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勒胡马 > 第三章、人生在世,譬若云烟

第三章、人生在世,譬若云烟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祖纳提出来,说朝廷可以趁着收复平阳,擒获诸刘的机会,遣使前往河北去招降石勒。

    群臣闻言,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祖士言这所谓第二件大事,完全是异想天开嘛,难道他吃错什么药了不成么?祖逖脸上首先挂不大住——虽非同母,那终究是他哥啊——于是抢先问道:“尚书此言差矣,石勒亦罪在不赦,岂可招安哪?”

    祖纳微微而笑,一字一顿地解释说:“石勒故害诸王、公卿,然本附逆,且未弑天子……”司马炽终究是刘曜逮的,刘聪杀的,就理论上来说,石勒比他们的罪要轻一等——“今天下丧乱已久,百姓哀号于野,兵士辗转于道,城邑丘墟,仓廪成空而鼠雀死,田土荒芜,野草滋蔓而狐兔喜……斯是中国欤?一如蛮疆也!

    “倘若朝廷颁赦,而石勒肯拱手而降,幡然改悔,复从王化,则战乱可息,国家可安,民得逃死,士得释兵,‘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岂非善之上善么?”

    他这话说得倒也并非无理,而且列席多为文臣,那谁乐意打仗啊?倘若真能就此平息战乱,铸剑为犁,共享太平,自然是好,但问题是——

    祖约乃插嘴道:“虽刘氏殄灭,朝廷颁诏,然石勒坐拥三州,雄兵十万,野心素炽,又岂肯来朝啊?即便其暂藏祸心,愿受招抚,亦不过虚与委蛇,以防王师征伐,而欲将战和两策操之己手而已。则彼仍为国家之大患,战乱岂可止息哪?”

    祖纳不但没有反驳祖约,反倒点一点头,说:“士少所言,我亦知之。然若石勒伪降,以谋积聚,难道朝廷便无须积聚么?彼虽三州,而我十分天下已复其六,假以时日,国家益强,而羯贼益弱,又何所惧哉?

    “即便石勒不降,且将趁机僭位,朝廷也不防试招抚之。须知平阳既复,胡寇殄灭,则襄国群丑,闻讯岂不觳觫?一旦朝廷微露宽赦之意,则必有惊惧惭愧,肯归王化者矣。”

    ——石勒不肯就抚又如何?要知道他手底下良莠不齐,多数不是原从班底,则未必人人都肯横下一条心来,跟朝廷作对到底啊。只要咱们露出招安的意思来,必定就会有人动摇,摇摆,甚至于倒戈来降,由此也可削弱石勒之势。

    梁芬首先明白了祖约的用意,不禁点头:“尚书所言,确有其理。则朝廷往抚石勒,即彼不应,亦不为朝廷之耻,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清楚司马邺究竟有没有真明白祖纳之言,既见梁芬首肯,继而荀组、祖逖等也纷纷表示可以考虑此议,他便顺水推舟地说:“既如此,如何招抚,遣何人往抚,尚书商议吧。”随即又问祖纳:“卿言第三件大事,又是何事哪?”

    祖纳捧着笏板奏道:“既复平阳,复擒诸刘,裴大司马之功莫大,则当如何酬赏,陛下不可不细忖啊。”

    群臣闻言,尽皆面面相觑,有些人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有些人却垂下脑袋,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既复平阳,诛逆讨叛,几立灭国之功,则对于裴该的赏赐自不能少,可是,又该赏他些什么呢?论职,裴该为八公之一的大司马,兼任大都督中外军事,行台关中,已至人臣之极,那真是一步都升不上去了呀。

    要知道晋武帝建国,设置八公,即周之三公:太宰、太傅、太保,汉魏以来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再加上大司马和大将军。但这八公并不是并肩齐平,一般儿高的,远在曹魏时代,大司马和大将军就位在三司之上。

    司马师曾为曹魏的大将军,同时其叔司马孚担任太尉,于是司马师就奏请使大将军位在太尉之下;等到晋朝建立,初沿此制,大将军低于三司,但很快便又调至三司之上;其后琅琊王司马伷任大将军,因为他辈分较低,又次三司,待司马伷薨逝后才恢复旧制。

    至于大司马,初任八公,大司马为石苞,位在三司之下;后由太尉、义阳王司马望迁转此职,就又调整了回来,大司马仍旧高于三司。

    所以说在这个年代,虽然八公并不足额,但按制度,次序应该是:大司马、大将军、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按人头算,次序则是:大司马裴该、太尉荀组、司徒梁芬、司空刘琨。

    所以在官职上,裴该已经升无可升了呀!

    至于爵位,裴该是继承了其祖裴秀、其父裴頠的钜鹿郡公之爵,食邑三千户,也达到了异姓爵的顶点。再高一步,那除非是封王了……

    群臣几乎全都想到了同一句话,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是为:“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大殿之中,一时静谧,呼吸可闻。

    荀崧不禁在心中大骂祖纳——就你事儿多,还一说就是三件!关于裴该“功高不赏”的问题,他自然也早就想到了,正打算先于朝上不言,糊弄过去,待退朝后跟梁芬等人仔细商议,且在得到了舆论的普遍认同之后,再上奏天子不迟。谁想到祖纳直接就在大殿之上,群臣面前,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给抛出来了……

    原本荀崧计划着,有三套方案,或许可行。第一套方案是加九锡,不过此举自王莽实行以来,次曹操、次司马昭,间中还夹杂着一个孙权,乃成为权臣篡位,或者地方割据的前奏。荀崧打算多找点儿学者来研究,看看是不是能把九锡拆分开来,先赐裴该个一锡两锡的,如此,或者不至于招惹物议吧。

    第二套方案,反正大将军之位也还空缺着,不如就让裴该兼了得了,就此身任二公,等于又迈进一步。然而汉代以外戚秉政,多加号大司马大将军——并非二职,实为一名——则如今再将此二职归于一人,连缀而读,也恐惹来擅权之讥,还得再仔细考虑考虑。

    第三套方案,是任命裴该为丞相。晋初本不置相国、丞相,其后升任此职者,不但都是同姓宗室,比方说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成都王司马颖、南阳王司马保、琅琊王司马睿,而且司马伦、司马颖、司马保都是叛逆,司马伦有附逆之嫌,曾一度被谥为“灵”,这职位的口采可实在不怎么佳哪。

    至于封王,大干制度,荀崧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压根儿就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所以说荀景猷还在筹划之中,祖纳之言,直接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不禁将目光移向梁芬,但梁司徒却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是在仔细思索呢,还是故意逃避问题。

    群臣良久不言,司马邺也终于明白过味儿来了,于是注目祖纳,问道:“应当如何赏赐裴大司马,祖尚书可有建言否?”既然问题是你提出来的,那你怎么着也该有所考量吧。

    祖纳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在臣拙见,可依前例。”

    “哦,不知有何前例可循哪?”

    “曩昔武皇帝宣命伐吴,以贾鲁公(贾充)为使持节、假黄钺、大都督,总统六师。建康既克,孙晧衔璧,乃赐鲁公帛八千匹,增邑八千户,其从孙贾畅、贾盖皆封亭侯,其余同族封侯者,亦皆加增食邑……”

    司马邺闻言大喜:“卿言是也,此例可循!”

    “陛下且慢,”尚书梁允赶紧出列奏道:“曩昔我晋方盛,国富民强,则帛八千匹之巨赐,足酬鲁公之功;而今大患初敉,府库尚虚,休说八千匹帛,即一千匹,恐亦难得,则如何以酬裴大司马哪?”

    梁允没有直接怼祖纳,而是提出很现实的难处——咱们没钱哪,物质奖励搞不起啊!可是既然他开了这个口子,群臣乃纷纷上奏——基本上都是梁芬、荀崧一党——说就这点点奖赏,即便真能兑现,那也不足以酬功,反倒会有损朝廷的威望哪。

    有人就说了:“昔朝廷窘迫之时,为求勤王兵马,乃滥酬官:刘越石不能逾太行一步,而命为大司空;司马保断绝陇道,而命为相国;丹阳王局促江淮,而命为丞相。逮裴公百战而复洛阳、长安,屡破胡寇,始得大司马之命,今又收复平阳,缚献诸刘,而止与些许赏赐,恐实不当也。”

    还有人说:“贾鲁公虽号总督六师,其实驻兵襄阳,未尝一步渡江,且其初不肯受命,复请腰斩张壮武(张华),临江而退。而今裴公亲历戎行,以万众摧破数倍之敌,鲁公何以比类?则赏赐鲁公之前例,未必可循,陛下三思。”

    继而有人指出,即便按照贾充的前例赏赐裴该,那也多是空头支票——“府库空虚,八千匹帛实不可得;而增邑云云,钜鹿仍为羯奴所据,岂有粒米能归裴公所有?且今裴氏流散,钜鹿郡公一系,唯余大司马,则又可封拜何人为侯哪?”

    祖约这回站将出来,支持他二哥,说:“大司马已育一子,自然可以封侯。”

    群臣闻言,都是一愣,随即纷纷喧嚷、反诘。虽说为酬某人之功,而荫封其至亲、子弟,乃至于几岁大的孩子都封列侯,并非没有前例,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加封嫡长子的。因为裴该的嫡长子将来很大可能性——理论上是唯一的可能性——那是要继承钜鹿郡公头衔的呀,则提前封他一个别的爵号,究竟有啥意义?

    祖约也不管旁人揪他错处,仍然提高嗓门道:“若钜鹿邑食,难入大司马私库,则可徙封它处啊——譬若关中。”

    声浪被他一时间盖下去了,但随即却又沸腾起来。因为就理论而言,钜鹿郡公的封号既是裴该祖、父所传,颇有感情,又得之于晋武帝司马炎,那可比当今天子的新封,含金量要高得多了。除非你把他徙封别处,同时晋爵,否则不是赏赐,反似侮辱了——然而又怎么可能再晋裴该的爵呢?外姓至郡公就已经到了顶点啦。

    这祖士少完全是跟这儿扯淡、搅浑水呢嘛!

    于是集火攻讦组约,终于把那家伙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了。司马邺见局面有些混乱,便即痰咳一声,暂止群臣,转向荀组、梁芬、祖逖这三位朝中大老,征求意见。但三人却都说此事还当仔细斟酌,不便遽下决断——而且诸刘不还没有抵达洛阳呢嘛,对于裴该的赏赐,暂且不必着急啊。

    由此祖纳所言三件大事,就这第三件没能商量出结果来,便即散朝了。司马邺返回后宫,不免紧蹙双眉,闷闷不乐。

    梁皇后奉上羹汤,婉言宽慰,司马邺也实在没啥亲信可以说说心里话了,便将今日朝上发生之事,简明扼要地向皇后陈述了一番。梁皇后一开始还推拒,说:“臣是内宫妇人,不当与闻国事。”司马邺却道:“朕欲与卿言者,虽因国事而起,实为自家心中烦闷。若舍卿,谁还能为朕分忧哪?”

    等到把事情说完,梁皇后却并不怎么明白——终究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又不象司马邺那般历经坎坷,智商和经验难免有所欠缺——只是说:“如何酬赏大司马,自当由群臣拟议,上奏天子,臣料必有博学、智谋之士,能献两全之策。陛下又何必烦恼呢?”

    司马邺长长地叹了口气,搂着梁皇后并坐,低声说道:“朕本无天子位份,生为帝冑,长于王室,钟鸣鼎食,足尽天寿。却不知诸叔王为何事争来夺去,导致兵燹大作,继而胡寇趁机谋逆……

    “人生在世,譬若云烟,虽云百岁,不过五六十年而已;即朕为天子,称万岁,古来又岂有百岁天子,遑论万岁呢?朕尝闻农夫力田,开垄而播,种子落于沟底,根基自厚,又易得水,自然丰茂,其穗累累;倘若落于垄上,则难得活,即活亦难抽穗,即抽穗亦难饱满,不如锄去。则朕如在沟底者,卿如在朕侧,而庶民百姓,则多在垄上耳。能生贵家,天福也,若仍不知餍足,则福终将转而为祸——此诸叔王之谓也……

    “昔朕逃离洛阳,辗转而得入关,征途之中,食不重味,且多粗粝,酒不能得,汲水亦不甚清澈……真正一言难尽。能够忠诚卫护朕者,唯贾彦度耳,惜乎罹难;其后阎鼎、索綝等辈,尽皆跋扈,阳奉而阴违,朕若芒刺在背。且胡寇不时侵逼,即朕首领,亦未必得保,每思至此,食不甘而寝不稳。唯念士卒战殁沙场,黎民填尸沟壑,朕与彼等相比,尚得苟活,聊可**罢了。

    “直至裴、祖二卿率师北伐,复洛阳而败刘粲,逐刘曜而除索綝,朕始略安。继而大驾归洛,复入旧宫,饮食无缺,声色不乏,始知为天子之贵……”

    长篇大论说到这里,司马邺却又不禁长叹一声,然后继续道:“然由此亦知,天子之贵,为得群臣协力也,臣若不贵君,则君与草芥无异。而今裴卿功高难赏,群臣粥粥,莫衷一是……若赏有缺,必伤臣下之心;若赏过厚,又恐使裴卿或生擅权乃至谋篡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