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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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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星期后,谢兰生见到了莘野。莘野他是自己来的,那“经纪人”并未跟着,可能因为在洛杉矶还有许多其他工作。

    谢兰生一看见莘野就愣了。只见莘野上身穿着黑色衬衫,袖子带有金色暗纹,下边穿着一条西裤,鞋半正式半休闲,鼻梁架了一副墨镜,一出机场的到达口所有人都盯着他看。谢兰生没见过有谁衣服穿成这个样子,再次感叹美国长大的莘影帝好几把洋气。

    莘野身上还带着些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儿。谢兰生周围几乎所有男人都有臭味儿,最好的是没有味儿,第一次认识香的。

    为接莘野,谢兰生还忍痛出血带着对方“打的士”了。谁都知道,出租车开一公里要一块左右,太恐怖了,基本是接外宾用的,有时接接外省游客,普通百姓既打不起车也打不着车。幸好,机场是有车的。

    他们两人钻进“的士”,谢兰生对莘野小声说:“北京出租超级贵呢,不能让他绕远路了。我得看着,下车再聊。”

    莘野:“……”

    司机把车开出机场,透过镜子随意看了一眼后座的两个人,突然紧张,问:“大哥!您是黑社会吧?!”

    莘野:“???”摘下墨镜。

    司机又道:“您肯定是黑社会了!”

    谢兰生想:你港片儿看多了吧……

    刚想回答他并不是,谢兰生便听到莘野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嗯,是。”

    谢兰生:“……?”

    司机明显更兴奋了:“大哥!您看我能加入黑帮吗?您能不能引荐引荐,让我也加入黑帮?”

    莘野手肘搭着窗棱,目光随意扫向窗外,心不在焉,说:“我看看吧。”

    “谢谢大哥!”司机师傅说,“等会儿给您电话号,麻烦大哥帮忙想着!”

    “行,知道了。我看看吧。要缺新人就提一句……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是,是,就问问。”

    谢兰生在莘野旁边已经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道司机师傅为啥想当黑社会。出租司机是高收入,想当司机绝非易事。只有国营才能进入“出租汽车”这个行当,一辆车有两个人的培训名额,十分紧俏,一个司机想学车要单位开证明才可以。

    而莘野,凭借他的影帝演技把司机骗的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

    谢兰生听司机问他黑帮如何教训小弟、如何教训警察,莘野分别回答“剁手指头”“垫本书打”,心想莘野也是港片看多了吧……

    最后到了落脚宾馆,谢兰生把车费点好,司机师傅却一把推回,说:“大哥坐车哪能花钱?”

    谢兰生也撕吧不过,把20块钱扔他身上,带着莘野拉开车门,跑了。

    等进宾馆,谢兰生问:“你干嘛承认是黑社会?”

    莘野觉得莫名其妙,把行李箱立在一边,道:“不是给你节约成本吗。看你那个紧张样儿,能省一毛就省一毛的,25万块要算计着花。”谁知最后还是给了。

    “你……”坐出租车不想给钱,谢兰生被大影帝的不要脸给震惊了,然而对方是为他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等过两天再告诉他咱们帮派被人端了,不就完了?”

    谢兰生还挺无语的,觉得莘野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很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莘野,走吧,咱去簋街吃爆肚儿。”

    莘野看了看他:“走。”

    …………

    北京爆肚是水爆的。小店大厨把羊肚儿浸入滚水汆了十来秒,捞出来,端上桌儿,搭配上由芝麻酱、韭菜花、红腐乳、酱豆腐、葱、蒜汁、香菜、酱醋、虾油等等东西调出来的调料,香味四溢。

    莘野明显没吃过,提着筷子看了半天才终于是送了一小截到自己口中,跟咽毒-药似的,然而仅仅两三口后他便不怕这东西了。

    “莘野,”谢兰生又猛拍马屁,“你的名字,是“有莘之野”的意思吗?”

    莘野眼中闪过诧异:“对,难得你知道这个。”

    谢兰生笑:“我平时最喜欢看书。”《孟子》里面有一句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意为,伊尹是在“有莘”国隐居的,后来莘野就用来指隐居之所了,很恬静美好,谢兰生第一回看到这个名字就有一种被击中了的感觉。

    莘野颔首,觉得对方的确“文艺”。

    他们两人边吃边聊。一开始说美国、中国,到了后来,莘野实在有些好奇,问谢兰生:“我能不能问问、听听,你为什么要做电影,又为什么独立出来。”

    “嗯……”对于这个问题,谢兰生想了想,声调都有一些变了。他把筷子撂在桌子,十指交叉,抬起头,盯着莘野漆黑清亮的眼睛,用最真诚的语调说:“因为此间可以落泪。”

    莘野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感到自己真来对了——谢兰生跟熊猫似的,是他此生还未见过的矫情。

    谢兰生又夹起爆肚,蘸蘸酱,一口吞了,对莘野说:“快吃吧。等一会儿好好休息。”

    莘野一哂:“行。”等一下就回去睡了。

    说到“此间可以落泪”,谢兰生又突然想起上初中时老师曾经要求他们记日记。他的生活平静无波,却最喜欢观察别人,看他们的起伏、荣辱、喜怒、善恶,并且深深为之着迷。于是,为了可以感同身受,他肆意地捏造生活,把他自己作为主角写进那些故事当中,完成日记,他常一边写一边哭,那让他的灵魂战栗。一开始老师全都信了,唏嘘感慨,心疼怜爱,后来发现他是胡编乱造,怒不可遏,只觉感情全喂了狗。

    …………

    主要演员确定下来,服道便被提上日程。

    小红小绿按照手稿从商场买来了衣服,谢兰生却觉不行——太新了。

    “呃,”小红小绿手足无措,“不然咱们放哪磨磨?”

    谢兰生摇头:“小红小绿,磨出来的破衣烂衫和穿出来的破衣烂衫是完全不一样的。穿出来的破衣烂衫,领口、袖口、衣摆、腋下,磨损程度都要大些。”

    “那我们就分开磨?”

    “总归不会一模一样。”谢兰生想想,说,“你们俩去乡里逛逛,多注意下别人穿着。要是看见类似衣服你们就跟穿的人买!”

    小红小绿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个办法?”

    “嗯,”谢兰生说,“正好,我跟大经还有主演要去堪景,明天出发。你们两个也跟着吧,主要负责买衣服。”大家最好分工明确。该小红小绿负责服装就让他们负责到底。

    小红小绿问:“什么是勘景?”

    “就是取景。看看景色符不符合剧本要求,能否达到开拍条件,再想想每场都在哪拍、从什么位置拍,而大经哥也会给我一些专业方面的建议。”

    “哦哦哦哦……”

    “咱们到那分头行动。我们勘景,你们买衣服。”

    “行!”

    …………

    他们勘景的贫困村名字叫作“两河乡”。它坐落在一个峡谷里,两条河绕过村子,到最后又汇成一股,因此,两河乡三面是水,交通不便,十分贫困。也不晓得是哪朝的父母官儿附庸风雅,在两条河的沿岸上都栽下了一些花木,怪好看的,很适合入镜。谢兰生曾在一本叫作《攻坚贫困村》的书上读到过一些介绍,就记住了,现在觉得非常适合《生根》的拍摄。

    小红小绿两个助理一进村子就没影了。

    不过,仅仅半小时后他们俩就再次出现,手里捧着一堆衣服。谢兰生翻翻,发现就是自己要的——一件女式条纹毛衣,一件女式格子外套,一件白色的大背心,一件……重要的是十分破旧、饱经风霜。

    莘野依旧无比洋气。他穿着件黑色衬衣,只有一边口袋上缘用银色线勾了一圈。他看了看那堆衣服,问:“这是什么?”

    “哦,新衣服太不真实了,我叫他们拿钱去买被人穿过的衣服。话说,莘野,你的身高太离谱了,一米八七,小红小绿跑遍这里才寻到个差不多的,他在这儿被叫‘巨人’。”谢兰生唇角带笑,把毛衣的袖子掀开,用手摸摸,爱怜地道,“哇,看~~~这里都起球球了呢!”

    莘野:“……”

    谢兰生又揪下球球,在手指间揉了揉,闭起一只眼睛,拇指食指捏着毛球拿到自己另只眼前,挡住眼瞳,一顿一顿的,对所有人都“看”了一圈,显摆毛球。

    接着他又翻出下摆,说:“你们再看~~~好几处都被磨开线了。这比做旧真实多了。”服化道的尽量真实能把《生根》拍的更好。

    莘野目光从毛衣上缓缓滑到对方脸上。五月末,阳光洒在他头发上,为他抹上一层淡金。低垂着的黑色睫毛蝴蝶翅膀似地轻扇,抖落出了细碎的光,宛如撩起许多星星。

    谢兰生从毛衣袖子又揪下来几个球球,给一边的小红小绿拿在手里搓着玩儿,转过身子往村里走,还振振手臂,说:“行了行了,服装这茬结束了,继续堪景!”他们刚从河边回来。

    罗大经:“好嘞!”

    望着两排破旧房屋,谢兰生让罗大经多拍些照片回去研究,罗大经答应下来,取景、调焦、调快门速度,拨弄光圈……举着相机咔嚓咔嚓一气拍了好几十张,脖子上全都是汗。罗大经胖,后颈上有几道褶子,平时好像一摞轮胎,一抻直就一道儿黑一道儿白的,黑的是被太阳晒的,白的是被藏在肉里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直到下午五点多钟。

    变故总是十分突然,没发生时毫无预兆。六个人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觉得已经拍摄的差不多了时,一大伙人突然过来把几个人团团围住!他们熊腰虎背,眉目带煞,杀气腾腾,明显不是好惹的。

    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穿皮夹克的男人喝:“喂喂喂喂,干什么的?!”

    谢兰生愣了。

    男人直接伸出食指,大约隔着十来厘米,指住谢兰生的鼻尖,问:“录像拍照,介绍信呢?”

    谢兰生:“……”

    这年头儿干什么都要介绍信,拍摄更是,想要录像必须得跟当地政府打交道并取得同意,他们以前在潇湘厂也都是走这个流程。谢兰生是无业游民,自然没有介绍信。他曾经想从亲戚的工作单位弄一封来,但没成功,谁也不想铤而走险帮他这个毛头小子。

    他让大经收了相机,显得十分迟钝温吞,缓缓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要介绍信……”

    “没介绍信就来拍啊?!”那一伙人缩小圈子,让空间更加逼仄,“你们几个是记者吧,为什么拍我们村子?”

    谢兰生没答话。

    “说!!!为什么拍我们村子!!!”他们声音尖锐凌厉,好像鬣狗,甚至荡出一些回音。小红是个女孩子,眼泪含在眼圈里面,直跺脚,说“我们真的不是记者!”小绿早被吓得连一声儿都不敢吱,摄影师罗大经和录音师张继先则努力地跟他们解释,然而说话很急,甚至磕巴,还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他们手里提着铁棍,睁着虎狼一样的眼睛。

    “……”谢兰生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某个记者披露某乡贪-污-受-贿——土地亩数不对,房屋间数也不对,事闹大了,几个干部被撤职了而且还要坐牢改造,一时之间各贫困地区的乡干部人人自危。

    如此看来,这“两河乡”也有猫腻儿。乡长害怕他们已经找到证据,给捅出去,一看见有一大群人走进村子拍摄录像,二话不说,急吼吼地带着帮手围追堵截,要解决他们。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无法轻易离开的。

    要是真有严重的事儿,他们今天悄无声息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会被扣着。

    谢兰生的热情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没介绍信,不能拍摄。连堪景都完成不了,想在乡里拍几个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谢兰生想,心存侥幸硬拍强拍的结果就摆在眼前了。乡里干部带着帮手把他们给团团围了,来势汹汹,禁止拍摄,而他们呢,根本无法证明自己不是记者。怎么说呢?说在拍摄地下电影?太搞笑了,行不通的。

    两群人对峙,剑拔弩张,空气好像绷紧的弦。可莘野却完全不急,他站在那,饶有兴趣地盯着谢兰生,开始观察大熊猫了。

    嗯,谢兰生拍地下电影,结果出门就栽跟头……被一群人给堵住了,连“堪景”都完成不了。

    他现在要怎么做?

    放弃做梦?回潇湘厂?

    莘野正在揣摩着,便见谢兰生两步过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领头说:“这位大哥,我猜猜看……您是乡长,对不对?我们几个不是记者。他呢叫yves,美籍华人,祖籍就是咱两河乡!他太奶奶今年105岁了,还在美国,走不了路了,可是特别思念家乡,老想最后看看家乡,魂牵梦萦的。yves很孝顺,不忍心看老人带着遗憾离开,就特意从美国回来,拍点照片,录点影像,想拿回美国给太奶奶看,让太奶奶通过影像知道两河现在的样子,就当是亲自来过了。瞧,这是yves的回国机票……”谢兰生想,岁数得往大了点儿编,一竿子支到一八几几年,让乡长无从查证。

    乡长没吱声。

    “真的。你们要是不信的话……”顿顿,谢兰生又转过脸来,看着莘野,抓着他肩的细瘦手指用力捏了捏,说:“来,yves,表演一段英语给大家听听。”

    一直站在圈子外围津津有味看大熊猫却冷不丁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自己的莘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