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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襄国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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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平元年九月,裴该军至平阳。

    其实在路上,他就已经听说了刘央等于前线获得大胜,将石虎的势力彻底逐出了太原、西河二郡,但二郡府库皆空,百姓多流离失所,局势亦不能说尽在我掌控之中。于是即命平阳、河东二郡尽出存粮,以供并州,再自关中调粮,充实平阳、河东。

    裴该于平阳城内停留整整七日,调动粮秣物资,忙得是废寝忘食。直至七日之后,他方才命人释放被囚的彭晓,带来自己面前这一方面是暂时还没空搭理那家伙,另方面,也想让彭子勤多受几天的罪,好好反省一下。

    彭晓虽然被刘央拘押起来,初时却并不甚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估计大司马不至于要自家小命。再者说了,“将军炮”虽然不仅未能奏功,反倒险些导致平阳失守,确实是大罪,但……终究平阳城安然无恙不是么?则自己铸成“将军炮”,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大不了功过相抵罢了。

    当听说裴该已至平阳,彭晓不禁大喜:“噫,吾将得脱囹圄矣!”可是一连等了好几天,裴该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仿佛把这人彻底给忘记了似的,彭子勤这才惊慌起来。赶紧索要纸笔,就自己铸造“将军炮”,及以之守城的经过,详细陈述一番,然后诚恳谢罪,请求宽恕,拉拉杂杂,写了四千多字,请人呈递裴该观览。

    好不容易,裴该才召见他,见面先厉声呵斥道:“汝知罪否?!”

    彭晓伏地觳觫,口称:“末吏知罪,知罪,还望大司马海量宽宏,饶恕末吏这一遭吧……”

    裴该问他:“既然知道,则汝有何罪啊?”

    彭晓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结结巴巴地回复道:“末吏既奉命造‘将军炮’,却不反复试演,即搬来守城;且其置于平地,与在城壁之上,必有参差,未能预先洞见,导致炮崩而壁毁,实为末吏之罪也。”

    裴该冷笑道:“物能伤敌,自能伤己,汝也非第一日与火药打交道了,便不知须当谨慎从事么?似汝这般轻佻、疏失,即我不杀汝,亦必死于自造之物!”

    彭晓连声请罪。裴该的神色倒是略微和缓了一些,说:“观汝之奏,于自身缺失,倒也深自反省了,倘若虚言矫饰,则我必不饶汝!”

    彭晓心说听大司马这几句话,似有饶我之意了,还好,还好。也幸亏自己仔细分析了形势,也暗中揣度大司马的性情,那篇上奏用语颇为诚恳,没敢文过饰非……因为这回拘囚自己的乃是大将刘央啊,倘若自己妄图洗脱罪责,则责任就必然要落到刘央头上,把自己和刘央放在一起比较的话,你觉得大司马更信重谁?

    彭子勤虽为裴该造火药,并且铸炮,但相关配方、工序,全都被勒令着详细记录下来备案,他也曾一度想藏私来着,却遭到裴该的严斥,乃不敢再为。因此哪怕裴该一狠心,真杀了彭晓,火药和火炮之术也不至于就此失传……他由此猜想,大司马有必要留自家一条小命,却使大将刘央心生嫌隙吗?

    初被囚之时,他确实想要推卸责任来着,甚至还打算反咬刘央一口。但裴该多晾了他几天,终于使得彭子勤醒悟过来终究这人还是聪明的觉得既已得罪了军中大将,则在上官面前,还是端正态度,老实认错为好,否则怕是难逃这项上一刀!

    果然,裴该在阅读了彭晓请罪的上书后,就彻底消除了杀他的念头当然原本杀心也不甚深,终究试制新武器而出事故,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容忍的,况且平阳也并未因此而失守不仅如此,反躬自省,也坦然向彭晓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汝虽报大炮已成,我却未核实,便命汝以助城守,此亦我之过也……”

    考虑到彭晓已经被囚禁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也应该受到教训了,裴该乃不再重责之,只是降其一级,罚俸三月,以为小惩大戒罢了。

    自羯军彻底被逐出平阳郡之后,王泽在平阳,就动员人力把那门陷入城壁的大炮给掘了出来,并另一尊炮也从城下搬下,全都安置于城内平地上。裴该觉得继续试验这种大炮,没有太大必要:终究太过沉重了,倘若以之野战,即便能够造好足够驮运的车辆,全中国也没有几条道路真能够承载得起;而若以资城守呢?就连平阳那么厚实的城壁都负托不起,遑论它城?

    所以他命彭晓将两尊“将军炮”运回绛邑附近的工坊,熔掉了改造“虎蹲”,相关“将军炮”的铸造工艺,所有流程和参数,则都要送回长安去严密保存起来,以备将来时机成熟后,再重启这个项目。彭子勤喏喏而退。

    处置过彭晓后,裴该休歇一晚,这才启程继续北上,直抵晋阳。刘央携续咸、郭殷等郊迎,裴该好言抚慰续、郭等降吏,并且厚赏有功诸将,又一连忙活了好几天。

    此时刘央早已羽檄四出,招降各县,最终除新兴郡治九原外,诸县无不主动易帜。而九原城,北宫纯率数千“凉州大马”到城下去武装游行了一圈后,城内大户亦即起变,斩杀留守羯将而打开了城门。只是因为粮秣物资不足,导致各县盗贼纷起,治安状况非常严峻,刘央连日来布置剿匪,感觉比据平阳而直撄石虎还要劳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

    裴该早命长安遴选称职的抚民官吏北上,以助刘央等,不过在那些吏员未至之前,他也只好帮刘央分担一部分工作和责任。好在根据刘央的禀报,续咸于民事统筹,还是有所长才的,这个并州刺史颇为称职。因此裴该仍使续咸守牧并州,并且上奏朝廷,实命其职;但他却把郭殷转授为西河郡守。

    郭殷由县而至郡,自然不会推拒。至于裴该考虑的则是:郭家在并州,尤其在太原郡内,势力实在是太大了,经过此番反正,依附者更加络绎不绝,倘若仍把他留在晋阳,恐怕会造成尾大不掉之势。你还是暂且到西河去吧,等到并州稳固后,我再找机会把你轰得更远一些。

    陈安和姚弋仲屯兵以备乐平和上党的羯军,传来消息,说两郡敌兵都在境上筑垒,做固守之势,看状况,短期内应该不会东出,谋复太原、西河。裴该就问刘央、续咸等人:“待得收获已毕,石勒必再动兵,然而彼是会关注于东线啊,还是增援乐平、上党,来复晋阳啊?卿等如何判断?”

    续咸说:“石勒素来凶横,石虎又为其侄,期望甚殷,付托甚重。则在末吏想来,他多半会整军西来,以为石虎洗雪前耻。”

    刘央也道:“祖公病重不瘳,中军无人统驭,今秋怕是不能出而伐贼,则石勒无忧于东,或将西来,大都督不可不防。”顿了一顿,又道:“其若有余力,或者还将大举谋攻厌次,以期拔除河北之疮吧。”

    裴该点头道:“卿等所言有理。乐平、上党多山,易守而难攻;然自乐平、上党西下,可以轻松入平。倘若石勒果发大军来,地势于我不利啊。是故陶司马早便说过,最好一举而定并州,若不得上党,恐怕太原亦不能得安。”

    但是顿了顿,却又笑道:“然而,自襄国而向上党,中隔太行,军行为难,物资转运更难。石勒若敢来攻我,于其国力,必然损耗甚巨,我但能固守晋阳等各城,挫败其势,则羯贼必然瓦解冰销,不足平也!”一挥手:“好,我便于此,静候羯贼之来!”

    裴该的推想,有部分是准确的,那就是若大发军经乐平、上党,谋图收复并州西部,则漫长和坎坷的行军路线、运输路线,真能够把石勒给累吐了血了。石勒,也包括张宾、张敬,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只能捏着鼻子,被迫接受了并州半属于人的局面。

    只要牢固守备乐平、上党二郡,就能够保持对晋阳的高屋建瓴之势,一旦在他处打开局面,或者国力有所增强,总有机会再大举复并的。目前么,还不到时候张宾建议暂取守势,张敬则建议石勒作雷霆一击,掩袭洛阳。

    最终石勒采纳了张敬的建议,战争机器就此全面开动起来。他定下了伐晋的日期,但具体攻击哪个方向是并州,还是河内,是兖州,还是乐陵则唯与张敬、程遐等密商,不肯轻易外泄。

    此外,石勒还派出使者西行,到处去寻找石虎的踪迹,召其还朝。最终,使者在乐平国的阳县找到了石虎,石虎拜领旨意后,便留下大军其实所剩已不足五千众只带着百余名部曲,兼程而归,返回襄国。

    抵达襄国城下之时,天色已黑,城门都已经关闭了。石虎叫开城门,因为天晚而不及觐见,就先返回自家府邸。王妃郭氏闻讯,急忙来迎,才到院中,石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郭氏迎上去行礼,石虎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暴叫道:“都是汝兄害我,汝尚有脸面见我否?!晋阳失陷,樱桃如今不知生死,这可趁了汝的意吧?!”

    郭氏分辩道:“平阳、太原之败,大王为主将,当负其责,怎能说是我兄所害呢?至于郑氏,前日与人携逃去无踪,如何倒在晋阳?我实不知,何所谓趁意?”

    石虎怒不可遏,当即飞起一脚,正中郭氏心口,把老婆踢得一溜跟斗就滚到角落里去了。奴仆、婢妾等急往相救,石虎理也不理,自归寝室,脱了靴子和外衣,坐在席上生了好半天的闷气而且他还得琢磨,明天见了石勒,如何为自己辩解才好啊。

    过了好一阵子,就听外面鸡飞狗跳的,石虎不禁拍案大叫道:“我归来良久,如何也不知送水送食来?郭氏便是这般治家的么?!”

    这才有仆役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于门外禀报:“大、大王……大王神力,王妃难禁,已……已然逝去矣!”

    石虎闻言,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出去看,果然郭氏面无血色,身上已冷……家人抢救了好一阵子,却难回天,又不敢禀报石虎,才一直拖延到现在。石虎不禁顿足,随即关照说:“今日之事,有敢泄露的,一律斩杀不赦!对外但说这女人是自家心口痛病死的……先寻棺木来,赶紧入殓、钉上,谁都不许窥看!且待明早再发丧,并通知郭氏……”

    他素来视人命如草芥,即便在家中,哪天不打死一两个奴婢乃至侍妾的啊?众人皆习以为常了,更畏其威,他若说不可外泄,就没人敢透露出一丝风声。只是今日之事,与往昔不同,郭妃终究是有根底,有靠山的,身边更有不少从娘家带来的奴婢,就因为石虎未能及时得知此事,禁令下得晚了一步,结果早有奴婢逃出府外,去禀报了郭敖。

    郭氏父子闻听此讯,无不捶胸顿足,戟指大骂石虎。郭权就说了:“天王既不肯于军前斩杀此獠,则明日陛见,也恐心软而难下决断,遂使此獠得生……不如我等这便点兵前往,杀此獠而为阿姊复仇!”

    郭敖也愤然道:“我随天王起兵之时,不闻有此畜牲,如今却敢杀害我女,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当即下令部曲和家丁紧急集合。郭太扯着袖子规劝道:“终究在国都之内,大人岂可擅自动兵啊?我等当急入宫去向陛下告难才是……”

    郭敖怒目圆睁,胡须起,恨声道:“这个是我女,那个是他侄,他岂肯为我女而杀其侄啊?不如我先杀了小畜牲,提首级再去向天王谢罪不迟!”

    于是父子、兄弟四人,便即点起三百余兵,打着火把,浩浩荡荡直奔太原王府而来。巡街的士兵见了,不敢拦阻,急忙层层上报,最终石勒在睡梦中被惊醒,喝问道:“是何大事,夤夜打扰于朕?”就听回禀说:“郭将军领兵去攻太原王!”石勒不禁大惊:“这老儿疯了不成么?!”急召禁军,前去为两家解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