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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秦当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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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自河内先退往汲郡,然后在北归襄国之前,别遣大将郭黑略率一支兵马东进,不但把蠢蠢欲动的邵续再次逼回了厌次城中,同时还威胁河南地区,迫使苏峻、冯龙解了临淄之围。

    不过广固以北的土地虽然得以保全,西方以历城为中心的大半个济南郡却落入了晋人之手,东面苏峻、郗鉴也将战线正式从潍水推进到了巨泽水曹嶷所辖领地缩水了一半儿还多。

    去冬连番大战,相对而言,赵方的损失是比较大的,虽然一度攻陷卢子城,逼死桓宣,又于沁北击败甄随,但石虎所部在兖州大败,损兵近万,大将呼延莫降敌,所得并不能填补所失。晋方的情况则要好得多,当然最倒霉的还是曹嶷。

    石勒为此不由得耿耿于怀,乃命张宾、张敬筹划再举之策。张敬建议应当先攻厌次,彻底割除邵续那颗附骨之疽,并一定程度上资助曹嶷;张宾却说:“臣本不愿施此下作之策,然而时势使然,亦不得不为了……”

    石勒问他:“太傅勿打哑谜,究竟有何妙策教我啊?”

    张宾还没回答,张敬忍不住插嘴说:“太傅是欲效秦相范雎之所为了吧?”

    张孟孙不禁暗叹,心说张敬实亦智谋之士也,为啥偏要党同程遐搞内斗,不肯与我同心协力,善辅天王呢?他忌惮我的权势吗?终究年纪比我轻那么多,我可能过不几年就要挂啦,则我去后,他必能力压程子远,为天王之谋主,又着的什么急哪?

    被迫点头,说:“张中书所言是也。所谓‘秦相范雎’之事,乃昔年秦赵争雄,激战上党,王百计不能摧破廉颇,于是范雎献计,于邯郸收买赵臣,散布流言,云秦人之所惧,不是廉颇,而是赵括,促使赵王阵前易帅……”

    石勒颔首道:“其后之事,朕亦曾闻,赵易赵括,而秦易白起,即于长平大破赵军,坑杀四十万众,赵国因此而衰……”说到这里,不禁叹息道:“我若有白起那般名将,又何惧裴该、祖逖啊?”

    张宾摇头道:“不然。昔廉颇于上党层层设垒,以抵拒秦军,倘若易以白起即能破赵,范雎又何必散布流言,使赵命赵括啊?则白起虽强于廉颇,逢其有备,攻其坚垒,亦无胜算,明矣如陛下虽亲征,且有太尉等能将相佐,终不能全得河内。为此,才不得不用范雎之故智了。”

    石勒是个聪明人,当即捻须反问道:“太傅之意,我亦当遣人于洛阳散布谣言,以离间晋之君臣,甚至于使晋主不用裴文约,如昔赵王不用廉颇么?然若欲使晋易帅,易以谁人为好?”

    张宾拱手答道:“不便易以他人。昔赵括之父赵奢与廉颇齐名,且惯于进击,少有固守事,因而范雎属意于赵括。而今裴文约威震数州之地,为晋之执政,即便祖士稚论名位、功绩亦难与之拮抗,遑论他人?我等散布流言,当说裴文约有不臣之心……”

    石勒蹙眉问道:“然而裴文约之心,究竟如何啊?朕亦常思,若汉之犹在,虽然刘永明(刘曜)为辅,其主却是一孺子,朕是否肯应从诸位所请,践阼称尊呢?其事易之于晋,裴文约所执权柄,在我之上,祖士稚论声名,不若刘永明,而晋主孱弱,与刘桓何异?裴文约实有自立之势,何以仍执著于腐儒之论,一秉忠心于晋呢?”

    张宾回答说:“裴文约之不背晋,为有陛下在也;正如昔日臣劝陛下,汉在之时,不可轻易践祚。然不论其有无此心,如陛下所言,其势已成,则晋主岂有不忌之理啊?如昔刘士光(刘粲)、刘永明之忌陛下也。乃可散布谣言,云其将于关中僭号,以离间晋之君臣。

    “如彼因其言而自立,则晋亦两分,我可先破洛阳,再与裴文约逐鹿中原,事必容易。如彼不自立,则上受晋主之忌,下失诸将之望,亦只能割据关中,不克东向勤王,于我赵为有利。且祖士稚若一病不起,灭晋不为难;若其复起,或将率军以讨关中,或因裴文约之遭际而有鸟尽弓藏之恨,岂能再东向,全力以御王师雷霆之击呢?”

    石勒闻言,不禁大喜道:“太傅实有良谋,必可削弱晋人之力!”但是随即就又说:“可归襄国后,与程子远细细商议,该当如何筹划……”

    再说裴该率军折返洛阳,觐见司马邺。司马邺就问了:“羯贼既然退去,大司马为何不肯追击,以大杀伤之啊?”

    裴该捧笏解释说:“羯贼势未穷,粮未尽,乃因进无所得而退,非败退也。既然如此,其军必整,随时可以返身杀回,倘若往追,未必能胜,反倒正中羯贼下怀。臣因此不逐,全师归谒陛下。且待明岁,我益强而羯益弱,且祖公沉疴已瘳,乃可大发军以全取河内。到那时,臣将大军北上并州,祖公则直向襄国,自然羯贼可平,社稷大定。”

    司马邺听得迷迷糊糊的,乃不置可否,只是嘉勉了裴该几句。裴该趁机上奏,首先因甄随丧师之过,虽仍保留其镇西将军之职,却请朝廷免其仪同三司的头衔;同时李矩、郭诵等将悍战河内,各有功劳,恳请朝廷嘉奖。

    退朝之后,殷峤特意凑近来向裴该致意,随即低声说道:“司徒有要事与裴公商议,还望裴公拨冗往访。”

    裴该心说梁芬要见我,为啥不肯亲自跟我说,而要派你过来悄悄递话啊?这必然是想要掩人耳目了。于是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遂于当夜更易服色,秘密往访梁芬。

    二人于书斋见面之后,寒暄几句,便入正题,梁芬面色凝重地说道:“近日都中颇有些流言于裴公不利,裴公且仔细了。”

    裴该闻言,微微一愕,随即拱手道:“我方归洛阳,于市井之言并无所闻,则究竟有何流言于我不利,还望司徒教诲。”

    梁芬说了,天子脚下,都邑之地,士人繁多,城内百姓也多得温饱,这人一温饱,闲得没事儿干,就喜欢传流言,本非奇怪之事。自从天子归洛之后,这民间陆陆续续各种谣言就从来都没停过,包括说裴该有割据之意,说他梁芬和荀崧都是裴该的传声筒;乃至于说司马家无德,导致天下大乱,所以天子就不可能有儿子,多半要绝后……

    有识之士,对此不过付之一笑而已,谁都不会当真,也没必要特意去追究传谣之人。

    但最近大半个月,这些流言却突然间甚嚣尘上,并且还增添了很多让人不得不起疑的新内容。

    比方说:“云裴公昔日陷身羯营,实惧石勒,故而才勒兵河内,不敢相攻,唯望羯贼自退也。倘若祖君不起,羯贼恐怕终无对手,晋之社稷,怕会再覆……”

    裴该闻言笑道:“战有必进之势,亦有必守之时,乡愚无知,妄加揣测,亦寻常事,何必在意。”类似键盘政治家他后世可是见得多了,总觉得国家任何时候都应该保持强硬的进击态势,否则就是领导胆怯,是政府无能……若是听了那些人的话,说不定又将出现慈禧向全体列强宣战的荒唐事儿了。

    梁芬却不笑,略略凑近一些,对裴该说:“此外,尚有一谶,亦已遍传都畿。”

    “何谶?”

    “谶云:‘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相背者违,著衣者乖。’”

    裴该闻言,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这则谶谣并不难解,当然更难不倒拆字小能手裴文约了。所谓“日堕、日升”,当然是指不久前红日落而复升之异象,由此谶语便因应天象作解构;“易车驾”是指换一乘马车或者驭手,说白了,“司马”者其位将要更替;而“秦当雄”,秦指关中……

    “相背者违”,是个“非”字,加上下一句里的“衣”字,就是“裴”;这又“背”,又“违”,又“乖”……裴该心说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你就不知道多加点儿无用信息来略加掩饰么?

    梁芬注目裴该,一字一顿地提醒道:“我疑此谶,必为人造!”

    裴该心说当然是人造的,老先生你还真信谶谣是上天的意旨么?然而究竟是谁人所造,剑指自身,意欲何为呢?于是反问梁芬:“司徒以为,是谁胆大为此啊?”

    梁芬略略一顿,便即回复道:“得无羯贼自知于战阵之上,难敌裴公,是以假造谶言,以离间我君臣?或者祸在萧墙之内,亦未可知。”

    他这话说明白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则含糊其辞。所谓“祸在萧墙之内”,是指朝中有奸臣散布流言,以中伤裴该,那多半不是荀氏,就是祖氏了。不过最后梁芬又补充了一句:“祖士少已放于外,士言忠厚人,必不为此。”排除掉祖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荀组及其河南党人了吧。

    裴该笑一笑:“或我更祖军为七军之事,惹恼了荀太尉,亦未可知……”

    梁芬劝裴该对于这些流言,绝不可等闲视之,最好能够派遣奇人异士,暗中访察,尝试揪出幕后主使来。裴该却摆摆手,似乎不以为意,说:“权当为羯贼所造流言可也,倘若疑忌同僚,反使朝廷动荡我不为此。大丈夫光明磊落,何惧谣言?若加访察,反易坐实,唯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

    其后又交谈了几句,裴该见梁芬没别的要说了,便即告辞离去。梁芬送至门内因为是秘密来见的,所以不方便送到门外去然后返回书斋,就见又有一人正在裴该刚才坐过的地方,端坐凝思。

    此人非他,正乃尚书梁允,是梁芬的从侄。见到梁芬回来,梁允当即起身行礼,随即就问了:“闻大司马之意,不肯去除荀党,如之奈何啊?”其实刚才梁芬、裴该对谈之时,梁允就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呢。

    梁芬颓然坐倒,苦笑道:“裴文约是恐朝局波荡,不便全力以攻羯贼,是以相忍为安惜乎荀太尉不作此想。”随即改正坐为箕坐,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膝盖骨:“老夫风湿日重,行走日难,既已久任国家三公,也当抽身而退了……”

    梁允闻言大惊,急忙劝说道:“荀太尉欲执权柄久矣,祖大将军既病,彼等益发肆无忌惮,唯司徒可以拮抗之。荀景猷方去,倘若司徒再辞位,则我等又将如何啊?我乌氏梁又将如何啊?恳请司徒,万勿出此颓唐之语!”

    梁芬斜睨着梁允,压低声音说道:“我即去位,皇后仍是我梁姓,裴公又雄踞关中,则于我梁氏何伤啊?卿岂不读《老子》?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也。且……”

    顿了一顿,双眉微蹙,说:“如此,亦未必不合裴公之意。”

    裴该留洛五日,其间还前往拜祭了其父裴,以及新造的其兄裴嵩的坟墓,然后才率领甄随等部,启程西归。

    本年按照去岁的规划,正式改元为晏平。然后这晏平元年的春季,洛阳朝局发生了外人意想不到,并且难以理解的重大人事变迁。

    首先是司徒梁芬以年老体病而上表辞位,司马邺两次下诏挽留,梁司徒则三次请辞,最终免其司徒、录尚书事的头衔,但因前功,晋位宣城郡公。随即便命太尉荀组录尚书事。

    其实荀太尉的年岁比梁司徒还大,都已经六十多了,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康健,但既然他没有主动辞位,则目前以朝中名位论,既然祖逖病重,不克理事,则录尚书事的头衔也只能落到荀组头上了,无人能有异言。

    荀氏党羽,纷纷前往恭贺,最后荀组摒退众人,独留右仆射荀邃和治书侍御史荀二人皆为荀藩之子,是荀组的亲侄子。

    荀组问两个侄子:“近日都中所传谶谣,卿等可听闻了么?”

    二荀点头,荀邃就说:“此言大司马有背晋自立之意也,必为羯贼所布,意图离间我晋君臣。”

    荀组苦笑道:“但恐梁司徒、裴大司马不作如此想啊,或者疑心我荀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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