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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第百〇一章 旌麾南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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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慢慢从箕豹军中走出, 平静地看向他道:“石将军,一别年余, 当真是久违了。”

    石岱吃惊地打量我好一阵,似乎难以相信与他说话的人是我。

    我心里苦笑, 难怪他一眼认不出。此时我面容还算整洁,可是十几日山中穿行,衣物遍布干涸的血迹和泥浆,又被木石划得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哪里有半点过去的影子?

    石岱认出我后,自己嘀咕了一声, 似乎是在抱怨我这身装束。但他下马之后, 已经恢复冷淡神情:“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想他第一句话先问这个,微愣了愣道:“吃过。”

    石岱点点头,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箕豹军:“随身武器还在?”

    我摸到腰间长剑:“刻不曾离。”

    石岱看着我,冷冷质问:“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就这么将兄弟们抛下自己投了魏国, 究竟有没有一丝愧疚?”

    我坦诚道:“赵彦负义在先,无话可说。”

    石岱重重哼了一声:“今日不跟你干上一仗,难平老石心头一腔怒火!”说着抽出腰间佩刀,“来罢!”他一抽刀,身后的裴潜等人也立刻按刀出鞘,石岱大怒:“怎么,一起上老石也不怕你们!”

    我看一眼石岱身后骑兵, 担心无法收拾,急忙按住他们,对石岱道:“石将军,话说在前,我们此次只是借道襄阳,从没打算与越军起冲突。我可以答应与你一战来了结彼此恩怨,但你决不能趁机以众欺寡,行不义之事。假若赵彦今次能侥幸从你刀下逃脱,他日战场相遇,我们再率军酣战!”

    石岱已经听得不耐烦,喝道:“少废话!”手中斫刀带起一股劲风,劈面朝我砍来。

    他这一刀势大力沉,我自忖以现在的体力不能招架,于是向后退了几步躲开。石岱追来,口中怒喝:“临阵逃脱,算什么好汉!”

    我握住流采,左右闪避,一直没有与石岱交锋。心里思忖:到底是该奋力赢过他,还是索性输掉,以平息石岱的雷霆之怒呢?

    石岱却不肯给我多想的机会,见我躲避,他更加恼怒,将斫刀舞得密不透风,笼罩住我的全身,逼迫我挺剑还击。我只觉一阵窒息,石岱的劲力犹如泰山压顶,仿佛多承受一刻便要粉身碎骨,让我不得不挥剑斩破这眼前桎梏。

    可是就在我长剑将抬未抬之际,身周压力陡然略略减轻,我乘机刺出一剑,躲开了他刀锋笼罩。再看石岱脸上微露关切之色,显然是怕我方才承受不了,自行减缓了攻势。

    我心念一动,立时持剑上前,与他缠斗起来。石岱见状,也便收敛劲力,只与我比起招式。交战良久,我脚下故意一滑,假装站立不稳,收了长剑。石岱的刀刃便在我胸前停住,显然也无意再战。他面对我,怒气再次发作:“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回头了!兄弟们与你出生入死的情谊,难道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我恳切道:“石将军,我从未敢忘与众兄弟结下的生死之谊,何曾又愿与你们兵戎相见?可是情势所迫,势难回头。既然道路不同,也只能与你们分道扬镳了。”

    石岱闻言更怒,他猛地将斫刀插入地下,冲我吼道:“你不来问,怎么知道我们与你道路不同!”我听了不禁愣住,石岱几近咆哮,伸指指我道,“你装什么无辜委屈!兄弟们被你撂在这里,那才叫无辜!你在魏国统兵之时,可曾有一刻记起我们?若不是老石接到探报,今天你是不是还打算一声不吭地走掉!”

    我冷静道:“石将军,并非赵彦舍诸位而去,而是越国已不留我。朝廷颁布了逐我出赵氏皇族的诏书你可知道?赵彦在合肥-逼杀旧部的消息你可听说了?我已叛国背义,身败名裂,又怎么敢让你们同担千古骂名?”

    石岱听我这般说,脸上胡须颤动,抬手无处发泄,又拔出没入地上半尺的斫刀,狠狠地砍劈,最后又将刀狠狠地掷在地上。他慢慢逼近我,粗声道:“老石只问殿下一句:你的志向还有没有变?你胸中的热血还在不在?”

    我缓缓道:“还在,只是不再为南越谋天下。”

    石岱极其郑重地道:“如果老石还愿跟着你,你肯要不要?”

    我浑身一震,一时竟觉得没有听懂:“石将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我们已经远离人群,却不知石岱的话被他带来的军队听去多少。

    石岱却像毫不在乎,忽然单膝跪在我身前,掷地有声道:“我老石没有学问,讲不出那些大道理,只知道随着殿下征战的时候,最是心安。殿下说对,老石不认为错,殿下要我刀山油锅,老石不皱一下眉头!什么诏书流言,我全不知道,可是殿下的选择哪能没有道理?”

    我万万料不到石岱会是如此想法,试图扶起他:“石将军,跟着我,叛国叛家,更要与过去的兄弟为敌,你可曾想清楚?”

    石岱赌气不起,怒道:“就为这个,我生殿下的气!老石对殿下誓死追随,殿下怎么能这样不信我?还说什么要战场相见。老石只愿与殿下并肩作战!谁想不通,硬要与殿下为敌,老石也决不当他是兄弟!”

    我听罢不觉喜悦,反而心里有些茫然,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曾想过遭人唾骂,也曾想过故人相残,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两件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一是合肥旧部自戕,二是石岱不顾身家主动相投。赵彦何能,至此还能得人厚待?将来一朝宣战,又将有多少人的命运因我而改变,恐怕再也书写不尽了。

    我看他良久,终于道:“你要跟随我,你带来的这些士兵呢?他们不会反对你么?”

    石岱忙道:“不会!他们也都一心愿意追随殿下,绝不会反对,更不会走漏风声!”

    “既然如此,你先回襄阳城去罢。”

    石岱一听急了:“殿下!”

    我肃然道:“先不要急。你既然决心追随我,眼下便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托付给你去办。魏国对襄阳势在必得,但襄阳城固若金汤,只靠强攻怕耗费太多时间人力,因此我需要城中有一可靠内应,能在魏军攻城时发挥作用。你可自己思量,若不能完成,现在就随我去魏国;如果还有把握,便留下来,监视城中动向,为我传递消息。”

    石岱想了想:“都包在老石身上!”

    我微微颔首,扶他起来,本欲再问他一句“你用什么取信于我”,话到嘴边又止住。转而叮嘱道:“此事需要慎密而行,罗厉本就对你存疑,这次半路截杀我大概也没有对你透露消息,所以你自己在城中更要小心言行。”

    石岱恍然大悟:“难怪罗厉接到密令,什么都没说就立刻领兵出城,到今日还没回来,原来竟是去加害殿下!”

    我冷冷一笑:“他已经奉命截杀我两次,都没敢亲自露面,现在大概还以为我困在山中。罗厉既然多日搜寻不到我们,不久就会回来,如果他得到什么消息质问你,你到时假作不知是我便可。”石岱赶忙答应。我再问他:“汉水上的浮桥还在么?”

    “还在!”

    “我们重新进山,隐藏到深夜渡江。你先带属下人回城吧,到时换掉桥边守军。”

    石岱对我行了军礼,然后跑回去对自己的部下下令,不一会领兵回城。

    裴潜这才疑惑地走过来:“这人如此轻易归附,不会有诈么?”

    我驻足遥望襄阳,过了一会反问他:“即便有诈,又有什么不对?”裴潜语塞。

    全部人退入密林后,我派了几名脚程快的箕豹军分头前往南阳魏军营中送信,就与众人静静等待天色黑透。

    石岱果然撤走了桥边守军,分批渡江时,裴潜跟在我身边,频频回头张望襄阳高大的城垛,忍不住瞠目惊叹:“此城实在可怕!背山面水、深沟高垒,几乎无懈可击,将来要怎么攻?当初函谷关易守难攻,好歹城下还能铺开战场,还能跑开骑兵,这里——”

    燕七的眼睛也在发直,插嘴道:“我觉得最可怕的是越王殿下,怪不得韩王当初屡战屡败,有这样的主将,这样的城防,不败才怪。”

    我回头:“你们有什么话过了江再嘀咕。山川在德,不在险,不修德行,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破的一天。”

    平安过了汉水,再行数里,晨曦渐渐从东方显现,金色的光从云层里射出,为天际镶上了一道金边。不多时拨云见日,天色大亮。一队人马正从远处徐徐行来,隐约看出打着魏军的旗帜,箕豹军们见了激动欢呼起来。我看到魏军服色,竟也涌出一股莫名的亲切舒心之感。

    前来迎接的是韩王江进,他见到我的样子吃惊地瞪大了眼,而后嘴角却愉快地上翘,语气十分夸张:“哟哟,真是罕见,越王殿下怎么这副打扮回来了?为兄还以为你会前呼后拥,领着蜀川士族们风光而来呢!”

    我笑了笑:“小弟去山中狩猎,自然比不得王兄悠哉。正好这里还剩了点野味,不如送给王兄尝尝鲜,也沾沾山林之气!”说着顺手拿下裴潜挂在腰间的一只野兔,抬手扔到江进怀里。

    江进想躲,没躲开,衣服上立时沾了不少血泥污迹,他只得笑着拎起那只兔子,交给身边的从骑:“多谢越王。”

    我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江进反而下马追来,笑道:“表弟莫走,还是骑马比较快。刚才只是玩闹几句,表弟一看便知经历过激战,如今安然归来,为兄放心之余不觉忘情了。”回头令人牵过战马交给我,又道,“换洗衣物和洗尘宴会也早已在营中备下。皇兄早回了洛阳,我亲自在此等候你,算算已经有十多日了。”

    我瞥他一眼,微笑道:“真是辛苦王兄了。小弟还有一请,能不能先命人设下一张祭案,我要祭奠此次在蜀川死去的将士们。”江进听说,立刻命人去办。

    回到军营,见祭品已经在帐前空地上摆好,便和箕豹军们一起焚香祭告。心中默念:苍天在上,我赵彦在此立誓,决不负诸位英灵,有生之年,必荡平天下,令百姓还归安宁。念罢拜了几拜,这才与众人沐浴进食,第二日与江进一起启程返回洛阳。

    还没到洛阳城下,一人已经从城中飞速迎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