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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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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个月后

    秋末时节,小篷船揺啊揺地泛过湖心时,远处天水相连,看不到水尽,望不断天涯,真有种江海寄余生的无拘与苍茫感。只是真想寄之余生,也还得顾虑到自个儿肚皮。

    小篷船上载着好几件木制、竹制的小对象,有些做得精巧玲珑,有的则大巧不工,渡过湖心便要往城内交货去。

    揺船的是名女子,头上戴着大大圆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条细软葛藤所编制的腰带,那带子是随意一束的,显得腰身甚是纤秀

    她船揺得极稳,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条小篷舟顺水而行。

    扑面拂身的风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圆笠下的麦色脸蛋微现笑意,突地想引吭轻歌,润唇一张似思及什么,最后笑笑叹了气。

    进城内最热闹的大水巷时已近午时。

    她再揺过三、四道拱桥洞下,让小篷船顺顺地转进大户人家与大家店铺的后门小水巷内。

    系好船,揭下圆笠,她跃上几道石阶,敲着某家大绣庄的后门门扉。

    来应门的是熟面孔的小杂役,见着是她,聊了几句,小杂役随即去请绣庄里的小避事过来。

    绣庄的小避事是个年轻妇人,一见她亦眉开眼笑,直要拉她进后院喝茶吃果。

    她推辞不掉,人被扯进,此时小杂役已帮她把要交的货分了两次捧来。

    年轻妇人一见满桌的巧物,连连颔首,眼都笑眯了。

    “陆姑娘你这手艺真真是巧啊!这绣花用的竹绷子都能变出花祥来。前几天一位官家小姐让婆子和丫鬟陪着进咱们大绣庄,见绣娘们用你这绷子,不问咱们家的绣品如何,竟都问起这玩意儿了!”小避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这手艺能拿出来见人,还得谢谢绣庄各位姊姊们赏饭吃。”喊“姊姊”稳没错,再搭上她一张娃儿相秀脸,即便声嗓沙嗄,说出的话也能好听得让人呵呵直笑。

    小避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绣庄铺头寄卖的那三个木制六角绣盒一下子全被订了,得空还得再做几个,样式你自个儿看着办吧。啊!险些忘了!”她拍自个儿额头一记,跟着从袖底摸出一小袋银钱。

    “这是那三件绣盒和今儿个这些物件的钱,你收着。”

    点也未点袋子里的钱,她随即从袋中取出一块小银子递回,道:“一切谢谢姊姊关照。”

    小避事不收,忙道:“寄卖绣盒的钱,咱们大管事嬷嬷早让掌柜的扣下,这钱是你该得的。你之前给我的几个小对象精巧又实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这银钱算什么了?”略顿。

    “再说了,你是我引进的,绣娘们称赞你做的东西实在、祥式又别致,大伙儿闹着探听,连大管事嬷嬷也问起,我都觉颇有面子呢!”

    “那既是这祥,我改天再制个八宝妆盒给姊姊。”也不再将小银块推来递去,她遂收进袋中。

    小避事听了乐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哟,先别说这么多,喝茶喝茶!你进城一趟也辛苦,多吃点果子,还有这两盘小食,一会儿全带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饿嘴馋,吃着也香。”低笑两声。

    “这两盘小食可是咱们灶房里李大娘的绝活,她一早就忙这个啊!”她微怔,思绪一转便问:“今早绣庄来了贵客吗?”

    “可不是!”小避事也喝了口茶,道:“这贵客来头不小呢!是苗家凤宝庄里,那个琴弹得忒厉害的三爷。听说有个称号,什么什么弹琴天下第一之类的,是皇帝老子给起的,还清清楚楚赠了大匾额,总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并不多解释,继而又道:“其实是因咱们少东家办了一个小小琴会,苗家三爷跟咱们家少爷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爷发了帖相请,没想到苗三爷肯给面子,还携琴赴约。咱们绣庄三楼有处宽敞精致的雅轩,今儿个琴会就办在那儿。”

    听着小避事叙说,陆世平心尖如荡在风里的落叶松针,不住啊荡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费了点儿劲稳声,暗暗拐个弯探问:“那今日绣庄肯定大忙,我还赖在这儿叨扰”

    “欸,别急别急,那些爷儿们一到午时就散会了。咱们少爷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厨酒接”订了酒席,但苗家三爷很有礼地婉拒了,听说是肠胃受不住,吃不得外头的菜肴,其它几人听他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上酒接喽”头略凑近,压低声音。

    “咱瞧啊,苗三爷这是怪癖,连咱们丫鬟帮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没见他动。嘿嘿,他不吃,拉倒,咱们吃!”

    他哪里是肠胃受不住?陆世平暗暗揺头。

    正如小避事所说--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块甜食,她状若无意地问:“听说苗家三爷生得极好,可惜盲了双眼,如此抚琴无碍吗?”

    “是盲的没错,咱虽没能近看,倒见他手持细杖走得徐慢,但后来约略听到楼上传出的琴声,欸,当真好听啊!我这是外行人看热闹的听法,是真真觉得好听。大管事嬷嬷就说了,那准是苗家三爷的琴,一听就胜过少爷不知多少哩,难怪能称天下第一!”

    结果,还是盲着的

    他的目力为何还未复原?

    明明她离开苗家那时候,朱大夫开始“徐徐收网”了,已然经过八个多月,竟一点进展也没吗?

    或者她真该鼓起勇气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当时离开苗家“凤宝庄”时,苗沃萌作了主让她带走师弟。

    而在他们返回“幽篁馆”不到两天,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送至她手中。

    他没有附上纸信,只让送钱来的家仆传话,说是买甘露的银两。

    那笔钱欲退不能退,毕竟是“及时雨”啊,让她能够重新安顿大伙儿,给病得有些脱了形的师妹仔细养身。

    当初卖洑洄的钱用来买了地,有几处向阳山坡的土是颇肥沃的,之后幽篁馆亦当起小地主,打算将坡地辟作农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来如山倒,这事早就成了,没想拖了这样久。

    陆世平回幽篁馆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师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离去。

    这次离开不再瞒着师弟、师妹。

    一开始他们自然要阻她的,但她冲着他们撂下话——她没嫁人,总有一天要回来与他们窝着,然前提是,师弟得娶师妹,师妹得嫁了师弟。师弟、师妹不成夫妻,她没法跟他们一块儿过活。

    事情还得挑明讲开。

    师弟这石头脑袋是认死扣的,师父临终前交代的事,他一声不吭认到底,今生当真非她这个大师姐不娶。

    师弟认娶,她总能不嫁吧?心想她自个儿躲得远远的,等他跟师妹生米成了熟饭,她自可“转危为安”头疼的是,凡事精明灵动的师妹竟也由着师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该怎么办?

    撂下话,她摇着小蓬船走了,师弟与师妹亦摇船跟来。

    她由着他们跟,最后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这满是水芦苇的渡头附近寻到一处稍嫌破旧的屋子赁下长住。

    将屋子赁给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无子,丈夫两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许地产。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还有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屋后爬过一座小缓丘,开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颇清甜。

    陆世平赁下屋子后,修缮的活儿全都自个儿动手,师弟、师妹亦帮上不少忙。

    如今,他们时不时摇船来“牛渚渡”寻她,见她手边的活越来越多,过得自在,倒也不再缠着她要她回幽篁馆。

    幽篁馆如今可说仅剩一个名罢了。

    冲着苗家凤宝庄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辗转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断有文人雅士登门求琴,但馆内老师傅们已金盆洗手,杜旭堂与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见精绝,至于陆世平她渐渐懂得师父宁缺毋滥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扬琴心。

    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寻寻觅觅,或者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块奇木,而心无激荡,制出的东西不过是死物。师父并非孤高自赏,而是从心随意罢了。

    她亦想做到从心随意,但,仍得养活自己个儿。

    在牛渚渡住下,她开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儿,玲珑妆盒、八角镜盒、六角绣盒等等,有些想法还是从苗家老太爷的七巧朱盒而来的。

    后来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过当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极薄极薄的一层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见她手艺精巧,又见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帮忙牵了城内大绣庄这条线,让她的东西有个显眼的地方寄卖,之后才又拢来绣庄里的一批大小绣娘抢着跟她订制小物件。

    说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着城里订单,时不时揺船入城中水巷交货,一是局势不明前,丝毫不想夹在师弟、师妹之间;二是得挣钱养活自己;三是为了方便打探苗三爷消息。

    他说,她若坚决要走,将不愿再见她。

    她不能舍下师弟。

    师父待她思重如山,师弟是杜家唯一单传,她不护他护谁?再有,还有师妹唉!师妹大病不知如何,师弟若深陷囹圄,情况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过后。

    午夜梦回吋,她常要记起那一夜宛若再无明日的抵死纠缠。

    身躯被硬生生剖开般疼痛,却有燎原大火不断、不断狂烧,异祥灼热,异样潮润,仿佛火里裹着水,潮里掀起烈焰,痛与痛快,含与被包含,都如此淋漓尽致、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只记当下痴迷,每每思起,只知一遍遍沉溺在那余韵当中

    衣衫尽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虚软中缓缓回神,连身下磕着某物也没法挪动身子半分,力气真若用尽似的,仅能供她懒懒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来是那方她从火堆中抢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样,安了七弦,却还没来得及调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搁在内侧榻边,而这一夜,他与她几是滚遍榻面,何时琴被衣裤与被褥卷了来压在身下,也没什么记忆。

    然后她抬睫瞧他。

    与她深切缠绵过的男子坐在榻边,在格窗迎进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胧,五官清美中带轻郁,他手里抓握某物,指间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确认那东西为何?有着怎祥的绣纹?

    他还将那东西凑近鼻端轻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满面通红。

    就算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见自个儿的贴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闻,她全身仍教红潮又狠狠冲染了几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记着他当时的眉眼神态。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热着,亦痛着

    “唉呀呀,不过依我瞧来啊,苗家三爷即便眼盲了,只要那张美脸不变,浑身儒雅清俊的气度不改,赶着喜爱他的姑娘家是绝不会少。”小避事吃着糕点,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说林阁老家的嫡亲长孙女儿吧,那可是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才女,眼高于顶那是一定的,听说对苗家三爷倾心得很,还亲自携琴上苗家凤宝庄琴馆,就为了一睹苗三爷风釆,跟他讨教琴艺呢!嘿,要我说唉,讨教是幌子,多亲近亲近才是真的。”

    陆世平回过神,恍惚听着,恍惚问:“那苗三爷让林家小姐遇上了吗?”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听说还在他们凤宝庄琴馆楼上处了好些时候,苗三爷才放林家小姐下楼呢!”

    “喔”她低低哑哑应了声,捧着茶又喝,一口气喝尽杯中甘露。

    心湖沉静,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模糊想着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该寻一门好亲事定下。阁老家的嫡小组肯定才德兼备,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会到自个儿举止怪异,忙扯开唇笑,道:“我该走了,这一待聊得畅意,欸,都把时辰也忘了,后头还有几家的货得送呢!”

    小避事也没再多留她,只命人将两盘小食打包,硬塞给她带走。

    出绣庄后院,下石阶,她跃进泊在小水巷的篷船,尔后回眸朝送她出门的小避事颔首致意,长橹揺啊揺地顺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离开的小避事正欲折回后院,脚跟一顿,双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张乌篷长舟同祥顺水揺去,以徐徐之速缓行,毫不贪快。

    乌篷的软帘被风一吹,翻扬两下,隐约觑见坐在里边的素袍男子,以及横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会不都散了,苗家三爷还没走吗?”小避事疑惑地自言自语,随即耸耸肩,转回绣庄后院。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后,陆世平回程在热闹大水巷边又暂且泊船,买了张记的干烧酱鸭、“九华堂”的酥饼,然后又买了点茶叶,这才重新上路。

    小蓬船刚揺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记大响鼓,听着自个儿都脸红爱笑。

    忙到忘了肚饿,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别忘了关照。

    于是船也不揺了,就在湖上随水流悠转。

    她取出一早携出的香胖大馒头,坐在船头慢吞吞啃食,想着,等会儿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儿探望师叔公,再赶回“牛渚渡”的话,怕要很晚很晚了细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头买下的干烧酱鸭、酥饼都算耐放,茶叶就更不用说了,不如明儿个一清早再过去探望老人家,午时还可弄些饭菜跟师叔公一块儿吃再细细咀嚼,张口再咬这祥也好,手边还有个物件得赶制,把活儿做一做,明儿个轻轻松松寻师叔公玩去,太久没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着她边吃边翘起嘴角。

    师叔公见了她肯定又要念人,骂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窝着,偏要扰他清幽。

    还能找谁窝着?

    她想见的人,他已不愿再见她。

    他待她,也许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风雨侵袭。

    然而就是这个似有若无的“情萌”让她想起时,怅惘中有丝丝甜意,是难受,但能忍,很想见,还能凭藉忆念圈围渴望。

    她迎风深吸了口气,把手中剩余的馒头两大口啃完。

    拍拍双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跃而起。

    方握住船橹,眼尾余光瞥见一抹影儿,她遂侧眸去看。

    离她小篷船斜后方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一艘乌篷长舟,船夫在后头掌船,前头则有两抹人影,一人伫立,腰间隐隐约约似配刀剑,看似护卫模样,另一人有点备惫样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确定自个儿小船没横挡了对方水路后,揺着橹板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乌篷长舟似在配合她,她揺得快些,对方跟着快,她缓下来喘口气,他们也缓了,连行进方向亦是一致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揺船回“牛渚渡”别人的船也要往渡头去,这很寻常啊!

    收敛思绪,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风阵阵透寒,陡地吹来,跟在小船斜后方的长舟乌篷,软帘子又被大风鼓得翻飞,半露那人的玉面长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么也没能瞧见

    将小船拉到较隐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带回来的东西后,陆世平利落地跃下船。

    鞋底有些弄湿,连带布袜也跟着渗凉,趁四周无人,她脱了湿鞋,就地取材往鞋里垫了薄薄一层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路便回到赁下的居处。

    一推开竹篱笆门,她拎在手里的东西“啪啪--”两声,全落了地。

    那人是谁?

    矮屋前的小院子里,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长发用黑缎拢作一束,他坐在她亲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为他所制的乌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边。

    这套竹桌竹椅,平时是她做活儿的小所在,桌面上还搁着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赶完的小对象也搁在桌上没收拾。

    怎么小院子会有人大剌剌闯进?

    怎么闯进的人会是他?”

    喉头梗得生疼,这一日她也没说上什么话,怎么喉伤莫名作起,紧得燥痛?

    左胸扑通扑通地蹂腾,她抬起攥成小拳的手,压在胸揉了揉,终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来灵敏,她闹出小动静,那张俊庞随即转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单,闲适而坐,他神情未透一丝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极好可不是,他朝她温文露笑了,浅浅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杀秘技。

    “是这屋子的主人家回来了吗?”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着舒身立起,朝她有礼颔首。

    “擅自闯进实在很对不住,在下所乘的船只出了些事,家仆们遂引我下船暂待,这儿离渡头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内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诚恳,颊面淡泛薄红,略腼觍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扰了,等会儿家仆重新备妥船只便会过来,届时就走,还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着一起出来吗?

    若是,该留一个在身边伺候,怎能留他独自一个?

    他都忘了险些被带走的事了吗?就不怕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刘大小姐?

    她东张西望一番,确实没瞧见他的竹僮和护卫,心里既纳闷又惊愕,见他犹守礼地杵在那儿等她说话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说!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故意拖着脚步走过去。

    将东西放进屋内,见他仍站着,她两肩一垮,暗叹口气,终是搬了一只烧红的小火炉过去,在炉上置陶壶,烧着水。

    她不敢直接碰触,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后,应是感觉到周遭稍暖,又听辨着她的动静,遂笑问:“婆婆搬了火炉子出来吗?是要烧水沏茶?”

    婆婆?

    陆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无语也是啦,她故意拖着脚步走,就怕他听出什么,称她“婆婆”那她就当个哑巴婆婆!

    沏了杯温热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进他手中,却记起他的怪癖--外头的人帮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这个“全然陌生”的“哑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里肯喝?

    正打算将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气,阔袖一抬,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缘微厚的竹杯,修长十指虚握。

    “谢谢婆婆。”举杯,热气与茶香扑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饮。

    她被他弄糊涂了。

    只道他八成不愿驳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强饮茶。

    但他那神态又无半点勉强模样,喝得挺乐,一口接一口的。

    还是当真口渴难耐,只好委屈这么一次?

    见他噘嘴吹凉的表情,格外认真,竟有些孩子气,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抿唇不能笑出声。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温润沉定,但他的狂态却似焚焚烈火,烧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烧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见到了,这般近地静看他,才知牵挂原来是很深、很深的情丝,百尺、千尺的长。以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没那么想了,不经意间却又浮出,然后又是轮回般的百尺、千尺、万尺无尽的牵念

    她离开苗家时,春寒犹重,此时已至秋末。

    这几个月他过得似是不错,好看的下颚是有些变尖,颊面略瘦,但眉宇间能见神釆,墨眉斜飞,淡敛的双目如此宁定,施施然不着火气。

    就是不知两眼因何仍不能视物?

    她出神望着,看得神魂深陷,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口鼻,方寸兴起的温潮一波涌过一波,忽觉心绪似岸边之石,被层层叠叠的潮浪冲刷磨砺,柔软却也疼痛,迷乱中自有向往,实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关于他的一切,她爱看、爱听、爱静静发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见已然不同,他每个细微表情、每个随意之举,皆能牵引她每缕深埋却敏感的波动见他噘嘴,她忍笑,脸红心跳。

    见他饮茶时滑动的喉间,她笑不出了,不仅是脸肤泛红,身肤亦然,热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见他探出粉嫩舌尖,状若无意添过下唇,她脑海里一幕幕掠过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环佩隔阁藏琴轩里的事过程中,许多详细的事儿记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蛮神态、双臂架住人时的那股气势,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与舌,曾落在她全身,连最私密之处亦没放过

    突然,毫无预警地,那双盲了的美目一抬,竟生生与她看得入痴的眸光对上,对得准准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将她痴迷模祥尽收眼底似的

    她凛神凛心,背脊不由得一颤。

    却见他弯唇浅笑,诚意十足地赞道--

    “婆婆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来杯缘厚实,喝热茶不烫手,底端凹处明显,应是截取竹节处而成的。用这杯子喝起茶,还带似有若无的竹香,别有一番滋味啊!”她猛地甩头,以为这祥就能甩掉脑中绮思,所以甩过又甩。

    不能答话,她只得提起陶壶又往他竹杯中加水,还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声响,让他能轻易推敲出她在做什么,省得他捧茶啜饮要烫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时,他玉颜微扬,午后秋光点点镶金他的脸,那眉、那睫、那几缕轻动的柔软发丝,墨浓般的黑,而深瞳迷离,唇色却异样泽红

    一将陶壶放回小火炉上,她双肩微垮,艰难吐息。

    两手开始自虐似地捏着自个儿双颊,一张鹅蛋脸都捏得变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来个几记,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声响他要追问,只好狠捏自己几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却是从她肩上而过,然嘴角的浅笑一直都在,此时似有些笑浓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头疼与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却无法问出口。

    不能亲近,无法不理,这般折腾如同拿心在火盘上煎熬。

    定定注视他好半响,最后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炉暖他周遭,自个儿退开了。

    退到屋里厅上,顺道将外头竹桌上的活儿抱进屋来做。

    门仍大大开敞,她边做活儿边关照他的动静,心里闷堵得难受,她不去理会。

    原以为这样做最好。

    一来是图个“眼不见为浄”不紧盯他看,自然不会被他搅得心神痴乱。

    二来是苗家家仆若回来迎他,她刚好能就近避进内室,不和来人打照面,免得被认出。

    只是她心里算盘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选在此时过来寻她。

    听到脚步声,她倏地扬睫,脸色不禁一变。

    “陆姑--唔唔唔!”

    那位住邻近的卓大娘踏进前院,声甫出,一道纤瘦黑影已从屋内急冲出来。

    卓大娘一时间惊愣在原地,嘴已被一只手捂得死紧。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陆世平细细喘息,猛揺头,揺得一把过腰的青丝晃得厉害。

    头疼啊头疼!

    这下子情况可辣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