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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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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白果的回忆)

    22年前的这篇采访是我的呕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说我那些天一直粘着他,是想在绝症患者身上挖新闻眼,他没冤枉我,开始时我的确有这个想法,那是出于记者的本能吧。但随着访谈深入,我已经把新闻眼、炒作之类世俗玩意儿统统扔到爪哇国了,以这篇文字的份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份量,根本不需要那类花里胡稍的翎毛。他那时的身体情形已经相当悲惨,心力衰竭,呼吸系统顽固性感染,肌肉萎缩。病魔几乎榨干了他身体里的能量,只余一个天才大脑还在熊熊燃烧。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思维的热度,他生命的热度。他那年不足21岁,但外貌显然要沧桑得多。而他的人格更沧桑,有超乎年龄的沉稳睿智,还有达观。

    不光是他,我发现他的家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独特习惯:从不忌讳谈论死亡。楚哈勃、马先生自不必说,就连小勃的妈妈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病残的儿子燃尽了一生的爱。但她也能平静地当面和儿子谈他的后事。

    我把文章一气呵成,又用半个晚上作了最后的润色,从网上发过去。一向吹毛求疵的总编大人很快回了话,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机,这在他是很罕见的。他对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包着炽热的火。他决定马上全文刊发。总编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我在结语中当面直言楚哈勃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读者会这么认为的。我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七天我已经被那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我对总编说:不必改的,他们这儿从不忌讳这个。

    总编主动说,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我想该挖的我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我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小勃,也欣赏一下山中美景。小勃妈对我很疼爱,虽然她一人要照顾两个病人,还是抽时间陪我在山中转了半天。这半天里,我又无意中发现了两件沉甸甸的见闻。

    见闻之一:这座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挂,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又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串了一串倭瓜。我们循着这串倭瓜自下而上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洌,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冷水鱼身体呈半透明,形似小号的柳叶,悬在水中如在虚空,影布石上,倏忽往来,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所描写的胜景。我向水面撒几粒面包屑,它们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我好奇地问伯母: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样清彻的水,温度又这样低,它们怎么活下去?小勃妈说不知道,老天爷自然给它们安排有活路吧。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清泉,有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看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冷水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我实在想不通,小勃妈也不知道。那么,等我回北京再去请教鱼类专家吧。

    大自然中生命的坚韧让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

    见闻之二:快到家时,就在小勃家和天文台之间,一处面临绝壁的平台上,我看见一个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有肩膀高。我问伯母:这是你们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小勃妈摇摇头,眼睛里现出一片阴云但很快飘走。她平静地说:

    “不,是为小勃准备的。他交待死后就地火化,骨灰也就近撒在悬崖之下,免得遗体往山下运了,山路陡,太难。”这位当妈的看着我的表情,反过来安慰我,“姑娘你别难过,俺们跟‘死’揉了一二十年,已经习惯了。”

    “阿姨我不难过。小勃的一生很短暂,但活得辉煌死得潇洒,值!”我笑着说,“其实我很羡慕他的,不,崇拜他,是他的哈星族!我也要学小勃改名字,叫白哈楚哈勃。”

    阿姨被我逗笑了。

    这是我在此地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和三人告别,和山林告别,回到繁华世界,重做尘世之人。夜里,我睡在客厅的活动床上,难以入睡。听听马先生卧室里没有动静,而小勃屋里一直有轻微的悉索声。我干脆推开他的屋门,蹑脚走近床边,压低声音问:

    “小勃你睡着没?你要没睡着,咱俩再聊一晚上,行不?”

    小勃没睡着,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闪亮,嘴唇动了动。他是说“行”,这些天我已经能大致读懂他的口形了。

    我没让他坐起身,仍那么侧躺着,我拉过椅子坐在他面前,与他脸对脸。怕影响那边两位老人,我压低声音说:

    “小勃,你说话比较难,这会儿又没灯光,看不清你的口形。那就听我说吧。我采访了你的前半生,也谈谈我的前半生,这样才公平,对不?”

    小勃无声地笑(大概认为我竟自称“前半生”是倚小卖老),无声地说:好。你说,我听。

    我天马行空地聊着,思路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说我和你一样,从小乐哈哈的,特别爱笑。上初中时,有一次在课间操中,忘了是什么原因发笑,正巧被校长撞见。按说在课间操中迸一声笑算不上大错,问题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笑倒一片。校长被惹恼了,厉声叫我跟他到校长室中。我爸爸也在本校任教,有人赶忙跑去告诉他:不得了啦,你家小果不知道犯了啥大错,被校长叫到校长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爸神色自若安坐如常,说:没关系的,能有啥大错?最多是上课时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父啊。

    又说:我不光性格开朗,还晕胆大,游乐场中连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东西,像过山车、攀岩、急流勇进等,我玩儿了个遍。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就因为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过山车,苦胆都吓破了,小脸腊黄,还吼吼地干呕。按说胆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经很难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儿们,感情上总腻腻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说来颇有点对不起他。连我妈也为这个男生抱不平,说:你这样的野马,什么时候能拴到圈里!我说干嘛要拴,一辈子自由自在不好吗?

    时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溜走,已经是深夜了。我忽然停下来,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

    “小勃,明天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简·怀尔德陪伴霍金那样。你愿意不?考虑五分钟,给我个答复。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误你呀’之类高尚情操,我最腻歪不过。相信你也不会。喂,五分钟过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灯好看你的口形。”

    我拉亮灯。楚哈勃眼睛里笑意灵动,嘴一张一张地回答我:

    非常愿意。我喜欢你。只有一个条件。

    我不满地说:“向来都是女生提条件,你怎么倒过来啦?行,我答应你。说吧,什么条件?”

    “你留下来,必须内心快乐,而不是忍受苦难,不是牺牲和施舍。考虑五天再回答我。”

    我笑嘻嘻地说:“哪儿用考虑五天?我现在就能回答:没错,我想留下来,就是因为跟你们仨在一块儿快乐,因为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它和世俗生活完全不一样,返朴归真,自由无羁,通体透明,带着松脂的清香。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告诉你,如果哪天我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是苦难,是负担,我立马就走。行不?简·怀尔德后来就和霍金离异了嘛。”

    小勃的手指慢慢用力握我,脸上光彩流动。我们俩欣喜地对望着,我探起身吻吻他。外边有脚步声,小勃妈来了,她每晚都要帮儿子翻几次身以预防褥疮。我说:

    “伯母让我来吧,我已经决定留下来,陪他走完人生。你儿子还行,没驳我的面子。”

    小勃妈有点不相信,看看我,再看看儿子,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啦。马先生!马先生!你快过来吧,白果要留下来不走了!”

    马先生匆匆装上假腿赶过来,也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

    第二天八点,我向总编通报了我的决定。那边半天不说话,我喂了两声,心想总编大人这会儿一定把下巴都张脱了。他难得慷慨一次,放我三天假,结果把一位主力记者赔进去了。但他不愧为总编,等回答时已经考虑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白果我祝福你。记着,我这儿保留着你的职位,你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来。你今后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尽量抽时间给我发来几篇小文章,我好给你保留基本工资——你留在山里也得要生活费啊,我怕你在爱情狂热中把这件‘小事’给忘啦。还有,什么时候办喜事?我和你同事们一定赶去。”

    最后他感慨地说,“白果,年轻真好。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一件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

    “谢谢你老总。拍拍你的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总。”

    我不光碰上了好老总,还有好父母。父母对我的决定虽然不乐意,怕我吃苦,也尽心劝了两次,但总的说还是顺畅地接受了,也赶来山里,高高兴兴地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我的生活之河就这样来了个突然的折转,然后在山里汇出一池静水。婚后我照顾着丈夫的起居,推他到院子里晒太阳,和他聊天(大半是我说,他听),学会了输液(小勃因卧床太久,常因肺积水而引发肺炎),也没忘记挤时间写几篇小文章寄给编辑部。那边每月把基本工资寄来,虽然比较菲薄,但足够应付山中简朴的生活。婆婆和我一块儿照顾小勃,公公仍然每晚去天文台观测,以继续验证楚-马发现——想来世界上所有天文台恐怕顾不上其它课题了,都在干这件关乎人类生死的大事吧。据公公说,验证结果没什么意外,那个“可见的”蓝移区域,正按照小勃给出的公式逐年向远处扩张,蓝移峰值也向外移动。这是小勃在学术上的胜利,是一个不幸者的人生的胜利。当然,我们宁可不要这样的胜利。

    一年半过去了,我们确实过得很快乐。爱情无比绚烂,可惜它并不能战胜病魔,小勃的身体越来越差,顽固的间歇性高烧,呼吸困难,瘦骨支离,唯有思维一直很清晰。到了来年深秋的一天,有天晚饭后他突然把三个人都唤到他床前。我们知道他有重要的话要说,屏住气息盯着他的嘴唇。近来,由于说话越来越难,他已经习惯了以电报式的简短语句同我们对话,而我们也学会了由点而线地猜出他的话意。他说:

    “我……快乐……谢谢。”

    他是说:我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它是充实快乐的,谢谢三位亲人了。

    “累了……想走……快乐地。”

    亲人们哪,我热爱生活,但我确实累了。如果生存不再是快乐,那就让我快乐地走吧。

    我们都不忍心,但也都知道,以小勃的秉性,他决定结束生命肯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别人劝不转的,我们都没劝。他用目光盯着我,说:

    “一束毋忘我……新家庭……一定……不许当傻蛋……”

    我的妻子,我的爱。永别前我想送你一束毋忘我花,让我永远活在你心中。但我死后你必须下山,要建立新家庭,寻找新生活新快乐。决不能在山中苦守,不许做天下第一大傻蛋!

    我俯下身,让他看清我的笑容:“放心吧,我一定永远记住你,也会很快建立新家庭。不守寡,不当大傻蛋。让你在天堂里也能听到我的笑声。”

    他显然很满意我的回答。婆婆柔声说:“孩子,俺们听你的。我事先就准备了安眠药,你要是决定了时间,就告诉我。”

    小勃在眼睛里笑了,“明早……吧。”

    亲人们,我要走了,让我陪你们最后一个晚上,然后再看最后一次日出吧。

    公婆恋恋不舍地离开,把最后一点时间留给小两口儿。想来两位老人今晚一定是不眠之夜吧,我和小勃当然也是如此。我们握着手,默默地对望,什么话都不用说了。隔一段时间我就探身吻吻他。后来,不知不觉地,小勃的目光越过了我,盯着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炽热。我想他的思维已经飘离了我,飘离了世俗世界,飞到宇宙原点,飞到了时间和空间的开端。我悄悄坐着,不再吻他,不打扰他的静思。我们就这样待到凌晨,忽然我觉察到小勃的手指在用力,便俯身盯着他的眼睛和嘴唇:

    “小勃,你要说话吗?”

    嗯——让爸——来。

    我赶紧去唤公公。近两年来,我与小勃早已心思相通,我猜他喊爸来,肯定是萌生了什么科学上的灵感。因为,在理解科学术语或进行理性探讨时,公公更容易听懂他的话。爸来了,妈也来了,一左一右坐在他床边。此刻小勃的目光中没有我们,他仍盯着无限远处,电报式的短语像井喷一样快速地涌出来,公公手不停挥地记录着:

    一个新想法。暴胀……转为正常膨胀,孤立波……几个滴答……超圆宇宙……边界反射……扫过内宇宙……多次振荡……离散化,仍是全宇宙同步……内禀决定……仍符合观测值。可验证……盯着……塌陷中心……蓝移会消失……

    他艰难地说了这一大通话,才停下来休息。又想了想,一波微笑从脸上掠过,有如微风掠过湖面,随后加了一句:

    地球中心论……没有了……

    这些话对妈来说不啻天书,我嘛相对好一点,能约略听出他是对楚-马发现做出如下修正:宇宙确实在整体收缩,但这种收缩可能只是一个孤立波,从宇宙一闪而过。它是从宇宙的暴涨阶段产生的,在宇宙边界多次反射,一直回荡到今天。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吧。爸皱着眉头,盯着记录纸,沉思着。沉思很久后,朝小勃点点头:

    “你的思路我基本捋清了。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公公回到书房,关上门。我内心深处喜不自禁——有这件事岔着,小波至少今天不会实施自杀决定了。一个小时后爸回到小勃屋里,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就是小勃说的东西,爸已经把它条理化书面化了。内容是:

    1、宇宙诞生时有一个暴胀过程,时间极短,只是几个滴答(从10-35秒到10-33秒),然后转为正常速度的膨胀。上述过程基本已经被科学界确认,但没人注意到这个速度上的突然变化是要产生反弹收缩的。那是个纵波性质的孤立波,它肯定会在超圆体宇宙的边界发生反射,扫向内宇宙并多次振荡。这个孤立波的周期在刚产生时极短,在几十亿年后可能离散化,拉长。但肯定也不会太长,比如,不超过一百年。

    2、这个孤立波并非始于宇宙某一区域,而是同一时刻开始于全宇宙,它的同步性也是由内禀性质所决定。基于此,它同样会表现为此前已经观察到的、蓝移可见区域逐渐扩大的现象,也符合此前推导的公式。唯一不同的是:它很快会结束。是全宇宙同步结束,但相应蓝移将在最先显示的地方最先消失。为了验证它是否真是孤立波,我们可以盯着可见蓝移区域的中心处,即地球最近处的天体,看蓝移会不会在某天结束。

    3、小勃最后追加的那句话则是说:从理论上说该孤立波应该已经多次扫过宇宙,所以我们这一代赶上一次属于正常,并非太赶巧。也许一万年前就有过一次,只是那时的人类没有能力观察到它。这就扫清了前一个假说中的最后一片疑云:不必担心“人类中心论”的变相复活了。

    我能感受到公公的轻松,是常年攀登终于登顶之后的轻松。显然他对这个假说非常满意了,不过他在给出评价时用语谨慎:

    “小勃,依我看——只是依直觉——这个假说恐怕是最后结论了。”

    小勃眼中笑意盈盈,看来公公的阐述和评价都深合他意。妈也在认真听爸解说。我想,这段话的奥义对妈来说太艰涩了,她肯定听不明白吧。但是不,她用最直接的方法理解了,马上高兴地问:

    “马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原先你俩说天会塌,是说错了,那个什么宇宙塌陷只是老天打了一个尿颤,打过就完了。我说的对不对?”

    爸放声大笑,笑得声震屋瓦。这笑声让我非常欣慰。小勃说他干爹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但近年来我不常听到,毕竟小勃的濒死还是影响了二老的心情,他们的悲伤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比喻非常贴切!你真是儿子的第一知音啊。”

    那么,伟大的楚-马发现又被发现者自我否定了,准确地说,那个关于蓝移区域的发现倒没被推翻,但原来的理论解释完全被颠覆了。现在,宇宙只是打了个尿颤,很快就会过去,健康丝毫不受影响,还会活到往日预言的天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楚-马发现的意义也因小勃最后的成功而大大缩水,至少是无法和哈勃发现并肩了。一个不关痛痒的小尿颤又有什么重要意义呢。但是——当然啦,我们都非常高兴有这个学术上的失败。

    满屋里都是喜洋洋的气氛。小勃握握我的手。我忙低下头,他清晰地说:

    不死了……坚持……

    我用脸贴着他的脸,欣慰地说:“这就对啦,我的好人儿。我陪着你坚持到底吧。”

    下午,爸把这个结果又推导一遍,证明从逻辑上没有漏洞,就把它从网上发出去。我想世界上各家天文台:威尔逊、帕罗玛、英澳、基特峰、卡拉阿托、北京、紫金山……等等等等,还有所有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又该狠狠地忙一阵子了。但那已经与我们关系不大。我们抱着死而复生的喜悦,重新开始了四人家庭的生活。晚上我们很晚才睡,小勃一直很亢奋,目光像超新星一样明亮,我想,这次宇宙有惊无险地“死而复生”,已经激起了他活下去的力量,相信他至少能再活10年吧。晚上我与他偎依在一起,切切地絮叨着,对额外得到的“后半生”作了种种打算,包括想要一个孩子(得用人工授精方法)。小勃一直以轻轻的点头作回应。

    后来小勃睡着了,我也渐入梦乡。忽然听见小勃格地一声梦笑,声音十分童稚,就像四五岁男童的声音。我在浅睡中好笑地想:这会儿他梦见什么了?返回幼儿园了?上帝给他发小红花了?过一会儿,怎么觉得小勃的身子好凉。我忽然有不好的感觉,从朦胧中豁然醒来,轻声唤他,推他。小勃安详地睡着,一动不动,但脸上已经不再有生命之光。

    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原来,他今天的思维燃烧也是一道孤立波,燃尽了他体内最后的能量。

    我喊来公婆,我们抑住悲伤,同遗体告别,给他换上寿衣。我们都没哭,包括妈。小勃说过不要我们哭,我们答应过的,不会让他失望。

    第二天,妈赶到山下去开了死亡证明,下午,我和妈把小勃的遗体抬到那个“天葬台”边,放到井字形的柴堆上。三个亲人再次同他告别后,我亲手点火。干透的松木猛烈地燃烧,明亮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散发着浓郁的松脂清香。我的爱人,连同他的灵魂、他的爱、他的快乐,他的智慧和理性,变成一道白烟扶摇上升,直到与宇宙交融的天际。一只老鹰从我们头顶滑过,直飞九天,但不是西藏天葬台上空那种兀鹰,而是此处山中常见的苍鹰。

    也许此刻它正驮负着小勃沉甸甸的灵魂。

    几天后我同二老告别下山,回到杂志社。结婚两年,我和小勃一直没有*,自然没有一男半女。但我从不为得不到的东西无谓惋惜。不久我又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我,还有丈夫和女儿,都常和山中的公婆通话问候,假期里我还领着他们去过两次。我和公公也一直保持着对小勃预言的关注,老人仍然很开朗,常在电话里朗声大笑:

    “别着急,老天的那个尿颤还没打完哩,哈哈。”

    公公没看到验证结果,八年后他去世了。我赶到那儿,与婆婆一块儿把公公火化,就在火化小勃的同一个地方。我劝婆婆跟我回去,她笑着拒绝了:

    “媳妇你放心,有那爷儿俩在这儿陪着,我不会寂寞的。”她叹息一声,“我舍不得丢下那爷儿俩。”

    她要在这儿苦守一生了,要做大傻蛋了。不过我没有硬劝她,每人有每人的信仰,只要能够满足内心需求,那种生活就是幸福,哪怕物质上苦一些。她不要我安排保姆,但我还是为她请了一个家住附近的兼职保姆,安排她每星期来两三次,以备有什么老人干不了的活儿。然后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小勃去世13年后,他的预言被验证了。近地天体的光谱蓝移突然减弱并消失,那个古怪区域的中心又恢复了正常的天空,就像台风中晴朗的台风眼,并逐渐向外扩大。宇宙打了一个小尿颤,为期仅仅50年,这在几百亿年的宇宙寿命中,连“一眨眼”都远远算不上。楚马两位让世人遭遇了一场虚惊,又笑着宣布:哈哈,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不过我总有一个没什么道理的想法:也许经过这场虚惊,明天即使天真的塌下来,人类也能从容应对,至少不会集体性心理崩溃了。

    对那个无可逃避的人类末日,这次全当是一次全员演习吧,虽然时间太早了点。

    又三年后,婆婆病重,我和丈夫接到保姆电话迅速赶去,伴她走过最后几天,然后在老地方把她火化。我把公公的天文台,连同没有了主人的住家,都无偿赠给附近的景区。他们很高兴,说这么难得的资源,正好为游客们,特别是学生们,开辟一个“天文游”的新项目,肯定会很红火。还许诺将来收入多了要为我分成。我笑着,没有拂他们的兴头。我想,只要他们能保持天文台的运转和楚马故居的完好,有点铜臭就铜臭吧。游人中总会有几个真正了解楚-马发现的人,可以瞻仰故居追思逝者。

    婆婆去世一年后,我领着家人又去了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我领女儿参观了那幢故居、天文台,还有三个灵魂升天的地方。女儿15岁,颇得乃母家风,爱疯爱笑。她不知道被挑动了哪根筋,对天葬台这儿特别喜爱,又是蹦又是笑,迭声惊呼:这儿太美了!仙境!杨过和小龙女修炼的地方!你看天上那只鹰,一定是独孤大侠的神雕!丈夫一向心思周密,怕对死者不敬,也怕我心中不快,悄悄交待她不要笑得太疯。我听见了,笑着说:

    “别管她,想怎么疯就怎么疯。那三位都是很豁达的人,九泉下有知,只会更高兴。”

    我原想在这儿立一块碑,或在石壁上刻上三人的名字,聊作亲人或后人们追思的标志。后来觉得这样做有点儿俗,逝者不一定喜欢的——我能想象小勃在另一个世界里含笑望我,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便自动中止了这个打算。后来我辗转找到90岁的余华老先生,求得一份墨宝。这次来吊唁,我顺便请石工把它刻在天葬台附近的石壁上。在錾子清亮的敲击声中,在家人四双眼睛的盯视中,两个字逐渐现形。字体是魏笔,端庄大度中不乏潇洒飞扬。当然就是小勃说过的那两个字,一句极普通的乡言村语。不过,如果人们,人类,都能真正品出字中之意,也就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