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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梅落新春入后/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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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着早春时节,道路两旁皆是垂柳依依,由南至北一路行来,也只是柳枝的颜色渐次浅了些。清歌撩着车窗上的帘子望出去,看了半晌却怅然道:“这江北的春天果真晚些么?总觉得好像还是处处肃杀呢。”

    绛树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有句话说:‘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1),大约也就是我们如今这般了。究竟春光会差多少,无非是离愁别恨罢了。”

    清歌闻言默然放下车窗帘子回过头,团花熏鼎里绕着最后一丝香雾余韵,蝶萦花袅,曲曲折折成篆字样。她拿过香盒,重添了些白檀香,清寒的气息弥散开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眼看就要到许都了,姑娘可准备好了么?”绛树呼吸一窒,眼前恍惚缭绕过从前当阳路上见的那抹暗红色衣袍。那人望着长江上远去的船只时的一丝嘲讽笑意,让她至今想来仍是不寒而栗。“清歌,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准备……”绛树幽幽一叹,“走一步看一步吧。”

    马车驶入许昌城内宽阔平整的街道,沿街柳烟桃雨,仿佛都只是些浮翠愁粉,漫不经心的垂着开着。时不时吹入轿帘的风,恍惚还有些侵衣的凉意。绛树抬手抚上发鬓想了想,咬一咬唇取下了那支发簪。长发披散滑落,一旁的清歌会意,上前替她重新梳理,改未嫁发式。绛树一寸一寸抚过手中发簪,平定着复杂的心绪。

    马车稳稳停住时,清歌恰理好了她的头发,过来接她手中发簪的手不自然地一僵,还是拿了过去,绛树察觉得到她轻微的颤抖。“害怕么?”簪子已埋在发间,绛树扭头轻声问她。清歌深吸口气摇摇头,伸手去推开车门:“到了吧。”

    青绸帘子被打起来,推开车门,厚厚的一重金线流苏垂下来,在阳光里闪闪烁烁,璎珞文彩。清歌走下去,然后回身去扶绛树下车。车外已站了几个低垂着头的侍女,为首的一个年纪稍长,三十岁上下,打扮与身后几人不同。墨绿曲裾,香色团花,发饰却简单,不过几枚宝蓝点翠珠钗。

    她缓步迎上前来抬起头,眉眼沉静温柔,然而却在看清了绛树那一刻愣住了神,面上隐约几分惊疑不定的神色。绛树心中疑惑,不禁望着她道:“怎么了?”她忙低下头告罪:“奴婢失仪。”随即已屈膝行礼恭谨道:“奴婢画阑,是丞相吩咐了日后伺候绛树姑娘的,姑娘请随奴婢来。”

    在后世人的眼中和笔下,曹魏是恢宏壮丽的城池,青衣的士子在城下醉了笑了,沉酣醉梦一场,然后拔剑四顾,挥斥天下。许昌城中,最为庄严肃穆的是丞相府,或许连皇宫也不得不逊其一筹。

    丞相府雄伟气派有余,远远地在府门外便见层层重檐飞阁。画阑引着她们穿过重重复道、回廊,绕过高大恢弘的正厅三层楼阁,后园亦以曲折环绕的回廊隔出数院。几道曲廊交错相连,雕栏玉砌,围拢着一湖粼粼水色,对面池畔方见几间屋舍,却也在逐渐茂盛的花木掩映下半隐半现。湖面上架着竹桥,可自桥上穿过,也可沿着回廊绕湖而至。

    如今初春,池上只是一片通透,走上竹桥才见得水中一尾一尾锦鲤悠游,珠斑彩锦,追逐着浮在水上的白梅落瓣。过了竹桥再穿过或粲然初放或花期未至的树木,迎面便是那几间屋苑。画阑停下脚步一侧身道:“姑娘请。”

    房中陈设倒也简单,不过是寻常的布局,屋子正中摆铜篝香鼎,数张矮几环绕。东侧黑漆描花的案几后头有数层高的书架子,西侧置着一扇落地绣屏,图样是白莲与仙鹤,都是极素淡,唯有雪鹤的朱砂顶是一抹突兀的艳色。屏风后头是寝阁,花梨木嵌珠双倚榻上整齐堆叠着云纹锦被和香枕。榻前又另有一只精致的缠枝牡丹翠叶香炉正徐徐散着轻烟,倒是从未嗅过的一味香熏,香气轻莲淡月似的,在身边缭缭绕绕却又抓不真切。

    画阑领着方才那几个侍女将行李收拾放妥,见绛树正望着香炉蹙眉出神,便问:“姑娘不喜欢这味香么?”“不是。”绛树忙摇摇头,“这香很好,只辨不出是哪几味所合。有熏陆,还有冰片,还有什么?”画阑笑了笑道:“想不到姑娘这样懂香。这本是府上日常所用的四合香,原有沉水、熏陆等料,以甜腻浓稠为主。如今这里焚着的是奴婢擅自改过的,在原方上头添了冰片与枫胶香。”

    绛树又细细闻了闻,点头笑道:“添得很好,以寒凉清婉中和浓艳深色。香亦如人,可见你也是清净淡泊之人。”画阑垂头道:“姑娘过誉,奴婢不过是幼时家中做这些香料生意,所以略微知道些。从前家中有风俗:远道而来之人,当先以清淡之香相迎,所以奴婢才自作主张焚了这香。”

    绛树走近一步,含笑握住她双手道:“我初来乍到,在这里难免事事都需要提点。你既是这般有心的人,我也就可以宽心了,日后还要多劳烦你。”画阑忙屈膝低头道:“姑娘不必如此,奴婢本就是来伺候姑娘的,哪里敢辞辛劳,姑娘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好。”说着停下想了想复又抬头道:“丞相如今不在府中,想来回来时自然会传姑娘相见。姑娘是否现在沐浴更衣,先去见过夫人?”

    绛树揣测着她话里说的夫人应当是卞夫人,便问:“其他众位夫人可也要一一拜见?”画阑轻轻摇头:“若是逐一见过,恐怕姑娘这一整天都再做不了别的事情了。”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方接着道:“而且,姑娘恕奴婢直言,姑娘如今身份还未明,所以不必专程去见众位夫人,何况日后在府中总是可以遇见的。眼下只需告知夫人一声就好。”

    绛树思量片刻,笑笑道:“好。我是习惯了清歌伺候的,你先带她们下去收拾准备一下吧,待我更衣梳妆好便去见夫人。”画阑也不多说,应了一声便依言退出去了。清歌走近身畔,面色疑虑:“姑娘是真的喜欢画阑么?我想咱们毕竟是荆州那边来的,丞相大约不能很放心,会不会画阑……”绛树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越是有这样的可能,越性要让他们放心了才好,以后我们去到哪里都要让她跟着。”

    清歌点一点头,重又转身去收拾随身包裹。绛树见她手底包裹打开处,赫然是那一支玉屏箫,心头一酸,上前执起那箫。精工细刻的图样细腻如初,然而当初含情相赠的人却不能如此物一般在身边,即便是如今刚刚分别,她也无法不惦念他,以后在这里的时日又要如何?

    一旁的清歌见状担忧地悄声唤她:“姑娘……”“没什么。”绛树摇摇头,轻轻将箫放在枕边,转身在妆台前坐了,“我想夫人应当已经知道我到了,我们还是早些去拜见吧,别耽搁太久。”清歌应了一声,上前替她重新理妆,一面道:“听说这位卞夫人亦是出身倡门,竟也能在丞相身边到如今这般位置。”绛树低头抚着一缕发丝道:“既然是喜欢的,何需介意出身?”

    清歌动作一顿,低低喟叹:“姑娘自己是这样,自是对于此事深有感触了。我只是觉得,丞相毕竟与将军不同,姬妾成群。卞夫人以这样的出身能成为嫡妻,大约是有几分心思的人。”妆台角上的青瓷窄口瓶内数枝杏花,大都还未开放,最多不过绽开了二三瓣,仿佛在顾虑重重地试探着。绛树沉默半晌,静静道:“一向听闻卞夫人是宽和待下的人,也许只是以德服人吧。”她转头向清歌笑道:“从前不曾发现你有这般细密的心思,倒像见识过官府侯门深宅后院似的。”

    清歌眉心一动,垂下眼睑道:“清歌哪里有那样的福分,不过是父母去后,我是带着一分家产跟着兄嫂的。他们只知道变卖挥霍,到姑娘身边之前,不免是他们算计着我我也算计着他们。也许是我想多了,我只是担心姑娘,还是处处小心为好。”绛树握一握她的手宽慰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即便我其实无心为丞相姬妾,可单论我们的来处就不免让人留意,我会诸事小心。”清歌垂着的目光盯着衣带上的绣纹,郑重地应道:“清歌也会帮着姑娘留心的,只要姑娘平安顺遂才好。”

    一时梳妆更衣已毕,出门唤了画阑引路去往卞夫人处。丞相府后园雕工甚极,曲径通幽咫尺迷,那一片湖水亦是时隐时现。亭桥回廊迤逦行过,面前出现几间开阔的屋舍,其形制远出方才所见的任何一处之上,绛树猜测着这便是卞夫人居处了。房间周边新篁林立,廊前立着两个侍女,画阑便上前问:“夫人在里面么?”侍女一屈膝应道:“在。徐夫人来了,正在里面同夫人说话。”画阑点一点头:“你去通报夫人,说绛树姑娘已到了,求见夫人。”侍女答应着进去了,很快又走出来微笑道:“夫人请绛树姑娘进去。”

    (1)出自《红楼梦》,薛宝琴的柳絮词《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