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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子夜惊雷缘法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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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真是偶然撞见,而非小铁匠提醒在先,此刻归无咎真的要瞠目结舌了。

    黄希音不过一岁上下。虽然年龄相仿的孩童的确已经牙牙学语,但是他们所能清晰发声的不过“爹”“娘”“你”“我”一类,只言片字。想要组织表达语义如此清晰的语句,至少也当是三四周岁以后的事情了。

    不用多想,黄希音竟尔是“天生夙慧,生而灵明”一类的人物。而在这长达年许的时间内,归无咎也看走了眼。

    生而早慧,与修道资质之高下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并未可一概而论。据归无咎所知,越衡宗历史上三十余位真君大能,有诸如“生而能言、长而聪明”一类记载的异才怪胎,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其余绝大多数,包括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较常人聪慧早熟,但是成长轨迹、年齿之序,依旧和绝大多数人大同小异。

    归无咎心中也曾经有过这么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黄希音是否有可能是异类天才——毕竟她在母胎之中孕育百年,应当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但是她出生的那日归无咎留心观望,却并未察觉有异。

    这些念头在归无咎心中只是忽忽而过。

    回到眼前,见黄希音玩闹正酣,归无咎宛若幽灵的身影突然化做实体,高声道“黄希音!”

    黄希音闻声大惊,娇小的身躯一震摇晃,连忙转头。见到是归无咎神不知鬼不觉的立在身旁,小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沮丧,还带着两三分失措与迷茫。

    只听“哎呦”一声叫。黄希音原本坐直的身姿忽然歪倒,脑袋磕在青石地面上,传来“啪嗒”一声闷响。

    黄希音心中害怕,伸手乱摸,所幸只是擦破点皮,未有血迹。

    归无咎弯下腰,和小家伙四目相对,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装的这么惟妙惟肖。好一个瞒天过海的本事,真是后生可畏。”

    黄希音此刻惊魂方定,沮丧之意依旧挂在脸上,瘪着小嘴,有几分不耐,几分萎靡,恹恹地道:“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如此老成之言,和她过往的形象,绝难联系到一起。

    归无咎一边回忆从前的种种细节,一边摩挲着黄希音的小脑袋,问道:“你是何时点醒慧心,开始装聋作哑的?如果我并未看错,在如意门山谷内,你出生不久,分明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娃娃。”

    黄希音哼哼两声,分明有些不屑:“刚刚出生的那日,是九分混沌,一点灵明。直至四十九日时间完全觉醒,具有天聪。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归无咎豁然省悟。

    所谓“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纯属胡说八道。定是黄希音心境澄澈,出生以后不久的时间内,对于她自己醒转与混沌的两种状态有着异常清晰的“自知”。

    如此一来,出生四十九日之后,她在两种状态间自由切换,也就易如反掌。

    黄希音双手托着脸蛋,声音软糯酥麻,悠悠荡荡:“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爬到她耳边,偷偷叫了一声‘娘亲’。”

    “娘亲当时明明睡着了,却突然醒了过来。我还以为隐瞒不住了,还怕吓着他们。不过爹娘又哭又笑的商议了一阵,最后都认为是娘亲是把梦中的事情当真了。”

    归无咎心底叹息一声。生有夙慧的确有一桩坏处,与父母幼年离别的识忆都留存下来,愈思愈深,难免伤怀。

    归无咎缓声问道:“这些时日想爹娘了么?”

    迎接归无咎此问的却是久久的沉默。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黄希音两点星眸忽明忽暗,传递着流动不定的思绪。

    半晌,黄希音才道:“大道无情,聚散无常。仙凡永隔,只是早晚的事。其实……我也没有太过思念爹娘。只是,颠倒过来,想到他们一定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不免有些难过。”

    归无咎“呵”地一声,道:“‘大道无情’……这些词语是谁教给你的?”

    黄希音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弃归无咎破坏了自己的忧伤情绪,悻悻道:“自然是我生下来就明白的。”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黄采薇抱着黄希音不住地在归无咎眼前晃动。归无咎也一只把她当成一个周岁大小的娃娃,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这时和黄希音一番交谈,看她“少年老成”,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这才恍然发现,黄希音虽然看着不胖,但是身量骨架其实都要比同年龄的孩童高大不少。

    归无咎长身而立,一把搂住黄希音腰身顺势抱起。掂量一番,果然觉得甚是沉重,几乎约有三十斤上下,已经相当于二周龄、虚三岁的孩童。

    黄希音却不知。在这一念之间,自己在归无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嗷嗷待哺的小乳娃,升级成为“三岁毛孩”。

    这时她只觉得归无咎抱得太紧了,两条腿不得舒展,连忙挣扎不已。

    归无咎稍稍放松了几分力道,轻声问道:“生而灵明,摆脱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呢?”

    黄希音眉毛微皱,摇头一歪,没有回答。反而主动发问道:“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归无咎笑道:“那又如何?你知道的,除非你能从我这里偷跑出去,否则你就注定是我归无咎的徒弟。”

    黄希音捏紧拳头,不满道:“谁说我要跑了。”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你自己情愿,这是再好不过了。”

    黄希音又追问道:“你是多大年纪,开始修炼道术的?”

    归无咎略一沉吟,答道:“凡人自然都是十岁入道,经历淬凡四关的磨炼四五载。到了十四五岁上,正式修炼‘真气境’道术。我自然也不例外。”

    黄希音歪着头,问道:“你肯用心教我吗?”声音清脆中略有怯弱,分外找人怜爱。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你若是肯认真学,我自然会用心教。你的道途,包罗万有,旁采百家。我定会助你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来。”

    黄希音闻言眼前一亮,挣扎着一扭身,伸出右手小指,细声细气的道:“好。等我十岁之后就拜你为师。到时候你不许藏私,我一定认真修炼。怎么样?”

    “你要是同意,就拉勾为誓,不许反悔。”

    归无咎闻此天真无邪之言,心中甚是欢喜。

    正要和她拉钩,但是目光扫过,却见黄希音一双明眸之中,暗含狡黠之意。归无咎心思一紧,暗暗省悟,眼前这小娃娃可不能以寻常的周岁幼儿视之。

    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右手抚住黄希音后脑勺轻轻一捏,归无咎目光一亮。

    再沿着肩骨,肋骨,盆骨,腿骨,一一捏了一遍,归无咎确定无疑,哈哈大笑。

    原来,此时的黄希音,五气足,骨质实,经络通,血气盛。区区周岁,已经到了可堪修炼的年纪,全不下于寻常十岁之龄的修道种子。

    若是一个不察拉了个勾,归无咎今日却要马失前蹄,栽在这一岁娃娃手里。

    黄希音见自己一心想要掩饰的秘密败露,情绪失控,再也按捺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任由归无咎如何劝慰,也丝毫无效。

    眼前之奇景,实在是难以索解。按理说这等为天地气运所钟的绝代道种,对于修道应当有一种近乎直觉的认同才是。不明白黄希音为何抗拒如此。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吗?

    任由黄希音哭了一阵,归无咎心生一计,笑道:“入道修行,虽然辛苦些,到底心有我主,命由我定。”

    “你想,你明明生有慧心,却偏要伪装成寻常婴孩的模样。其中得失真的很划算么?”

    “心中所想,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张口去要,却只能咿咿呀呀,曲相暗示,旁人也未必明白你的用意。照我说,揭开这层秘密,沟通便捷,实则是福而非祸。”

    “你说是也不是?”

    黄希音闻言,回忆前事,平日里她心中很多诉求,只是碍于装聋作哑,却无法表达。虽未松口,哭声却渐渐低落了下来。

    归无咎乘热打铁道:“想想看。往日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大可以都说出来。只要是能做到了,一概遂了你的心愿。”

    黄希音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把手指含在口中,认真的想了一想。含含糊糊的道:“前几天晚上喝的一晚汤很好喝。圆圆的叶子,小小的花瓣,长长的肉条。”

    这句话说完,黄希音羞涩一笑,扭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洞府之中,未曾辟谷的诸位年轻人的膳食,都由丁航负责筹备。其中黄希音的饮食,更是专门精心准备。最早是食用异兽乳类,后来年满十个月之后,便换成各种果汁、汤料。

    黄采薇照料得颇为用心。哪一餐黄希音胃口好些,明日便吩咐多准备此类饮食。是以黄希音那日饮了她心目中的“奇汤”,如获至宝,直吃的肚皮滚圆,走不动路。满以为如此表现,日后必能再度吃到。

    不想那汤汁实在美味,而黄希音又实在吃得太多,甚至路都走不太稳,当日晚上更是极少见的尿床了一回。

    恰巧因为那日黄希音走路也不大稳当,黄采薇晚上便未曾与她分开。依旧是如数月前一般,以自己身躯化作藤床,让黄希音躺在其中。结果晚上发大水,等于尿了她一身,心中着实委屈。

    黄采薇由是以为是此汤汁不宜多服,因此特意吩咐了,不再传膳那一味汤料。

    这让黄希音闷闷许久,却不能宣之于口,好不憋屈。现在能够开口提出要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条。

    归无咎见手段奏效,精神一振,笑眯眯的道:“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黄希音想了一想,又道:“希望能够在外面云台上扎一个秋千。”

    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黄采薇哄她入睡时所唱儿歌之中,有那么一首多有“小娃娃荡秋千”之类的词句,极为应景,被她牢牢记在心中。

    归无咎自然无有不允,一并应下。

    黄希音左思右想了一阵,又道:“那些青蛙木马蜻蜓等等玩具,我还要!要许多!”

    这却是个难题。

    归无咎皱眉道:“这些小玩意虽然只是玩具,可并不简单,其中原理极为精巧繁复。我可以帮你问一问,若是有,就帮你一并搜罗了来。”

    黄希音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脆声道:“也不一定都是要这些和活物一样品级的。当初在谷中爹娘为我准备的木刻玩具也行。我只要多!越多越好!”

    “这几个当大将军,你帮我搜罗一些小兵来,让我排兵布阵。”

    归无咎微笑道:“好说。”

    黄希音这才破涕为笑,暗道以修炼为代价,换取种种好处,似乎勉强也能抵过了。

    归无咎继续追问时,黄希音有几分满足,喜滋滋的道:“暂时就这三条。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和你说。”

    然而此时,归无咎却收起笑容,肃然问道:“那好。现在我反而有一个问题留到最后,要问问你。”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黄希音怯声道:“什么问题?其它的我一概都不知道。”

    归无咎淡然一笑,弯下腰,将那紫铜螳螂捡起,缓声道:“为什么要在背后说人坏话?”

    一问之下,黄希音目光不再躲闪,只是瞬间失魂落魄,变成木头人一般。

    归无咎目前所见。黄希音时而双目迷茫,时而怒形于色。脸颊两边肥嘟嘟的嫩肉一阵颤抖。

    又可以清晰看到她口中牙齿,上下都是八颗,果真和两周岁的孩童大致相若。所谓“咬牙切齿”,无有滑稽若此。

    黄希音此刻小小心灵之中,异常的犹豫挣扎。

    在她呱呱坠地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一道磅礴精纯、无以复加的气息,弥漫内外,宛如日月清辉,布施天下,泽被万方。

    自那时起,黄希音心中就被两个对立的感觉所困扰。最初这念头极为微弱,仅仅示现成最简单的“好”“恶”两种情绪。直至四十九日之后他灵明洞开,这才细腻圆满起来。

    一方面,归无咎的气息对于黄希音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告诉她,唯有追随此人,道途上方能尽我之性,呈我之真,畅通我道,最终迈入无上幽玄之境。

    另一方面,她这一颗纯明道种,又有着独特的自尊,似乎注定要走向万方臣服、一枝独秀。而归无咎破境金丹时的气息,实在是太完美,太圆满,圆满到让黄希音在直觉中以为,若想超迈其上,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种情绪由是转变成一种抗拒,甚是是天然的敌意,融化到日常的一举一动之中。

    黄希音苦思半晌,终于,沉寂在心灵中最本真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只听她脆声道:“我的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最大的阻碍,就是你!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此言石破天惊,虽然稚嫩,却饱含着非同寻常的骄傲。

    话音方落,洞府之外忽地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子夜惊雷,声声入耳。

    此时黄希音被归无咎抱在怀中,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五六寸。

    黄希音白嫩的面容,精致的鼻尖,漆黑的瞳仁,飞扬的睫毛,宛如冻玉般的耳垂,组合在一起,加之以她纹丝不动的神态,竟在一瞬间构成一种“通神”的意蕴。似乎有绝对的意志,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暗藏在这娇小的身躯之中。

    就连归无咎,一时也不由地出神。

    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人,站立在漆黑无光的斗室之内,面目相对却没有丝毫交流,看起来分外诡异。

    终于,“喀嚓”“喀嚓”两声,将这诡异的沉静打破。

    一开始“喀嚓”一声巨响,是雷声之后一道电光当空落下,照得山岳透亮。

    第二声极为细微的“喀嚓”,“喀嚓”两声,却是源自黄希音胸前。那大红丝线包裹的小小兜囊中,一个圆壳裂成两半,冒出一只小巧异兽。

    此兽四足蛇身、长了一只猫头鹰模样的脑袋,浑身青中泛白,没有一丝血色,亦看不见骨骼肌里。这一寸长短的小兽,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后将破碎的蛋壳尽数吃掉。

    正是东华界天大昌王朝时,天山客所赠的“太阴”、“太常”蛇卵,据说神秘非常,勾连气运。想不到竟于此时通感良缘,应运而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算以归无咎的眼力,多半也要把它当成一件精致的傀儡。盖因此幼兽全身上下全没有半点活物的气息,仿佛如它表面色泽一般,乃是青石雕刻而成。

    这小兽吃饱喝足,肚皮微鼓,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紫光一闪,豁然动作,疾如闪电。它先是一跃,跳到黄希音手背上舔了一口;随后纵身跃下,弹指间的功夫就无影无踪了。

    但是归无咎却不担心。因为清莱台洞府虽然极为广阔,视野又与外界相连,其实却是完全封闭的。洞府再大,也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不虞这小兽走丢了去。

    一道闪电,一只突然诞生的小兽,将归无咎和黄希音从恍然失神,拉回现实。

    归无咎微笑摇头,刚才这小娃娃一声清喝,潜通天地,仿佛鬼神的低吟浅唱,竟有教人恍然入梦的赫赫声威。

    如果她将来真的能够达到挑战自己的高度,那么归无咎欢喜也来不及。道途漫漫,所惧者,唯寂寞尔。

    不过她现在丁点修为也无,竟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出言不逊,可就让归无咎很不开心了。更何况,是在她自己也认同将来会是归无咎门下弟子的前提下。

    环手一抄,将黄希音翻转过来伏在膝上,在她小屁股上连打了七八下,这才悠然道:“这些话,在你真的胜过我之前,最多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千万不要说出口来。否则听见一次打一次,绝不宽贷。”

    长夜漫漫,悠然清寂,雷电风雨之下,夹杂着黄希音嘹亮的哭泣声。

    ……

    Ps:这一章似易实难,写的有点慢。今天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