lěi)文,命新任记室刘桢陵前诵读:

    故太尉桥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贻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

    洋洋洒洒的诔文念罢,曹操将一尊酒洒在陵前:“伏惟尚飨,永世感恩……晚辈还要行军,不再打扰您老人家安眠,就此别过。”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这才带领众人出了林子。

    楼圭手捻须髯叹息道:“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誉朝野,到头来也只有这一片山林为伴,有时候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别想了。”曹操边走边道,“天下未平岂可做这无病呻吟?还是想想如何继承老人家遗愿,如何复兴汉室安定黎庶。”

    许攸一旁插了话:“孟德、子远你们说说,咱们当中谁最像他老人家呢?”

    “那还用问,自然是孟德喽。”楼圭脱口而出。

    “也未见得。”许攸嘿嘿一笑,“若论敌对羌人带兵打仗的本事,自然孟德更胜一筹,但若论气概非凡之处,子伯兄也尽得真传嘛!”

    楼圭也笑了:“这么说来,那老人家诙谐性格可叫你许子远给学去了,咱们三人各得其长嘛。”

    “你们还忘了一人,”曹操扭头道,“若论淡薄名利谁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他一提到王儁,楼圭、许攸都不说话了。论起对桥玄的孝敬,其实他们都比不了王儁,老人家的这座陵墓还是王儁与桥家一同修造的呢。只是王儁甘老林泉修身无为,在荆州武陵郡做了闭门隐士,百姓感其贤德自愿追随的竟有百余户。他非但不接受刘表任命,就连曹操假天子之命征其为尚书,他都不来。今日祭拜桥玄独缺王子文,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桥玄之子桥羽走在最后面,见他们皆有惆怅之意,凑过来道:“曹公不必伤怀,刘表非称霸一方之才。有朝一日收复荆襄之地,您与子文还有再遇之期。”

    “但愿如兄长所言。”曹操仰面叹息。

    桥羽又诚惶诚恐道:“曹公与列位大人前来拜祭家父,在下荣幸至极。不过太牢之礼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今日曹公将其赐予家父,在下实在惭愧难当。”桥羽年过五旬,是个忠厚本分之人,觉得今天的祭礼僭越了。

    曹操满不在乎:“哈哈哈!老人家在世之时与我玩笑,说他过世以后我要是从他坟前路过,若不带上肥鸡美酒凭吊一番,车过三步就叫我肚子疼!如今曹某人发达了,老人家要肥鸡美酒,我赠他太牢大礼。‘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桥兄必不在意。”他把僭越礼制不当回事,别人自然不敢追究,桥羽赶紧点头称是。

    说话间已出了林子,大队军马早在官道上列队等候,曹丕为父亲牵过马匹。楼圭、许攸双双作揖道:“请主公上马。”处在昔日故旧的位置上,背后称呼表字,人前呼号主公,他俩的尺度一定要拿捏好。

    曹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朝曹丕点了点头:“你误打误撞推荐的那个刘桢还算个人才,文章俊逸不输于路粹、繁钦,今日朗诵祭文也颇为得体。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你有长进了。”

    曹丕几时得过曹操夸奖?高兴得眉飞色舞,搀父亲上了马,心下暗暗有了主意——父亲喜好诗赋文章,今后要多下苦功!

    “下官恭送曹公!”桥羽与睢阳县众官员齐向曹操拜别。

    “起来吧。”曹操又看了一眼桥羽,“我事情太多也记不清楚了,桥兄如今官居何职啊?”

    “在下现充豫州从事。”桥羽虽忠厚老成,能力却不出众。

    曹操想了想,忽然面露微笑道:“自从那刘备叛变,任城相糜芳随之而去,现在这个职位还空着。我叫荀令君草拟诏命,桥兄就去补这个缺吧。”

    从豫州属官到二千石俸禄的郡守,中间不知跳了多少级,桥羽赶紧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提拔,还请明公收回成命……”

    “桥兄无需推辞,您资历深厚当得起这位子。何况昔日桥公在世之时曾以妻子之事相托,这也是我一片美意。兄长家里境况还好吧?”

    桥羽拱手答道:“托曹公之福,一切事务都随心,只是两个小妹不得回归。”桥玄晚年曾得一对女儿,生得花枝招展,乡人唤作大桥小桥。当年二女随桥玄父子隐居江淮,赶上兵荒马乱,又被江东士卒掳去。孙策见此二女甚是喜悦,娶大桥为正室之妻,又将小桥配与爱将周瑜为妻。那孙郎周郎都是俊秀人物,桥家姐妹本流离江东之地,谁料将错就错得配佳婿倒也称心。只是孙策遇刺身亡,大桥年纪轻轻守了寡,加之南北相隔时局微妙,无法北上与兄长团聚了,守着儿子孙绍孤独过日。

    曹操淡然一笑:“江东孙氏已不复往日之威,待我戡定河北之地,有朝一日饮马大江替兄长迎回令妹便是……”他脑中不禁浮想联翩,当年这二位妹妹小小年纪就异常秀美,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模样?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回头一瞧——曹丕、曹真、曹植等公子和一大群部将正围着中军校尉王忠指指点点,每个人都乐得前仰后合。军队是大有规矩的,士兵不可以随便哄笑,曹操正欲询问,猛一眼瞧见王忠的马上拴着一具骷髅,忍不住“扑哧”也乐了。

    这王忠乃是京兆人士,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归附曹操甚早。他原是关中亭长出身,天下大乱之际领着一支亦兵亦匪的队伍南下武关劫掠为业,只因灾害年月抢不到粮食,竟残杀流民大吃人肉。后来出武关正遇到替刘表招揽逃难士人的楼圭,他非但不从还奇袭楼圭抢了许多财物,这才转而北上投至许都。曹营上下都知他吃过人肉,刚才也不晓得谁与他玩笑,趁拜祭桥玄之时偷了他马鞍边的干粮袋,还弄了副骷髅绑在上面。众兵将见了岂有不笑之理?

    王忠的脸臊得通红,眼珠子瞪得都快流出来了,跳着脚地喝骂:“谁干的?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曹操忙止住笑,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三军之中谁这等无礼,还不出来给王将军赔罪?再不出来老夫可要严惩了。”他说话时眼睛瞧着自己的儿子们——这帮小子笑得最欢,八成就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曹彰、曹植笑呵呵推出一个瘦小的仆僮来。那人跪倒在地:“请主公见谅,是诸位公子叫我与王将军玩笑的。”

    “哼!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哪找的枯骨?”

    那僮仆忍着笑答道:“人有穷富瓦有阴阳,您拜祭的桥公自然是陵寝肃然,可路边白骨曝天无人照应的野冢有的是。随便捡一副有何打紧?”这小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对曹操殊无敬意。

    当下人的哪有这么回主人话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曹操听着有气便要叫人痛打这厮一顿,哪知留神细看,这小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生得瘦小枯干尖鼻瘪腮,虽然穿着下人的衣服,却根本不是自己府里的。他愈加火起:“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含糊答道:“小的是伺候公子的下人。”

    “一派胡言!府里之人老夫岂能不识?若不招对定按细作处置!”

    那小子真是铁嘴钢牙:“小的不是细作,就是您府里的下人。”

    “还敢顶嘴?”曹操胡子都撅起来了。

    “万一是您记错了呢?”他竟还敢敷衍。

    众公子知他底细,眼见事情败露此人性命堪忧,赶紧一齐跪倒:“请父亲开恩,这位兄弟乃是家乡故旧,名唤朱铄。”

    “朱铄?”曹操眼珠一转,猛然想起曹丕请托之事,必是他不得准许,把这小子混到仆僮堆里从谯县带出来的。扭头再看曹丕,早吓得面如土色了。曹操依旧不饶:“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干这种事,老子自有家法管你!”

    曹丕还没说话,朱铄站起来了,挥着麻杆般的小胳膊,拍着排骨般的胸口嚷道:“明公不必为难公子,是我没羞没臊非要跟来。您若瞧我不顺眼,一刀宰了我也就罢了,公子又没干什么犯歹的,与他有什么相干?有什么话您都冲我说吧!”

    曹操自得志以来还没见过敢这么顶嘴的人,好像他还一肚子委屈似的,气得破口大骂:“呸!宵小之辈也配跟老夫讲理?我先管教儿子,再宰你也不迟。”

    众将一见曹操要责罚儿子,哪有睁眼看着的道理,纷纷出来讲情。连王忠都说话了:“主公别生气啦,公子这不也是体恤乡里,替您行善事吗?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说几句错话难免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同他一般见识?您就开开恩饶了他们吧!”楼圭、许攸也讲情,桥羽也跟着说好话。

    众人的面子毕竟是大,曹操怏怏瞪了曹丕一眼:“刚才白夸你那几句了,到底不是个成器的东西!这件事倒也罢了,以后留神皮肉!”一番话说得曹丕躲老远,“姓朱的小子,你给我滚回家去!老夫府里容不下你这等撒野之人。”

    王忠在众将中年纪最轻,这些日子与曹丕、曹真处久了也颇有些攀附之意,索性好人做到底:“算了吧!这小子跟着走了这么远,别轰他走了。他是主公同乡,回去岂不折了您的面子?”

    曹操瞥了王忠一眼:“这小子顽劣不堪,刚才可还戏耍你呢?”

    “那有什么打紧?”王忠拍拍马上的骷髅,嬉皮笑脸道,“末将以前是吃过人肉,也不怪别人笑话。一会儿行军我边走边啃这骨头,还解闷呢!”众将瞧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不捧腹大笑。

    曹操也笑了,捂了捂嘴道:“老夫府里不要无礼的奴才。”

    “我要我要!”王忠一把拉起朱铄,“我还就喜欢他这混蛋劲儿!在我营里当兵正合适。他连主公您都不惧,还能怕敌人吗?”大家又一阵哄笑,却没人觉察出他有阿谀曹丕之意。

    “有你这样的将军,才有他这样的兵,随便吧。”曹操也不计较了,驳转马头吩咐道,“时候不早赶紧启程。”

    军令次第传达,不多时前队将就行动起来,曹操也带着中军兵将前行,众夫人和公子的车马紧随其后。王忠寻了个空子一猛子自后军窜到前面,凑到曹丕身边:“公子啊,别着急了。明公素来脾气率直,骂过也就不计较了。”

    “方才多多依仗将军之力。”曹丕赶忙道谢。

    “末将能为公子效劳不胜荣幸。”王忠讪笑道,“那姓朱的小兄弟跟公子不错,末将岂能叫他当寻常一兵?且在我营里充个军吏,以后再找机会给他报功。我向公子保证,不出三年定保他当个司马,如此安排您看可好?”

    “多谢多谢……”曹丕连连抱拳,心中暗暗盘算,若是军队里能有几个朋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邺城挽歌

    曹操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睢阳前往兖州之时,他的老朋友兼对手袁绍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其实自从仓亭战败,袁绍的身体就垮了,虽然这一年里他还强打精神调兵遣将,但那不过是被执着和高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等到曹操退归河南,他终于一病不起,所有的医药全无效力,渐渐病入膏肓……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的一天,卧病已久的袁绍突然感觉精神好了一些,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堵在胸中的那口闷气竟也通畅了不少。身边的姬妾、仆僮见他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粥都纷纷贺喜,袁绍也朝他们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但是笑归笑,广博多知的袁绍心里很清楚,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妻子刘氏已经暗地里命人置办棺椁探勘坟地,三个儿子也偷偷吩咐仆人们裁制孝衣,以免大限到来之日手足无措。莫看袁绍倚在榻上动不了,但这一切他都知道。河北这片地盘是他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对于这“一亩三分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十分了然,就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地了然。

    正因为袁绍能预感到自己死后将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必须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交代明白。趁着今天精神好,他把三个儿子都打发出去,叫他们把州府、军队的要员都找来,还特意嘱咐他们说话要客气、礼数要做足。等儿子们都走了,又吩咐仆人为他梳洗、更衣,尽量恢复往日的仪态;甚至命人将卧房窗户敞开,放放屋里的药味,绝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这帮老弟兄们。

    逄纪、审配、郭图、辛评、荀谌、崔琰、陈琳等人都各自忙着,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请,赶紧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赶了过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不到半个时辰,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凑齐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领下低着头穿廊过屋,一直来到袁绍的病榻边。

    “参见大将军。”大家齐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紧盯着膝下的砖缝,没有一个人忍心抬头看这位行将就木的主子。当初袁某人何等威严、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惨淡不堪呢?

    “你们抬头……”袁绍的声音平静而轻柔。

    众人颤颤巍巍抬头观看:事实出人意料,袁绍斜靠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眼窝凹陷,几个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来,原本肥厚的一双大手变得异常纤细,颤悠悠朝他们抬了抬。刘氏夫人满面愁容坐在他身边,亲手捧着一碗水,轻轻吹着热气。但即便此时此刻,袁绍的发髻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抹了点油,身上还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绸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负的表情、肃穆的眼神与往日一般无二——袁绍毕竟是袁绍,哪怕到将死之际也要留住威严。

    “主公……”逄纪只觉鼻子一酸,忧伤滚滚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强忍着把眼泪化作一阵幽咽的抽泣;审配、辛评等人哪里还忍得住,也跟着唏嘘起来。

    袁绍木然注视他们一会儿,微微摇头道:“你们何必要哭呢……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终归是要死的……”

    一听“死”字出口,刘氏哽咽了一声:“夫君你别……”

    袁绍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定会骂一句“男人讲话,轮不到你插嘴!”但是他现在没那么大气力了,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缓了缓气接着说:“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了,但是扫平狼烟统一天下之大业还要继续,我身后之事……”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哭了,撩着眼珠子注视着袁绍。此时此刻伤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关心继承他位子的将会是谁,这不但关系着日后的大业,也牵扯着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绍似乎是故意在吊他们的胃口,说到这儿突然话风一转,感慨起来:“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时就颇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贵……拯救黎民、恢复皇统乃是我袁氏应尽之责。回想桓帝灵帝之时,宠信宦竖禁锢善类……开鸿都门学,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设西园悬秤卖官,纵容奸邪小

    人身居高位。伦理败坏、纲常沦丧、世风不古,这天下焉能不乱?我少壮之时便有惩奸除恶之心,奈何天不遂人愿,董卓进京群小为患,终至不可收拾……”说到这儿袁绍示意刘氏喂他一口水,吃力地咽了下去,叹口气接着道,“本将军经营河北近十载,灭公孙败黑山笼络幽州旧部,原打算一举克复中原。哪知奸贼曹操……”提到老对头,袁绍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两下,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曹操诡计多端,招诱我叛党、焚毁我粮草,使我惨败于官渡。唉……这也是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

    诸人不禁垂下了眼睑——何为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纳忠言,又在用兵之时迟于行、疏于备才导致的。时至今日袁绍还是顾及脸面,不肯承认失败,甚至还因为几句谗言把满腹忠心的田丰给杀了,面子真就这么重要吗?不过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无常迫命油尽灯枯,谁是谁非已不重要了。

    袁绍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了抬手:“显思,你过来……”

    袁谭听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继承家业有望,实是心花怒放,却故作抽泣,跪爬几步来到榻前,拉住袁绍的手道:“父亲,您有什么事嘱托孩儿?”

    袁绍一改平日训教的口吻,抚着袁谭的脑袋,和风细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极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兴兵南阳,与为父公然为敌,后来又僭越自立,把咱们袁家的脸都丢尽了……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你要记住我的话,要以袁术之事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复兴有望……”

    在场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日与骄横自负的袁谭相处不睦,这会儿见他父子如此温存,冷汗都下来了,全然没品出袁绍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刘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着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绍续弦之妻,袁谭、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为嗣,以后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谭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按捺住兴奋,伏在父亲腿上放声痛哭:“孩儿一定牢记父亲之言……呜呜呜……”

    “谭儿莫哭,为父的话还没说完呢……”袁绍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门,“我袁氏一族原本枝系茂盛,可恨董卓老贼把持朝政之时将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满门杀害,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难抑……听说官渡对敌之时,那汝南酷吏满宠又诛戮我族不少帮支子弟,我袁家是彻底衰落了。所以今日为父将你过继给袁基,以续他那一支的后代香火。”

    “啊!”袁谭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眼泪都吓回去了,“父亲您不要孩儿了吗?”

    袁绍抚着他头缓缓道:“你胡说什么啊……刚才为父嘱托的话没听见吗?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过继到那边,你依旧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继承大将军之位、统领四州兵马、与曹操一争天下,权力地位雄心壮志……全都没指望啦!袁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当初他受命统领青州之时,袁家在那里的地盘只有一个县,是他冲锋陷阵攻城夺地,逐田楷、败孔融、剿黄巾,辛辛苦苦为父亲打下一个州的!官渡之战更是不离父亲左右,指挥军队鞍马劳顿,可到头来父亲非但不传位给他,反而要把他过继出去。袁谭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要据理力争:“父亲您怎……”

    “别再叫我父亲了。”袁绍深知袁谭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压制住,以后难免惹出祸来,便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着他,那严厉的目光宛若两把尖刀,“从现在起你就是过继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谭还欲再问,却见袁绍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亲加主公的双重威严把自己满腹怨言都顶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声大哭,又不知该哭父亲还是哭叔父,便撒开袁绍的手伏倒在地呜咽着。

    父子之间岂能真的无情?袁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可还是咬着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还指望着你们呢……你现在就去前面布置灵堂吧,吊唁宾客迎来送往之事还得由你照应。丧事过后也不必急着回青州了,就留在邺城为你弟弟出谋划策……去吧去吧……”说完话袁绍把眼一闭把头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谭恍如冷水浇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刘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几个仆僮,生生把袁谭架了出去。

    等到袁谭的呜咽声渐去渐远,袁绍才慢慢睁开眼睛,这番痛心处置太过伤神,但觉五内俱焚身躯沉重,无论看谁都恍恍惚惚尽是重影,情知大限将至刻不容缓,赶紧又呼唤二儿子。

    袁熙二十出头,相貌颇为清秀,但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见生离死别,他眼泪都快哭干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袁绍叹了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们兄弟三人中,熙儿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以后要继续遵从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长和弟弟。牢记防微杜渐,可千万别让奸邪小人离间你们兄弟的关系。”袁绍这席话表面上是对袁熙说的,可眼睛瞅的却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再无什么悬念,继承袁绍事业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审配为首的河北士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逄纪、荀谌等人无话可说,刘氏夫人也放宽了心。唯有郭图与辛评面沉似水——郭图是颍川士人,又与审配等人素来不睦,已与袁谭暗通款曲多年;辛评与他一样是颍川人,与本地土豪的关系也不好。

    袁绍不能再等了,来不及解释什么,赶紧呼唤道:“尚儿,你过来……”

    袁尚跪在审配和逄纪中间,闻听呼唤抹了抹眼泪,爬到父亲眼前。他刚刚二十岁,在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像袁绍,平日里待人温文尔雅,很有些贵族子弟的气质。袁绍凝视他片刻,忽然严肃起来,拍着他的肩头道:“给列位大人施礼。”

    袁尚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转过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这可把在场之人都吓坏了,审配、逄纪抢步上前把袁尚搀起来:“主公,我们可受不起公子的礼啊!”

    “应该的。”袁绍点了点头,“我决议……决议……”他想说“决议把家业连同官位传与此子,请诸位排除私念鼎力辅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直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人扼住,动动舌头都异常吃力。审配、逄纪见此情境泪涕横流,跪在袁绍面前朗声盟誓:“皇天后土神人共鉴。我等辅保少主继承大业,一定忠心耿耿永无二心!”别人见他俩领了头,无论真情假意也只能纷纷磕头附和。

    即便听了他们的表态,袁绍心里还是不无忧虑。倒不是怀疑审配、逄纪的忠诚,而是废长立幼有悖礼法,这三个儿子将来的微妙关系实在令人不放心!可他又只能这样决定,选择袁尚绝非因为偏爱,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平心而论袁谭是长子又有战功,是万万不能搁置一旁的。但袁谭为人刻薄寡恩,又缺少谋略,与河北诸多豪族之间没有处好关系,这就大大妨碍了以后的道路。袁绍统治河北的原则是重用豪族抑制百姓,与豪强共治天下,力图建立一个森严的等级秩序。若官渡得胜有了新地盘立袁谭倒也罢了,可这一仗打输了,不但血本无归内部矛盾也开始凸显,今后的首要任务是保守疆土恢复实力,这可能要三五年的努力,更要靠河北大士族鼎力扶持。袁谭与审配他们的关系处不好,人心不齐怎么能与曹操抗衡呢?至于老二袁熙,忠厚到家就是窝囊,选他为主恐怕会使河北豪族盲目扩张,物极必反将来难免尾大不掉。挑来选去可堪其位的就只剩下老三了,袁尚自小聪明又能礼贤下士,那些豪强趁他年幼搞些兼并土地之类的勾当倒无伤大雅,以他的天资加之历练,日后能处置好。只有立袁尚才能兼顾内外,把河北豪族都绑在袁氏这驾马车上。

    但袁尚继位意味着废长立幼,袁熙倒也罢了,老大袁谭久在青州,既有兵马又有郭图扶持,定不肯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一个外甥高幹,自从掌握并州后渐渐难以驾驭,俨然已成国中之国,可绝不能再闹出兄弟相争的事了。所以袁绍要把袁谭过继出去,摘掉他身上的血统优势,并禁止其离开邺城掌握军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祸起萧墙。可即便这些举措都完成了,袁绍依旧惴惴的,眼下没问题,可日后怎样又有谁猜得到呢?只能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啊……

    千不怨万不怨,只能怨自己急功近利败于曹操,把大好的情势给葬送了。袁绍想到这儿愈觉天旋地转,胸臆间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息怎么喘也喘不匀;一瞥眼又瞅见了跪在远处面如死灰的郭图,想叫过来训教几句,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颤巍巍指着他。

    逄纪何等敏感,赶紧把耳朵凑到袁绍嘴边,又点头又称是,假装听到了什么,然后转过脸朗声道:“郭公则,主公有令传你。少主继位局势不稳,暂罢你都督之职,河北兵马自即日起交军师审配统领!”

    郭图见他假传号令立时无名火起,但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袁尚一派的李孚已带了十几个铁甲卫士守在门口,个个刀枪在手杀气腾腾,倘若敢违抗他们的意思,立时就有性命之虞。郭图敢怒不敢言,只得咬着牙拱手道:“属下遵命……”

    审配把手一摊毫不客气:“公则,你把兵符拿来。”

    郭图强压怒火,不情不愿地自怀中摸出虎符,递到审配手上。审配接过来在袁绍眼前晃了两晃,袁绍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眨眨眼睛——总算放心了!他的手摸索着伸到榻边,攥住一把小梳子,吃立地举到胸前梳理着胡须。

    刘氏知道他的脾气,哪怕死也得死得有面子,想接过来帮他的忙,袁绍却攥得死死的不肯松开,硬是要自己来。众人见他还这样死撑着,一个个又垂下了泪水。袁绍哆哆嗦嗦梳理了几下,忽然颤抖着嘴唇,挣扎着道:“都出、出……去……”

    审配等人已肝肠寸断,重重磕了个头,望了主公最后一眼,呜呜咽咽退了出去。郭图愤满胸膛,但袁尚继位已成定局,现在连兵权都被人家夺去了,只能跺着脚忿忿而去。辛评也是反对立袁尚的,一者他将来必然遭受排挤,二者他总觉得废长立幼后患无穷,但事已至此就算有千言万语袁绍也听不进去了,何况辛氏与曹操的军师荀攸有亲戚关系,只要说错话难免被打成内奸,他只得唉声叹气跟着郭图走了。袁熙不是刘氏所生,又眼瞅着弟弟继承了家业,自觉呆在这里有碍,连望父亲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颤抖着跪到了门外。

    卧榻边只剩下刘氏和袁尚,袁绍眼神游离地瞅了他们一眼,又咕哝道:“出……去……”袁尚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刘氏一把将儿子搂住——她太了解丈夫了,心比天高的袁大将军绝不允许任何人看见自己断气,哪怕妻儿也不行!

    母子俩撤去袁绍的靠背,让他平平稳稳躺下,赶紧哭哭啼啼往外走,脚还没迈出门槛,忽听袁绍竭尽全力嚷了最后一句话:“千万别难为谭儿……”

    “诺!”母子俩噙着泪答应了,这才退至外面跪着。

    袁绍用尽全力喊完,听到他们答复,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能做的他全做了,身后事怎样就是想管也管不着了,子孙自有子孙福,就由着他们去闯吧!

    人都是孤孤单单来的,去时也没人送得了,最后时刻还是要留给自己。弥留之际的袁绍回忆自己一生,可谓惊涛骇浪大起大落,曾经英气勃发却又惨淡收场,但是除了官渡之败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细论起来他这辈子的风光超过了开辟家业的老祖宗袁安,比起父一辈袁成、袁逢、袁隗也毫不逊色——行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老袁家这个姓啦。

    袁绍什么都不想了,年少时的友情、建立功业的激情、君臣情、父子情、夫妻情……一切都不曾真正装进他灵魂里,他灵魂里只有顽强的自尊。他也不再费力喘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被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煎熬着,却岿然不动犹如神明塑像,竭力保持威严和矜持。这种自尊是与生俱来的,四世三公侯门之后,贵族的自尊永远伴随着袁绍。曹操可以在战场上击溃他的军队,却永远也不能击溃他的高傲。

    永远不能……

    兖州备战

    自曹操与孙权达成默契之后,张纮被朝廷授以会稽东部都尉之职,带着所谓规劝孙氏归降的使命回到江东。与此同时孙权也放开限制,允许避难江东之士北上返乡。在这些人中,名气最大的就是王朗与华歆。

    王朗字景兴,东海郯县人,是先朝太尉杨赐的得意门生,以通晓经籍而著称。战乱之际他奉陶谦之命至西京朝拜天子,被任命为会稽太守。孙策攻占江东之时他坚守顽抗终究不敌,在逃亡交州的路上被孙策擒获,虽没有被处死,但一家人自此被拘禁在曲阿,后来几经辗转吃了不少苦头。

    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华氏家族也曾与颍川陈氏齐名。他在战乱时担任豫章太守,后来孙策势力壮大,他迫于无奈献城投降,此后被孙氏兄弟留于帐下,表面上礼数有加,其实也不过是客客气气的软禁。

    这俩人都已四十多岁了,可是脱离江东来到许都,颇有脱胎换骨重获自由之感。京城一干名士若孔融、郗虑、荀悦之流纷纷前来道贺,荀令君更是大笔一挥,任王朗为谏议大夫、华歆充任议郎,两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廷要员。但是朝廷的实际主宰曹操未在许都,为了礼数周全两人还需再辛苦一趟,前往兖州浚仪县面见曹操。

    幕府长史刘岱早把一切安排妥当,派了两架舒适的马车将二人安安稳稳送到目的地。一路上吃喝有人伺候,几乎是下了马车就踩在县寺的青砖地面上,鞋上连点儿泥都没沾。此处还有个司空主簿王必负责接待,叫仆僮伺候他们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上等的吃食端到眼前,就差一口一口往嘴里喂了。这般贴体安排搞得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就是见不到曹操本人。直等到第三天午后,王必才通知他们见曹操,备下两匹好马带他们出了县城。

    约摸行了五六里,曹军的大营迎入眼帘。但引路的王必依旧不停,绕营而走又走了三四里,行至鸿沟沿岸才勒马。浚仪以东是鸿沟分叉之处,主流顺势南下,而向东南分出的支流便是睢水。此时这里热闹非常,无数的士兵光着膀子、挥着铲子正在河口劳作,似乎是要挖出一条渠。王必对看得发愣的王华二人扬了扬手:“二位大人,请这边走。”随即领着他们上了一处林荫密布的小山包。

    两人放眼打量,山包周围有士兵防卫,上面搭了座简易凉亭。亭中有两个人,其中一人似是小官,正趋身捧着一张羊皮卷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另一人身穿锦衣,注视卷宗正在聆听——若不是曹操还能是谁?王必将二人领至近前,识趣地退了下去。两人看出曹操正在听属下汇报,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打扰,却见他一边看卷宗,一边开口道:“二位大人过来坐吧。”

    华歆与王朗对视了一眼,若不行礼就落座有失上下之分,可又见曹操面前已摆好了两张坐榻,情知人家早候着他们,便安然就位。那个汇报的小官年纪轻轻,长得黑黪黪的,见来了俩重要人物,赶紧住了口就要告退,曹操却道:“你把话说完。”

    “诺。”那人接着道,“若按此图修成,此渠便可沟通汴水、睢水,其间百姓皆可获益。”

    曹操手捻胡须:“你的预想虽妙,不过渠道绵延非一日之功,老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走啊。”他来兖州主要目的是调集粮草,并关注河北军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要提兵北上。

    “这倒无甚大碍,可招募百姓一并出工,上至浚仪下至睢阳,都是要挖的,把沿途各地的百姓都动员起来应该不难完成。”

    “嗯。”曹操点点头,“你是老行家了,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只是不要过度劳伤百

    姓。我是来施恩惠的,不是来结民怨的,过犹不及。”

    “诺。”那人收起羊皮卷,“那下官告辞了。”

    “且慢!当朝二位名士在此,你这后生岂能不见?”曹操笑呵呵道,“让老夫亲自为你引荐吧。左边这位是王景兴王大人,高才博雅享誉东土;右边这位是华子鱼华大人,清纯德素名冠颍川。”

    王朗、华歆惊得瞠目结舌——他俩平生从未见过曹操,王必也没过来介绍,他怎么会晓得谁是谁呢?两人暗自称奇,诧异地对视一眼,竟连那小官朝他们施礼都忘了客套。

    曹操知道此二人非同一般,若不拿出些本事也难叫二人服气自己。其实他表面看文书,却一直用余光扫视着他们。华歆乃是献城投降,在孙策手下还是颇受礼遇,不愁吃不愁穿,因而皮肤光滑、毛发葱郁,脸型也稍微胖乎一些;王朗城破之际仅以身免,流离江东多受磨难,虽这几日休养得不错,但眉梢眼角略有倦怠之意,须发也干枯许多。两人虽然都是四十多岁、穿着相似,但一个曾为座上客,一个曾为流浪人,怎么可能分不出来呢!

    王朗忍不住发问:“敢问曹公,您是怎么辨别我们俩的?”

    曹操微微摆手笑而不答——这本是层窗纱,只要一捅就破,但要的就是高深莫测。他拉着那个年轻的官员道:“二位大人,此位是河堤谒者袁敏,精通水利后生可畏啊。”

    “哦,久仰久仰。”王华二人明明不熟悉,也要跟着客套。

    袁敏深深作揖,陪笑道:“在下还要谢谢二位大人,托了您二位的福,我那三哥避乱交州,也可以与许都往来通信了。”这袁敏是袁涣的小弟弟,袁家四杰涣、霸、徽、敏,如今唯有老三袁徽身在交州不得团圆。曹操与孙权达成妥协,不但羁留江东之士可以北归,连信件也可以送达交州了。

    华歆说话温文尔雅:“袁大人谬奖了,此乃曹公之力也。非但我等得以北归,就连庐江刘子台的旧部刘晔、蒋济、仓慈等人也被释放,刘子台之妻王氏夫人也回来了。”刘勋其人贪得无厌,却颇有些艳福。他妻名唤王宋,乃是江淮一带有名的美人,而且贤良淑惠颇得族人赞誉。

    “你去忙你的吧。”曹操让袁敏离开,又客套道,“长途跋涉而归,又辗转来到浚仪,一定辛苦了吧?”

    华歆微微颔首:“蒙曹公和朝廷列卿关照,一路上衣食饱暖倒也无恙。”事实并不皆如其所言。华歆毕竟被孙氏奉为宾客,他启程时有江东臣僚士绅千余人为之送行,车马仆僮相随如云,自然没受什么罪。王朗可惨多了,在曲阿闻知消息,一家老小连马匹都是临时雇的,其子王肃还不到十岁,也得帮大人背负行囊,这一路上吃的苦头可不小。但华歆既然这么说,王朗也只好随之点头。

    曹操其实知道其中有别,特意拍了拍王朗的手:“二位大人放心,许都虽小还是能为你们安置好住处的……”又客气好半天才转入正题,“二位大人是有幸得归了,可不知江东还有何人物未能得返?”

    王朗知他必有这一问,早就想好了:“汝南许邵、许靖兄弟原在我处避难。后来许邵病死,孙策破城之日我逃亡被擒,许靖倒是跑到交州去了,曹公应该将其召回朝中。”

    提到这对兄弟,曹操忍不住想笑,当年他设计威逼许邵给了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个风谣评语,曹操这个名字才在士林中陡然而亮。许邵虽然已死,许靖岂能不从兄弟口中风闻他是个什么人物?恐怕此人是不会来的。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敷衍着:“那就有劳景兴写信劝他回来吧。”

    华歆一举一动甚是气派,手捻长须道:“其实还有两人颇为可用。有个孙邵,字表长绪,乃是北海人士,孔文举任北海相时曾任为功曹。还有前任吴郡太守盛宪,字孝章,他虽是会稽人士,却与孙氏不睦,跟孔文举也是至交好友。”

    “哦,可以考虑考虑。”曹操听得明白,这两个人与孔融的关系似乎比华歆、王朗更近一层。曹操平素只把孔融当个幌子,用其招贤纳士,可并不希望他真的管事。

    王朗不明就里,却又道:“在许都居住几日感触颇深,昔日旧友相逢共论时事倒也畅快。文举兄对我们言讲,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希望我们共参朝政矫正世风。我等虽没有什么治军之才,也能坐镇风雅吧?”

    “是啊。”华歆欣然点头面露得意。

    曹操淡淡一笑,倏然回头指了指山包后面道:“二位请看,在那乱林野草之中有三座坟茔。”

    王华二人顺着他的手看去,果有三座小焚,碧油油生满杂草的坟头,前面仅有低矮的石碑,字迹泯灭难以辨认,其中一座碑已经断裂了。王朗感到莫名其妙:“曹公叫我们看着荒冢为何?难道您识得所葬之人?”

    “当然识得。”曹操软声细语道,“当中那座断了碑的正是这浚仪县大名鼎鼎的人物边让边文礼,左右乃是袁忠袁仲甫、桓邵桓文林。”

    王华二人闻听此言惊得一身冷汗,仿佛浑身骨头节都酥了。曹操当年为兖州刺史,诛杀边让、袁忠、桓邵三位名士,又将其满门屠戮,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料这家伙时隔多年无半分悔意,还坐在孤魂冤鬼切近之处谈笑风生。二人顷刻间明白了,曹操的用意很明白,只要对他有半分抗拒和诋毁,下场就与边让等人一样。这样的情势下,还谈何共参朝政矫正世风?

    曹操见二人面露畏惧之色,甚是满意——朝廷大事皆出自家手笔,别人只需各司其职称颂赞扬就够了,用不着议论是非品头论足。华歆、王朗这些名人都有针砭时政的毛病,这可不利于他的施政统治。有一个孔融就够了,再不能有第二个。

    华歆木讷片刻恢复了常态,满脸和善地道:“《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君子之人若能谨小慎微,何至于亡国败家?由此观之,边文礼三人还并非是十分的君子啊。”

    王朗白了华歆一眼,郑重道:“天下之理多变通。君子慎行确实不假,但那‘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又是说与何人听的呢?曹公恕在下斗胆一言,此三人虽自取死路,其情还是可悯。”

    曹操微然一笑,心里已经有数。华歆这厮是个老滑头,表面光滑一触即溜,其实从他投降孙策颇受礼遇就能看清;王朗毕竟是与孙策斗过一阵子,风骨更挺硬些,学问也不错。想至此曹操又道:“景兴所言也是,此三人却有些才华,我也不会忘了。边让有一门生名唤杨俊,乃河内郡人士,老夫还不是照样征辟到府里为掾属。还有前几天我族弟曹洪想要辟用此地一个叫阮瑀的人当书佐,被人家断然拒绝,我也不记恨。他不是不想为武夫效力嘛,我把他招进我的府里,这也算人尽其才吧!我记得孝灵皇帝即位之时,民间有一歌谣‘白盖小车何延延,河间来和谐’,光禄大夫刘倏推荐孝灵皇帝继位,窦武与宦官侯览从其言。后来侯览残杀了刘倏,朝廷百官无不愤怒,于是又征刘倏之弟刘郃入京担任高官,上下舆论从此和谐无事。”

    昔日阉人以杀戮除异己。以邀买收人心,难道如今朝廷也要循此之道?正在二人品味之时,忽闻问安之声,兖州刺史薛悌带着一个从员来到山包下。

    曹操脑子转得很快,刚才还在跟宿儒玩玄机,一看见薛悌又想起公务了:“孝威啊,调集军粮之事办得怎么样?”

    薛悌面有得色:“东平来的最后一批粮已运到,兖州各部的粮食都已齐备。”

    “嚯!好快啊!”曹操甚是满意,“任峻这几日身体不适,多多偏劳你了。”典农中郎将任峻是曹操妹夫,一直总督粮草之事,他这一病差事麻烦了不少。

    薛悌拉过身边那从员道:“不敢欺瞒明公,这次督调军粮皆此人之力也。”

    曹操瞅了瞅那人——二十多岁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体态俊美。不禁心中喜欢,笑问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那人跪地回禀:“在下陈留董祀,蒙朝廷不弃、曹公恩典、薛州将提拔,现勉力充任兖州从事。”

    曹操听他不但长得好能办事,还很会说话,笑道:“别给他薛悌卖命了,我任命你为典农都尉。”

    “谢曹公。”董祀还真不客气。

    “莫要骄傲。”曹操敲打道,“过去枣袛在兖州屯田有功,惜乎天不假寿,以后这边差事你要接着他办好。任峻有病在身,不要打扰他静养,此番出兵老夫命李典、程昱监运军粮,你直接跟他们交差吧。”

    薛悌插了话:“李典还未回来呢。”曹操此番到兖州,也要安抚百姓吊祭亡故,所以派出使者往平阳县祭祀鲍信、往己吾县祭祀典韦,各赐少牢之礼。卫兹之子卫臻在夏侯惇帐下为吏,准其回襄邑祭父;李典也回乡祭祀李乾、李整等人了,他家在山阳郡,比别人离得都远。

    “既然如此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曹操示意他们退下,过了片刻又猛然想起什么,“且住!”

    “曹公还有什么吩咐吗?”薛悌二次转回。

    “鲍信忠勇一世,实在死得可惜。你写个奏章递到许都,让令君给他儿子封个侯位,要亭侯级别的。另外典韦也有个儿子,还念过几天书,叫……叫……”

    “典满。”薛悌提醒道,“这孩子年纪还小呢。”

    “不管多大了,也让令君照顾一下。招入太学当个童子郎,以后再慢慢栽培嘛。”曹操说罢,别有用心地看了看王朗、华歆,“他们的父亲生前都为老夫出过力,我当然不能亏待喽。”

    王华二人这半天算是彻底看明白了。朝廷的局势远不似孔融预想的那么简单,现在曹操不受任何约束。一个小小从事只要他喜欢就可以提升为都尉,汉室天下的侯位由着他封,即便是太学都可以随便往里塞人。简而言之一句话——谁对他曹某人好,谁就能升官发财;反之似边让那等有才而不能为其所用的,杀了也不能让别人用。

    一切都看清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华歆矜持微笑默默不语,王朗二目空洞不置一词。曹操见他们已然服气了,又把话往回收:“二位也无需多虑,朝廷百废待举,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前日荀令君信上说,地方课税租调之法不妥,这就是财政大事,还有钟繇也在想办法安定关中,此亦事关大局。二位大人回去后多帮他们参详参详。老夫在外面打仗,朝廷就多多仰仗列位了。”

    “蒙公信赖。”华歆受制孙策多年也算有心得,起身作揖道,“《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等用心效力朝廷,其他无问也就是了。”

    “嗯,华卿不愧谦谦君子,这样很好。”曹操挺满意。

    王朗也站起告辞:“曹公军务繁忙,我等不便再搅扰,尽快回去协理政务,多为荀令君出谋划策。”

    “甚好。此处河工要紧,恕老夫不能远送了。”

    “不敢不敢……”华歆与王朗手拉着手,踩着棉花一般下了土山。曹操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笑——拥彗折节有利有弊,用好了可以天下归心,用不好也会招致毁谤,经过这番开导,他们应该不敢与孔融尿到一个壶里去了。

    他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忽见郭嘉与荀衍慌慌张张跑来。郭嘉年纪轻,在前面连蹦带跳喜形于色;荀衍乃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后面嘘嘘带喘,跑得上气不接下去——什么事叫这素来沉郁的老家伙这般着急?

    曹操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猛然站了起来:“袁绍出事了?”

    “恭喜曹公!贺喜曹公!”郭嘉乐呵呵蹦上山来,“刚刚得到消息,袁绍死啦!”

    “是吗……”曹操倏然一阵轻松,但不知为什么,轻松过后竟还有一阵淡淡的悲凉与失落。

    “千真万确!”郭嘉笑得跟朵花一样,“而且河北臣僚废长立幼,以其三子袁尚继承大将军之位。这个未经大事的孺子岂是曹公您的对手?哈哈哈……”

    曹操茫茫然望着远方,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袁绍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仿佛就映现在滔滔河水之上。荀衍隔了半天才气喘吁吁跑过来:“袁、袁绍……死……”

    郭嘉拍着他肩膀道:“我都说完了,您歇歇吧。”

    荀衍一屁股坐倒,白了郭嘉一眼:“你这小子……”荀家在河北有些关系,这情报乃是他弄来的,却叫郭嘉听说后抢了先。

    曹操捏捏眉头定定神,似乎毫无兴奋之态,冷冷道:“出兵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在下知道!”郭嘉脱口而出,“需拿掉广陵太守陈登!”他简直就是曹操肚子里的蛔虫。

    荀衍却道:“陈元龙治理广陵并无过失啊?”

    这叫曹操怎么回答呢?陈登确实没有过失,但他太不让人放心了。昔日他背叛过吕布,又与刘备相处融洽,且颇得广陵百姓拥戴,更重要的是他手握一部分兵马。有野心、有智谋、有人望、有兵马,这种人岂能不防?现在要大举北伐,万一陈登背后造反可就不妙了。

    郭嘉知道曹操羞于开口,替他对荀衍解释道:“后院堆了把柴禾,虽然未必会着火,可总要防患于未然吧。”

    都是精明人,道理一点就透。荀衍点点头,但脸上仍显忧色:“但是陈登不好动啊,以前令君想要调他入京,广陵百姓差点上万民表!”

    曹操早有主张:“改东城县一带为东城郡,迁任陈登为东城太守,叫他离开广陵。另外陈矫、徐宣是他的左右手,再给毛玠通个气,征辟此二人入幕府为掾,剪去他的左膀右臂。”

    郭嘉提醒道:“先前刺史严象已死,若再调陈登离开,防御孙氏还要再选一人,扬州刺史可还缺着呢?”

    提到前任扬州刺史严象,曹操对此人甚不满意。他赴任扬州以来几乎是脚踏两只船,一边向朝廷歌功颂德,一边向孙氏卑躬屈膝,实在不堪其任。最后死于庐江李术之手,曹操私下也觉他罪有应得,不过看在他是荀彧举荐的面子上,不说出来罢了。如今另择接替者,可要精心挑选了。曹操闭目沉思,把曾在幕府任职的掾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半晌才道:“刘馥曾在扬州避难,规劝袁术部下投靠于我,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而且是沛国相县人,与老夫是半个同乡。就派他接任荆州刺史吧……友若兄,你现在就去给令君写信办这几件事。”

    “诺。”荀衍这口气刚喘顺溜,又领命下山。

    “火速修书到徐州,叫臧霸、孙观、尹礼他们继续攻打青州,牵制敌人兵力。再命钟繇密切注意并州高幹动向,有何异常报至军中。”曹操脑子里早已筹谋多日,时机到来之际下达军令滔滔不绝,“晓谕三军除河工外一律整理行囊,明日一早点卯,辰时大军开拔。夏侯惇所部回转许都戍守,其他远近各军不必来此集结,全部赶往官渡会合。命程昱先行一步押运粮草到官渡,李典回来后火速赶上。”

    他说一句郭嘉便掐一个手指头,心中默念一遍,最后拱手道:“主公放心,属下立刻安排这五道军令!”

    “好记性,快去吧!”曹操又冲山下的许褚招招手:“仲康替我打点行囊,派些亲兵护送家眷回许都,打仗用不着他们。”许褚想吩咐仆僮快去办,曹操却道,“你也去吧,老夫想独自静一会儿。”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曹操一人矗立在山头。他与袁绍之间的恩恩怨怨已成过往云烟,现在只剩下对老朋友的怀念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打败袁绍,袁绍那孤傲的性格似乎是永远不可能被打败的。若论两军交锋会斗于疆场,他绝不输于袁绍,但若论附庸风雅延揽天下名士,即便他拉上一个傀儡天子也只能与袁本初争个平手。时至今日曹操还颇为在意自己是“宦竖遗丑”,可袁绍即便蒙土地下依旧却带着“四世三公”的美丽光环,世间之人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怎么身份地位的烙印会这么深呢?

    他回想往昔直到夕阳余晖将至,仍久久不能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