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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归来歌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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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山在武功县的西南方向,距渭水约五十里,东至芒水,西至武都郡的故道,距离也都差不多。这方圆五十里内多平原、沃土,并无城塞,且原本的多处民屯点也已陆续废弃,赐屯民土地,使为国家编户,由此叛戎才能背靠太白山,于此啸聚、劫掠,并且逐渐壮大。

    且说甄随战败,退至芒水西岸,点检士卒,十成里去了三成,还剩四百来人。直到这时候,他才探查明白,当面叛胡不下五千之数,而且其中坚是屠各、匈奴的降人,起码三五百,是颇有战斗力的。

    若如军士所言,涉渡芒水而西遁,固然可保暂时的平安,但县早已废弃,所余残墟,真未必能起什么防护作用,一旦叛胡踵迹而追至,恐怕形势将会更加凶险。那么一口气逃去县,或者绕个圈子北向武功呢?他甄将军又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坚决不肯后退,还鼓舞士卒说:“汝等以为,老爷从无败绩么?那是跟随大司马之后,在此之前,老爷可是三天两头吃败仗咧,比汝等吃过的饭,怕是都要多!是故败仗有何可怕啊?老爷不过一时轻敌,才受挫败,如今学谨慎了,自然不会再输!

    “且叛胡虽多,却统属不一,精锐不过三百,其余多是老弱,只要指挥得法,岂有再败之理啊?我堂堂国家上将,汝等也是大司马军正兵,一败犹有可说,再败则无借口老爷还不如先杀光了汝等,再横刀自刎算了!”

    就此分派士卒,结阵御敌。叛胡追来,将晋兵三面围定,反复攻打,却不能克,反倒被甄随利用夜色掩护,把营垒给搭建了起来,连壕沟都开挖了好几条。翌日再战,晋军组织严密,器械精良,出战未必能胜,固守却也不落下风;而一旦受到的压力过大,或者士卒疲累,甄随就亲将十多名健勇发动突击,每每杀得浑身是血回来多半是敌人的血。

    逐渐的,叛胡胆气渐丧,不敢再猛攻晋营,而且一旦发现甄随突出,必然主动让开通路,无人敢直撄其锋芒……

    就这样连守三天后,武功辅兵戍卒六百余人开至,阵于其北,遥相呼应。又一日,县辅兵戍卒四百人亦至,甄随趁机发起反击,大败叛胡,伏尸十数里。

    然而叛胡却又再次遁入太白山中,分散潜藏起来。甄随追杀至山麓,这回不敢再托大了,先寻本地人来,详细探问附近地理状况,然后行文长安,说残敌尚有三千左右,凭山而守,我又搞不明白他们还有多少粮食……为今之计,只能增派兵马,有个两千正兵,便可分道进山剿除之人少了估计比较麻烦。

    其实自出战以来,这还是甄随第一次向后方请求增援,同时也是第一次把战况报至长安城内方败之时,他怕同僚嘲笑,不敢直接上报。然而内线作战,到处都是本方眼线,早就有人把消息给传回去啦要不然武功和县也不会出兵长安城内诸将吏闻报,除了陶侃外,无不似忧而实喜,归家后连酒都能多喝三杯。

    这蛮子,他可算是栽跟头了!

    但是说来也有趣,此前诸将多怨甄随,甚至于暗中祷告,请老天爷让那蛮子吃个大败仗。然而当甄随真败了之后,却很少有人心说:“这败得还不够啊,加油,继续!”反倒对甄随的恶感,普遍有所降低。

    诸将纷纷向陶侃请命,要出兵去增援甄随救蛮子这种多年难觅的好事儿,谁甘后人?陶侃却隔过众将,而只命其侄陶臻率两千人往援。

    陶侃自江南召诸子侄北来,原本没打算让他们出仕,但当不过裴该、裴嶷的反复劝说,最终只得把两个侄子陶臻和陶舆献出来。他说:“除道真(陶瞻)外,诸子皆庸才,唯二侄有勇略,或可任事。”

    陶侃的想法,甄随正吃瘪的时候,派诸将领兵去增援?你们是乐和了,甄随还不得恨入骨髓啊?此于将吏间和睦不利也。不如派遣才刚从军为将不久的陶臻去,甄蛮子不可能恨到小辈头上,最不济,让他恨我好了,我不在乎。

    且说甄随方破叛胡,求援的公文送走还不到半天,陶臻便至,于是合力入山剿匪不提。其时裴该方自晋阳南归,至平阳而接到了甄随战败的消息,初亦大惊,等详细问明了情况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敢情那蛮子才领了六百人去,不过小挫罢了,无关乎大局啊。

    倘若甄随是吃了大败仗,六百人全师尽没,或者带出去数千上万兵亦溃,则估计叛胡势大难制,怕会东进威胁长安,裴该必定归心似箭,要打马扬鞭,直向关中。而既然只是小败仗,他也就不着急了,

    数日后抵达闻喜,他还在县内多停留了三日,趁便归家与族人相见,并且拜祭了裴柏。随即便在裴柏之侧宴会族内长辈闻喜县令裴通亦侍坐暂代族长之任的长老裴桐起身敬酒,并且赋诗一首,说:

    “此柏千岁荣,根与地脉通。叶滋亭如盖,枝虬矫若龙。虫鸟不能损,抖擞毙群凶。一振四荒靖,归来歌大风。”

    裴该听了此诗,不禁略侧过脸去,斜睨裴通。裴通赶紧把眉毛一挑,嘴巴一努,两手摊开,那意思:哥啊,这还真不是我教的……

    裴该便即提醒裴桐:“大人,如‘大风’之语,岂可轻出于口啊?”

    这首诗表面上在吟咏裴柏,其实以柏树为喻,在歌颂裴该,倒也罢了,但结句“归来歌大风”,却分明是拿裴该比汉高祖刘邦。以人臣而拟帝王,这要搁明、清两代,恐怕难逃罪愆,这年月禁忌倒是还没那么多,却仍然不合适。

    倘若此诗出于裴通之口,估计裴该就当面呵斥了,裴桐终究是长辈,有如裴该祖父一般,所以他的语气才稍稍委婉一些。

    裴桐仗着年岁大、辈分高,却不肯就此喏喏而退,仍然举着酒盏,笑对裴该说:“但论功绩,大司马何逊于汉祖啊?天下丧乱,黎民涂炭,若非大司马,即我裴柏亦不得茂,子弟将屈身于胡虏,裴氏犹如此,况乎他人。老朽年将从心所欲,即有逾踞,亦出至诚,大司马勿罪。”

    裴该笑笑:“天下尚未底定,羯贼犹踞河北,大人此言,该不敢受,此酒亦不敢领。”

    裴桐固请,说:“大司马既复晋阳,殄灭胡虏,此犹垓下破项也。虽有彭越、黥布、陈、臧荼,终不为患,行将授首。老朽此酒,非自敬大司马,乃为裴氏一族,上大司马千秋万寿。还望大司马勿却族人之意,肯请胜饮。”

    话中之意,不光老朽自己,我们全族的人都盼着你当刘邦呢!

    裴通也劝:“长者之意不可违,长者之酒不可辞,请明公胜饮。”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接过酒盏来,却先朝东南方向一举,然后才分三口喝尽。主要是旁边儿也没啥外人,他真没必要跟同族面前特意撇清,唯先礼敬洛阳方向,以示:我犹尊奉晋室,公等之言,还望到此而止。

    当日晚间,宿于县中,裴该就特意把裴通给叫过来了。

    前在长安,以裴嶷为首的诸多文吏、武将,都或明或暗地怂恿裴该更进一步,甚至于已经开始谋划、铺路了,对此裴该只是假装瞧不见而已,并非毫无所查。但是陶侃的态度一直模棱,使得裴该尚且犹疑时机真到了吗?我最终还是不得不迈出那最后一步吗?

    灵魂来自后世的裴该,对于皇权是天生存有恶感的,他也曾经考虑过,能不能利用自己的权势,彻底解决改朝换代的周期率,甚至于改帝制为共和呢?只是一方面,历史发展自有其规律性,是不可能靠着一两个圣人就瞬间飞跃的;另方面通过对这一时代的深入探索和了解,裴该也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取消帝制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倘若强要推动整个社会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往小了说,人心悖离,或将导致身死族灭,往大了说,很可能再掀起新一轮的动乱……

    基于此种矛盾心理,他才不如裴嶷所寄望的,于帝位也去争上一争,而打算顺应时势。若为时势所迫,恐怕欲不进身而不可得矣比如此前的王莽;但若时势不到,强取亦足招祸比如此后的袁项城。

    然而今日在裴柏之侧,裴桐代表整个裴氏一族,集体发声,言辞虽然温婉,却仿佛是拿根鞭子在朝裴该背上抽,逼他前进一般。裴该内心翻覆,憋了一肚子的话,无人可以倾诉,实在难挨,思来想去,我不如跟行之说道说道,吐吐苦水吧。

    裴通裴行之,可以说是裴该穿来此世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亲族男子女性自然以裴妃为先,然后在江南又见到了另一位姑母卫门裴氏;至于裴嗣、裴常父子,则血缘过疏,毫无感觉昔在临淮相谈,小年轻肚子里还是有一点儿货色的。且如今裴通外放为闻喜县令,跟关中诸裴往来自然较疏,有可能跟裴嶷他们不是彻底的一条心,而自己似乎也不必担忧,那小子一转眼就把自己的想法密报给裴嶷知道……

    裴该夤夜召来裴通,先问问闻喜县内的状况,继而表态,想把裴通带回长安去“卿以本籍,出为县令,实乃权宜之计,不可久任,以免遭人讪谤啊。”

    裴通拱手答道:“县内诸事,渐已理顺,最迟明春,便可不负明公所托还请期以明岁。”

    裴该点点头,随即笑道:“此非公廨,我兄弟交言,何必如此称呼?但如昔在临淮之时,呼我为兄可也。”

    裴通趁机就顺着裴该的话头,回溯往事:“囊昔愚弟奉命出使徐方,见兄于临淮,还望兄能够‘摇撼天下’,然今阿兄所建伟业,又何止‘摇撼’二字啊?天下之半,俱在兄之掌握,假以时日,另一半也不可逃,当尽为阿兄所有……”

    裴该正色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何言为我所有啊?”

    裴通顺杆朝上爬:“阿兄也知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则为何不肯顺从天下人之所望呢?”

    裴该心说你倒干脆,直接就想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感觉无从说起,只得暂顾左右而言他:“行之自离长安,与父、叔,及兄弟辈,可有书信往来啊?”

    裴通拱手答道:“自有书信,多言族内之事。”说着话咧嘴一笑:“家父还欲于闻喜重置产业,以期老归乡梓,则其所见甚浅,不如文冀叔父多矣。”不等裴该反应过来或者跟他一起嘲笑裴粹,或者责备他不应该背后说老爹的坏话就紧赶着又道:“然父、叔及诸兄究竟作何等筹划,愚弟虽未参与,也是心中洞明的。”

    首先撇清,不管他们在搞什么,都没我啥事儿,我是老实人;其后又委婉地说明,大家伙儿都希望十三兄你可以更进一步啊,关中之裴是如此,闻喜之裴也如此,我在内心深处,那自然也是赞成其事的。

    裴该不禁笑起来了:“行之胡须渐长,而口舌亦渐能,不愧卿之表字了。”

    裴通自行之,这个“行”字既是行走之意,也可以指代外交行为古之外交官,即名为“行人”所以裴该才说,你越发能说了,很有外交官的潜质嘛。

    裴通摇头道:“弟哪懂什么折冲樽俎、纵横捭阖之道啊?即在阿兄面前,便不知当如何设言,方能明辨阿兄心意,以为阿兄分忧。”

    裴该心道你还不能说啊,你这几句话就快把我心中所想全都勾出来了……低下头去,略一筹思,便道:“不知贤弟可曾熟读史书否?前史为今日之鉴,不可不深究啊。今乃与弟论史,昔汉高之践帝位,为项羽先害义帝……”

    言下之意,秦亡之后,天下之共主本当是楚义帝,项羽先杀义帝,导致天下无主,所以刘邦才肯在洛阳登基。如今天下可还有主哪,你们就要我去强取豪夺不成么?

    话音未落,裴通紧跟上一句:“然昔光武践祚之日,更始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