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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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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晴子是剑神山庄中唯一的剑神,她年近八旬,据说五十年都没有踏出过山庄一步。她每隔五年会传道授课一次,今年正好赶上。

    剑神亲自传道授课,自然是盛况空前。一个小小的课堂,被围的水泄不通,来的这些人几乎全是华夏后辈精英。学生们翘首企盼,等来的却是上官幼薇,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左眼带着一个蓝色的遮眼罩。传说她在道院学习时,是有史以来无可争议的第一美女,尤其是左眉角的一颗痣,更被誉为是女神皇冠上的黑珍珠。可等她再次回到道院,当起传道助教时,却多了一个眼罩,从此再也无人见过她的全貌。

    上官幼薇说道:“我很荣幸成为晚晴子先生的助教,今天的课程只给大家讲两个故事,所以由我代劳。”

    然后上官幼薇开始讲故事。

    故事一:在昆仑山的脚下,住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丈夫因病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苦,却也能勉强维持。不曾想,儿子在树林里玩耍时,既然被一只狼咬断手臂,很快就死了。她极度伤心,痛不欲生,抱着儿子的尸体挨家挨户地祈求起死回生的良药。一个老人告诉她,只有元始天尊能救她的儿子。

    于是,她找到元始天尊,问他要良药。元始天尊不语。她绝望地痛哭道:“如果连您都救不了,我只好随儿子一起去了。”元始天尊无奈,开口道:“我的确知道有这样一种良药,只不过你要从村子里从来也没有死过人的家中要一两稻谷种子。”就这样,她再次挨家挨户地祈求,但是都无济于事。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家庭没有死过人。

    然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错了。死亡,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事。在埋葬完儿子之后,她再次找到元始天尊。他问她可曾拿来了他所要的东西。她说没有,她办不到,天下也没有人能办到。但是她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所有的东西,包括日月星辰,都不是永恒的,都会消亡。元始天尊漏出满意的微笑,指着一根燃烧的蜡烛说道:“所有的存在都像这火苗,有生就有灭。”

    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慈航道人。

    故事二:一个小女孩,随着家人从南方搬到北方的一个小城生活。她从来也没有见过雪,所以很渴望见到生命中的第一场雪。有一天,她听到父母的对话:“奶奶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就问:“什么叫日子不多?”父亲红着眼眶说道:“奶奶可能没法陪你看雪。”她又问:“为什么啊?”这次,大家都沉默,无人回答。

    天公作美,女孩和奶奶终究还是等到了雪。奶奶躺在靠椅上,女孩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院中飞舞的雪花。雪花,飘飘洒洒,不时还飞到女孩和奶奶身上。女孩心事重重,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雪的兴奋。她扭头对奶奶问道:“为什么奶奶日子不多?”奶奶平静地说道:“奶奶快死了,所以剩余的日子不多。”她又问:“什么是死?”奶奶抓住女孩的小手,让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上。美丽总是很难留住,雪花匆匆而逝,消融殆尽。女孩好像明白了什么,开始大哭大喊道:“我不要奶奶死。”她抓住闻声而来的父亲衣角,只是重复哭道:“我不要奶奶死。”奶奶示意父亲离开,重又抓着女孩的小手,说道:“你看院里的梅花开得多漂亮。那是因为,雪花落在梅树上,变成了水,它虽然‘死’了,却滋润着梅树的成长。”

    故事讲完,上官幼薇说道:“今天到此为止,大家回去之后,认真思考这两则故事,明天先生会亲自过来和大家讨论。”

    第二天,当学生们再次来到课堂时,晚晴子早已坐在那里,她比开课时间早到一刻钟——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先生白发苍苍,却是容光满面,一个黑色发带巧妙地掩盖住额头的皱纹。她摊开一本竹简,开口说道:“上课时,我有可能会翻一翻竹简,请大家不要见怪。近些年,我记忆力大不如前,对开课传道,有些惶恐,怕误人子弟,所以特意请上官幼薇来做我的助教,大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请教她。现在请大家对昨天的故事进行讨论,每个人都可以发表意见。死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所以请大家务必说出支撑自己生命的看法。”

    晚晴子说完之后,大家踊跃发言,想藉此博得她的好感。

    大司马的嫡长孙子克庄说道:“我叫子克庄。在两则故事中,我看到了生与死之外的东西,那就是第一则故事中的孤独。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不可能遇到比自身的孤独无依更加可怕的事。年轻的慈航道人失去儿子后,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这份孤独让她害怕,使她没有了生的意志。一个人独行,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对任何人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惩罚。”

    晚晴子说道:“修心之人比普通人有着更加崇高的使命,即:越是在普通人迷失之时,修心之人越是要承受孤独、痛苦,坚持追求更高的存在。他必须以孤独作为灯塔,给追求普遍、纯粹、上善的道心以顿悟式的启发。所以,孤独是修心之人的良师益友。”

    听完晚晴子的解析之后,子克庄有些惭愧。死亡课自己却说孤独,已经算失策。关键是自己说的孤独和先生说的孤独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之上。

    接着,大司空的嫡长孙姜梦阳说道:“我叫姜梦阳。我曾听人说过‘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死如释人生之重负,是最美好的归宿。一个人如果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当然我说的是自然死亡,并非自杀。所以,从第二则故事可知:面对死亡,我们应该勇往直前。”

    晚晴子说道:“我有两个学生,曹宇和萧钧,都是各自乡镇的楷模。曹宇是一个游侠,懂死亡之忧。他义薄云天,上山除猛虎,下海杀蛟龙,回乡惩恶霸。萧钧是一介乡绅,知生活之乐。他耕读传家,亦慈亦让,扶贫扬善,乐此不疲。我希望你们学萧钧而不要学曹宇,学萧钧不成至少还是一个谦谦君子,可学曹宇不成就会变成一个蛮横莽夫。我们不仅要懂得如何面对死亡,还要能懂得如何面对生活,并且尽量做好后者。”

    姜梦阳点点头,心想:先生是在提点自己如何面对生活。接着,大司徒的嫡长孙姒炎文说道:“我叫姒炎文。通过两个故事,我认识到:生和死好像一对孪生兄弟,总是纠缠在一起。有的人死了,却能活在人们心中;有的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晚晴子说道:“一个人在自然面前始终是无能为力的,和它所做的一切斗争都是徒劳。即便强如剑神剑仙,他的肉身最终也会被消灭,也会死去。但是一个人生来就不是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就是打不败他。这样的人虽然死去,却能活在人们心中。然而,有的人还未出发,就败给了自己。这样的人,虽然活着却如同死去。你所说的这些,虽然也是关于生死的大道理,但是和这两个故事的关联性差了些。”

    晚晴子刚刚一说完,皋陶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叫皋陶。我从两则故事中认识到: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走向死亡的时刻。年青的慈航道人像大多数人一样,本能地惧怕死亡,逃避死亡,希望能在日常世俗的时间流逝中,埋葬死亡。她用逃避来忘却死亡的威胁,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一个逃避主义者来说,这个满是死亡的世界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对于孤独的慈航道人来说,她想离开生活,是把脆弱当做解脱;对于得道的慈航道人来说,她在神秘的黑夜中走遍死亡大地,终于回到生活本身,开始热爱生活,并把所有人的生活当做自己的事业。”

    晚晴子说道:“生和死永远都是一个深沉而又敏感的话题,却为修心之人所钟爱。正是死亡证明了自己的存在,证明了生活的意义。不仅如此,它还引领着人们通往自由。死亡既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美学,更是一系列通往天道之门的诗歌。所以你通过慈航道人的故事,看清了由死亡到生活的过程,进而看到了修心之人的事业。”

    皋陶说完,下面很多人示意要发言。上官幼薇希望大家按顺序来,然后就点了前排的伊祁放勋。

    伊祁放勋说道:“我叫伊祁放勋。这两个故事暗暗隐含了两个命题。”

    晚晴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伊祁思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舅。”

    “两个命题分别是什么?你讲讲看!”

    “第一个故事:当丈夫和儿子这两个生活的支柱都死掉时,年轻的女人痛不欲生。这时的她恐怕认为死亡是超出一切的存在。但是在讨要稻谷的过程中,她明白了死亡的不可避免。死亡是如此的平凡,只有活着才是重要的事。年轻的女人正是通过两次强烈的死亡震撼,才具有了深刻的死亡意识,才能给生活带来新的盎然生机,才会成为万人敬仰的慈航道人。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未知死,焉知生。这是命题之一。第二个故事,未知人事的小女孩对死亡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奶奶告诉她,雪花的死亡,是为滋润梅树更好地成长,这样才能欣赏到美丽的梅花。同样的道理,一个人的死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直接取决于他的生存价值。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截然相反的命题——未知生,焉知死。”

    此言一出,顿时满座哗然。那些本想跃跃欲试的人,也都偃旗息鼓。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先生给出两个故事的用意在此。上官幼薇虽然也懂故事的来由,但是受过晚晴子的点拨。这个年青人刚进道院,就能完全悟出故事的真谛,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

    就在大家敬佩叹服之时,伊祁放勋小心询问道:“先生是不是第二个故事中的那个小女孩?”上官幼薇倒吸一口凉气,先生传她故事时,未曾提起小女孩是谁。当时她以为只是为了适应命题,随便编的一个故事,这句话大大超出她的意外。在场之人顿时鸦雀无声,齐齐把眼光扫向晚晴子。

    晚晴子也是一惊,站起来说道:“第一个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到现在还是,只可惜他入了魔,第二个就是伊祁思,你是第三个猜出原型的人。”

    伊祁放勋又问道:“您刚才提到了死亡与自由的关系。能不能详细解析一番?”

    座中的皋陶,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替我问的问题?他不觉地迎着伊祁放勋的目光,绽放了微笑。

    晚晴子说道:“这是下次传道的内容,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多少讲一些。死亡的存在使得人看清了自身的局限性和独立性,看清丧失在常人之中的日常存在,促使人能够勇敢地面对自身真实情况,才能去筹划和实现种种生存的可能性。人能够显现自身的存在并承担自身的生存能力,实际表明的就是:自由。人是向死而得自由,通达了人的死亡就通达了人的自由。这个自由并不是要摆脱死亡对人的限制,而是要把我们从局限性和必死性中释放出来。它所要表明的是一种超越性,同时也是人的存在所包含的独立性和可能性。因此,预谋死即所以预谋自由,学会怎样去死的人便会忘记怎样去做奴隶。”

    伊祁放勋说道:“先生,关于生和死,我觉得还有超出这两个之外的命题。”

    晚晴子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说来看看。”

    伊祁放勋说道:“先生故事中的两个命题,都会让人积极入世。还有一个消极命题,它是出世的。消极命题中的死无所旁顾,生无欲无求。人的生死好像白天和黑夜,一样要遵守自然万物的运转规律。它虽然消极,却能将生死逍遥化,自然化,从而让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晚晴子感叹道:“不得不夸奖一下,你有着非同寻常的领悟力。对生死的总结也很到位,只是对第三命题的描述值得商榷。这个命题一般只在得道者之间口口相传,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对前两个命题的超越和升华,实施这个命题就是对‘天道’的一种践行。什么是‘天道’?它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爱,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在,神鬼神帝,先天地生。‘天道’起于‘一’,这个‘一’从某种程度上讲,可以是你口中的‘与天地融为一体’的‘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而人得‘一’以生。所以,这第三个命题是个修心的大命题,说他消极的人,并没有领悟它。”

    伊祁放勋说道:“如此说来,这第三命题岂不是和那曹宇一样,不可轻学。”

    晚晴子抚掌笑道:“正是如此,举一而反三,孺子可教也。”

    传道课上到后面,居然变成伊祁放勋和晚晴子两个人的对话。大家都用崇拜和嫉妒的眼神看着伊祁放勋。座中皋陶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反而有着些许的骄傲,因为伊祁放勋是他的朋友。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朋友,在道的领悟力上,有着不小的差距。

    这一群人中,上官幼薇所受的震撼,恐怕最大。她对自己天赋的自信,被伊祁放勋轰然击毁。如果老师比学生还差劲,又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教他呢?

    晚晴子上完课后回家,发现姬正行礼恭候在路旁。姬正见晚晴子满面笑容,问道:“先生有何喜事,说出来和学生分享分享!”

    晚晴子答道:“君子有三乐,这其一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一批中,有个学生还不错。”

    “先生说的可是帝子?”

    “是那伊祁家的孩子。”

    “学生正想和先生说此事。那孩子就是十七年前出生,克父克母的帝子寤生。”

    “出生并不重要,是伊祁家养育了那个孩子。至于克父克母,纯属无稽之谈。”说完,晚晴子悠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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