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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七十二章 生如飘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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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大将军府, 已是日斜影长,南风吹来, 街道两旁的杨树沙沙作响,抖落漫天杨花。

    裴潜帮我牵来白羽, 我道:“不上马了,就这么走走吧。”

    他皱眉,回头看看门口的守卫:“周大将军好像不欢迎我们。”

    我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惆怅道:“有一点。不管在天御府时,还是现在,好像我一直都是不速之客。”

    裴潜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黯然跟在我身后。

    我迎风在如雪的杨花里穿行, 微微仰脸, 看见头顶淡青色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这天地间一片飞絮,看似超脱自在,其实飘荡无依。

    裴潜在后面默然走了一阵, 忽又追上我, 眼中重新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凌悦,我们去集市上转转吧!”我没有答话,他又急切道,“听说洛阳的西市是中原最繁华的地方,能看到番邦女子跳舞呢!那些女子还会酿酒,又红又香的那种,用琉璃杯子呈上来——燕飞也喝过。”

    我瞧他一眼:“燕飞那张嘴能吃下一头牛, 听他胡说。你这小畜生东西都没长全,想什么喝酒,看什么女人跳舞?”

    “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裴潜反驳,见我没有松口的意思,又恳切地提议,“那,我们去街上见识一下热闹也好,我来洛阳这么久了,从没去过。”

    我心里触动,裴潜逃来洛阳后就被人囚禁凌虐,我收留他后,因为身体原因也从没带他出门游玩,只是一心培养他成才,教他习武、让他从军,竟然忘了他还是个贪玩的少年。于是道:“我带你去可以,不能饮酒,也不去看番邦舞姬。”

    裴潜微笑着点头,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我带着他出了西阳门,经过白马寺时,把马匹寄存在里面。从白马寺向西一里,便是洛阳西市,内里商贩集聚,多得是资财丰厚的大商家。街上楼观如云,热闹非凡,果然偶尔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比我初进洛阳时所经过的东市大了两倍不止。

    裴潜一路上不停指着各色摊位问东问西,好像一辈子没见过这类玩意。我耐心跟他讲解几句,他便兴高采烈,又道:“凌悦,你跟我去买个短笛吧,我小时候最羡慕那些一边放牛一边吹曲的人了。”

    我心道没出息,从袖里摸出几个铜钱给他:“自己去买,我在这边等着。”

    裴潜把铜钱还给我,拿出自己的钱袋,骄傲道:“不去算了!谁要你的钱,我自己有饷银。”

    我哼一声,看着他挤进人群,等了一会没忍住。正想跑上去提醒他别给人骗了,忽然看见市南的乐坊二楼凭窗坐着一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

    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身前某处,眼神迷醉。女子婉转的歌声飘落窗外:“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我不由愣了片刻,默默听了一会,这才转身去找裴潜。人群中早没了小畜生的影子,却意外看见宇文灵殊从不远处向我走来。我站住,他琥珀色的眼睛越发明亮,很快走到我面前,殷切道:“我路过此地,看见你在这里。”他说着四周望望,“你的随从呢?”

    我答:“我有件事派他去做,正在这里等他。”

    宇文灵殊“哦”了一声,又上前一步,神情专注地向我伸出手指。我诧异道:“什么事?”

    他从我发梢上拿下一片杨花,又替我弹了弹胸前:“你身上落了很多柳絮。”

    我笑:“这是杨树上开出的花,二月的时候才有柳絮。”

    他想了想道:“这个我以前没有注意过。不过我们在关中相遇的时候,长安的柳絮也像这样飞。”他捉了一片捏在手里,“那个时侯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像柳絮一样飘落异乡。”

    我有些出神:“原来你也这么想。”

    “你也是这么想的?”宇文灵殊的目中有些惊异和欢喜,他又道:“那天在朝堂上,我怕表示太多反而令人猜忌你,故而没有进言,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以你的身份,的确应该避嫌。”

    楼上弦声忽变,另一曲歌声响起,我抬起头,却见江原身边已坐了几个美女。美女们似有些不敢妄动,只是用热烈的眼光看他,江原怡然端坐,专心听曲的样子很是享受。

    宇文灵殊也抬头,见是江原,便道:“听说燕王要纳妃了,怎么竟在这里?”

    我点点头,又摇头:“谁知道,我这些天很忙,也没见过他。”我迈步走到街道另一边,抬眼欣赏对面的风光旖旎。

    宇文灵殊陪我站了一会,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们走吧,不要总在这里。”

    我道:“裴潜还没过来。”

    他拉起我,认真道:“让我的仆从送他回府,你今天没有别的事罢?”

    我转念一想,没有反对。

    宇文灵殊便命自己的随从牵过马:“你的马在哪?”我这才想起寄存在白马寺了。他惊讶道:“我们真的有缘,我正想带你去白马寺。只有委屈你跟我共乘一骑了。”

    我立刻道:“不可,这里人多眼杂,容易招惹是非。”

    宇文灵殊深以为然,便牵马跟我并肩而行。去寺院的路上,他忽道:“子悦,我很高兴,从那日朝堂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高兴。”

    “为何?”

    “如果你还是燕王的属官,我很难找机会见你;现在你做了越王,我就可以常常拜访你。”他十分坦率看我,倒让我觉得尴尬起来,只好顾左右言他。宇文灵殊便不再多言,只是跟我说起自己来到洛阳后,经常去白马寺听主持讲经,所以与里面的僧众十分熟悉。

    果然还未到门口,已经有小沙弥跑来迎接。宇文灵殊道:“我今日只要一处幽静的院落,与这位朋友静坐谈经。”

    “二位请随我来。”

    小沙弥引我们进了后院,宇文灵殊再要了一副香案。等到小沙弥离开,对我道:“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的事么?今日,我们就在这里结拜罢。”

    我道:“好。”

    我与他各自擎了一炷香,郑重地在案前跪下,互报了生辰。宇文灵殊便对着天空祷祝,说的是鲜卑语。即使我听不懂,也感觉得到他的虔诚,好像那里真的有某个神灵存在,聆听了他的话语。

    祷祝完毕,我们朝天拜了八拜,宇文灵殊道:“我比你大两岁,真的是你阿干了。”他解下饰在腰间的金带,“这鲜卑郭落带,其上雕有神兽,戴在身上可以得到天神庇佑。”

    我忙把江德所赐的玉佩解下作为交换:“这是皇上去年赐我的玉佩,还请阿干收下。”

    宇文灵殊小心将玉佩系在腰间,然后从地上拉起我,紧紧与我拥抱:“子悦,日后我们就互为亲人了。”我不由感动,也牢牢抱紧他,这一刻起,我决定真心将他当做亲人。

    拥抱过后,我们四臂相交,分别搭在对方肩膀上,对视一眼,相对大笑。

    宇文灵殊从内室拿来一套茶具,与我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极不熟练地取炭烧水。

    我问道:“阿干刚才对神灵说了什么,小弟一个字也不懂。”

    他严肃地放下水壶,将手放在心口:“我刚才说:毗沙门天王在上,宇文灵殊今日与凌悦结为兄弟,从此与他互亲互爱,为他承受一切苦难,肝胆相照,视若亲弟,若违此誓,永堕地狱,不得往生。”

    我动容道:“毗沙……就是你们供奉的神么?”

    宇文灵殊点头:“毗沙门天王是我们鲜卑军人的保护神。战斗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即使身体被消灭了,灵魂也能被渡往极乐。”

    我赧然道:“我也应该照此念一遍的。”

    宇文灵殊含笑道:“你不信这个,不可以念。”他拿起小火钳往炉中加几块木炭,异常白皙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带了几分绯红,“我只会冲茶,不会烹,总被你们中原人嘲作牛饮。听说南人自承衣冠风流俱存江南,连北人都不放在眼里,更让你见笑了。”

    我笑道:“军人只要一个爽快,何须学那些繁复奇巧之事。”

    宇文灵殊眸子晶亮:“正是如此!我也经常看不惯你们中原人打仗的方式,战场上真刀真枪比拼就是,可是你们总喜欢玩弄花样,真假虚实,不厌其烦。我们把这看作阴谲诡诈,你们却偏要奉为至宝,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兵法。”

    我摇头道:“阿干知道狼群是最狡猾的动物,他们捕食猎物的时候,从不会立刻扑上去撕咬,而是呼朋引伴,分成几路埋伏暗处。在最有利的时机和地点追赶上去,直到把猎物赶入狼群包围中,最后以绝对优势群起攻之。畜生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这是生存之道使然。”

    宇文灵殊沉思良久:“你的话也有道理。禅院之中不宜多谈杀戮之事,我们还是饮茶吧。”他将热水直冲入盖碗,“上次你请我饮茶,这次换我请你。”

    我被他热情所感,也微笑道:“下次阿干到我府中,小弟会准备好美酒相迎。”

    宇文灵殊目光喜悦:“一言为定。”

    不觉月上中天,宇文灵殊为我谈论自己家乡的趣闻,我却喝着早已寡淡的茶水走了神,好像自己此时身轻如絮,正飞在半空里往下看,看到的却是江原和几个歌姬在肆意调笑。

    我猛地惊醒,面前是宇文灵殊闪烁着沉迷的眼眸,他道:“子悦,你在想什么?”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听阿干讲得入迷,结果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宇文灵殊眼底恍若闪过一丝血光,但他很快地弯起眼睛,语气畅快:“我见你白日听到乐坊的歌曲不忍离开,现在看到月亮,我也想起一首歌,不如唱给你听,当作解闷吧。”他顿了一顿,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唱,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

    歌宛转,婉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我失笑:“阿干何作女儿悲戚之态?”

    宇文灵殊问道:“不好听么?”

    我赞道:“阿干此歌看似浅白,然而韵律奇特,长短错落,吟唱起来,竟有绵绵不绝之意,十分耐人寻味。”

    宇文灵殊笑道:“这是我们家乡流传的民歌,我们鲜卑儿女只会传唱,却不会评论其中妙处。”他说着又唱起另一首,“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我怅然道:“好歌,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宇文灵殊明亮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不,这首也不好。”他蓦然用碗底大力敲击着石桌,慷慨高歌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

    他为我唱了一夜的歌,直到我靠在桌上沉沉睡着,好像听到他轻唤:“阿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当面喊我“阿弟”。他抱起我进了禅房,我没有迫自己醒来,红尘之外的这一方禅院里,实在难得清静。

    此时我睡着,可是心底却还清醒,有一笔笔喧嚣的烂帐正在寺门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