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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押着背拷双手的李国宝和李奎通出杨寡妇家院子的时候,院门前胡同里聚集了满怀敌意的沉默的群众,刚才跟着李奎通来又悄悄驾驶吉普车溜走的几个人也混在人群里幸灾乐祸地望着我们。我和老卢都明白,现在退是绝不能退,这是考验民警在群众心中的威信,也是考验民警的办案良心是否问心无愧的时刻,只要没有枉法就不需要害怕。我和老卢对视一眼,都明白此刻彼此的心意,我们俩一人抓着一只犯人胳膊,一手推开那些故意横在路中间不让道的人,向人群外的警车走去。

    天已经黑了,墨兰的天幕上星星点点很黯淡,明明灭灭的星光看不太清晰,时近中秋,月亮很好,很大很透明,只是不那么圆,有些扁,像个瘪嘴的老太太张开没牙的嘴在哈气。空气中带着一些凉意,街上一派繁华的节日景象,不是因为中秋节临近,而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招商引资考察团。临街的老房子县政府出钱粉饰一新都挂上了成串的灯,房前成排的树冠也缠绕着凌乱的彩灯,洒水车响着呆板的音乐缓慢经过路边花坛,有个人站在车上用水枪给花坛里新植的萎靡不振的花草灌水,银亮亮的水流漫过花坛带着泥土和花枝汇成溪流顺着马路牙子汩汩流淌。

    在车上老卢给吴大妈打了个电话,让她带着杨寡妇和她女儿来派出所一趟,打车的钱我们给她报销,吴大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说现在手头还有点事,要晚一点过来,让我们在派出所多等一会儿。

    回到派出所,一楼值班室门前走廊里挤满成双成对的中年男女,看我们进来都带着讨好的表情但又都无话可说,上了二楼,顺着走廊墙根低头蹲了两排鼻青脸肿斗志昂扬的半大小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水又是泥,很明显刚在地上打过滚。不用问,这帮孩子准是放学没回家找地方约架给抓这儿来了,下面那些是等待处理结果准备保他们回家的父母。青春期的男孩子好斗是天性,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不出人命我们都见怪不怪。

    我掏出钥匙捅办公室的门,隔壁张广生听到开门声赶紧跑出来看:“你们可算回来了,都忙死我了,这几个孩子带你们屋打材料,我那都快站不下了。”

    我指着带来的两个人说:“我这也有两个呢,你找别人吧。”

    “现在派出所哪还有人,都跟着所长出去了,省里下来协查通报,局里让各个派出所今晚大搜捕,他们得忙一宿。”张广生看着我说:“这两个你得多长时间?”

    “说不好。”我说:“我们还得等居委会吴大妈过来,一时半伙完不了。”

    张广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老卢想了下说:“要不这样,这两个先在屋里拷着,你在这等吴大妈,我去审这帮孩子。”

    也只好这样,我推开门让他们两个先进屋,一人一个墙角蹲着,我掏出烟坐到椅子上抽着想接下来该怎么审。没多大会儿,张广生就进来问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我说一个是打着借条抢劫,一个是跟前妻耍流氓,这两个案子都挺有教育意义!张广生乐了,过去挨个扒拉脑袋看一遍,认了出来,伸手打了李奎通脑袋一下:“是你小子?怎么,又去扒职工女澡堂子了?”

    李奎通一听就急了,看到张广生拿眼睛瞪自己,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咽回去。

    “什么案子省厅下协查通报?”我看着张广生说。

    “三个重刑犯杀人抢枪越狱可能流窜到我们这儿来了,局里刑警队和各个派出所还有武警部队能动的都动了,拉网搜查所有旅店歌厅网吧洗头洗脚屋,估计咱们又得忙一阵子。”张广生说:“你这个怎么样,带来了准备给他送哪儿去?”

    “等所长回来让他给我拿个主意。”我叼着烟说。

    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李国宝好像身上有哪里痒,靠着墙背着双手扭动身子站起来,人还没站稳,李奎通突然俯身撞过去,李国宝猝不及防,仰面重重栽倒在床上。床横着靠在窗台下的暖气片,李国宝的长短正好够他把头磕在铸铁暖气片的豁口上,连声都没吭就昏死过去。

    我一看吓坏了,赶紧过去把李国宝翻过来,看到后脑勺赫然有个三角形的血窟窿,鲜血顺脖子染红了身上的背心。他紧闭双眼,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的表情,只是一张脸惨白如纸。我气得照着李奎通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把他踹翻在墙角,抱起李国宝出门跑下楼,张广生拿着车钥匙跟着我边跑边喊老卢帮忙。老卢和一群孩子家长从值班室赶出来,看到我抱着满身是血的李国宝也都懵了,有几个妇女吓得“哎呀”一声捂住眼睛。

    张广生坐进警车帮我开了后车厢的门,拉下车窗对追出来的老卢说:“老卢,我们去医院,你在这儿守着,那些孩子你要是审不过来就都放了吧,也没什么大事。”

    李国宝头上的血流得很凶,没有一点凝结的迹象,伤口的皮肉像小孩子的嘴唇向外翻着,隐约可见白色骨头,根本不可能自己愈合。我掏出干净手绢捂住伤口催张广生快点开车,警车鸣着警笛闪着灯一路疾驰引来路人纷纷侧目猜测我们此行的目的。到了医院我们亮出证件连号也没挂直接进了急诊室,急诊室里惨淡的灯光下是一张老年男人松弛多斑的脸,他不慌不忙抬起头,白色的帽子低低压至眉头,职业医生对鲜血的冷漠代替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慈祥。他戴上口罩指着一张光板包着硬人造革的病床让我把人放上去,过来扶起头扒开血肉模糊的伤口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你们打的?”

    我摇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的。”

    大夫透过口罩上方一双浑浊的眼睛露出满满的不屑和怀疑,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新的双氧水拧开盖子冲伤口浇下去,随着伤口滚滚白沫冒出来,李国宝醒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大夫处理伤口的动作粗犷大气,一把把李国宝抬起的半边身子按回床上,疼得李国宝浑身抽搐着直哼哼。我从大夫稳定熟练的动作中感受到他坚强的职业意志,同时也感到我的信心在一点点增加——这下李国宝肯定没事了。空气中弥漫着血液、腐肉和双氧水的混合气味,那个冷漠的就像个不锈钢餐刀的医生,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帮助下按着李国宝脑袋缝合伤口,他的动作迅速熟练就如同服装厂女工在给成衣钉扣子,李国宝在回形针有力的穿刺挑拉下疼得龇牙咧嘴:“大夫,敲猪还给打麻药呢,你们怎么就生宰人?”

    年轻女护士托着个金属盘子噗嗤一声乐出来。

    大夫板起口罩下的冷脸说:“等麻药起效你的血都流光了,缝好了你也顶多就是个标本!老实点,别乱动,你老动我怎么给你缝。”

    我和张广生坐在远处的长椅上看着大夫,身上不由得一阵阵跟着他的动作节奏发出痉挛。

    在回派出所黑漆漆的毫无月光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一阵阵感到后怕,李国宝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由于屁股上打了破伤风针,只能歪着身子翘起打针的那半边屁股坐着。他似乎对这事很泰然,习以为常,好像忍受痛苦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习惯。我问他伤口还疼不疼,李国宝扭头看我笑笑,回答的既清脆又满不在乎:“没事。”这若无其事的口气感动的差点让我落泪,但同时我也担心这一撞会不会把他身体里潜伏的精神病再给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