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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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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获胜,俱乐部照例要放假,让疲惫的队员好生休息一番。欧阳东和向冉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去他家吃晚饭,雯雯还专门包了饺子。自从有了孩子,雯雯就很少去商场打生意上的事情,反正她请的业务主管既踏实又很能干,她能放下心的。

    可就在欧阳东即将钻进向冉那辆车时,他的手机嗡嗡地鸣叫起来。是刘源来的电话。

    “东子,今天晚上你没事吧?”

    “……没事。”刘源已经有个把月没和自己联系过了,这冷不丁地突然来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事找我?”

    “有事,想请你帮个忙,”刘源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要是没事,……我一个时后到莆阳,等见面,咱们再吧。”

    看来刘源确实是有什么事。“那,我就在陶然俱乐部的基地门口等你。你要到时再给我打个电话。”他收起手机,朝向冉抱歉地笑笑,“看来嫂子做的饺子今天我是吃不成了。”向冉在车里已经听出个大概,他也笑了:“那个刘胖子不是离婚了么?怎么,这是要给你送结婚的帖子吧?看来他这份罚单多半不会轻饶了你。”欧阳东也就一笑。结婚?他在肚子里冷笑,刘源的女朋友已经把他蹬了,他和谁结婚去?

    一个多月没见,刘源就瘦了一圈,神色黯淡得象是只没睡醒的猫,一向剃得溜青的头也冒出寸许长的短发,没有神采的两个眼睛下面,淤泡的眼袋松松垮垮地重叠着,原本圆圆的胖脸上也失去平日里的红润。自打在酒吧里坐下,他就一直在抽烟,几乎是一支还没吸完,就已经伸手去摸另外一支。欧阳东能看见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烟熏得焦黄。

    刘源佝偻着腰哈坐在沙发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花茶,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只抿着嘴不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欧阳东也不好话,他只能抱着玻璃杯,看着杯子里上下翻腾的那几颗红红的果子。实话,他和刘源私交只是平常,远不如和叶强那样谈得来,不过在欧阳东心底深处,他对这个胖子还是非常感激的,要不是那个夏天里平平常常的一个下午两人在子弟校操场里的偶遇,他欧阳东这时还不定在什么地方为一日三餐操劳哩;过去两三年里,自己足球生涯中的每一次重大转折,都能看见刘源的跑前跑后的忙碌身影。他欠他好大一份情义。

    “我离婚了,”许久,刘源才叹息着出这么一句,声音空洞得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我把什么都给我前妻,——房子,厂子,儿子,票子,还有那座茶楼。”他前妻是个性格刚毅的女人,看刘源是铁了心要离婚,她便不再做无谓的努力。离婚?可以,不过有条件,刘源所有的一切都得属于她,否则你刘源就慢慢地等着去吧。她要让刘源一无所有,然后看那个夺去她丈夫的下流女人还爱不爱刘源这个穷光蛋。她能预料到刘源的下场是个什么样。真是太可笑了,这个愚蠢的胖子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相信什么伟大的爱情,他还真以为那个女人会真是爱上他这个人了?她心里讥笑着,在那份满足她一切要求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欧阳东只是坐在那里,捧着茶杯,静静地听刘源讲自己的故事。

    “她得没错,很快我和她之间就出现了问题。”刘源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瘫坐在沙发里,脸上居然还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出了什么问题,他想自己不需要了,是个明白人就能猜出那会是怎么回事,可自己那时居然还象个二十来岁第一次谈恋爱的伙子一样,天真地以为年龄不是问题,财富也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现在想起这些,他都觉得脸红。

    无论是离婚还是分手,这都是刘源的私事,刘源告诉自己,这是他把自己当成好朋友,自己可没资格去评别人的对错,再,爱情这东西……欧阳东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双笑起来就弯弯的大眼睛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刘岚有好长时间没给自己来电话了,不知道她现在在上海怎么样了,上次她来电话,还有个男人对她挺关心挺照顾的,会不会是……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欧阳东才蓦然惊醒,他张惶地举起茶杯,用喝茶的动作掩盖住自己一瞬间的失态,就拿起手机包,从里面扯出几沓钱,递给刘源。“刘哥,事情都过去了,也别紧着放在心里。人嘛,还是要朝远处看。这些钱你先拿着,”他拿过刘源的公事包,也不理会刘源手忙脚乱的劝阻,就把钱塞进他包里,“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手头宽松时再还我就是。我知道,你一向场面大,现在又要寻机会东山再起,请个客会个友的,这钱能派上用场。”

    欧阳东这一番举措是刘源始料不及的,他只哽咽着一声“东子”,心头一热,就再也不下去。

    看刘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扎撒在沙发里抹起眼泪,欧阳东就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咬着嘴唇不知所谓地摇摇头又头,这样的事情他可是第一次遇见,慌乱得连句劝慰宽心的话也找不出,半晌,看刘源渐渐平静下来,他才试探着问道:“刘哥,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要是做生意钱不够,我还能帮你凑上一些。”

    眼圈还有些发红的刘源抱着茶杯不开腔,他确实是有新的盘算。前不久,他在省城遇见田世贵——就是那个以前在他茶楼旁边开川菜馆子的家伙,一番寒暄之后,知道他今年走背运的田世贵就鼓动他和自己一道去宁波。“树挪死人挪活,省城这地界不行,你刘胖子就不想出去闯闯?”才从江浙一带考察市场回来的田世贵唆着牙花子,把那边的饮食市场得天花乱坠,“整个宁波市也没几家正宗的川菜馆子,两三家冒牌货生意好得日火朝天地。刘胖子你要是愿意,干脆咱们俩兄弟一起去那边开个真真正正的川菜馆子。厨师这头你不用操心,我已经联系好一个大厨。你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各人带上五十万,到宁波那边再捣腾出一片新天地来。”

    “五十万!”欧阳东倒吸一口凉气,再没吱声。他手里可没这么多钱,再了,就是有这么多钱,他也不敢借给刘源啊。他确实是有心帮扶着刘源东山再起,借他几万本钱,寻个有前途的本生意,慢慢地一步步做大,哪料想刘源一张口,就是五十万。

    “我手里还有钱,那辆桑塔那也找着买主,准备处理掉。我在省城还有一套房子,就在聚美花园广场,一百二十三七个平方,”这是刘源离婚前就预备下的,原本是想着和他那个情人结婚时作新房,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给那个负心的情人一个惊喜,就被她一闷棍狠狠地敲在头。“房子装修好了,家具电器什么的都是置备停当的。买房子时花了二十八万,装修带买家具花了快十万,”他没看欧阳东,嗫嗫地道,“东子,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四十万把它买下来。这样,我也就差不多能凑齐五十万。”

    欧阳东已经一年多时间没在省城住过,刘源嘴里的聚美花园广场到底在什么地方、房子又是什么情景,他一概不知道。买套房子就要四十万,钱他倒是能拿出来,但这可是他所有的积蓄。他从来没想过在省城安家落户的事情,即便想过,这个念头也随着纺织厂的破产倒闭而灰飞烟灭。他现在人在莆阳,是陶然俱乐部的签约球员,只要不出差错,他可以肯定,只要他自己愿意,只要他状态能保持下去,他就能一直在陶然队踢下去,直到踢不动为止——按向冉他们的法,那叫“退役”——至于退役后把家安在什么地方,实话,他现在心里是一谱都没有。

    看他不话,刘源就有几分焦急。其实他那处房子半年多以来一直在升值,一平方米多赚个二三百块绝对没问题,可那些装修费材料费和置办的家具就卖不起价了。在来莆阳前,他也寻过好几个买主,连房子带家具,买家最高的也不过喊三十五万,要不愿意,就请刘源自己把东西盘走。人家买的是房子,又不是家具,搬进去前还得请人把那些地板天花板重新敲掉重做,麻烦!

    “东子,我知道,装修和家具也算这么多钱,是有不合规矩。可哥哥我真的是被逼的没法了,要不,你出三十九万吧。三十八万也成。”虽然差一,可差一万两万的话,自己还能再想办法。

    欧阳东思量良久,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帮刘源这个忙。管它哩,房子要是不合自己心意,那隔几天就把它转卖掉也行。这样做也许要亏,亏就亏吧,怎么自己都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还掉这两年来欠刘源的人情,何况人家还大老远地求到自己门上,要是再不什么做什么,那样就显得自己太不会处世了。

    “就四十万吧。”欧阳东笑笑,他这一笑教刘源心里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这话又教刘源紧张出一身汗。田世贵现在是一天几个电话催自己,今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三天内刘源再不给他个明确的答复,他就要去找别的合伙人,“现在上赶着挣这钱的人多的是,老刘,咱们是老熟人我才这么照顾你……”

    欧阳东也看见刘源骤然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又笑了,道:“这都几了,即便是我愿意,银行也不愿意啊。再,房产交易中心也不能在晚上营业吧。”

    刘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酒吧外早已是昏天黑地。

    欧阳东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可他还不能吃饭的事,现在刘源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没几分区别,他得教他安心。“要不咱们一起回省城吧,顺便看看你那处房子,你总不能叫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掏腰包买房子吧。”欧阳东一脸轻松的笑容,揶揄道,“再叫上叶老师,咱们三个也好长时间没聚过了,权当为你饯行。”

    这样做再好不过,刘源高兴得直搓手,乐得一张圆脸满是幸福和喜悦,才坐来下时那副没精打采的劲头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看了房子,他不怕欧阳东再变卦。要不是手头紧,他还真舍不得卖哩。

    刘源确实是个生意人,连买房子也是一副好眼光。

    聚美花园城坐落在省城二环路外,紧邻着慕春江,隔着悠悠的江水,对岸就是一座新建的全开放大型主题公园,区里还有网球场游泳池,绿化就更没的,靠着慕春江那一面,有几十米宽上千米长的地段全部是绿化带,还间隔着几座人工做的土丘假山。刘源买下的电梯公寓恰恰就在绿化带边。

    叶强和欧阳东都是第一次来这样地方,俩人边走边四下里张望,都是啧啧赞叹。在欧阳东心中,向冉在莆阳买的那处房子的环境就算很不错了,可和这里一比较,那就差了许多,别的不,光江边绿化带这一溜五彩的路灯、还有那时不时鸣响悦耳音乐的草坪,就够莆阳那些房地产开发商们学习取经的,更不要路面的整洁程度,都半夜十二了,他们还能看见几个区的工人提着垃圾袋戴着手套在巡视有没有垃圾纸屑。

    送走换门锁的师傅,欧阳东关上铁门,又关上木门,现在,这宽敞的大房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踢拉掉拖鞋,光着脚丫,就在冰凉的木地板走来走去,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房间转转,兴奋得直想嚎上几嗓子。

    三年前,他是背着一卷破朽朽的铺盖来到这个大都市的,那时他的理想不过是做一个体体面面的城市人罢了,可命运却让他连这个的心愿也不能达成,单位破产的噩耗,一下便击碎他一切美好的憧憬,要不是好心的殷素娥,他大概早就被生活逼得走上街头风餐露宿了。有时,他恨不得自己没读那几年大学,要是还在大山里该多好,虽然山里的日子艰难,可再艰难,也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活活煎熬着强吧,你在地里洒过几多汗水,土地就会给你几多收成,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呀!再不会有什么破产,也再不会有下岗,好歹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凭自己的力气和知识,在山里发家致富也不是什么难事……

    世易时移,峰回路转,就在他最凄凉的时候,先是结识一群踢球的城里人,又莫名其妙阴错阳差地走上一条踢职业足球的路,曾经让自己焦愁得揪心扯肺的前途,蓦然间就敞亮得近似于辉煌。在莆阳,甚至在省城,自己现在都能算是一个有名气的角色,更不要收入,一年到头只要没病没伤,七八十万几乎是雷打不动,间或俱乐部里还有各种便宜和好处,不用,老总们考虑到队员时,自己总是在前几位……

    现在,自己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娃,只用了短短两年不到,居然就在省城置办下如此一套富丽堂皇的房子,还让刘源欠下自己偌大一个人情……欧阳东摇摇头,人的运道啊,真是不清楚!

    站在的阳台上,看着楼下那如蝼蚁的过往行人,欧阳*然有一种意态阑珊的感觉。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