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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恩重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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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的凌空一跃已是我的极限,只要被追上,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想到此处,我拼命一挣,没能直起身子,却觉一阵钻心的疼痛,肩头又涌出一股热流,全身因失血抖得厉害,脑中也恍惚起来。我再无力指挥燕骝,索性放弃了努力,任由它乱走。

    身后蹄声响起,是他们追来了罢?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惶急,只是觉得有些冷,仿佛追在我后面的只有那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眸。算了,听天由命吧!我手一松,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一路上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察觉自己仍在密林中穿梭,侧耳细听,除了燕骝的蹄声,周围并没有特别的声响,我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慢慢睁开眼。

    天还未亮,周围树木都笼罩在一片青色的晨雾中,我正想庆幸自己脱险,一条带着露水的枝叶在身上扫过,顿时疼得出了一身冷汗。更糟糕的是,这一扫仿佛让所有伤口都醒了过来,尤其是背上中箭的地方又渗出不少血。疼痛变本加厉袭来,不一会我全身衣服就像被水洗过一般,本来已干的血迹被汗水浸透,散发出阵阵血腥味。恢复意识也未必是件好事,我懊恼地想道。

    忍着痛摸到马缰,向后一拉,燕骝停了下来。费了半天力,我总算坐直了身子,小心地顺着马背慢慢往下溜。脚刚一着地,我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失血太多了,一阵阵眩晕不住袭来,感到浑身软绵绵的。再看到身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我不由轻轻苦笑,不是小瞧自己,照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追兵袭来,我就要捐尸荒野了。

    谁会相信叱咤风云的越凌王也会落到这般田地?丧家之犬般被人追着乱跑也就算了,还像软脚蟹一样坐着等死。

    燕骝跪在我身边,如饥似渴地啃着地上的草叶,那副样子真让人心酸。它拼尽全力驮着我跑了一夜,现在身上净是横七竖八的伤口,本来光滑如缎的皮毛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平日它的饮食都有专人照料,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我现在连自保都谈不上,又怎么照顾它?

    不能再将燕骝留在身边了。李袁等人一定仍在到处搜寻我,不亲眼看着我死怕是不会甘心。而燕骝的外形如此招摇,我的处境又如此危险,这样在一起,只会使我们早早葬送性命。

    坐了一阵,恢复了些许体力,我走到燕骝身边,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系在它的颈间,在它耳边道:“你不能跟着我了,从今后自寻出路去罢。或是投奔哪位郡守,或是找个富贵人家,都随你。”

    燕骝有些哀怨地看着我,好像能听懂我的话似的。

    我一笑:“不用担心,你这样千金难求的好马,还怕没人收留你么?这玉佩就算代表不了我越凌王,起码还能换几千两银子呢。好了!”我拍拍燕骝脖颈,示意它站起来。

    眨眨有些酸涩的眼睛,我真是有些笨手笨脚,一个玉佩居然系了这么久,也难怪连身边人都看不透。想起宋然,心中又感到一阵刺痛,我慌忙弯腰捡起一截树枝,向着燕骝身上用力挥去,口中喊着:“驾!”

    燕骝身体本能地向前一冲,奔出几步却又回头望着我,大概发现我并未骑在它身上,一时徘徊不前。我心中着急,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向它脑袋扔去,喝道:“还不走!”

    燕骝吃疼,又跃出十几步,仍是不由回头看我。我又将手一扬,它反射般又向前跑,起初迈着碎步,后来便撒开四蹄,身影渐渐隐没在林中。

    我颓然坐倒,心中默道:若我侥幸不死,自然会去寻你。又呆呆坐了一阵,我找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当作拐杖,沿着早已看好的一条小径走下去。

    襄阳与江陵沿途的路一定被封住了,向西虽然可以到当阳,但照我现在的状况看,没走到地方就该累死了。唯一剩下的出路就是尽快走到江边,或许还能混在某条船上一路返回建康。我选的这条小路虽然曲曲折折,大致方向应该不会错的。

    其实现在最盼望的还是能找个人替我拔箭,否则走在路上也太招摇了。真是倒霉透顶,偏偏中箭在手臂够不着的地方,非但剧痛难忍,还带着幌子丢脸。自怨自艾了一阵,我双眼忽然看到前方某处,不觉扬起了嘴角。

    林中有道青烟正袅袅升起,虽然稀薄得几乎看不清楚,却能断定是有人在拿木柴生火。如果运气不是太背的话,起码烟下会有人救我罢?这么想着,我抬步朝密林深处走去。

    看去相距不远,实际上却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来到冒烟的地方,眼前已经模糊一片。原来这堆火是生在一个破烂的小茅屋前,主人还在屋里,我支撑着走到门前,还未举手叩门,那柴门却一下开了。一个削瘦少年正抱了柴火出来,见到我大吃一惊,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厉声问:“你是谁?”

    我轻声笑道:“小鬼,才隔了一天就不认识我了?”说完这句话,我脑中“嗡”地一声,不由自主栽倒在地上。

    听到柴火落地的声音,接着我的脸被一只手扳过来,那小鬼的声音在我上方道:“你是那个盗马贼?”

    什么盗马贼!听了这话我气不打一处来。遭遇已经够悲惨了,没想到还要受这小鬼冤枉。可惜此时我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向他咬牙。那小鬼冷笑着讽刺我:“不是盗马贼怎么伤成这样?一定是人赃俱获,才被人弄得半死,分明咎由自取。”

    我从牙缝里道:“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小鬼笑得更加残忍:“让我同情你?你先问问自己,白天对我做了什么。要不是你,我会在这种地方过夜?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欲哭无泪,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让我遇到个小灾星!千辛万苦逃得性命,可不能平白冤死在这小鬼手里。于是尽力用讨好的语气道:“你肯定误会了。我不是提醒过你走错方向了么?再说是你自己硬要走那条路,我又不知道你去何处,也不好阻拦。”

    小鬼冷笑道:“还狡辩?以为我看不出你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么?你自然知道我沿着那条路能去哪里,也知道那条小路多费几倍的精力。你是故意整我!”

    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傻到离家出走?早知道还会遇到他,昨天就对他好一点了。我无力地闭上眼睛:“随你怎么说,既然我落在你手里,只好任你处置。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现在无力反抗。”

    半晌没有动静,我还以为那小鬼发了慈悲呢,突觉背上一凉,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咬紧了嘴唇,差一点惨叫出声。那个小鬼竟然用手戳我背上的伤口!看到我愤怒的眼神,小鬼又冲我讽刺地一笑:“疼吧?疼就叫出来,咬嘴唇干嘛?真是虚伪!”

    真想揍他!这个小鬼怎么老爱用笃定的口气给人下判断,我一个大人如果在小孩子面前被整得大声惨叫像话么?可是想到现在的处境,也只好忍气吞声了,等我……

    “怎么?还想报复我?”小鬼一手按在我背上,向我挑起眉毛。

    “没有没有,你说的对。”我干脆别过脸,免得又激怒他害自己吃亏。暗中咬牙,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说话太多了,不久我又觉得脑中昏昏沉沉,身体仿佛离这里越来越远。

    “喂!”好像从很远处飘来一个声音,我没理它。“喂!醒醒!”我微微张开眼,这才发现有人在使劲拍我的脸,只是不知为何根本感觉不到疼。周围又渐渐清晰起来,是不是我看错了,那小鬼脸上竟然有点着急,我不由向他一笑。见我醒了,小鬼停下动作,皱眉道:“你怎么一眨眼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又闭上眼睛:“不好意思,我太累了。”

    “喂!”

    “你轻点!”这下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脸上的疼痛了,睁眼看到那小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没好气道:“你打算一直这么折磨我到死么?”

    “你要不要我替你拔箭?”小鬼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我倒愣住了,一时忘了回答。

    “不要就算了!”

    我急忙道:“要!”不过下一刻又迟疑,“你会吗?”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鬼,能力确实值得商榷。

    原以为又会惹得他生气,不料那小鬼对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么?这箭在你身体里呆了这么久,再不拔你这条臂膀就要废了。”我沉默了,他说的倒不是假话。

    只听那小鬼又道:“你本来失血太多,说不定拔出箭后流血不止,就此一命呜呼。但是不拔的话,你伤口溃烂,照样会一直失血,只是死得慢一点,还得搭上一条胳膊。拔与不拔,你自己选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我故意轻松一笑:“你拔吧!如果我命大,将来一定报答你;要是我死了,那也算给你报仇了。”

    那小鬼依然不动:“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我心里不由气得想骂,真当我这是临终遗言?我就看起来这么短命么?不过我嘴上郑重道:“还有一句话请你记住,就算我死了,也会好好报答你全家的。”

    小鬼愣道:“你死了怎么报答我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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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准备好了?要是疼就喊出来。”小鬼撕开我后背的衣服,握住了羽箭,猛地一用力——

    “嗤”地一声,喷起一片血雾。接着是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只觉得天地都倒过来了,可是还能感觉到鲜血不断从背上的缺口涌出,身体越来越空……越来越空……空到极点就该去逍遥世界了罢?我模模糊糊地想……

    “宋大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桌上直起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身上的披风立刻滑了下来。

    “嗯?”军帐内的烛光时昏时明,宋然长长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军情图上。

    “我睡着了。”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殿下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干脆到床上睡一觉。”灯下的人依然在忙碌。

    “你还不是一样?你也去睡。”

    宋然冲我一笑:“我不一样。”

    我用手支着头,仔细在对面看他:“怎么个不一样?”

    宋然抬头看着我,突然失神了片刻,又继续整理着手中的战略分析:“殿下这里写错了。”

    我一惊,急忙抢过来看:“哪里?我可都是仔细核对过的。”明天就要聚众商议讨敌大计,出了差错可不是玩的。

    正在我一字一句看是哪里出错时,宋然哈哈一笑:“殿下不要生气,我开玩笑的。”

    “你!”我立刻跳起来踢他一脚,“你不要命啦?居然耍我。”

    宋然笑道:“属下其实是想夸赞殿下的书法又进步了……”

    我哼一声:“花言巧语,看招!”两条轻盈的身影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

    我突然定定地站住,乌沉沉的羽箭正对着我,对面是一双寒冷如冰的眼眸,不觉愣住了:“宋,宋大哥?”

    宋然不答,手一送,那支箭便插入了我的胸口,我的身体立刻飞速坠落,口中大叫道:“不!”

    我浑身一震,落到了地面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旁边看着我,是那个小鬼。我立刻翻身坐起,却闷哼一声又倒下了,这才发现自己身下被垫了许多干草。我向他虚弱地一笑:“箭□□了?”

    小鬼眼中又露出讽刺的神色:“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我看看周围的暮色,这么说昏了快两天了。

    我擦擦额头的冷汗,诚心诚意道:“多谢你。”

    “那是你命大。”这小鬼真是别扭。

    我笑道:“你谦虚什么?我知道我命大,不过若没有你我肯定活不到现在了。”

    小鬼冷哼一声:“我若不救你,你便要做鬼缠我全家,我敢不救么?”被他听出来了,我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要水吗?”

    我急忙点头,一股清凉的液体送入了口中,立时觉得全身都舒服了许多。

    “你现在倒是挺高兴,刚才鬼叫什么?害得我总被你吵醒。”小鬼拿走了水碗,在我身边躺下来。

    “对不起。”我确实觉得愧疚。

    “你是不是做了噩梦?一直在□□。”

    “那是你拔箭弄得我太疼了。”我闭上眼睛,刚才的那是梦么?但是却又好像是记忆中的一部分,那样的情景是曾经有过的,有过的……可是,为什么,一切突然都变了?

    “小鬼?”我忍不住想找个人说话。

    “唔……”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突然睁开眼道,“我不叫小鬼!”

    “那你叫什么?”

    “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天杀的小鬼!

    “我问你一件事。”在心里腹诽了半天,我终于平静下来。

    “说吧!不过要看我愿不愿意回答。”

    我自顾自说道:“要是有一个人,你一直以为他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可是最后发现根本不是,这是为什么?”

    小鬼冷笑一声:“那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

    “是么?”我心里仿佛被戳了一下,不再说话,却再也无法入睡。

    天亮以后,那个小鬼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早饭放在我面前道:“吃吧!吃完了快点滚。”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那小鬼冷笑道:“舍不得?想让我照顾一辈子么?”

    我笑道:“你以为自己很会照顾人么?”

    “有种你就别吃!”小鬼果然很生气,说着要将早饭拿走。

    我手腕一翻,让他扑了个空,一边吃一边道:“小兄弟,听我一声劝,你还是快回家去罢,你家里人一定很惦记你。”

    小鬼抢了半天都扑了空,愤然向我挥拳道:“管好你自己罢!”小鬼真生了气,似乎下了决心不理我,接下来怎么问话都不肯说了。到最后,我只好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罪。没办法,谁让我有求于他呢?我摸到身上仅剩的几个铜钱,央求他去找个人家帮我买套旧衣服来穿,我自己原来的衣服早就面目全非了,穿出去会吓死人。

    小鬼弄来的那套衣服有些肥大,我避开伤口,十分费力地穿上,就见那小鬼在一旁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

    “你这么一穿倒不像个贼了。”

    “废话!我本来就不是贼。”

    “那么那匹马是你的了?”

    “废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人要杀你?”

    “……”我差点掉进陷阱里,急忙改口,“那匹马以前虽不是我的,被我偷走以后当然就是我的。”

    小鬼蔑视地看我一眼:“哼,说来说去还是个贼。”

    我闷闷不乐道:“就算是罢!”

    小鬼十分悲天悯人地对我道:“你被弄得这么惨,应该尝到教训了,从今以后改过自新罢,就当是报答我了。”

    我觉得没好气,可是又只好应着,趁机反问道:“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离家?”

    他这次倒是十分干脆:“为了逃婚。”

    “逃婚!”我不由吃惊地打量他,就算富贵人家可以随意挑选妻子,也不至于急着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成亲吧?

    “不信就算了!”

    我忙道:“我当然信!可你为什么逃?对方很丑?”

    “不是,我就是不喜欢。”

    “那你不会拒绝?”

    小鬼白我一眼:“能拒绝我就不用逃了。”没想到他跟我处境还挺相似,我立刻心有戚戚焉。

    “可是……”

    小鬼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不耐烦道:“你别想劝我回家,那个鬼地方我才不要回去。你怎么还不走?”

    “你不如跟着我罢。”我十分认真道。

    “跟着你?偷马还是被人追杀?”他一脸不屑,“你照顾好自己的小命罢。”不等我说话,他早背起自己的包袱跑了。这个小鬼真是无情又别扭。

    走一阵歇一阵,我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一个叫麦口的小镇,却发现实际情况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这个地方紧靠江边,来往船只也不少,只是盘查非常严格,别说根本没有混上去的可能,就算混上去也迟早被人发现。那些船家个个带一双势利眼,见我无权无势,又无银两,也没人肯收留我。

    受了一肚子气后,我只好跑到一家客栈,问他们能不能在大堂里过一夜。总算那老板娘良心未泯,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同意了。

    我躺在冷硬的地板上,饿的头昏眼花,心里想着要不要真的去做梁上君子,可是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莫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偷,我此时怕是连人家院墙都爬不上去。背上的伤又火烧般疼痛,我翻个身,本想继续筹划明天的出路,居然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