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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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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走进了天地初开的亘古蛮荒时代,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都一股脑儿掀到了上尉干事曲萍面前。她时常产生一种幻感,觉着自己在一点点缩小,一点点变轻,最终会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乳白色的雾气。

    天已经看不见了,亚热带莽莽森林用它那漫无边际的雄魄和密不透风的高深,夺去了属于人类的明净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先头部队开拓出来的森林小路是阴森森的,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阴暗隧道,隧道两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的高大参天的树木,树木根部簇拥着齐腰深的野草灌木;乳白的雾气和青紫的雾气不断地从灌木丛中飘逸出来,间或也有一些扑扑腾腾的鸟儿和曲身穿行的蛇钻出来。

    天空失去了,大地却没有漂走,大地是实实在在的,大地就在曲萍脚下,她正在用应该穿绣鞋的脚一步步丈量着它,一段又一段把它抛在身后,抛入未来的记忆中。

    部队出发已是第六天了,进入野人山的大森林也是第四天了,长蛇般的队伍被大森林一段段吞噬了,行军的人变得三三两两。铁五军不再是一个军,而是一个各自为生的大迁移的族群。政治部编制的各个小组成了这庞大族群中的小家庭。曲萍认定,正是置身在这个小家庭中,她才没有化作一团白色雾气飘逝掉。

    她走在众人当中,前面是老同学齐志钧,后面是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夹在这两个男人当中,她有了一种安全感。攀爬坡坎山石时,齐志钧在前面拉她,尚武强在后面推她。齐志钧拉她的手常是湿漉漉的,搞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尚武强有时推她的腰,有时托她的臀,她开始感到很不自然,心总是怦怦乱跳,后来,便也习惯了。生存毕竟是第一性的,羞怯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不能掉队,若是掉队拉下来,她孤独的生命便会失去保障。况且,她也是深深爱着尚武强的,在同古时,她就答应他,只要一回国,他们就结婚。

    她原来没想这么早结婚。“八?一三”和齐志钧十几个同学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之后,她就下决心不到抗战胜利不结婚。她原来并没想到抗战会抗到今日这步境地,她原以为用不了三四年,国军就会打败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会重新来临。不料,上海沦陷之后,首都南京沦陷,徐州沦陷,武汉、广州沦陷,国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庆。她和她的同学们,从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后,便伴随着国府和国军一路转进,最后也转到了重庆。在转进途中的汉口,她和齐志钧报考了军事委员会战时干训团,短训毕业后又和齐志钧一起分到中央军校重庆分校做文化教员。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调五军政治部任上尉干事,奉命随军由昆明开赴缅甸和盟军并肩作战。五军开拔时,战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战争业已爆发,日军对亚太战场发动了全面凌厉攻势,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进兵越南,窥视我国滇桂,威胁重庆后方。紧接着,是灾难的一月。一月二日,日军占领印度尼西亚;二十五,二十六日,日军在新爱尔兰岛和所罗门群岛分别登陆。亚太战场的英国盟军处于劣势,日军矛头指向缅甸,盟国援华的惟一国际交通线即将被切断。他们火速赶赴缅甸,不料,入缅没多久,日军便攻陷了仰光,从南向北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一直压到中国怒江边上……

    然而,他们铁五军打的并不都是败仗。他们这个军是盟军司令部点名指调,先期入缅的。他们血战同古,血战斯瓦,血战平满纳,打了许多硬仗,胜仗。他们今日走进死亡森林,责任确凿不在他们。

    二十六年秋,从上海孤岛随军撤退时,她十七岁,还是个刚刚告别了书本的中学生,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长大了,已屡经血火考验,成了一名上尉军官。

    战争压缩了人生。

    人生的路有时真像梦一样短暂。

    她在同古答应了尚武强。她要结婚了。她实在看不出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可她坚信国府和中国军队能打赢这场战争。她想,就是她和尚武强都老了,不行了,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也会接过他们手中的枪,将这场决定民族存亡的战争打下去,直至彻底胜利。

    她第一次见到尚武强,是在昆明附近的一个军营里。出国前,军部宣布放三天特假,电影放映队到他们的驻地放电影。她不是当地人,没有回家,吃完晚饭后,给远在重庆的父母亲写了封家信,便到临时布置起来的大营房去看电影了,那个电影她很喜爱,过去就看过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随着银幕画面的变化,熟悉的《毕业歌》在令人心颤的旋律声中响起: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她情不自禁用脚击着拍子,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当她陶醉在令人感叹的歌声中时,一只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惊叫了一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面前的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男人同样惊慌的声音:

    “对不起!实……实在对不起!我……我、我刚进来,看不见……”

    她却看得见他。她借着银幕画面上闪耀的光亮,看到了他侧过来的英俊的脸孔,看到了他半个高耸的闪动着光斑的鼻梁。

    她红着脸说了声:

    “没什么。”

    他就这样从她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一步步走进了她的心中;后来他给她写信,一封又一封,不论是宿营还是行军;后来,他开始成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后来,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撑点……

    走在这阴沉冷寂的原始森林里,她并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论在任何时候,他都会保护她的,她还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护她。转进山区前的最后一夜,他在危难时刻的表现令她佩服,她为他感到骄傲。他的镇静、威严和钢铁般的意志感染了她,使她也从沮丧之中振作了起来。

    那夜,他是无可指责的——包括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个弟兄的胸膛,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这样做,绝望导致的混乱局面就无法控制。她是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当时,她不理解他,甚至认为他是个冷血动物。

    她错了。

    她不是男人。

    走到山间一个小水坑跟前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路前后都没有人。她累了,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来歇歇,用水坑里的水洗把脸。

    走在齐志钧前面的吴胜男科长对尚武强说:

    “尚主任,时候不早了,这里又有水,咱们今夜就在这儿宿营吧!”

    尚武强看了看腕子上的表,点了点头。

    她高兴极了,从背包中取出毛巾,一时间忘记了疲劳,像小鹿一样蹦跳着到水坑边去洗脸。不料,跑到水坑边一看,水坑边的石头上抛着一顶湿漉漉的军帽,一个看不到脸孔的男人,半个脑袋浸入水坑,倒毙在那里,黑乌乌的脑袋上漂浮着几片腐叶。

    她吓得惊叫起来:

    “死……死人……一个死人!”

    尚武强、齐志钧他们都跑来了。

    他们围着尸体看。

    尚武强眼睛很尖,在尸体旁的一个石头上发现了一块用枪压着的长条纱布,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字:

    “死水,有毒”!

    “毒”字写得很大,血已把它凝成了黑褐色的一团。

    尚武强感动了,喃喃道:

    “多好的弟兄!临死也没忘记把危险告诉后面的同志!”

    齐志钧和老赵头默默地把那个死难者从水坑里抬了上来,将军帽给他戴上了。曲萍和吴胜男找了几块芭蕉叶盖到了他的尸体上。

    拿芭蕉叶往死难者脸上盖时,曲萍突然觉着这张面孔很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喊尚武强过来看。尚武强一看,认了出来,这位长眠在此的弟兄,就是那最后一夜用胸膛对着他枪口的伤兵排长赵老黑。

    尚武强默然了,率先脱下军帽。

    曲萍和组里的其他同志也脱下了军帽。

    这是他们进山之后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他们在这具尸体旁的树杆上,缠上这个死难者用鲜血和生命写下字的纱布:

    “死水,有毒!”

    惊叹号是齐志钧咬破自己的手指,用同样鲜红的血添上去的……

    由于没有水源,尚武强下令继续前进。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在路边发现了一条小溪,而且发现了一个前行者搭好的窝棚。

    他们在小溪旁的窝棚里宿营了。

    曲萍看到尚武强离开小溪钻进灌木丛中,自己也随着去了,可没走两步,就看见一条蛇顺着她脚尖爬了过去。

    她叫了一声。

    尚武强回过头说:

    “不要怕,紧跟着我!”

    她紧紧跟了上去,鼻翼中飞入了发自尚武强脊背的汗腥味,她不感到难闻。有几次,白皙的脸膛还贴了上去。她一只手扯着他的军衣后襟,一只手握着枪。

    尚武强手里没握枪。他手里攥着把匕首,曲萍想不到尚武强会带匕首,更想不到这只匕首一路上竟会派这么大的用场。砍割芭蕉,劈柴禾……全凭这把匕首了。

    点燃起篝火,简单地煮了点稀粥吃后,大伙便以窝棚为中心,分头去搜寻可以食用的野物。饥饿的危机近在眼前了,每人四茶缸米显然走不完这漫长的路。米得尽量省着吃。

    往森林深处走了百十米,她害怕了,扯着尚武强衣襟的手竟有些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武强,咱……咱们回去吧!若是找不到路就……就麻烦了!”

    尚武强笑了笑,把匕首插到了腰间,拔出了枪:

    “不怕,有我呢!”

    这是属于男人的骄傲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偎依在他怀里。

    “可……可要碰上野兽,像狼什么的……”

    “正好打一只解解馋!”

    说这话时,尚武强的手摸到了她的胸际,她本能地向后一闪,离开了那令她神往留恋的怀抱。

    尚武强用握枪的手将她拽回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竟解开她衣领下的一颗纽扣,插入她的军褂里。她一下子觉着浑身疲软,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手中的枪滑落下来,她两手奋力地抓住尚武强的手腕,口中讷讷道:

    “武强,别……别这样!”

    尚武强冷冷地看着她,紧抿着的青紫嘴唇里吐出了几个字:

    “你属于我!”

    她想抗拒,可说出的话却是那么轻柔,那么软弱:

    “可……可不是现在呀!”

    “你答应和我结婚!”

    “武强,我……我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现在是什么时候?咱……咱们回国再……”

    她挣扎着向后退了一步,却依然没能摆脱那只顽蛮而固执的手。

    “不!就是现在!野人山连绵千里,你我说不定走不出去哩!咱们就在这儿结婚吧!你看,这一切是多么好,天做被,地当床……”

    他激动地说着,眼睛在闪光,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突然,他紧紧拥抱着她,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在她脸上、额上、唇上狂吻。她仰起脸,他就吻她细白的脖子,吻她的胸脯。

    她垮了。理智已无法左右躯体,她软软地倒下了,由两个人的身体构成的合力,压倒了几片宽大的带着露水的芭蕉叶。她感到有些露珠落到了她脸上、额上。

    她恐惧地闭起了眼睛,等待着迟早总要发生的人生中最神秘的一幕……

    是的,他说得对。她是属于他的。他们也许会双双长眠在这异国他乡的陌生土地上。他们应该在生命还属于他们的时候,自由支配自己的欢乐和爱情。

    可不知咋的,她竟想起了那个死去了的矮胖伤兵和倒毙在毒水坑旁的排长赵老黑,继而,还想起了一个盟军少尉年轻的面孔。她不想想他们,可他们死去的面孔总是在她眼前晃。

    “不!不!我不……”

    声音恍惚而飘渺,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一切已经发生了,那个属于她的他,牢牢地压在她身上,像一座活动的不可遏制的火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痛苦与甜蜜、羞怯与快意的热流一下子在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爆沸起来,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搂住了那座倾在她身上的火山……

    那株芭蕉在索索地抖动,声音在阴暗的树林中显得很响。齐志钧警觉地停住了脚步,手中的枪瞄向了那发出可疑响动的方向。心中着实有些怕。他不敢判定,趴在芭蕉树下的是只狼,是只兔子,还是只猴子?他没想到野象,野象活动起来是惊天动地的。再说,先头部队成千上万人走过,就是有野象群,也早已吓得逃到森林深处去了。他认定这个动物不大,最多是只狼,也许是只狼在吞食着一个野兔什么的,他完全可以悄悄逼近它,寻到它,一枪将它击毙,这样,至少一个星期的给养便有了保障。

    还是有些怕。狼也不是好对付的。倘或他没有寻到它,而它先看到了他,猛地从黑暗中窜出来,一下子把他扑倒,他这百十斤就算在这亘古无人的森林中交代了,在政治部花名册他的名下,会注上“失踪”二字,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被狼吃掉。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借着微弱的天光又向那株芭蕉看了看,极力想看透那索动着的芭蕉叶后的活物,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天太黑,漫天枝叶遮住了天光,就是十五的月亮也难照进这片稠密的树林。

    声音还在那里响,宽大的芭蕉叶在轻轻晃,似乎有什么东西刨蹬土地的声音,还有丝丝缕缕的喘息声。

    他冷静地想了想,认定不会是狼。他想到了野猪,一只不大的、迷了路的小野猪。这亚热带森林有没有野猪,他并不知道,他认为应该有。

    一阵欣喜。

    胆子大多了,先猫下腰看了看,又把四周的灌木丛打量了一下,认定周围不存在什么生命的危机,这才提着枪,小心地拨开前行路上的野藤、灌木,轻手轻脚地向那株芭蕉跟前挪。

    他想,他决不冒险,不管是头小野猪,还是一只狼,只要看见,立即开枪。

    一步、二步、三步,突然,他看见了那个活物。是透过齐腰深的灌木,躲在一株大树后看到的。他一下子竟没认出那是两个*着缠绕在一起的人。他看到白白的一团,像一朵飘荡的云。他傻了眼,依着树干呆了好一会,才弄清楚了面前的一幕。

    立即想到了尚武强和曲萍,除了他们俩,不会是别人。

    果然,听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女性的*声,继而,又听到了尚武强低沉而肉麻的声音:

    “爱你!爱你!我的萍!我的……”

    满腔热血涌上了脑门,握枪的手颤抖起来,眼前旋起了无数金花,仿佛倾下了满天繁星。身体也在哆嗦,腿杆发软。若不是依着那株坚挺的树干,他也许会倒下来。

    一股潮湿发腥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翼,他恶心得直想呕吐。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依着树干又站了一会儿。

    幻梦突然破灭了,圣像被污秽包裹了,太阳掉进了溢满粪尿的臭水坑,一个浪漫的故事完结了。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郝老四对他的启蒙晚了,他自己行动得晚了。爱情这东西,原来是这么简单!只要一个勇敢的动作,就可以解决一切。

    他真傻,真傻……

    他压根儿不是个男子汉。

    耳边又一阵响动,尚武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透过芭蕉叶的空隙,看到了尚武强宽大的背,背上冒着热气,仿佛刚刚从浴池里跳出来,一些毒蚊子在绕着脊背飞,脊背上有几块被蚊虫叮咬后抓出的烂疮。

    尚武强丑恶的脊背,勾起了他热辣辣的梦想,握枪的手情不自禁抬了起来,枪口瞄向了那脊背的右侧。

    心灵深处一个雄性的声音在吼叫:

    “开枪!开枪!打死他!”

    “不!不!这太卑鄙了!太卑鄙了!你齐志钧凭什么打人家的黑枪?凭什么?你爱曲萍,曲萍爱你么?人家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你打死了她所爱的男人,便能得到爱情么?爱,是牺牲,如果你真爱她,就应该做出高尚的牺牲,这才是伟大的人!”

    他抗拒着那个蛮横的雄性的声音。

    那个雄性的声音愤怒了:

    “这全是虚伪骗人的胡说八道!开枪!开枪!打死他,也打死她!你得不到的,他不该得到,她更不该得到!他们活该灭绝!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占有,不能占有的,就该通通毁灭掉!”

    他的心颤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汪出泪来,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的脊背变得恍惚起来,后来,脊背消失了。他摘下眼镜,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看到眼镜时,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好处,手中的枪举不起来了。

    这时,尚武强已在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曲萍说:

    “萍,从今开始,咱们就是夫妻了,咱们一定要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到印度休整的时候,再补行一次热热闹闹的婚礼,好吗?”

    曲萍却在哭,呜呜咽咽地道:

    “你不该,不该……”

    后面的话声音太小,他没听到。

    “不该?”不该什么?难道曲萍并不爱尚武强么?难道尚武强用粗暴的手段强占了曲萍么?

    血又变热了,手中的枪又提了起来。他想,他无数次设计过的决斗不就近在眼前么?他握着枪,尚武强也握着枪,拉开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用一粒子弹,决定一个女人的归属!这不是卑鄙的做法,而是文明而高尚的上流人的举动。他在中学时就读过很多俄国古典爱情小说,对决斗的场面是熟知的。他曾爱写诗,到五军政治部以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普希金的信徒。普希金就是在决斗中倒下的。

    他不怕倒下。如果幸运之神站在尚武强一边,他就是倒下了,也会含笑于九泉的,曲萍将会知道,他是怎样地爱她。

    悄悄移动着身子,从树后挪到了树前,枪握紧,食指搭到枪机上,做好了决斗的准备。他要行动!行动!在行动中失败,或者在行动中胜利!

    一个男子汉在几秒钟内诞生了。

    然而,他却弄不清楚,曲萍是不是知晓他的心?若是知道,她会不会爱她?他认为曲萍应该知晓——尽管他从未向她说起过,可他从富裕而有教养的家中逃出来,和她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和她一起报考军事委员会干训团,和她一起奔赴缅甸,不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表示么?她难道会看不出?两个月前,在守卫平满纳的战斗间缝,在隆隆作响的枪炮声中,他还提议为她祝贺生日。那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她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个精美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在战争的严冬,还是在和平的春天,爱,都与您同在!”

    送日记本时,他是避着尚武强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却在掩体工事里撞上了一个掉队的缅甸军官和一个英国盟军少尉。那个英国盟军少尉叫格拉斯敦,缅甸军官的名字却忘记了。他当时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们解释说: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和那个缅甸军官听说后,也参加了祝贺。他们用军用茶缸共饮了一瓶英国香槟。后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说,他也得给曲萍小姐送点什么。他从工事里爬了出去,去采摘野花。结果,日军飞机空袭,一颗*落到了少尉身边。少尉手中握着一捧还溢着浆汁的鲜花,倒卧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茎上也沾满了血。

    曲萍伏在这位陌生的年轻盟军少尉的遗体上一时哭昏了过去……

    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

    曲萍也不会忘了这一幕的。

    悲痛过后,曲萍怪他:

    “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个英国少尉不会……”

    可他为什么提起她的生日,为什么牢牢记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么?!他爱她!爱她!他甚至想:若是那个为她献身的盟军少尉变成他就好了……

    枪在手中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被为爱而献身的圣洁感情激动着。他等着曲萍说出他想听到的话,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来狠狠打尚武强一记耳光。他想,只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对尚武强的一点憎恶,他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大喝一声,挺身而出,进行决斗。

    她刚才说过的:“不该!你不该……”

    这话中浸渗着的决不会是爱情。

    思绪浑浑噩噩乱钻乱撞的时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狠狠骂尚武强一通,迎面给他几个耳光,而是扑上去,搂住了尚武强的脖子……

    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面前的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强都不见了。那股潮湿发腥的气味却变得更浓烈了,他压抑不住地尽情呕吐起来,把一小时前刚刚吃进肚里的稀米汤尽数泼撒在地上。

    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发现两条旱蚂蟥已钻进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没去管它。他将那支握在手中准备用来杀人、用来决斗的手枪,对准了自己血脉凸爆的脑门。

    脑海中闪电般地飞出了一片燃烧的念头:

    “生命的意义是行动。不能为自己的意志而行动的生命,只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

    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们采光了,陆续回到窝棚里的人们收获都不大,尚武强和曲萍一无所获,刘干事和吴胜男刨了两颗小芭蕉根,只有老赵头用石头砸死了两条蛇,提了回来。

    曲萍很怕蛇,要老赵头把蛇扔到外面去。

    老赵头憨厚地笑道:

    “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头一斩,皮一剥,洗洗干净在锅里一煮,比鸡汤都美!”

    老赵头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

    “喏,我还带了包盐,正好用着煮蛇肉!”

    曲萍道:

    “老赵大爷,那你快剥,快弄,这个样子,我看了害怕!”

    “不怕!不怕!姑娘,我这就去拾掇!”

    说毕,他向尚武强讨了匕首,到溪边处治那两条蛇去了。窝棚前的篝火将哗哗流淌的溪水照得闪闪烁烁。毒蚊子嗡嗡吟吟在窝棚中飞。

    这时,吴胜男科长发现,齐志钧没回来,脱口问道:

    “小齐怎么没回来?你们谁见到他了么?”

    大家都摇头。

    “会不会出什么事?”

    尚武强想了想,对吴胜男说。

    “你们收拾一下,准备休息,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刘干事,你和我一起在周围找一下!”

    曲萍从地上爬起来说:

    “我也去找!”

    尚武强严厉地道:

    “你不要去,好好休息!”

    曲萍虽说不情愿,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尚武强和刘干事出去之后,沿着小溪上下,窝棚四周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尚武强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见时针已指到“12”上,才和刘干事一起回来。

    窝棚里的吴胜男、曲萍和老赵头都还没睡,他们还在眼巴巴地等待着齐志钧。

    尚武强估计齐志钧是迷了路,走不出大森林了,他拔出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想用枪声给齐志钧提供一个回转窝棚的方向。

    然而,一直到天亮,齐志钧都没有回来。

    天亮之后,他们又分头去找,依然没有找到,既未见到人,也未见到尸体。

    尚武强和吴胜男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刘干事和老赵头继续寻找、守候,其余人先走一步,寻找下一个宿营地。

    在茫茫湿雾中上路时,曲萍默默哭了,她担心这个老实巴交的男同学再也回不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