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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回幽州(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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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蔚州军营热闹非凡,过了子时,依旧灯火通明,相隔二十里,站在幽州城头,仿佛都能听到武夫们的欢声笑语。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这些混蛋在说什么。李匡筹窝囊,李匡筹头顶大草原……李匡筹不愿想这些糟心事,却仿佛有个魔音,非将各种污言秽语在他耳边低声吟唱。

    干,或不干。

    顶着寒风,李匡筹在城头纠结良久。

    两千劲旅就在城下整装待发,李留后却忽然心里有点打鼓。就此收手,怂是怂了点,但至少眼下没有倾覆之忧。真动手,成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一旦事败,那就是万劫不复。白天亲眼所见刘军精锐,这两千人杀出去,会不会肉包子打狗?自己离城之后,城中是否会生乱?派别人带队出城?不不不,绝不能够。当初自家老爹就是带兵出征时杀了个回马枪,弄死了李可举,这二千精锐出城难保不会反戈一击。

    难,难,难!

    似乎认了这个怂更为稳妥吧?可是李大帅不甘心呐。

    天人交战许久,一拳砸在女墙上。干!奔下城去。

    他妈的,手打疼了。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

    夫子赶着大车,拉着一堆堆财货出城,缓缓向刘军行去。未走多远,便有藏在暗处的一伙军兵忽悠围上来,一干夫子二话不说,立刻匍匐于地,绝不抵抗。赵珽举着火把在前晃晃,高声叫道:“且慢!且慢动手,俺来送赏赐地。”

    从黑暗中驰出数骑,刘二公子凑来看看真是赵珽,一挥手,军士们扑上去挨个检查。不片刻回报,一切正常,车上都是布帛钱财。玩归玩,闹归闹,今夜刘仁恭也不能完全放心,专门派了儿子刘守光备勤。好儿子亲自带队,守在城外,于营外十里就拦住了赵珽,满腹狐疑地说:“这么晚,送赏赐?”

    赵珽苦瓜个脸,道:“俺本欲明晨再来,只恐众将士等不及啊。”

    边上丘八们闻言,纷纷笑骂。

    “看给这老狗吓得,哈哈。”

    “真他娘地,早干嘛去了,害爷爷走这一遭。”

    刘二今日跟在老爹身边,下午劳军他也在场。李匡筹窝囊地不敢露头,他很欣慰,只怕将来也很难支棱起来喽。但刘守光十分谨慎,亲将车队看了一圈,尤其抓起地上的夫子验看,都是普通民夫造型,绝非武人,这才放心。便亲押着车队回返大营,同时派出骑士报信,让营中做好准备接应。

    十来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在夜间,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个把时辰才到。刘守光指着营前半里空地,就不许赵珽等人再走,吩咐车夫将车留下快滚。此前派人回营禀报,他是想提醒营中注意戒备,以免出了差错,没想到众杀才正闹得兴起,有那没睡的听说又有财货送到,纷纷跑来围观。

    好乖乖。从营门里涌出大批东倒西歪的混蛋,圈着大车猛瞧,见了车上成堆的财货,武夫们笑逐颜开,就有想要上手搬拿的。刘二公子想要制止,却哪里能够?武夫们喝饱了酒要发疯,拦不住哇。

    嘿。武夫,就这德行,见不得财货在眼前晃呀。刘守光只好下令出来的军士接管车辆,将财货有序运回。可惜这也是扯蛋,喝得五迷三道的,哪还有个组织纪律,哄哄闹闹乱糟糟一团。

    正在此时,忽有斥候奔来,并有空中响箭划破苍穹。

    刘守光一激灵,心说要遭,忙喊:“敌袭!敌袭!”

    怎奈何军士们玩闹半夜,稀里糊涂有谁听他叫嚷,还在那乱哄哄围着财货傻乐,急得刘公子额头见汗。一边叫元行钦速速集合队伍,一边打发李小喜赶紧入营示警,自己则抽刀斩了几个军士狗头。死了人,昏昏沉沉的众军士总算有点反应,地面隐隐颤动也在提醒他们危险临近,纷纷丢下手中财物往营中猛跑,要取刀拼命。可惜半夜疯狂,人人又困又累,哄哄嚷嚷往营门跑,反倒越发混乱。

    刘守光在马上急得嘴角冒泡。

    忽然想起赵珽这厮来,刘二左右瞧瞧,却哪里找得到这狗才的影子。眼见乱起,奈何门前灯火通明,反倒干扰了视线,根本看不清敌人从何处杀来。刘守光恨恨一甩马鞭,领着身边百余骑,匆匆向斥候回报的方向冲去。

    夜袭,从来人数不多,要赌一把,就算不成也能争取点时间。

    此时,李匡威已经冲起了马速。

    车队出城后,他们是从其他城门悄悄摸出来,远远跟在后面。蔚州军的暗哨一直放到城墙下,却因为前面车队过路吸引了许多目光,他们警惕不足,被城中出来的探子一一摸掉,直到快到营前二三里处,李匡威才终于露了行藏,而此时,刘军已来不及了。二千精锐借夜色掩护迅速靠近,李留后亲提两丈长的大马枪,一骑当先,转眼打散了迎上来的百余骑,旋风般从营门突入。

    刘仁恭喝了不少,刚刚睡下,就听营中喧嚣。老刘惊得一骨碌爬起,衣甲也来不及穿,扯起一条毯子裹上,拉着把刀就冲出帐篷。奈何此时头重脚轻,走得东倒西歪,却是长子刘守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扶上马背快走。刘大自己则聚拢了一些将士,拼命抵抗,却又怎么抵挡得住。

    兵败如山倒啊。

    李匡筹浑身浴血,心下何等畅快。本来还糟心怎么能够做到出其不意,赵珽说要送钱的时候,他灵机一动。你们不是要钱么,给!半夜借着送钱帛分散了刘军注意,他亲领两千精骑悄悄出来,一举功成。虽然之前这帮老杀才几次胡说八道,但上了战场就都还靠得住。二千精骑,成建制地在蔚州军的营地内往来冲突,旦见有人顽抗,立刻上去杀散,决不让刘窟头有机会翻盘。

    刘仁恭在单无敌等寥寥数人的护卫下,冲出大营北走。屁股底下一片冰凉,老刘伏在马背,看着身后营中大乱,一时间是泪如雨下。他妈的李匡筹不是玩意,你不讲规矩啊。说好了爷爷去蓟州,你坐幽州,怎么下黑手啊。爷爷数千大军,多年心血,就这么完啦!

    死?

    笑话,刘窟头哪会轻易认输,先回安边再说。

    事起仓促,河东反应不及。

    都给爷爷记着,早晚要你好看。

    ……

    就在此时,营西约五里处,有千余骑正静立月下,人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远方的火光。不是别人,正是豹都的人马。

    话说一个多时辰前,二哥打着哈气回营,将几个兵头招来,抱怨道:“李三这厮。昨日说匡筹要来,结果白折腾一宿。方才又说城里是麻痹我军。这他奶奶地瞎胡闹。若今夜再无事,爷爷倒要看他怎么交代。都别睡了。马匹喂好备妥,驮上甲仗军械随身食粮,出营往西五里停驻。若今夜无事,明晨再回来。”

    原来昨夜闹得全军上下难过,李三郎又说今晚要出事,要求全军戒备,就很招人厌烦。噢,别的兄弟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不但没得酒吃,还要戒备?哪个愿意。告身印绶都给了,大伙亲眼见了地,这能有假?但李三郎一再坚持,并且态度坚决,最终说动李大下令全军整备,半夜离营,去西边集结备战。

    郑队头道:“上次在云中,好歹等火起才跑。好么,直接就走,招呼都不打了。等着刘窟头找小白脸算账吧。”大寨主听了原委,道:“头儿。小心些好。难过两日,待取了蓟州再歇不迟。匡筹在城里,我军在城外,还是谨慎为妙。俺在山里,但凡少些警醒可坟头草都高了。”

    二哥啐道:“呸。乌鸦嘴。”

    张顺举亦说:“怕甚。只要有这千余军在,刘窟头敢怎地?”

    不管对错,将令既出,不能不行。豹子都不情不愿地收拾起来。今日扎营,他们仍与其他各部距离稍远,过了子时,李大传令各军渐次出营,不打火把,就借着朦胧的月光,抹黑在营西数里停下。

    四月,幽州本不似山后苦寒,军士们靠着马匹遮风也就还成。毕竟是操练过硬的精锐,窃窃私语抱怨纵然难免,出营还算利索,没弄出太大动静。其他各部忙着吃喝玩闹,都没注意豹都的动向。郑二找块石头靠了,正想裹了皮毯打盹,心里默默祝福李三的祖宗。眼未合上,刘仁恭的大营就乱了,屠子哥一蹦二三尺,爬上马背站高眺望,忍不住道:“真让这小白脸说着了。”想想若是无备该是什么下场,就觉得脖颈有些发冷。

    李大侧脸看看弟弟,轻声道:“三郎,此次非你提醒,我军危矣。”又对身边将领道,“尔等务必牢记今夜,所谓骄兵必败,就在眼前。”刘仁恭安排刘守光备勤时李大就在现场,尽管不知前方详情,但显然是斥候未能起到作用。以豹都这两日的状态,若非提前出营,定也躲不过这一劫。

    众将闻言,皆唯唯称是。

    张德道:“那下面怎办。去救刘帅么?”

    李三道:“深夜敌情不明,不可冒险。只需阻断追兵即可。夜袭,兵马必然不多。若匡筹追出来,或者还能摸条大鱼,反败为胜。”话虽如此,其实对拿下李匡筹并无多少把握。

    郑二闻言,喜道:“不错不错。若擒得这厮,咱拥李头做大帅,谁敢不服。嘿嘿。”诸将皆以为然。大李若能成事,人人都有好处,纷纷附和:“妙哉妙哉。”李三郎听了也是无语。武夫啊!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个心里有没点球数么。

    李匡筹终究没给他们机会。

    本来李留后是有意趁乱追杀刘仁恭的,却为赵珽阻止。乱起时,这厮躲在一辆马车底下,以尸体掩护藏起,待局面顺利才敢钻出。碰碰撞撞找到正准备追击的李匡筹,将他拦下。

    刘窟头已败,军士逃散一半都是少的,胜利在握,何必行险。

    ……

    天明前,豹都见城里开出兵马越来越多,知道没了机会,便借着夜色退走,一路逃向安边城。

    幻梦转眼成空。

    前一刻,八千大军云集幽州城下,何等威势。有那么一瞬,刘将军很想振臂一呼打进城去,直接抢了大帅宝座。当年李全忠反攻幽州才几个人,远不及自己兵强马壮。但是刘仁恭最终选择放弃。江湖月老,胆子越小。他不想冒险,只要能在蓟州妥当经营数载,李匡筹这蠢猪定会将良机送上。

    一念之差啊!

    如今说什么都已无用。

    跟他逃归总计千余人,加上留在城中的也不到二千。粮草军械尚有若干,苦于无人呐。“怎么,就回来这么点人么?”八千大军呐,听了禀报,刘窟头悲到深处,欲哭无泪。扎心呀。浑浑噩噩数日,他连怎么回来安边都觉着恍惚。

    死伤其实不多,大部是溃散掉了。人之常情,已至幽州城下,谁还愿意再来安边受苦。月黑风高往草里一躲,待风色过了,大大方方回家不好么,还来这里喝风吃砂子?刘守光道:“还有豹都在断后。”希望能让老爹情绪好些。

    但说到这个,刘仁恭的脸就更黑了。初闻豹都主动断后,刘窟头还觉着非常欣慰,后面却越想约不淡定。豹都的动向并非完全无人察觉,比如临近的辎重营。刘二回报豹都建制完整,老刘还赞豹都训练有素,这般混乱都能全身而退,待听了辎重营的逃兵述说,大营乱起之前豹都便已离营,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你问明了么?”

    刘守光目光闪烁片刻,道:“皆已问明。具体时辰不知,确是先离营了。否则,断不能全军而还。”都是明白人,怎能不知其中蹊跷。刘仁恭手扶刀柄,咬牙心想,重点不在他离营,而在于中军乱起时豹都选择作壁上观,坐看老子兵败。李大但凡有心救援,也不必犯险突入,只需在营外游弋,袭扰敌军、捕捉战机。哪怕不能挽回局面,至少是个态度。而这厮偏偏没有出手,居心何在?

    刘仁恭不禁感慨,李大从景城时就跟随左右,一向视他为左膀右臂,这厮养了那些畜牲,老刘可是从没在钱粮上短缺过他。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若是从前,刘将军也未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武夫么,谁不知道谁啊。豹都千余兵能掀起多大浪花。怎奈何此一时彼一时,自己在城中只千余可用之兵,李崇文入城,该如何制衡?

    刘二见父亲神色阴晴不定,咬牙轻声道:“待豹都入城,父帅召集军议。”边说边以手掌下切。心中暗念,郑二,对不住啦。

    刘守文忙道:“不可!我军新败,万万受不起内乱。幽州之事不必问,李正德我深知之,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刘守光道:“他分明可以……

    不待弟弟多说,刘守文打断他道:“夜间敌我难辨,敌情不明,奈何?”向刘仁恭深深一躬,“父帅,李正德回来,只需一应如旧。当务之急是早定行止,安边是死地,不可久留。”

    是否火并豹都,刘仁恭也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实力过于薄弱,弄个不好要受反噬。含糊道:“嗯。当如何是好?”

    刘守文皱眉不语。

    边上刘守光道:“何如去草原。”

    “草原?”

    刘二抖擞精神,道:“之前我从营州路过,见两蕃羸弱。若得豹都千余兵,我军仍有甲兵三千,横行草原足矣。李可举以来,历任大帅无心山北,屡屡从各寨抽丁抽粮,戍兵早已离心。一寨多者千余兵,寡者数百兵,岂是我军对手。可一一制服,收拢万余精锐不在话下。届时,再募两蕃从军,一俟幽州有变,我家乘势南下,何事不成。”造型很有点江东周郎的雄姿英发,不见半点颓丧。

    刘仁恭瞥了儿子一眼,斥道:“去草原当可汗么?荒唐。”刘守光还要再说,就被爸爸打断,“且整顿甲士,待为父三思。”

    大刘、二刘互换眼神,一道退下。

    看儿子离去,刘仁恭眉头紧锁,不论去哪,豹子都这千多人都需处理妥当,否则,如芒在背啊。火并么?摔杯为号?豹都十分团结,若不能一网打尽,只扑杀个李崇文,怕要引起大乱。

    咳。刘大帅,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