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越江吟 > 57、第五十七章 依稀故人

57、第五十七章 依稀故人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随着魏军与赵军的对峙, 司马景屡战屡胜,宇文灵殊战果惨烈, 赵军中流言纷纷,有些下层将领对跟随宇文灵殊出战怨言颇多, 认为他才能远逊司马景。魏军中也不断传出流言,说司马景乃军神降临,魏军败给他是理所当然,至于其他的宇文氏、陈氏将领,全都不足为惧!

    宇文灵殊有苦难言,宇文家的亲信将领更是为他不平,与支持司马景的将领们多次发生冲突。尽管司马景头脑清醒, 严厉申明这是魏军诡计, 并处罚了不服宇文灵殊的将领,却对改变将士的看法收效甚微。

    武佑绪大军于开战第七日全部踏冰过河,占领了黄河西岸,并持续向前挺进, 进攻栎阳时遇到赵军阻击, 相持于城北连绵的山丘地带。

    赵廷震动,连日增兵栎阳,同时命司马景速败魏军。司马景不再顾及与宇文灵殊矛盾,命他撤掉旗号,设伏兵于潼水之南的山坳。自己借魏军有意落败之机,也佯装撤兵,绕过了魏军前锋, 通过桃林塬一个隐秘山涧,直插魏军后方。

    当是时,负责出战的魏军将领薛凯与蔡起发现中计,立刻率军应战,半日后突围成功。不料司马景不再如往常一样回撤,而是发了狠一般舍命追击。追至潼水南岸,伏兵四起,魏军阵脚大乱,一万军队覆灭七千,左护军蔡起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函谷城中,江原在地图前铁青着脸冷笑:“好个司马景,将我军策略反过来利用。可惜本王不能亲自与他对阵!”

    杜长龄坐在下首,面上带着几分操劳过度的憔悴:“武将军陈兵栎阳,距长安只有咫尺之遥,赵国必然大受刺激。然而司马景虽然暂时得胜,与宇文灵殊间的裂痕却在扩大,只要我军不再给他乘隙而入的机会,便不足为惧。”

    江原神色严肃,霍然转身道:“燕七,传令燕三率五百名燕骑士协助虞世宁,对阵时专冲司马景中军,能杀掉最好!传令虞世宁深沟坚垒,时刻防范赵军突袭营地。”

    “是!”燕七接过令符,匆匆赶去。

    “时谦!”

    “臣在。”

    “命斥候营加强函谷关周围戒备,所有山道、河流、溪谷等等可能有伏兵出没的地方,都要仔细搜索,防止赵军后方偷袭!”

    时谦刚领命,一名斥候长急切求见,说有重要情报呈交燕王。时谦停住脚步:“殿下,是武关的消息到了。”说着从那斥候手中拿过封漆严密的铜管,熟练地打开后递给江原。

    江原飞快抽出密函,看后面色更加严肃,只沉声对那斥候道:“你先下去。”他把密函交到我手上,自己慢慢坐回椅中,“凌悦,念。”

    我低头看落款,却是韩王江进亲自写来的一封密信,只有寥寥数行,却是力透纸背,显然怀了极大的愤懑:“皇兄,弟联合越军兵分三路攻武关,行至臼口,遇赵军伏击。两万大军后路被断,覆没。事后弟截获武关信件,此计疑为司马景事先为武关守将所定。另,越军主帅宋然拥兵自保,致我军伤亡惨重,弟已上奏父皇务请越国严责,望皇兄附议。弟一人受伤事小,实不愿将士心凉。”

    田文良惊得胡子一翘一翘,直叹:“险!险!燕王殿下已然受伤,如今韩王又伤,老臣将来如何向皇上交待?”

    江原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作战原本就是险中求胜,田大人无须担忧,一切有学生处理。”又向时谦道,“子逊,你替我回复韩王,让他原地休整,尽量不要与越军摩擦,我会向父皇言明一切。”

    我不由自主有些出神,没注意下面有谁接话,直到听见江原叫我,才发现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一下站起来,惊讶道:“都走了?”

    江原看着我:“田大人早走了,我看长龄太累,也让他走了。”

    “没有安排下一步行动?”

    江原有些疲倦地揉揉额头:“武关战况父皇必然已经知道,我的奏章马上会送往洛阳,只待朝中的动作了。还有,田大人明日要去营中查看,你陪他一起去。”

    “怎么是我?”

    江原别有意味地哼笑:“谁叫他赏识你。”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衣着光鲜的老头儿与我并不对路,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被他赏识的。又看看江原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道:“这次我们损失重,也未必是坏事,我看倒能使赵国相信我们议和的诚意,后面的计策实施起来会顺利很多。”

    江原闭着眼睛长叹一声:“但愿如此!”他突然循着我的声音凭空一摸,正摸到我的手,顺势拉进自己怀里,搂紧了我的腰,沉沉道:“凌悦。”

    “什么?”我问得语气平静,却不知为何没有想要挣脱。

    江原顿了片刻,轻笑道:“没什么。这样抱着感觉不错,要是抱着睡,那一定感觉更好。”

    “喂!”我立刻把他推开,“你有没有一刻不想这种事?”

    “什么时候你从了我,或许就不用想了。”

    我横他一眼,理理衣襟道:“殿下你累了吧,下官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原眼角上挑,笑得很轻浮:“凌祭酒,不要总这么口是心非。”我重重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江原又拉住我,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拿出一柄剑:“带好了,别又弄丢。”

    居然是因为出使被困而失落的流采剑,我惊奇道:“你怎么找回来的?”

    江原轻描淡写道:“从陈显的亲卫那里拿回来的。”

    我伸手握住剑柄,“嗡”地一声长剑出鞘,剑身的锻纹流光如水,仿佛要奔流而出。我用手指仔细在剑身上摩挲,有些激动。

    江原笑道:“我想起那天在函谷城外,你见到我也露出过这种表情,难道我只有一柄剑的份量?”

    我试着舞动剑身,眉梢挑动:“错,我喜爱这剑远胜过你。”

    江原同样挑眉:“那起码是我送的。”

    “脸皮真厚!”我白了他一眼,将流采归入剑鞘,小心挂在腰带上,“殿下,多谢你的礼物,下官真要走了。”

    江原不高兴地起身走向卧榻:“快滚!”

    第二日,我随着田文良出了关城,到虞世宁驻扎的营地巡视。只见营地前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沟,挖出的土与石块一起筑成壁垒,用于抵御赵军的袭击。那些奉命坚守在壁垒之后的魏军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恨不能将对面山头的赵军吞进肚里。

    只看了片刻,田文良就被虞世宁请去喝茶,我继续在营帐间走动,突然营地中号角响起,一名黑衣斥候飞骑进入营地,下马奔进了虞世宁的营帐。

    我立刻往帅帐跑,只见帐中已聚集了十多名将领。原来朝中圣旨到了,命出征军队暂且休战,原地待命。

    消息闪电一般迅速传遍魏军大营,激起了滔天大浪,将领们纷纷向中军聚拢。一名千夫长愤怒地拉住我问:“大人,为何不让出战?老子们这几天装孙子装够了!”

    当我告诉他是因为议和时,那千夫长气得大骂:“议他娘的狗屁和!妈的,老子们来玩命就是为了最后夹着尾巴跑路吗?他司马景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老子们怕他不成!”

    田文良笑着劝道:“将军息怒,这是朝廷的意思,我们也没有办法。再等等殿下罢,或许他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许多将领醒悟过来,立刻要联名向江原请命:坚决不可退兵!

    出了军营,田文良捻着胡须转向我:“凌祭酒,我们走吧,殿下在等你一起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走?”我吃了一惊,继而恍然,“难道是去求医?”

    田文良微笑颔首:“圣旨已下,两军停战,殿下可以安心养伤了,凌祭酒也有内伤,自然也该去。”

    我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田文良,为何江原昨日竟没告诉我,却要让他来转告?田文良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呵呵笑着续道:“老夫故意找个借口与凌祭酒攀谈,却没想到被一眼看穿了。果然,就如当年老夫所见的周大将军一样。”

    我正牵过江原送的那匹白羽,闻言脚步一顿,喃喃道:“大人说的周大将军,可是周韬?”

    田文良叹道:“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及至看到我的神色,才有些惊觉地转过话头,笑道,“呵呵,老了老了,说上两句就扯远。凌祭酒正如日当中,千万不要误解。”说着便只管扯些平常话题来聊,对周韬只字不提。

    我不好多问,到了城门下便与田文良分道而行,带着几名护卫转向南面的山麓。行了不久,果然看见一行黑衣骑士等在那里,燕九过来悄声道:“为避耳目,殿下已经与凭潮先行,我们负责护送大人。”

    我问:“多久能到?”

    “半天。”

    我点点头:“出发罢。”

    函谷南面的山很陡,越往山里走,道路越窄,积雪越厚,我与燕骑军们骑马行了几个时辰,最后终于只能弃马步行。燕九命那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军带十人留在原地照料马匹,自己与另外十人继续护送我。

    因为我内力尚弱,走得很慢,燕骑军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开始轮流背我,总算在霞光漫天时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燕九对我道:“徐神医不喜欢被太多人打扰,大人自己往前走,应该能见到他的住处,我们十日后再来此处接应。”

    我举目望了望前面,只见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变成了娇艳的绯色,正有云层随风飘过,山顶景物好像被一阵大雾弥漫般模糊不清。我穿过云雾向前走,渐渐地看见几间房屋的轮廓显露出来,屋前栽种着常青草木,在云雾笼罩下竟像人间仙境一般。

    我走到门前,举手敲了敲门闩,门内有个散漫的声音道:“求医便进来,敲什么门?”我大为惊讶,立刻不客气地推开房门。房间的窗户很大,窗边是一张书桌,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边品茶,霞光洒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气缭绕。

    然而老者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面前,同样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我不由眉头微皱:“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孽徒!”师父把手边的拂尘一甩,不悦道,“为师还没拿这句话问你,你倒先质问起为师了。听说你几月前刚迎娶了魏国公主,怎么会突然独身跑到赵国的荒山上来?”

    我苦笑:“师父,这要弟子怎么说呢?总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师父一惊:“你慢慢说,怎么回事?”他起身想将我拉到桌边,可是刚一摸到我手腕,面色骤然严肃起来:“彦儿,谁伤了你?怎么内力只剩下不到三成?”我还没开口,他语气已变得更加严厉,“你跟魏国燕王什么关系?他比你早来一步,难道他说的那个内力全失的属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师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现在是他府中的军咨祭酒。”

    师父急促地追问:“他伤了你,挟持你?”

    “不是,他救了我。”

    师父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沉默良久,推开房门道:“你跟我来。”他携着我的手展开轻功,几次腾挪,飘飘登上山顶最高处的一角,“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深深地吸气,看着脚下悠悠飘过的白云,开始向师父讲述南越发生的一切。

    “……来到魏国以后,皇兄还是不肯放过我。就在冬至前后,他在魏国的密谍中有人发现了我的踪迹,幸好那人与我有私怨,按捺不住先行报复,没来得及上报。后来我随军出征,不知道皇兄有没有掌握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派人来杀我。”一口气说完,我觉得全身微微颤抖,便扶着一块突出的岩石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深深地埋头,“师父,你说我怎么还能回去?父皇不要我,母后不肯看我一眼,皇兄……千方百计要除掉我。你说,我还能到哪里去?”

    师父长长地叹了一声,爱惜地把手掌抚上我的头顶,语气沉痛:“冤孽,冤孽!”

    我强忍住眼泪,竭力让声音显得平静:“师父,徒儿其实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当初师父反对我从军,我激烈地在你面前夸下海口,说我定能让南越军队称雄天下,让父皇刮目相看,让所有人提起赵彦这个名字都不敢轻视。可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十足的笑话。”

    “傻徒儿!师父何时会看你的笑话?更何况,你这些年的作为已经让天下人为之夺目,师父虽然阻止过你,却也在以你为傲啊!”我慢慢抬起头,看向师父慈祥的面容,师父也看看我,“彦儿哪,为师其实有些后悔。只教了你武功,教了你修身养性,却未曾教过你一点争权夺利的手段,更别提什么帝王之术。为师本以为,只要这样,你就可以远离争斗,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可惜现在才明白,这些事非人力可以改变。”

    我摇摇头,淡淡一笑:“师父,你没教过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战场,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从军一年,我通读了所有兵书,从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脑中扎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东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权谋,我也并非一窍不通,但就算师父教了我,我也不愿拿去用在自己亲人身上。”

    师父轻轻点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叹道:“命之如此,该当如何?彦儿,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从此以后,你就随在师父身边罢,世间熙攘,过眼云烟,本也没必要过于执着。”

    我猛地惊醒:“徒儿不能!”

    师父颇感意外:“为何?难道你想留在北魏,这样隐姓埋名一辈子?”

    我垂下眼睑,低声道:“跟着师父,又何尝不是?我不甘心。徒儿过去没有像师父期望的那样学会无欲无求,现在更不会。徒儿对爱恨执着,恐怕一生都学不会遁世妥协了。我在魏国已有了一席之地,实在不想轻易放弃。何况皇兄还在找我,我也不能连累师父。”

    师父叹息一阵,终于道:“好吧,你……能在魏国立足,也是一段尘缘,为师不勉强你。你的伤我来想办法,算是师父唯一能帮你做的事罢。”

    “谢过师父。”我扬起头,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师父,弟子其实一直想问一件事,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师父能不能为我解惑?”

    师父点点头:“你说。”

    “师父为什么会在十岁那年带我走?我为何不能在宫里长大,为何身为嫡子,师父和母后却一直要求我远离争斗?以前,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得不到父母欢心,可是死里逃生之后,我不止一次的困惑过。就算儿子顽劣,难道一定要狠下心送离身边五年之久?”

    师父看到我悲愤的面容,猛然转身,冷漠道:“为师只管受命教导殿下,至于皇上与皇后的心思如何,为师并不知晓。”

    “师父!”我双膝跪地,长身拉住他衣摆,含泪道,“徒儿活了二十多年,到现在却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为谁而活,所有的志向化为乌有!难道你忍心看徒儿继续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么!”

    师父身形似乎颤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泪水淌下来:“彦儿,彦儿,你叫为师如何是好?”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师父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是连你都要欺瞒徒儿,叫我以后还能信谁?”

    师父满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视许久,平静道:“你且起来。”

    我不动,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从没像今日这般哀求过什么。

    师父又低低叹了一声,弯腰擦去我腮边泪水,将手掌抵上我手腕要穴,绵绵地运起内力。直到我浑身真气回旋,仿佛被一团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尘扫过峰顶的一株松树,卷下几簇浓密的松枝。我连忙接住,用松枝扫掉一块平坦石面上的积雪:“师父请坐。”

    师父摸摸我的头,伤感道:“可惜这般聪明。”拂尘微点自己旁边,“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师父的衣袖,颤声道:“师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师父沉吟着道,“彦儿,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姓周呢?”

    “徒儿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总认定我是魏国已故大将军周韬与平遥公主的血脉,他为此带我去看过周韬的画像。徒儿……徒儿不愿承认,可是确实与我很像。徒儿还知道,二十三年前,扬州有一场残酷的攻城战,守城的正是周韬,有人把他只有一岁的幼子掳到南越军营,从此那婴儿便生死不明。我查过当年的记录,当时南越的主帅是宋师承,负责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时间,我刚好二十四岁,这么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对我的态度,都让人不能不怀疑。”

    我咬了咬下唇,“虽然徒儿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轻时确曾在北魏游历,所以我猜想,或许他那时认识了周韬,后来便利用这段友情,骗取他的信任,赢得了那场胜利!父皇没有杀我,也许只因为一时愧疚,可是随着我长大,他越来越担心我知道真相……师父?”

    师父好像没再留意我的推断,只是喃喃道:“周韬……原来叫周韬。”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师父不认识他,难道……”

    师父转过头,慈和地笑道:“彦儿别急,你的身世牵绊太多,为师只是要想想,该从哪里说起?”他说着微微抬起头,表情好像陷入了回忆。我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心里有些难过,又不由忐忑,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流采。

    过了许久,师父终于缓缓开口:“彦儿,你可知道为师原本不姓宗,”他看着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没料到师父的第一句话就使人震惊。忽然想起母后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时就离家远行,许多年杳无音讯。

    师父轻轻一叹:“接下来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时,我的父亲因学识渊博被任为太子太傅,因为我年纪与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读。当时的太子赵深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是天资聪颖,已经隐隐有胸怀天下的气度,深得高祖宠爱。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为表哀思,谥为殇怀太子,并把他的独子赵卓立为储君。我受命成为东宫少傅,做了赵卓的业师。”

    师父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儿只有四岁,按照常例,却不得与生母同居,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生活在偌大的东宫里。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见我都特别欣喜,直到课业授完才恋恋不舍地送我出门。那个时候为师想,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培养成贤明君主,方不负与他父亲相交一场。”

    我低声道:“他没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师父笑了笑:“那个时候殇怀太子的几个弟弟都已经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寿阳王赵济,做事雷厉风行,也曾得到高祖赞赏。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怎么甘心让一个幼儿居于自己之上?太子在时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开始为夺位做准备。

    他在高祖面前表现得十分谦卑,背后却不断扩展自己的势力,渐渐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为丧子的打击,精力已经大不如前,竟对这一切没有察觉。在一天夜里,隐忍了四年的赵济终于决定动手。他秘密包围皇宫重地,夺取了各处宫门,亲自前去逼迫高祖退位,同时命府中亲卫暗中潜入东宫,刺杀赵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却更紧地握住剑柄:“原来,原来……”

    师父叹道:“赵济的皇位便是这么得来的,这些事史书上却不会有。当时的侍御史刘裕正在宫中当值,他冒死把消息带给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赶去东宫,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我循着踪迹找到日常授课的书房,却见只有八岁的赵卓正端坐在几案边,面前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高祖的圣旨,另一样是代表储君的钦赐玉佩。

    十几柄闪着寒光刀剑就在头顶上方,他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表现,反倒是那些刺客的手在犹疑不定。他抬头看见我,露出跟往常一样的笑容,平静地说:‘先生,学生刚才还在想,能不能最后见你一面。’”

    师父的眼中又溢出泪水,“我听到这句话,心痛得无以复加,冲过去将他揽在怀中,举起圣旨向那些刺客质问。其中一名刺客放下手中的剑,让我杀了他们再带走储君,否则他们无法向寿阳王交代。就这样,我保护卓儿离开建康避难,不久宫里便传出高祖驾崩的消息,赵济随之继位,开始清除反对他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子侄。我明白不能再让卓儿留在南越,于是带着他隐居北魏。”

    我听着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更觉心寒不已,涩然道:“原来师父出家修道本是无奈之举,不知道后来怎样?仁宗有没有找到你们?”

    师父拍拍我,笑道:“为师怎么会让他找到?不过为师那时还年轻,虽然以修道为名,心中却尚存着执念。我仍然把卓儿当作储君来教导,尤其在得知父亲为了反对赵济滥杀无辜,在大殿上触柱而亡之后,不觉更加严厉地要求他。为师曾经幻想,等卓儿长大成人,便助他重登皇位,扭转错位的一切。

    不想有一日,卓儿忽然问我,为什么师父总用历代帝王的事迹教导他,修习品德也罢了,为何还要懂得各类驭人权谋之术?我告诉他为师的用意,他默然沉思,几天后异常坚定地告诉我,他不会再去争夺皇位。我吃惊地问他原因,他笑着说,不愿再见至亲间相互杀戮,只愿从此做一个普通人。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向我拜别,临走前烧毁了高祖立他为储君的圣旨,本来还想毁去玉佩,终于心有不舍留在了身边。”

    师父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把半生的郁结都化在这沉重的一叹里:“那一年卓儿刚满十八岁,为师至今都在想,如果当初不放他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以后的羁绊?当时魏国正在四处征兵,卓儿便决心从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做起,那个时候他或许已经改名叫周韬了罢。他出众的能力无法掩盖,不久步步攀升,从伍长、什长、卒长、千夫长,再到偏将……一次军中大比武,魏武帝带着爱女平遥公主观看比赛,卓儿技压群雄,夺得第一,从此便受到武帝和公主的关注……”

    我全身一震,想要看看师父的神情,才发现山顶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没尽了,几点寒星颤巍巍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熄灭。我呆呆地坐在黑暗里,耳边静得可怕,却又仿佛能听见各种时有若无的声响。过了很久很久,我小声道:“师父,难道你是说,我的生身父亲其实名叫赵卓?他不要皇位,却又爱上了魏国的公主?”

    师父摸着我的头轻叹:“卓儿也是个重情的孩子,他爱上魏国公主,就一定要娶她。他认为只要自己不再追究过去,南越便与他再无瓜葛,可是他不知道权势带给人的致命诱惑。他不在乎,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这么多年过去,赵济也到了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都像他当年一样在紧盯着皇位。确立储君的规则你知道,通常便是立长、立嫡,否则便会面临极大争议。如此看来,三皇子赵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了。”

    “可偏偏是父皇登上了皇位。”我喃喃说着,心头涌起的感觉却让我厌恶。

    师父悠悠续道:“后来的事便跟你的猜测类似,南越与北魏正在争锋之际,赵焕立功心切,微服潜入北魏搜取情报,来到边境军营,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认出了赵卓。相反卓儿并不知情,只以为他是南越的普通士子,对他十分亲切。卓儿成亲之后,南越与魏国的摩擦已经十分激烈,就在两军对峙时,赵焕以故人的身份骗得卓儿信任,掳走了你,顺带偷走了卓儿一直珍藏的玉佩。”

    “为什么……”我死死咬住牙龈,“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做?一场胜利,真的就那么重要?骨肉亲情就一钱不值?”

    师父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彦儿,难道你还不懂?赵焕得到了你,就等于得到了皇位!朝臣中,有多少人认为赵济名不正言不顺,赵济自己也十分清楚,可是他杀不净,也不能都杀掉。他的儿子赵焕处心积虑,终于抓到了这个软肋!赵焕找回了昔日殇怀太子的亲生血脉,然后暗中联络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和士族,告诉他们,只要拥戴为他为太子,他愿意以嫡子的身份养育你,等你长大后再把皇位交还。为了使他们相信,他娶了我兄长的女儿为正室,把你交给她抚养,并且承诺立她为后。”

    我被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换条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痛苦道:“不可能,父皇后来的做法都说明这是谎言,谁会立别人的儿子为太子?”

    “可是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赵济若是知道,你必死无疑;而交给别的皇子,又与赵焕有什么区别?当时最重要的,只是保住你的命罢了。

    话又说回,对那些赵济曾打压过的大臣来说,有一个愿意弥补昔日裂痕的人做皇帝,即使是表面  文章,对他们也会更加宽容。这样做,既对得起殇怀太子,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帮了未来的国君,何乐而不为?而对赵焕来说,你就算是殇怀太子仅存的一点血脉,毕竟只是个婴儿,若是你日后资质平庸,就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自然而然地拥戴他的亲生子。”

    师父淡淡的语调,有些突兀地讽刺起来,“只是赵焕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从十岁起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优秀。他为此惶恐不安,甚至想过早早把他弄死。幸好你的母后及时送信给自己的父亲,也便是我的兄长。兄长苦苦 思 索 ,终于想起只有我或许可以保护你,于是派人四处寻我,而后我便以云游道人宗游之的名义接走了你,并且向赵焕承诺,绝不使你有一丝一毫的争权夺利之心。至于后来赵焕召你回去,我猜他也怀了目的,一则试探你是否真的没有威胁,二则期望你战死沙场。也许对他来说,只要你活着,他便永远不能放心。”

    师父结束了漫长的讲述,忧虑地看着我道:“彦儿,这就是为师所知有关你身世的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怕你承载不了这样沉重的事实,为师决不愿看着你痛苦。”

    我淡淡一笑,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是徒儿执意想知道真相,所以早有准备,师父不必担忧。多谢师父这样明白地告诉徒儿,更要谢过师父对徒儿多年的悉心照顾。”

    师父担心地拉住我:“彦儿,你没事么?我们回房去,为师立刻帮你疏导经脉。”

    我觉得整个山顶都在晃动:“不,徒儿只是有些累,需要时间想想清楚。师父,我应该睡在哪?”还没有听见师父回答,我忽然身子后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