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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甘棠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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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同赴巡检,偶发逆象……——《靖史》

    公元1144年,平西之战23年后,靖州首府嘉宁城——这是一座被称为小长安的城市。

    西渡而来的宋人带来的东方唐朝与五代的市坊制为人龙混居的北海城市制度提供了重要参考——嘉宁城为矩形,南北长约6公里,东西长约5.5公里,现居人口十五万,龙口五千。城中部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大道——神武大道,其将嘉宁城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为地坤区,主居人类,有五十坊一市;西部为天乾区,主居龙族,有三十一坊一市。城北部,二市八十一坊外是行政区,各机构的官衙均在此设立,再往北是内府区,一座辉煌的宫殿屹立于此。

    这座宫殿名为“甘棠宫”,是靖州修建的第一座特大型宫殿,其形制不同于东西方的任何一种风格,而是二者的结合体,建筑风格以古罗马,拜占庭风格为主,融合大量北欧元素,布局则采用中式风格,由此形成独特的北海建筑风格——单体建筑较中式更加宏伟庞大,整体布局较西式建筑更加规整合理。

    甘棠宫建筑群主要分为四个部分——主体甘棠宫与东西两殿阁,以及靖襄君时期扩建的禁苑。整体为长方形,总占地90万平方米,宫墙东西长1千米,南北长0.9千米,高9.5米,宽8米。每500米有一座35米高的宣威塔,上驻保护宫殿的卫兵龙。宫墙上共设有九处宫门,正门大靖门在南垣正中,南垣偏西有德政门,偏东有光霞门;北垣与大靖门相对为仁和门,与禁苑相通。南宫西垣为通德门与西殿阁相连,南宫东垣为靖安门,与东殿阁相连。

    至于“甘棠”之名,则取自宋人的《诗经·召南·甘棠》,既有勉励历代西靖君主施行德政之意,又有希望百姓拥护之愿。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这首诗被洪明龙储威世宁亲笔题在甘棠宫西殿阁主殿应元殿的屏风上,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召公一般被世间铭记。

    威世宁作为靖州立州以来最为特殊的一位龙储,他所要承担的压力要远远大于靖州以往的任何一位龙族继承者。

    如不是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战乱,他本应该生活在河阳郡恩州城的虞府,和家龙们过着富足无忧的生活。若不是十五年前的那场龙瘟,他本应该孤独的生活在天乾区长安坊供龙公未就藩或外派的子嗣居住的公子府,靠世子东殿阁的接济度过默默无闻的一生。而现在,自己不仅搬入龙储独享的甘棠宫西殿阁,更是和历代威姓龙储一样照例在成年后以龙储身份加共治院内府参知政事的官衔参与靖州政务。

    靖州人龙共治体系在中央分三省一院,其中中书省与共治院分别为靖君与龙公名义上分管的决策机构,二者既可独立起草政令也可召开内阁会议共同决定。但均需经门下省统一审核通过后才能由尚书省安排六部执行。

    依传统,靖君与龙公继承者成年后会主持靖君-果狄议会,现在议会变成了三省,靖君继承者在允许参政后则是加同中书门下内府平章事头衔,而龙公继承者一般加共治院内府参知政事头衔。

    虽然身居龙储高位,但由于自己的身份过于特殊,威世宁不敢有丝毫骄纵之心,为了自保,为了证明自己名副其实,他有时甚至比下属的官员还要努力,还要谨慎。

    月末大休沐官员放假三天,面对昌明世孙洛格.李.哈雷克送过来的狩猎邀请,威世宁也曾犹豫再三。

    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第一天至今,无论是在公子府还是西殿阁,威世宁总感觉有一道无形的壁垒隔在他与其他人与龙之间。

    威世宁在公子府中的童年生活绝对谈不上快乐,哥哥们的冷嘲热讽,仆役们的视而不见他永远忘不了。威世宁自己也知道自己与哥哥们不同——无论是鳞片和眼睛的颜色还是头角的弧度。年幼的自己曾试图用暗红漆遮盖住自己的黑鳞,结果又引来一轮嘲笑。

    “世子对你的可怜养不了你一辈子。”兄弟平川大君威世平在告知他自己的身份后如此嘲讽道,那一刻威世宁才意识到并不是因为自己和大家不一样才不被接受,而是因为他与众不同背后代表的原因。

    洗掉那些漆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不耐烦的仆役们像刮鱼鳞一样将油漆刮去,又过了好几天全身上下的疼痛感才渐渐褪去。从那之后,威世宁便学会了低调与自立。只是龙算不如天算,正是因为哥哥们对自己的轻视让他没有被卷入那场没有胜利者的血腥家族之争中,结果那万龙所向龙储之位竟然就这样奇迹般的落到自己头上。

    只是今日自己虽已身居万龙之上一龙之下,可质疑他名分的声音一直存在,而且随着地位的跃迁,这些声音不再只是单纯的嘲讽,而是真正的威胁。即使在这些年中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稳固了自己的地位,但这种隔离感却如同幽灵般弥漫在他身边消散不去。

    小他两岁的昌明世孙曾是威世宁在宫中唯一的朋友,尽管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接触他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洛格确实是为数不多不会让他有隔绝感的人。作为靖君西古德的宠孙,洛格不仅继承了哈雷克家族的头脑,还获得了万众瞩目的关注。在这个活泼的小伙子身边威世宁总能感到久违的轻松。

    而且自从十年前仁熙世子比约恩的弟弟光武大君吉尔菲指挥靖东赈灾成功被授于开府仪同三司头衔后,靖君继承者的人选再次模糊。面对同时有战功和赈灾之功的光武大君仁熙世子显然不在上风。好在昌明世孙表现甚得府君喜爱,进入内学堂后不仅表现出优秀的政治天赋,还对兵法有了自己的见解,几次京营军演的胜绩更是锦上添花,平衡了其父与二叔的优势。

    按道理,为了防止府君龙公合作不稳,继承者之间不应有过多交集,但自己这个出身就差把世子党三个字刻脑门上了,更不用说还有那群虎视眈眈的亲戚们。若是世子失败,父亲威士荣虽然只剩下自己一个雄性子嗣,但宗室有继承权的龙也大有龙在。如果自己再从这个位置上被拉下来,那失去的就不仅仅是权力与地位而是性命了。

    但自己犹豫就犹豫在比约恩和吉尔菲之间的争斗与平衡是府君西古德设计的,而且威姓宗室中有相当一部分龙支持比约恩。公事帮个忙还好,若是私下里再交往的如此密切,难免会激化矛盾。

    不过洛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邀请信并不是以私人的名义邀请他去打猎,而是以他在殿前卫中的官名邀请他来检视新猎场,为靖君与龙公秋后的围猎做准备。

    此次秋猎不同以往,几年前东陆新王哈拉尔九世泰特.哈拉尔即位。他是个厉害的角色,经过几年的韬光养晦从傀儡一步步夺回权力,如今又想中兴挪威王国,计划重新恢复从哈拉尔四世时就已经实际丧失的东陆控制的北海与文兰的控制权。

    泰特国王决定今年组织东西雾缘,也就是东靖和西靖与冰岛在嘉宁城组织会盟,北海三势力名义上还都是东陆附庸,即使知道泰特的实际用意是打探虚实寻找潜在盟友也不便拒绝。

    雾缘三方情况都很复杂,靖州不必多言;冰岛虽是哈拉尔宗室的封邑,但没有和东陆一样在哈拉尔四世时期进行东化改制,依然是哈拉尔二世早期实行的原始弱集权纽带封建制度。而且这几十年来其领主家族也因为能力问题早已大权旁落,现在是外戚西居尔家族掌握实权。东雾缘曾经是哈拉尔二世征服北海的功臣莱卡家族的封邑,后由于气候变化等原因引起社会动荡,经济军事实力在北海三方中垫底,可它所处的位置如果想要从东陆进攻雾缘是大好捷径。

    不好格局很少有稳定的时候。西靖这片土地上原有维费与哈雷克两个由哈拉尔二世划分的弗格人行政区,在东陆哈莫国王与伪王贝尔勒那场影响深远的内战结束后不久,失去东陆制衡的北海四部便开始相互讨伐意图独掌北海。

    在一开始的局势中冰岛实力最强,东陆哈拉尔五世时期西居尔家族撺掇冰岛哈拉尔家族对雾缘发动决战。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维费部消亡,哈雷克部也岌岌可危。好在西居尔家族故意留出破绽,哈雷克家族这才反败为胜。

    战后哈雷克家族统一了玄月岛全境而且向哈拉五世杜赞国王请封西靖君成功,有了合法统治权;而在战争中唯一没有遭受灭顶之灾的西居尔家族也成功喧宾夺主,成为冰岛最强的世家。往后的时间冰岛与靖州又进行了大大小小无数场战争,直到襄君桓公开始靖州才开始占据上风将战场搬到对方的土地上。

    至于这次会盟,实际上北海三方除了靖州都有希望东陆干涉和不干涉的理由,如果真的和东陆发生冲突昔日的敌人未必不会成为盟友。而对于东陆来说,靖州作为雾缘三方中实力最强的一方泰特国王肯定是要压制的,但贸然进驻北海必然会引起西居尔家族和东靖贵胄的反对将他们推向与靖州合作的方向。

    东陆的这场会盟实则为探查,而靖州的这次秋猎自然而然也非打猎那么简单——与其说狩猎,不如说是军演——为了向东陆使节展示一下大靖的实力,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另外除了这三方外还有很多潜伏的势力想要破坏这次会盟,西部叛乱余孽,冰岛拥王党等都意图激化靖州与东陆的矛盾迫使双方开战。会盟时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改变北海的格局,因此围猎前的安保与礼仪准备一定要到位。

    这封挂着殿前卫之名的书信走的自然也是正规上书流程,由殿前卫军衙直接交到宫中,自己能收到这封书信且没有受阻,说明得到了府君龙公的默许,但又或者他们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昌明世孙在殿前卫中化名为一名叫“威利斯”的厢长,直接管辖1000人和60龙。外界只知道他是皇亲国戚,具体他的真实身份所知者寥寥无几。

    去,威世宁最终下定决心。不过要带上西殿阁的几个官员一起,以公事名义出发。

    “邸下。”一名体态偏胖的海天混血龙向刚刚用完早膳正在更衣的威世宁行礼。“仇大人和詹大人已经到了。”

    威世宁看向眼前这条阴柔的雄龙,他是自己的贴身龙太监,也称龙宦。其名叫何承恩,年长自己三岁。

    与自己一样,何承恩也是在当年靖西之乱后因各种机缘巧合来到嘉宁府,不过自己来到嘉宁府时尚在蛋壳之中,而何承恩则是官军的俘虏叛方混血幼龙之一。

    何承恩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他入宫后赐给他的新名。由于混血龙大多不育,宫中的龙族杂役多由他们担任,自己破壳后,他便被指派为其贴身龙宦,靖州宫制规定公子们的贴身侍从必须净身,所以他也挨了那一刀。

    净身后与威世宁一同搬入公子府,在那段艰难的时期,只有他们相依为命,成就了二者间超越主仆关系的友谊。

    “叫仆役们好好招待,不可怠慢。”威世宁点点头说,他现在正站在穿衣架旁让仆役们更衣。这种穿衣架被称为辅桁,多为富贵龙家所有,它的作用与其说是方便主人,不如说是方便仆人。

    龙族的鳞片对衣服的磨损比较大,而且龙族不同性别外观没有人类这么大的差别,因此日常着衣基本以富贵龙家为主,这些服饰礼仪性大于实用性,独自穿戴并不方便,而且有专门的佣仆为其更衣更能体现其尊贵。

    只见几位婢女在威世宁面前展开一件暗红色胴衣,这也一种龙族服饰,上端套过脖子,下端穿过两条前腿,中间为绣花前幅。婢女们分别登上辅桁两边的阶梯上,先将胴衣套在威世宁脖子上,围在威世宁胸前,地面几名宦官随后将胴衣下部腿洞套入威世宁的两条前腿上,辅桁上的婢女再将金色的系带穿过胴衣的孔洞,避开脊刺,系于威世宁背后,随后将一张门襟用扣子扣在系带两侧将其遮住。

    与此同时,还有几名宦官来到威世宁身后,他们捧着一件敬裩,这种衣物相当于龙族的遮羞布,上端套在尾巴根部的脊刺上,下端系在两条后腿上,中间是裈幅,一股为硬革制,能遮盖住飞龙的泄殖腔。

    “已经安排好了。”何承恩走上前从一名龙伶(龙族宫女)手中接过先一顶黑色角冠,这是一种靖州龙族头饰,形似人类幞头,穿戴时先套过两角戴在额头上,扣上帽后的扣子,再把帽带系在下颚上,这样即使在飞行时也不会轻易脱落。

    何承恩将角冠戴到威世宁头上,然后虚扶着威世宁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为其整理衣装。

    淡紫的角冠与两侧绣有旭日的帽翼恰好搭配威世宁黄绿色的眼睛和灰色的头角。胴衣上的金纹与精心保养的反射着阳光的黑鳞呼应,星星点点仿佛昨夜的星空。

    “不错。”威世宁点点头。“出发吧。”

    “喏。”何承恩再次行礼,随着威世宁一起走出寝宫。

    自己召来的官员都在西殿阁南大门德政门的门楼里候着,除了官员外,此次随行的侍从也已经等候在此。

    靖州宫规严格,不允许龙族于宫中随意飞行,威世宁身为龙储虽有一定特权也不意味着能宫中任何地方自由自在的飞行。好在这次全程都在西殿阁内部,限制多少小一些。

    龙族无论真龙还是亚龙能飞上天都不容易,需要很长的助跑才能起飞。因此宫中修建有多处驰翔道供龙起降,不知什么原理,这些驰翔道上总有着有利于起飞的逆风,不得不佩服当年这座宫殿的设计者。

    威世宁走上驰翔道,缓缓打开的翅膀,感受风拂过双翼。

    阳光照在威世宁背后巨大的翼幅上,温暖而舒适。起风了,威世宁深吸一口气,迈步起跑,背后巨大的双翼如船帆一般鼓满空气,脚下的步伐愈发轻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托举着自己投入天空的怀抱。

    风力突然有所增强,威世宁看准时机纵身一跃,猛挥双翼离开地面。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方才对面那堵高大的宫墙不再是视线的终点,甘棠宫的全貌呈现于自己翼下。

    自己的西殿阁位于甘棠宫左,与世子所在的东殿阁以甘棠宫中轴线对称,  两殿阁形制上较甘棠宫更为狭长,同样遵循前政后寝的原则。

    起飞的方向正对着禁苑,那里位于甘棠宫之后,平时自己入宫晋见父亲威士荣和君叔西古德就是走这边。

    但威世宁也不能在宫中飞太高。这个高度非但没有那种凌驾于宫殿之上的感觉,反而让龙心生敬畏。翼下的一砖一瓦都散发着威仪严整的秩序感,使人和龙不敢轻挑招摇,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威世宁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受命于天的那个天。

    威世宁调转方向向南,这个高度从西殿阁可以看到一些甘棠宫的建筑。

    现在自己左翼方向就是甘棠宫的北宫——甘棠宫内还分有两部分,北宫呈“凹”字形,南宫呈“凸”字形,之间由一道东西走向的内宫墙分隔,北寝南政。

    宫墙偏东为和治门,偏西为睦仁门,北宫偏南是靖君和龙公居住的寿康宫,其分左中右三部分,中寝为主楼,由此向东西两翼延伸,与左右两副楼相连,父亲现在应该就在里面与君叔一起处理大靖大大小小的政务。

    寿康宫后为御花园与驰翔道,父亲似乎对封闭的空间有难以压抑的焦虑,即使在高阁大殿中也不自在,有时候父亲甚至会在花园的亭子里理政。

    据说父亲之前并不这样,受伤后的父亲几乎失去所有飞行能力。生来逐风追云的龙族永远被禁锢于地面,即使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也如囚笼一般。威世宁不敢想象这是什么感觉。

    御花园再往后是君太后,与公太后居住的中宫殿,中宫殿左右为东宫殿与西宫殿,君后和公后居住其中。

    这里本该是宫廷内务的管理中心,但目前这里却冷冷清清,除几名杂役外空无一人。

    翅膀轻挥,分隔南北宫的宫墙很快掠过翼尖。南宫巍峨的大殿出现在威世宁视野左前方——南宫南起大靖门,其后为内垣,内垣东为太庙,西为社稷坛,北部居中为君临门。门左右为钟鼓楼;君临门后为前朝三大殿——圣元殿,统御殿和礼仪殿。

    这三栋宏伟的建筑便是着名的甘棠三大殿。最北边有着深色罗马式穹顶的是礼仪殿,曾经叫议政殿,是靖君-果狄议会时期西靖君与果狄们开议会的地方,而现在它一般在典礼时供靖君休息准备与接受大臣拜贺。

    礼仪殿前是统御殿,北宫三大殿中最小的一个殿,曾是果狄们休息准备的地方,称宁神殿。现在则是靖君日常办公的地方。

    而统御殿前为圣元殿,是正三殿中最大的一殿,也是唯一没有改名改作用的宫殿,它是举行重大典礼与的场所。当年自己受封为龙储的仪式就是在此处举行的。

    这三座大殿均位于甘棠宫以及嘉宁城的中轴线上,门下省等南宫衙门分布其左右,构成靖州的权力中心。

    威世宁想起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宫殿时的震撼——一座座亭台似是直入云霄,一栋栋楼阁仿佛横贯八方。每一道门后都是不同的场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厚重庄严,万古不易;恢宏大气,天地同寿。

    时至今日,虽然自己对这座宫殿的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但那种敬畏感也没有完全消失。威世宁总感觉自己并不是拥有这座宫殿,而是上天恩准自己居住其中代替其治理这片土地。

    靖始君元年,东陆纪年法天主降世第1069年,始君高公金戈铁马建立大靖政权,  开始在嘉宁城大兴土木翻新扩建城区,并由“工圣”玛提欧设计建设甘棠宫作为靖州中心破土动工。于靖文君十年,即天主降世第1088年初步完工。从那时起,始君高公开创大业,文君明公教化万民,襄君桓公兴邦强域,三位靖君与龙公就是在此宫中完成了时代赋予它们的使命。

    这六位统治者如今仍安坐于太庙的宝座之上,享受着后继者的供奉。靖始君约库尔,靖文君贡纳尔,靖襄君古佛斯;靖高公威烈武,靖明公威仁川,靖桓公威子攸。威世宁曾彻夜研读他们的本纪,揣测他们当年每一个决定背后的意图。

    威世宁现在的位置恰好能够看到远处太庙那蓝瓦白墙东西合璧风格的楼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之后,父亲和君叔的牌位与画像应该会供奉与靖桓公与靖襄君之右,他们强化了靖州的君主集权,完善了兵制。已经用实力而非仅靠血统证明了自己有与先祖们共处一室的资本。世子虽然还未即位,但在平西之战时留守嘉宁城、组建领导政事处、管理兵源粮草;战后协助改组政事处为三省、定新官制、设定南六部、划定南旗所、制定新税法军规等等这些政绩已然足够耀眼。

    威世宁隐隐有些压力,等自己入了太庙,谥号会是什么?会有哪些人和龙配享自己的太庙?史家会如何评价自己呢?他的功绩配与祖宗们同堂吗?

    甚至,自己真的能够入太庙吗?这龙储之位究竟是福是祸?

    受命于天,诚惶诚恐。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威世宁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很快便飞跃西殿阁前庭主殿应元殿来到门前的大广场,威世宁慢慢降落地面,几名西殿阁官员和右金鳞卫士兵立即从门楼里走出来向威世宁行礼。

    “参见邸下。”

    威世宁轻轻扫视一圈,身披五品文官官服的一人一龙便是天龙仇文亮和弗格人詹姆斯,二者都是从西殿阁出去的老官属。另外还有右金鳞卫卫率丘诚谅,既负责管理右金鳞卫,也负责威世宁的贴身安保。

    右金鳞卫是靖州十六卫之一,靖州十六卫除左右御艆卫和左右孝陵卫四卫外均于嘉宁城驻扎,因此也被称为京师十二卫。

    丘诚谅身边还有一名宋人,同样身着武正四品上的官员衣,他是丘诚谅的项参莱弗.艾瑞姆,加有忠武将军散官官阶。

    靖州军制中若若一人和一龙为属骑关系,一方获得品级后另一方会加同品级散官官阶,在靖州高级军官中,大都是人类军官任执事官,龙族军官加散官,右金鳞卫因为由龙储指挥成为罕见的龙族最高军官任执事官,人类军官加散官官阶的军队。

    “臣仇文亮参见邸下。”仇文亮向威世宁行礼。“西殿阁的官员都准备好了,李大人也已经出发去围场处了。”

    靖州的官员也并不是都会骑龙,李享大人就是这样一位,他似乎对高处有莫名的恐惧感。不过他的办事能力很强,正好让他带着吏员慢慢走过去。

    “劳烦大家了。”威世宁微微颔首,伸出右翼回礼。“大休沐还叫大家出来实在对不住。”

    “邸下到底还是担心主君龙公的看法吧。”仇文亮开门见山的说。“这次秋猎不同以往,关乎我靖国运,多多上心也是好的。主君现在唯一顾虑的只有光武大君那边,他秋猎的时候也要来,您们正好可以多点交流交流。”

    “今天巡检的事情大君尽可放心。”詹姆斯接着说。“我和仇大人已经定好计划了,吏员的检查基本上没有问题。。”

    “好,好。”威世宁笑了笑。“两位大人费心了。”

    “龙储爷,咱们出发吧。”丘诚谅走上前,转身挥翅指了指身后的兵士。“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说到这丘诚谅转过头对威世宁一笑。“我也好久去打过猎了,今天托您和世孙的福,终于能一展拳脚了。”

    “丘卫率。”威世宁故作严肃的说。“咱可不是去打猎的,是去检查猎场,好让府君龙公秋后能安心去打猎,不让靖州在东陆使节面前丢脸。”

    “哦,对对。咱先去看看猎场好不好使。”

    丘诚谅点了点头,也故作严肃凑到威世宁耳旁小声说:“您放心。打猎的时候我会放点水,不会让龙储爷您在世孙面前太丢面子的。”

    丘诚谅说完哈哈大笑,虽有些不羁,但威世宁很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笑声。

    “总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那一天的。”威世宁

    摇摇头。“说不定就是今天哦。”

    “哪次不是我让着你,别忘了你的武术都是我教的。”丘诚谅伸爪拍了拍威世宁的肩膀。“走吧,想证明自己也得先到地方。”

    威世宁点点头,待人类官员与士兵骑上侍从龙和兵龙后领着大家从德政门旁的驰翔道起飞,准备出城。

    飞龙不得直接越过城墙,无凭证者甚至不得入距离城墙两坊之内,即使官龙也不例外。因此宫中的龙出城一般都走直接走北边禁苑的宫门,但自己毕竟是以公事名义出发,还是走正常程序在城门那里留个记录好。

    越过南宫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林立着望楼的青砖铺成的开阔地,它环绕甘棠宫东西南三面,东西两面宽二百米,南面宽四百米。

    这片区域被称为休翼街,除了如威世宁他们这样少数有特权的龙之外,禁止任何龙飞入,即使朝中龙族大臣入宫也要在南休翼街降落从宫门入宫。任何以飞行方式进入这片区域的龙都会被视为擅闯宫禁,卫兵可以直接击杀。

    飞跃休翼街,便从内府区来到了行政区,各部衙门一一从翼下掠过。由于今日是大休沐,行政区很是安静。

    为了安保以及展示龙储的威严,一行龙在此时排成仪仗——两对右金鳞卫龙骑兵在最前,持旗开——这是一幅用赤色鸟羽装饰的条状旗帜,插在龙背鞍侧面,为龙储寻常出入宫殿时所用,被称为“颀旞”。

    两名龙骑兵后是四名龙兵,两两一行,前两名持长戟,后两名持臂弩。

    威世宁和随行官属紧随其后,丘诚谅与另外两名龙兵于上方观察。两侧与后方龙兵与火器龙骑兵交错排列。另在下方还有五条兵龙护航,其中四名龙兵呈矩形排列,中间一名龙兵持祥旗随行。

    与颀旞不同,祥旗是大型旗帜,存放时卷成单轴卷轴形式横挎在胸前。展开时旗面为三角形,旗尖有配重。因其庞大携带者只能在空中解开系带将其展开,降落时则需要用轴侧的一个摇把把旗卷回去。

    空中展开的祥旗会在气流与配重的共同作用下如流云般游动,其名也得于此,是空中仪仗的最高象征。

    龙储规格所用的旗帜图案是狮鲸逐日图——一头雄狮与一条飞鲸环绕着一轮红日追逐,似乎在竞争谁先捉住太阳一般。在空中旗帜随风而动,狮子与鲸鱼栩栩如生,使仰视者望而生畏。

    仪仗队浩浩荡荡的离开行政区向外郭城飞去——嘉宁城真正的繁华在外郭城。朝阳的光芒映在规整如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市坊之间,好像是上苍在操纵这盘名为天下的大棋。宽敞的神武大道远远延伸至天边,似乎成为分割世界的中轴线。

    飞檐翘角,石柱穹顶,尖塔高楼。风格迥异的建筑林立城市之中,如同如春天争奇斗艳的百花一般,在这片包容并蓄的靖土上各领风骚。

    与行政区不同,大休沐时的外郭城无比热闹,开放坊门的鼓刚响不久街道上便已熙熙攘攘,市门和城门前挤满了等待开市与出城的群众,孩童们在街道上追逐打闹,出售小食早膳的商贩也已早早出摊,整个城市都在享受这悠闲的时光。

    但与地上的热闹相对的是天上的冷清。这座拥有上千龙族居民的城市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被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龙翼之下。

    威世宁作为决策者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现在飞龙居民们大都挤在各驰翔道等待盖日行章,天空想要热闹起来还要再等一阵子。

    这其实很正常,能够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本领确实惹人羡慕。但对于城市管理者而言,如果居民都在天上随意走街串巷出入城池,那简直是噩梦。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便于城市治安管理。嘉宁城并不允许飞龙在街道上随意起飞降落,各大要道上都有兵士看守,而且除神武大道宽80米,东西主路仁德大道宽36米外,其余街道规格大都在25米到9米之间,再加上街边的杂物,坊墙与屋檐,并不适合龙族助跑起飞和盘旋降落。

    对于城内的龙族居民,天乾区平均每四坊设有一处驰翔道,称为“衢”,飞龙在接受官家检查后才允许从此起降,不过只要不出城,一日只需检查一次便可在城内各衢自由起降。但在城中飞行时也要注意,不得靠近望楼,跃台,各部衙门等设施机构,飞行高度也不允许过高,不得超过高空巡逻队。

    至于出入城的飞龙,不允许直接越城墙,甚至不得靠近距离城墙一坊之内的区域,必须降落在城内或城外,从城门进入,在瓮城通过城门尉检查才能入城。若是要去外地,更是要向官府申请“过所”,否则违反靖律要吃大苦头。

    为了保证这些规则的施行,城中和城墙上建有多座警戒防卫用的望楼和供龙族士兵快速起飞的跃台,白日还会有官军龙骑兵不间断巡逻,夜晚之后还要特别执行宵禁。

    翼下不断有鼓声传来,仪仗队每过一坊坊间的望楼都要击鼓致礼。

    浩浩鼓声中城市的边缘越来越近,新围场在嘉宁城东,因此威世宁决定走东城墙正中的长安门出城。

    丘诚谅等龙开始引领仪仗队降低高度,减缓速度准备降落——嘉宁城每座城门以内两坊的街道都比较宽敞,可用于出城飞龙的降落。

    威世宁降落到两座坊墙中间的街道上,现在出城的百姓不多,但因为秋猎在即城防升级,检查变得严格起来,所以门前还是排起了一截不小的队伍。

    “邸下出行,闲杂民员一律回避!”丘诚谅在最前面高声大喊。长安门的城门尉也及时领着门庭卫士兵赶来警备。一名身披札甲,头戴黑色幞头,脚蹬长靴的宋人军官从队伍中小跑过来向威世宁行军礼。

    “长安门城门尉吴忠明觐见邸下。”

    “起身吧。”威世宁点点头,示意丘诚谅把的西殿阁的出城文书交给吴忠明。

    吴忠明接过文书,简单浏览后看了眼威世宁身后的人马,点了点头,带领着他们优先进入瓮城。

    长安门有三个门洞,总宽35米。左门入,右门出,中间的门一般不开启。门洞上方的城墙上有一座三层高的箭楼,两侧还有突出城墙的塔楼各一座,这两座塔楼高出城墙一大截,几乎要高过箭楼和城中望楼——它们是专门保护城门的防空塔,名叫箭阙。

    威世宁一行人马从右门进入瓮城,靖州的瓮城因为要容纳飞龙在内接受检查所以更宽敞,但空中和地面往往会设置很多如锁链拒马之类的障碍,防止飞龙在瓮城内强行起飞。同时箭楼和防空塔上的门庭卫士兵会一直警戒着瓮城内的情况,每座瓮城城墙上还会驻空侯若干。

    瓮城共有两处城门,左右城墙上各一处,方位与长安门呈直角,也是左门进右门出。中间由一道木栏隔开,两边各有小木亭一处,即为御史台城门吏检查点。

    吴忠明领着众人众龙走向检查亭,瓮城的地面铺着夯实的白沙土,这种铺路土由炒过的泥土与白沙混合而成,龙的爪子和人的脚走在上面还是很舒服的。

    身为龙储,身为城防令的被保护者,威世宁等人和龙自然不用像寻常百姓一样接受检查,只要让御史台的城门使留下一个记录就好了。

    嘉宁城城墙巡防由右执金卫负责。而连接城内外的城门除靖安门为殿前卫掌管以外其余城门均由门庭卫掌管,但门庭卫只有治安权没有检查审核权,检查权在御史台察院手上,每个城门都有察院吏员驻扎。

    这种分化在靖州随处可见,仅仅嘉宁城一城城市安防就主要有五部分——侦捕侯、卫兵、营兵、士兵、更卒。分别由三个部门管辖——京兆府,枢密院和兵部——这三足鼎立的模式正是在世子的设计下正式形成。

    京兆府下辖天乾地坤两区区衙的侦捕侯为日常执法单位。兵部与枢密院下辖的十六卫八营一军以及各地服京役来的守备军为军事武装。其中枢密院掌管十六卫卫兵与天圣军士兵;兵部掌管八大营营兵与守备军更卒。三者既相互合作又相互制衡,不会一家独大。

    “御史台城门使居尔弗,参见邸下。”一名身披御史台台院流外三等官袍的人类吏员从亭下一张堆满案牍的桌子后站起来行礼。

    威世宁点头回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身官服。靖州九品以下称流外,同样有九等。一般为吏员职务,在通过考铨后才可以入流。

    自己于宫中五品以外的官服已经很少见到了,而这身流外官服在威世宁眼中更是稀奇——与那些华丽的锦袍相比,这身官服也就相当于绣有官纹的布衣。

    吴忠明默默走上去把文书放到桌子上,居尔弗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随后转身从后面的木架上取下一本厚册子,开始在上面写东西。

    对于这种基层的具体操作威世宁也是不懂,只见居尔弗停笔后在自己的文书上盖了个章便还了回来,丘诚谅接过后冲自己点点头。

    “可以了,龙储爷。”

    门楼上的鼓手开始击鼓,这是皇亲国戚出入城门时才有的规格,每一声鼓的间隔很大,但浑厚低沉,如闷雷一般。

    仪仗队浩浩荡荡走出城门,距离城墙400米以内禁止是龙族禁飞区。一些骑着马的门庭卫士兵正在城门周围巡逻,维持着准备进场人马在秩序,如巨树般林立的翼林卫的望楼正戒备着空中的情况,随时准备配合那些于空中巡逻的空侯。再往远处还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处军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属于骠骑营的一处军营

    不过对于威世宁一行龙而言并没有这个限制。翼林卫与门庭卫的兵士清出一片空地,丘诚谅对威世宁点点头,领着几名龙兵率先起飞。

    地面上的威世宁默默深吸一口气,城内城外的感觉截然不同,城外的空旷才是一马平川的空旷,宽敞的夯土直道再没有什么障碍,飞龙在这里可以随意展翅甩尾,随意起降而不用担心撞到什么,不用担心高度与速度会引起官兵的注意,不用担心翅膀扇起来的吹落屋顶上的瓦片砸到下面的行人。

    难怪城内有些龙一周要出城好几次,只为了能在城外翱翔一阵子;难怪龙族富户贵胄都争相于城外修建府邸宅院,甚至不惜在靖君龙公脚下违背靖律侵占田亩。

    空中的仪仗队在丘诚谅的指挥下已经排列好,身旁的一名侍卫向威世宁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带着随员与剩下的侍卫起飞了。

    威世宁轻轻踱几步,缓缓展开翅膀感受风力,天空仿佛有魔力一般,自己体内龙族的血液正在响应天空神圣的召唤

    威世宁面对东方的朝阳伸展双翼,似是在朝拜太阳。万丈光芒映上鳞片,仿佛颗颗黑玉,灿烂的阳光透过翼膜,形成一道鎏金般的光幕。

    威世宁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新自由的空气,迈步起飞,旷野吹来的风吹过鳞片,滑过翼膜,别有一番风味。不用在意速度与距离,随心所欲的纵身一跃,便投入了天空的怀抱。

    威世宁故意来到一处很高的高度,这种高度在城内即使身为龙储的自己也不能随意出入。

    地面上的一切变得十分渺小,城外的村庄和农田,宅院与府邸犹如平铺于地的画布,头顶的白云似近在咫尺。晨雾散去,阳光愈加灿烂,照的鳞片和翅膀暖暖的,好不惬意。

    翱翔和飞行,并不相同。

    威世宁转到东郊围场的方向,西靖旧围场原本在嘉宁城西,白玉河北岸。那里林木茂盛水草丰沛,但从始君高公开始靖君与龙公就将自己的陵寝设置于此,而且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每位靖君龙公土葬后都要从各地迁来贵胄豪绅于陵寝旁建立陵邑,旧围场因此渐渐被破坏。

    为了不惊扰先祖同时解决旧围场日益衰落的问题,东郊围场应运而生,以龙族正常飞行的速度,不到半小时就能赶到。

    威世宁引领着队伍飞到云层之上,云中的雾气划过翅膀一阵清爽;冲出云雾,阳光毫无保留的照耀着身上的每一片鳞,回归自然回归本性的兴奋和暖意一起流遍身体各处,豁然开朗

    威世宁几乎忘记上次这样从身体到精神的全面放松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索性抓住这难得的放松机会,在暖煖的惬意中将一切杂念抛于脑后。身体也放松下来,平展翅膀随风滑翔。

    有那么一瞬,威世宁几乎忘记了地面的存在,世界仿佛只有日月星辰,自己如同游鱼一般浮沉于宇宙之中,以云为食,以风为床。

    “要到了!”一直控制着方向的丘诚谅突然高喊一声。威世宁不情愿的向下望去。长时间的滑翔已经让队伍的高度降了不少,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规划整齐的树林与草场。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绿幕般的林地上出现了一个小白点,犹如绿茵上的一颗珍珠,慢慢的,那颗珍珠越变越大,最终成为一片东西结合建筑风格的官府——围场处。

    虽然自己看过工部递上来的图纸,但亲眼看到后发现这里还是比想象中的大,主殿景隆台宽38米,长55米,高14米,靖君与龙公可于此殿举行各种仪式,接见国内官员与国外使节。另有左右偏殿各三栋,为围场处办公所用,主殿后是一片依湖而建的巨大园林,亭台楼阁随地势而立,优雅自然与前院的威仪截然不同。几里外还有一处御兽苑,专门负责饲养猎物。

    威世宁准备降落到官府前院内的青石广场上,广场上一些官吏兵士早已在此等候,围场处,殿前卫和西殿阁的官员分立三处准备迎接自己,为首的是一名身披正五品殿前卫厢长官服的年轻人类官员。

    靖州三品以上官袍为紫色;四品为绯红;五品为淡红;六品为深绿;七品为浅绿;八品为深青;九品为浅青。绣纹按照文武,人龙,性别各有差异。

    “殿前卫厢长威利斯参见邸下。”

    这名年轻的人类官员故意把礼行的很夸张,把头埋的低低的,险些碰掉头上的幞头。

    威世宁也是微微一笑,不用说,这小子肯定是洛格。果不其然,他抬起头后又是那副熟悉的憋着笑的脸。

    这是一张英俊的混血脸庞,黑色幞头下露出隐隐泛金的黑发,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巴,还有哈雷克家族标志性的蓝紫色眼睛。

    “威厢长辛苦了。”威世宁微笑着点点头。“休沐日还在工作。”

    “邸下以身作则我们哪还有偷懒的道理。”洛格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在衙门里草草备了些饮品点心,还请邸下先歇一歇。”

    洛格的言行举止活脱脱一个殿前卫里桀骜不驯的皇亲国戚,威世宁丝毫不怀疑这是他本色出演。

    洛格把威世宁与随员请到左偏殿,由于围场处刚刚完工,广场上还堆放着很多杂物,威世宁甚至看到一排被炮衣盖住的镇远大炮。

    虽然看不到炮上的铸字,但从炮衣下露出的炮身可以看出这批炮是刚刚铸造出来的——镇远大炮是西靖火器目前的巅峰产物,随靖军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实际的铸造量却并不充足。用在猎场上更是大材小用。

    但当它真正打响的时候,它的目标并不是那些惊慌失措的猎物,而是东陆与冰岛使节。它将和参与围猎的将士一起打出靖州的军威,让窥伺者不敢轻举妄动。

    越过广场来到左偏殿,里面果然准备了不少点心,其中有不少新鲜水果,这在地处北海极寒之地边缘的西靖可是奢侈之物,随员们相视一笑,纷纷落座慢慢享用,待时机成熟时,围场处的吏员们把需要的案牍都搬了上来供官员们检查。

    “邸下不妨去围场转一转。”洛格对威世宁说。“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们也好改进。”

    威世宁点点头,转身面向仇文亮和詹姆斯。

    “那这里就劳烦仇大人和詹大人了。”

    仇文亮和詹姆斯起身行礼,目送洛格与威世宁出门。

    出了左偏殿,洛格早已在院子里准备好了狩猎用的猎具。威世宁左右打量了一下,洛格那边带了五对殿前卫龙骑,算上他自己的属骑定远将军武世禄一共是六人六龙。

    威世宁的视线在武世禄身上多停留了一阵子,武家曾经也是个大世家,靖州开朝前夕那场与冰岛的大战中覆灭,承蒙靖庭恩典在战后迁居各旗所享军户户籍,现在大多在军中服役。

    自己这边则带了包括丘诚谅和莱弗在内的右金鳞卫五对龙骑,算上自己,一共五人六龙。

    两名围场处小吏把一把臂弩交给威世宁,帮自己一起绑在左臂上。

    威世宁将箭囊跨上胸前,洛格拿着围场处的舆图走过来,威世宁用一只翼手抓住舆图的一边和洛格一同将其展开。

    威世宁浏览了一下,和工部送到西殿阁的那张比起来这幅舆图要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精确。

    东郊围场有三处森林和一片巨大的草场,想要一次逛完是不可能的,威世宁看向洛格。

    “咱们去哪?”

    洛格微微一笑,手指向围场舆图以外的一片空白处。

    凭借记忆中工部详图的信息,这里是围场处以外的一处树林,三面环山。

    “这里?”威世宁疑惑的看向洛格。“这里是围场外啊?”

    “没错,就是这。”洛格坚定的说。“围场马上就要启用了,原来这里的野物不能什么牛鬼蛇神都留着,那些凶兽都赶到这边去了。”

    “林子中的野兽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还得从其他地方再运来一些,这样秋猎打起来才有排面。”  洛格摇指向那个方向。“那个地三面环山,好一个天然困兽笼。”

    “你的意思是原来围场里的凶兽都集中在这里?”

    “除了那些已经打死的,没错。”洛格点了点头。“怎么,你一条龙还怕野兽?”

    “确实。”威世宁笑了笑。“我怕你爷爷找你算账的时候牵扯上我。”

    “爷爷年轻的时候比我玩的野。”洛格也笑了笑。“再说这机会开始可遇不可求,你是想打御兽苑里那些跑都不会跑的家伙还是想真刀真枪的打一次?”

    威世宁心说这真不一定,不过看了看自己和洛格带的随员,还有洛格的兴致,这么玩一次也可以。

    “咱们先向东从边上飞过去,然后调头把猎物往西赶。威世宁看着洛格把自己带来的右金鳞卫士兵都叫过来,告诉他们打猎时的计划。“我在这里安排了铳手和弓箭手,再然后……”

    洛格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炭笔在舆图上写写画画,威世宁在一旁默默观察,分析着洛格的每一个安排。

    不得不说血脉对人和龙的影响真的很大,哈雷克家的人没有不会打仗的,就连洛格那位看上去胖乎乎人畜无害的老爹调兵遣将维持后勤都得心应手。

    自己虽有威姓的姓氏,但体内实际上流的却是虞姓的血脉,当年自己的祖先跟着始君高公金戈铁马也立下过赫赫战功风光无限,获封永定侯荣誉天下。只可惜这武德充沛的血脉没能像哈雷克姓与威姓一样流传下来。

    不知道当年西部叛乱时靖庭一纸文书下到只是练过兵从没带过兵的祖父永定侯虞守仁头上让他领军阻击叛军时祖父究竟是忧心忡忡还是自信满满。但从记录那场战斗结果的史书中威世宁唯一能读出来的就是绝望……

    “……兵将相践,龙陨于野……”

    六县官军与虞府部曲一共一万多兵面对六千叛军惨败,祖父逃回河阳郡首府恩州城意图据城防守,但手下又出奸细夜开城门放叛军入城。历经三朝,西部势力最大的龙群虞姓世家就这样在一夜之间随恩州城一同覆灭。西部防线退缩到定南府外围。指挥这场战斗的叛军将领卡哈.达安鲁也因此名声大噪。

    但到了靖军主力赶到后,号称战无不胜的卡哈面对吉尔菲就像祖父遇到他时一样大败,甚至还要更惨,威士荣在空中就追上了他将他和他的坐龙一同斩落地面。

    作为虞姓世家那场浩劫过后唯一的幸存者,威世宁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没有继承先祖时期的战略头脑,虽然经过后天的学习有所长进,但和威姓与哈雷克姓这些有天赋的人与龙相比还是有所逊色。

    “出发吧。”洛格把舆图卷起来交给武世禄。“无论怎样这里是没有东西可以打。”

    洛格说完转身打了个手势,六对殿前卫龙骑兵便依次起飞,洛格自己也跨到武世禄身后的项鞍上,用两条系链把腰带与鞍具连接起来将自己牢牢绑在鞍具上。

    “咱们走吧。”洛格指了指天空。威世宁点点头,和武世禄一起起飞升空。

    用飞的话从围场处到目的地用不了多久,威世宁很快就看到了洛格先前提到的地面队伍,从天上望去大概有几十多人,都披着殿前卫的甲衣。

    “这差事就给你可是一点没浪费啊。”威世宁对洛格打趣道。

    “反正交给我的事是办好了。”武世禄替洛格回答,在飞行人的声音很难传播开,一般都是告诉其坐龙让坐龙传播出去。

    树林从威世宁翼下掠过,这片林子很大,中间还有一个湖,有好几次威世宁看到地面上有动静,甚至还看到一头鹿。看来洛格不止赶来了那些凶兽,还夹杂了一些私货。

    “赶凶兽的时候动静比较大,难免连带了些别的动物。”洛格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让武世禄解释道。

    就这样边飞边打趣,很快便到了目的地,按照计划,殿前卫随员从西北方向包抄,右金鳞卫随员从西南方向包抄,逐渐缩小包围圈最终把猎物集中到一起赶向地面上等候在树林边缘的地面队伍。

    “开始吧。”武世禄向威世宁传达洛格的话。“邸下您来下令。”

    威世宁点点头,看了看两边整装待发的士兵下令道:“出击!”

    丘诚谅和殿前卫军官同时爆发出一声高亢的龙吟,收到信号飞龙士兵也以龙吟回应。十条巨龙如同彗星一般冲出,用箭矢和龙吼驱赶地面上的猎物。

    威世宁和武世禄在两队龙兵对称线后方随队伍而行。随着包围圈的收缩,圈中的猎物越赶越多。

    包围圈中不断有猎物想要跑出去,威世宁搭上一支弩箭射到一头想要逃跑的野猪身旁,受惊的野猪惊叫一声重新跳回队伍,继续冲向前方的埋伏。

    深入满是受惊动物的林地收集猎物不是什么容易或安全的事,所以在驱赶的过程中龙和骑手一般不会击毙猎物。

    猎队稍稍减慢速度避免飞过猎物群冲散它们。威世宁发现一头鹿马上就要掉队,举起臂弩准备驱赶它。但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秒,突然听到身旁的洛格惊呼一声。

    这一声并不是武世禄替他发出来的,但即使是龙翼挥动的声音与地面上动物的吼叫也无法将其盖住。威世宁爪子一抖射偏了位置,那头鹿趁机跳出包围圈消失在树林深处。

    “怎么了?”威世宁有些不满的看向洛格。“出什么事了?”

    “看那。”洛格指向地面。“是那头白熊!”

    威世宁稍稍降低高度,顺着洛格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方才被武世禄翅膀挡住的白熊。

    “这里真有白熊啊!”威世宁也惊叹道,他曾经听说过东郊围场在修建时工匠们目睹过白熊,本来他没太当回事,但现在亲眼看到却也惊奇无比。

    威世宁正欣赏着这头异兽的身姿,却只见三支箭接连射到它的身旁。

    这三支箭不是龙臂弩用的大箭,而是人类所用的弓发射的箭,而且这三支箭的落点几乎连成一条线,能做到这样的骑手绝非等闲之辈。

    在龙背上射箭绝非易事,即使是项鞍也难免有所颠簸,而且龙飞行时产生的风并不平稳,射击的时机往往只有不到一秒——威世宁看过龙骑新兵的训练,那些在地面上的弓弩高手到空中错误百出,箭射到自己坐龙的翅膀上甚至削掉坐龙耳朵的事并不少见。

    威世宁看向洛格——他正是那些箭的发射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精准的发射三枚箭矢,他的骑射技术比上次见面时进步了不只一点点。

    唯一让威世宁奇怪的是这三枚箭矢并不是把那头白熊赶向兽群,反而是把它赶出去。果不其然,那头白熊以不合乎其体型的一个跳跃跳出包围圈,和方才那头鹿一样跑向树林深处。

    威世宁刚想开口发问,却先听到洛格那激动的声音。

    “洪明君,快过来。”洛格对自己大喊,根本等不及武世禄传话,估计过了今天他嗓子要哑一阵子。“咱俩把它猎过来!”

    “什么?”威世宁看了看地上受惊的野兽群,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武世禄把离他最近的那名殿前卫龙骑喊过来接替他的位置,自己头也不回的降落到地面上。

    威世宁暗叹一口气,也喊来最近的那名龙骑接替他的位置,自己随武世禄一起降落到地面上。

    这里的树林和保留着原始风貌,并不是理想的降落地点。好在武世禄跟洛格一样彪悍——只见他稳住身形后便从侧上方扑向一棵大树,在速度与自己体重的冲击下将其折断,硬生生在林海中开辟出一片落地点。

    地面上的狩猎与空中不同,龙族巨大的身躯在地面上很容易吓跑猎物。所以骑手和龙必须分开狩猎。

    洛格拿上弓跳到地面上,慢慢搜索着目标。武世禄尽可能放轻脚步跟在其后,用自己更高的视野回去更强的视力观察,准备发现猎物后第一时间告诉洛格。

    落到地面上威世宁立即警惕起来,两龙一人对付一头熊不是什么难事,但洛格的身份容不得一点差池。

    当然,自己也是。

    有武世禄帮忙威世宁并不急于寻找白熊,而是抬头观察起树林,看看一旦情况有变能否第一时间和洛格一同撤回空中。

    但情况并不乐观,这里的树和树枝都很密,不适合起飞。风力也很小,需要更长的助跑。

    正想着,武世禄伸出翼手轻轻发出信号——他发现了白熊的踪迹。

    威世宁顺着武世禄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一道白影从远处一闪而过。

    记忆中那个方向就是树林中湖的位置,方才从围场处赶来时他们曾从湖附近经过。这个湖的面积并不很太大,但看起来非常深。由于这边的植被更为繁茂,围猎的时候他们还特意把猎物赶向远离它的地方。

    两龙一人尽可能安静的逼近目标。龙族的嗅觉并不优秀,作为喷火龙的自己更是如此,好在听力与视力弥补了这一缺陷。威世宁转动紫色的眼眸,竖起黑色的耳朵,意图捕捉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突然,威世宁隐隐听到了一声声响,似乎是熊的哀鸣。

    那声哀鸣十分压抑,仿佛刚出喉咙就被掐断,似是被一击毙命。

    威世宁看向武世禄,通过表情威世宁知道对方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小心,前面好像有东西。”武世禄拦住洛格。

    “什么?”洛格也警惕起来。

    “等一下,好像有说话的声音。”武世禄突然抬爪示意安静。威世宁也赶紧竖起耳朵。果不其然,远程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听声音说话的对象是两条龙,威世宁稍稍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什么奇怪的野兽。

    不过现在谁会来这里呢?这里本来就人迹罕至如今又涌入这么多野兽,谁会在这时来到这里呢?

    “有两条龙在说话。”武世禄说。“是不是附近来偷猎的村民?”

    “不清楚。”洛格摇摇头。“去看看。”

    三者继续慢慢靠近湖,茂密的树林让视野变得很狭窄,在树林里龙想要悄无声息的移动更是难上加难,不是爪子踩到树枝就是翅尖钩到树叶,废了好大劲他们才到达目的地。

    武世禄和威世宁试图趴下来降低高度来隐蔽自己巨大的龙身,但又怕压响腹下的枯枝,只好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

    出乎意料,对方并不是想象中的盗猎者,他身上披着武云营的甲衣,俨然一个士兵。

    “武云营的来这里干什么?”威世宁心想,八大营并不负责这里的防务。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一个问题——对方只有一条龙。

    虽然枝叶对视野的影响很大但还达不到能把一条近在眼前的龙遮住的地步。

    威世宁微微抬起身想要探头再看看,没想到角却勾到了一段卡在树枝间的枯树枝。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枯树枝已经哗啦一声落到地上。

    “谁在那?”龙兵警觉起来,一只前爪伸向胸前的长戟。

    “混蛋,真是狂妄!”洛格怒气冲冲的站起来。但威世宁立即拦住了他。

    “我去吧。”威世宁示意洛格身上殿前卫的衣服,兵部与枢密院的隔阂众所周知。而自己今天穿的便服,没有什么标志,只是个贵族寻常出行的衣物罢了。

    洛格犹豫了一下,也不想节外生枝,便点了点头。

    威世宁小心翼翼的走出来,仔细打量着对面警惕的武云营龙兵。对方是一条年轻的暗绿色天龙,身披棉甲,没有配臂弩,装备长戟一柄。

    看这身装扮对方并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个队正而已。

    “你是来干什么的?”对方也在打量自己,他的视线最终落到自己的臂弩上。

    “你一个小小的队正也真不客气啊。”威世宁笑了笑。“见到贵族不行礼倒盘问起来了。”

    “甲胄之士不拜。”对方很不客气的回答。“而且这里是管制区域,你一个当官的来这干什么?”

    威世宁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一个队正怎么会说出“甲胄之士不拜”这样文绉绉的话。

    “这里是交给殿前卫负责的,我没听说武云营和这里有什么交集。”威世宁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营里面让我来这里打几个猎物加加餐,不可以吗?”对方眼中的戒备依然存在。“围场在西边呢,这里又不是什么围场。”

    “加餐肯定可以。”威世宁点点头。“不过就派你一个也是辛苦你了。对了,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头白熊?”

    “没有。”对方摇摇头,眼神却第一次有所回避。“刚刚天上过去的猎队是你的吧,野兽在地上乱窜我就躲这里了,没看到什么白熊。”

    “好家伙,官家的东西也敢私吞。”躲在树林后面的洛格忍不住了。“给他脸了。”

    洛格说着就要走出去,武世禄刚想拦他却隐隐听见一声枯枝的开裂声。

    武世禄迅速竖起耳朵,把注意力集中到听力上。

    下一秒,锐器滑过空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直逼洛格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