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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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很晚了，街上仍可以看到行人，偶尔有车疯了似的呼啸而过。我下了车走出阴影穿过马路向灯光暗淡的酒店走去，大厅里很冷清，保安腰上挂着黑胶警棍躺在沙发上打呼噜，服务台里看不到人，墙上挂的两排大小相等的石英钟一本正经地指示着此刻世界上不同地点的准确时间。我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就听到高跟鞋在地砖上磕出的清脆响音，一个女人穿着笔挺的职业装从楼梯走下来，向我打招呼：“住宿吗？几个人？”
然后她走到柜台前大声说：“小张，来客人了也不知道接待，再这样扣你这个月奖金。”
“扣吧扣吧，扣光了我倒贴。”半天才听到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
有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姑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从柜台里小门钻出来，一只手捂着嘴不住打呵欠，也不看看我就低头翻开本子拿着笔说：“住几天？身份证带了吗，要登记。”
“以前不是不要身份证吗？”我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递过去说：“把205房间给我，那是我的幸运数字。”
“最近又要了，正严打呢，过段时间就好了。”女服务员没精打采地说：“205有人了，305行吗？”
“我恐高，201有人吗？”我一本正经地说。
服务员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没人，给你开了，房间在二楼左拐紧把头自己拿钥匙开门，冰箱里东西不是免费的。”
我接过钥匙上楼打开门进去，房间里一应设施齐全，但都是崭新的三流货，地上铺着化纤地毯，靠墙摆着人造革沙发，一面墙上有两扇窗挂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打开窗换换空气，房间里充斥的潮湿刺鼻的气味，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很安静，只有树叶窸窣间秋虫蛰鸣，偶尔听到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在空旷处回响。隔壁喧闹声舞曲声夹杂着男男女女的说笑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又玩又闹。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坐到沙发上喝，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他们的笑声叫声长盛不衰，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进入主题，我现在是相当疲惫，真想不洗不脱就躺到床上去睡。
窗外的风从脸上吹过，空气中带着一阵草木腥气和柏油路上汽车废气的刺鼻气味，我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向街上望，两辆警车闪着灯一前一后停在酒店门口，关了警笛，从车上跳下来七八名警察由大门鱼贯而入，很快一楼就传来警告声呵斥声和追逐声，一会儿就看到警察押着几个穿着暴露的姑娘和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分开上了两辆警车。
走廊里好像有人在走路，还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哭泣声，接着一阵巨大的门声震响，隔壁传来一阵女人和男人激烈话语，我紧张地倾听，随着又一声巨响，有人从隔壁跑出来猛敲我的房门。我怀着几分恼怒和敌意去开门，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披散着头发，描着蓝色眼影，搽着厚厚的口红，跌跌撞撞地拥进来撞到我怀里，我推开女孩伸头向隔壁望，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正与我打个对脸：“看什么看，滚回去。”
我关上门回到房间，看到女孩坐在床上哭，我板着脸说：“你是谁，怎么到我房间来了？”
女孩是赤着脚进来的，脚上连袜子也没穿，绿色的短裤上穿着下摆又肥又大的衬衣，给人感觉光着两条腿，坐在床上把脸深埋在两股之间悲恸地啜泣，什么也不说。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我又问这个女孩。
女孩只是哭，伤心痛苦地哭，难以自抑地哭，哭了好一会儿，泪水湿透了前胸，又过了一会我的门让人撞开，进来两个着装警察，看到我就是一愣：“你怎么在这？”
“执行任务，你们呢？”我问他们。
“我们也是执行任务，刚搜查到你这儿，”其中一个警察看着床上的女孩说：“她是谁？”
我刚要说话，那个女孩忽然抬头说：“我是他女朋友。”
我看着女孩没说话，警察看了我们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警察对我说：“你执行任务带着女朋友？”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张广生从门外跑进来解释：“是她女朋友，我们执行任务，看他自己进这种酒店女朋友误会了，两人正打官司呢你们就来了，这我可以作证。”
“这叫什么事。”一个警察嘟囔着带另一个离开去检查隔壁房间。
张广生看两个警察出去了，掩上门看着我说：“怎么回事？你怎么多出了个女朋友？”
我拿出手铐给这个女孩扣到暖气管子上，张广生惊讶地看着我，我二话不说开门冲进隔壁房间，几个穿着简单的男男女女都脸冲墙蹲着，听到脚步声有人回头看看我，其中有个头发雪白的老混蛋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警察正挨个检查他们的证件，另一个警察翻几个人脱下来的衣服，床垫掀到一边，各种零碎的小东西散了一地，看我进来说：“你怎么来了？”
我过去看着满地的小东西说：“过来看看，我们也是为了他们。”
其中一个警察拿着本证件给我看，笑着说：“这老东西肯定是个骗子，这港澳通行证是假的，我们要带回去审审，你们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他们犯了什么事？”我问两个警察。
“事儿倒是不大，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正赌钱，数额不大但够得上赌博，剩下的要带回去审了才知道。”警察说完给蹲着的几个人拷成串带出去，我看了队列中那个老混蛋一眼，老混蛋也看看我又低下头出去。
我和张广生回到房间，蹲在地上戴着手铐的女孩抬头看我们一眼，面无表情，我过去把女孩的手铐解开，女孩看着我鼻子堵塞地说：“我认识你，你叫王岩。”
我俯脸凝视这个女孩，她用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没认出她是谁，她凄楚一笑说：“我是李晓娟。”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李晓娟洗了脸坐到沙发上，我终于认出来了——她的脸去掉铅华后是那样姣好、美丽，但同时又充满深深的绝望和惨淡，这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呦？
那天晚上我和张广生都默默无语，但又都做了相同的决定，那就是对此事绝口不提。
第二天派出所刚上班就听张广生进我们屋里嚷：“王岩，你女朋友在下边等你呢，你不出去瞅瞅。”
说着就到我旁边捅捅我。
“滚远点。”我不高兴了，以为他是拿昨天晚上的事跟我逗：“没事蹲墙根睡会儿，我这正忙呢。”
“你去看看，没逗你，是真的。”张广生又捅了我几下说：“我刚才上楼的时候看到她就坐在门口花坛上。”
我抬头看着张广生，确定没有开玩笑，到走廊透过窗口向下看，果然有一个美丽少女坐在花坛上低着头像是等人，两条长腿互相勾着斜搭到地上，身后背着个包但不是书包，手里翻着本书头一点一点的好像嘴里哼着歌。我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忽然仰她起脸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窗口望着她，正要转身离开，她扬起胳膊向我用力招手，张广生凑到我旁边也向下看，挨着我耳朵小声说：“我没骗你吧。”
天已经很晚了，街上仍可以看到行人，偶尔有车疯了似的呼啸而过。我下了车走出阴影穿过马路向灯光暗淡的酒店走去，大厅里很冷清，保安腰上挂着黑胶警棍躺在沙发上打呼噜，服务台里看不到人，墙上挂的两排大小相等的石英钟一本正经地指示着此刻世界上不同地点的准确时间。我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就听到高跟鞋在地砖上磕出的清脆响音，一个女人穿着笔挺的职业装从楼梯走下来，向我打招呼：“住宿吗？几个人？”
然后她走到柜台前大声说：“小张，来客人了也不知道接待，再这样扣你这个月奖金。”
“扣吧扣吧，扣光了我倒贴。”半天才听到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
有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姑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从柜台里小门钻出来，一只手捂着嘴不住打呵欠，也不看看我就低头翻开本子拿着笔说：“住几天？身份证带了吗，要登记。”
“以前不是不要身份证吗？”我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递过去说：“把205房间给我，那是我的幸运数字。”
“最近又要了，正严打呢，过段时间就好了。”女服务员没精打采地说：“205有人了，305行吗？”
“我恐高，201有人吗？”我一本正经地说。
服务员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没人，给你开了，房间在二楼左拐紧把头自己拿钥匙开门，冰箱里东西不是免费的。”
我接过钥匙上楼打开门进去，房间里一应设施齐全，但都是崭新的三流货，地上铺着化纤地毯，靠墙摆着人造革沙发，一面墙上有两扇窗挂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打开窗换换空气，房间里充斥的潮湿刺鼻的气味，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很安静，只有树叶窸窣间秋虫蛰鸣，偶尔听到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在空旷处回响。隔壁喧闹声舞曲声夹杂着男男女女的说笑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又玩又闹。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坐到沙发上喝，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他们的笑声叫声长盛不衰，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进入主题，我现在是相当疲惫，真想不洗不脱就躺到床上去睡。
窗外的风从脸上吹过，空气中带着一阵草木腥气和柏油路上汽车废气的刺鼻气味，我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向街上望，两辆警车闪着灯一前一后停在酒店门口，关了警笛，从车上跳下来七八名警察由大门鱼贯而入，很快一楼就传来警告声呵斥声和追逐声，一会儿就看到警察押着几个穿着暴露的姑娘和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分开上了两辆警车。
走廊里好像有人在走路，还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哭泣声，接着一阵巨大的门声震响，隔壁传来一阵女人和男人激烈话语，我紧张地倾听，随着又一声巨响，有人从隔壁跑出来猛敲我的房门。我怀着几分恼怒和敌意去开门，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披散着头发，描着蓝色眼影，搽着厚厚的口红，跌跌撞撞地拥进来撞到我怀里，我推开女孩伸头向隔壁望，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正与我打个对脸：“看什么看，滚回去。”
我关上门回到房间，看到女孩坐在床上哭，我板着脸说：“你是谁，怎么到我房间来了？”
女孩是赤着脚进来的，脚上连袜子也没穿，绿色的短裤上穿着下摆又肥又大的衬衣，给人感觉光着两条腿，坐在床上把脸深埋在两股之间悲恸地啜泣，什么也不说。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我又问这个女孩。
女孩只是哭，伤心痛苦地哭，难以自抑地哭，哭了好一会儿，泪水湿透了前胸，又过了一会我的门让人撞开，进来两个着装警察，看到我就是一愣：“你怎么在这？”
“执行任务，你们呢？”我问他们。
“我们也是执行任务，刚搜查到你这儿，”其中一个警察看着床上的女孩说：“她是谁？”
我刚要说话，那个女孩忽然抬头说：“我是他女朋友。”
我看着女孩没说话，警察看了我们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警察对我说：“你执行任务带着女朋友？”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张广生从门外跑进来解释：“是她女朋友，我们执行任务，看他自己进这种酒店女朋友误会了，两人正打官司呢你们就来了，这我可以作证。”
“这叫什么事。”一个警察嘟囔着带另一个离开去检查隔壁房间。
张广生看两个警察出去了，掩上门看着我说：“怎么回事？你怎么多出了个女朋友？”
我拿出手铐给这个女孩扣到暖气管子上，张广生惊讶地看着我，我二话不说开门冲进隔壁房间，几个穿着简单的男男女女都脸冲墙蹲着，听到脚步声有人回头看看我，其中有个头发雪白的老混蛋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警察正挨个检查他们的证件，另一个警察翻几个人脱下来的衣服，床垫掀到一边，各种零碎的小东西散了一地，看我进来说：“你怎么来了？”
我过去看着满地的小东西说：“过来看看，我们也是为了他们。”
其中一个警察拿着本证件给我看，笑着说：“这老东西肯定是个骗子，这港澳通行证是假的，我们要带回去审审，你们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他们犯了什么事？”我问两个警察。
“事儿倒是不大，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正赌钱，数额不大但够得上赌博，剩下的要带回去审了才知道。”警察说完给蹲着的几个人拷成串带出去，我看了队列中那个老混蛋一眼，老混蛋也看看我又低下头出去。
我和张广生回到房间，蹲在地上戴着手铐的女孩抬头看我们一眼，面无表情，我过去把女孩的手铐解开，女孩看着我鼻子堵塞地说：“我认识你，你叫王岩。”
我俯脸凝视这个女孩，她用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没认出她是谁，她凄楚一笑说：“我是李晓娟。”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李晓娟洗了脸坐到沙发上，我终于认出来了——她的脸去掉铅华后是那样姣好、美丽，但同时又充满深深的绝望和惨淡，这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呦？
那天晚上我和张广生都默默无语，但又都做了相同的决定，那就是对此事绝口不提。
第二天派出所刚上班就听张广生进我们屋里嚷：“王岩，你女朋友在下边等你呢，你不出去瞅瞅。”
说着就到我旁边捅捅我。
“滚远点。”我不高兴了，以为他是拿昨天晚上的事跟我逗：“没事蹲墙根睡会儿，我这正忙呢。”
“你去看看，没逗你，是真的。”张广生又捅了我几下说：“我刚才上楼的时候看到她就坐在门口花坛上。”
我抬头看着张广生，确定没有开玩笑，到走廊透过窗口向下看，果然有一个美丽少女坐在花坛上低着头像是等人，两条长腿互相勾着斜搭到地上，身后背着个包但不是书包，手里翻着本书头一点一点的好像嘴里哼着歌。我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忽然仰她起脸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窗口望着她，正要转身离开，她扬起胳膊向我用力招手，张广生凑到我旁边也向下看，挨着我耳朵小声说：“我没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