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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未动宫商意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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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绛树跟着沈夫人自后园中回去,春光繁盛漫天匝地,桃花杏花热闹娇俏,映着垂碧的嫩柳流紫的藤萝,仿佛迤逦雅艳的精致织锦。绛树对于沈夫人丝毫不了解,也就不知能说些什么,因此一路上交谈甚少。绕过面前几棵繁茂花树,便是那片湖水,湖上才刚冒出些新荷嫩叶。

    沿着湖边才走了几步,隐隐听见有琴声隔水飘来,音韵缥缈,曲调却熟悉。绛树不觉静下心来细听了听,正是《雉朝飞》,却有些断断续续,在这远处也能听出错了不少个音。身边的沈夫人脚步一顿,侧头向她道:“这曲子是《雉朝飞》?”“是。”绛树点点头笑道:“曲调还对,只是听来似乎很不熟练,不知是谁在弹。”沈夫人神色微变,回头望向远处湖边的拥澜亭,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她皱皱眉道:“去看看吧,想必是新来的乐师不懂规矩,竟也没人知道教导。”

    绛树不知她所说的规矩是指什么,大约是这乐师不该在这园中练习曲子,便也没多问,只跟着沈夫人往那边走过去。还没到拥澜亭,就听得琴声戛然而止,再走近些便看见亭子里搁着一架琴,旁边原坐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见到匆匆冲进亭子来的乐师领班,忙放下了琴在领班乐师面前跪下。乐师的怒斥声清晰入耳:“这曲子你也敢乱弹,还大白天的在这里弹,你还要不要命!”绛树听着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为了那曲子才斥责她,不免颇有些疑惑。前面沈夫人已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乐师匆忙过来行礼,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她是才来的,还没来得及交代规矩,夫人恕罪。”那一厢亭子里跪着的小姑娘扬起头,委屈地道:“我只是听见了这曲子好听,才自己随意练练,哪里犯了规矩?”“你别说了!”乐师回头瞪了她一眼,“府上是不许奏这首曲子的。”

    绛树闻言一怔,那小姑娘也觉得奇怪,道:“可是我明明是在府中听到这曲子的,怎会是不许弹的?”乐师望了一眼绛树,犹豫了片刻没有开口,却是沈夫人道:“丞相只愿听绛树姑娘一人弹这首曲子,你听听可以,不许自己练的。”

    小姑娘惊讶地愣在那里,没再说什么,沈夫人便缓和了神色道:“既然你之前不知道规矩,今日的事情就算了,以后不可再犯错。”小姑娘垂着头低低应下,沈夫人回头见绛树也是疑虑的模样,笑笑道:“原来姑娘还不知道么?姑娘来之前丞相从不许府上奏这首曲子的,足见丞相看重姑娘呢。”“夫人取笑了。”绛树压下心头莫名的一点不自在的情绪笑道:“我初到这里时也弹不好这首曲子,谁知怎会误打误撞地合了丞相心意,大约只是运气好罢了。”

    如此说笑了几句,沿湖过来一个侍女,跑到沈夫人面前道:“夫人原来在这里,我们夫人叫我来找您呢。”沈夫人迟疑了一下,向绛树道:“徐姐姐不知有什么事情,我过去看看,眼下不能去姑娘那里了。若是无事,我晚些时候就去。”“好。”绛树含笑应道:“绛儿一定恭候夫人。”

    行了礼目送沈夫人去远了,绛树刚要离开,却又有人叫道:“绛树姑娘等等!”回过头见刚才在拥澜亭中弹琴的那个小姑娘抱着琴站在那里,踌躇半晌方怯怯地开口:“姑娘可不可以教我那首曲子?”绛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觉得她倒挺有意思,于是问她:“你为什么想学那个?”

    小姑娘吐吐舌头:“我就是觉得好听,所以自己听着音来练,可是怎么也练不好。”她说这话时的样子让绛树忽然想起了曾经的锦檀,心中不自觉地软了一软,温和道:“夫人方才不是都说了,不许练这首曲子么?而且,你只是听着好听,这曲子技巧极难,更主要的是意韵悲苦。你小小年纪,理解不了那般意味,自然就弹不好,若是为了有那个情致而自寻悲愁,那更是不值得了。”

    小姑娘闻言讶异地张了张口,又思索了许久才道:“可是我还是想学它,姑娘就只教我那些技巧好不好,我也不求能弹出那个意韵。我以后会偷偷躲起来练的,不会再叫人发现啦。”绛树忍俊不禁:“那好吧,你跟我去我那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绽出一丝甜俏笑意:“闻弦。”

    “闻弦?”绛树沉吟了一下,“闻弦歌而知雅意,是那个‘闻弦’么?”闻弦歪头想了想,道:“是府上的乐师随意起的,不晓得有这些讲究呢。”“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绛树笑了笑:“跟我来吧。”

    别处的花开得热闹,待回了住处,便只剩下清静幽冷的玉兰深荫。闻弦跟着绛树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一眼,朱砂阑干绛红廊桥,碧色浮柳如雪玉兰,不禁轻声赞叹道:“这地方真好看。”绛树脚步没停地往里走,一面随口道:“你不觉得冷清了些么?”“不会啊。”闻弦不假思索地接口道:“姑娘又不是自己在这里,何况丞相也常来,怎么会冷清呢?”绛树无奈地一笑,没再说什么,只领着她往房间里去。

    进了门清歌先迎上来,见了闻弦略一怔,好奇道:“姑娘回来得好早,这带来的是谁?”“是府上新来不久的琴师,偶然碰到的。”绛树向清歌道,“你去备茶吧。”清歌点一点头转身走开,闻弦东张西望了一番,看见了摆在窗下的琴,眸光一亮便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半晌,期待地抬起头道:“姑娘先弹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绛树笑着走过去,刚落了座,一拂衣袖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向手臂上看了一眼,原先在手腕上的一串青玉手钏竟不见了。那手钏由十二颗镂空的青玉珠子串成,是小时候姨娘给她的。毕竟是从小到大一直戴着的东西,突然丢了难免有些不自在,想了想方才在卞夫人处赏花时似乎还在,应当是在回来的路上丢了的。

    清歌正捧了茶过来,见她面色有异便问道:“姑娘,怎么了?”绛树回过神,见闻弦也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忙放下衣袖摇摇头,“没什么。”转而笑向眼含期许的闻弦道:“你先看看,不用急着学。”说罢抬手按上琴弦,流光水月似的琴音缓缓从指间流过,清商明月一曲歌。

    弹罢了一遍,闻弦抱着膝愣在那里,半晌才略有些沮丧地道:“果真那技巧好复杂,而且我从来弹不出意韵。”绛树不觉想起小时候羡慕姨娘的箫音,就是如此的心情,便拍拍她的头拿着原先姨娘的话来宽慰她:“别着急,你年纪还小,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能理解曲中之意了。”

    闻弦抬起头,仿佛想起了什么,道:“若是领会了曲中之情才能奏出那般情致,姐姐之前说这曲子意韵悲苦,莫非姐姐有什么悲伤的心事,才能把这曲子弹得这样好?”绛树心中一颤,刻意掩盖的伤处被人不经意地一碰,细细密密的痛楚就轻易地蔓延开来。她强打起精神笑道:“你倒真不辜负你这名字,果然闻弦歌就知雅意。只是,谁说要理解曲中意味就一定要自己亲身经历了?”

    “这样啊……”闻弦捧着腮思索起来,绛树轻轻吸了口气,缓了缓涌上心头来的悲伤情绪,道:“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嗯?姐姐吗?”闻弦望一眼她看不出情绪的脸色,紧张地低下头理着丝绣桃花的衣带,“我只是顺口说出来的,冒犯姑娘了。”

    绛树轻声一笑:“我是说,你请我教你曲子,怎么不叫‘师父’?”闻弦怔了一下,随即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清脆地唤道:“师父!”“好了好了,我是逗你的。”绛树点了一下她额头笑道:“我要一个徒儿做什么,你叫姐姐就是了。”闻弦还是有些犹豫:“我真的可以那样叫你?”

    绛树还未及开口,外头一个声音沉沉道:“你就叫吧,难得她有心情同你开玩笑。”水晶珠帘雪璨清凉,玲珑一撞,光线倏忽跳跃,落在掀帘进来的曹操身上。绛树敛了笑意,拉着闻弦起身行礼。曹操看上去心情很好,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而后向闻弦道:“看看,平日就是这副样子,从不会同孤开玩笑。”

    他说罢自己笑了声转身去端了杯清歌方才倒的茶,杯底茶叶一根一根的直立起来,绿毫带寒。曹操握着茶杯望向绛树:“今日去卞夫人那里了?”“是。”绛树垂眸应着,“夫人那里的海棠的确很好。”曹操“嗯”了一声又道:“方才在外头听到几句,这丫头倒有趣,她要你教她什么?莫非就是这曲《雉朝飞》?”

    “是。”绛树迟疑了一下,道:“绛儿今日听说,丞相不许别人弹这首曲子?”曹操低头晃了晃手中杯子,漫不经心地道:“是啊,他们弹不好,只会毁了这曲子。”绛树微微皱眉:“可是绛儿最初不是也弹不好么,丞相为何从不许他们练习?”“反正孤没有不许你弹这首曲子。”曹操沉默半晌,淡淡笑道:“你若想教她,便教吧。”他转向闻弦,温声问:“你叫什么?”闻弦稍有些怯然,却仍是迎着他的目光道:“闻弦。姐姐刚才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好。”曹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一眼绛树,“总比你姐姐知道却做不知的好。”

    闻弦不解地随着他看向绛树,刚想发问,绛树向她递了个眼色,闻弦便知趣地低了头。绛树只作不闻曹操那句话,转身叫清歌又重新端了茶来。日光柔暖,碎影砌玉,天光斜落在衣袂上,清浅入画。几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品茶,却似乎是各有各的心思。

    晚上就寝前,忽然有沈夫人的贴身侍女碧桃前来,是沈夫人特意遣了来说一声今日杂事繁琐,无暇来这里,改日再来探访。绛树原也未打算沈夫人真的要来,没想到她却如此在意,竟还专程让侍女来解释,于是免不得客气一番。闲谈过几句,碧桃拿了方丝帕出来,道:“夫人让姑娘看看认不认得这东西。”

    绛树接过来,丝帕中包裹的正是那串青玉手钏,不由得欣喜道:“这的确是我的东西,原来被夫人捡到了。”碧桃笑道:“夫人从徐夫人那里回去时路过拥澜亭,在亭下草地中看到的。夫人说上午赏花时似乎在姑娘手上见过,所以叫我拿来问问,如此我便回去交差了。”绛树点点头:“明日我亲自去向夫人道谢,今夜就先请姑娘代为转达。”

    送走了碧桃,绛树坐回妆镜前,清歌继续伺候着卸妆更衣。绛树拿着手钏端详,随口笑道:“这东西自从戴上就没有自己掉过,今日也是怪了。”“是姑娘瘦了。”清歌微微一叹,“姑娘自从来了相府,比从前可是清减了不少。”“初到异地,难免有些不适应罢了,你不必担忧。”绛树向她宽慰一笑,“好了,你把这里收拾了就去吧,我也累了。”

    “也罢,姑娘最近胃口不佳,休息得倒还好,一日里能睡上半日。”清歌笑着打趣一句,便端过水盆走了出去。绛树看着她离开,慢慢收敛了笑意。连清歌都有所察觉了,她自然更加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连日来的慵懒倦怠,加上一向准时的月信迟迟不至……绛树抬手抚上小腹,些许迷茫无措的感觉涌上心头:若是真的,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