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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乡异客(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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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东和余嘉亮,这两个勇敢地挑选了一条连风景区大门旁的旅游线路图都没标记出的路线的勇敢家伙,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们迷路了,只能在一个山里农民自己开的旅店里过夜。

    第二天一大早,余嘉亮伸长脖子咽下最后一个水煮鸡蛋,又喝光满满一大海碗玉米粒稀饭,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两根老酸菜,一边抢着摸出钱包准备结帐。这可是他邀请东子哥来团山旅游的,这条让人难以忘怀的路线也是他首先倡议的,他怎么还能教东子哥来掏钱哩。

    农家的女主人把湿漉漉的手在肮脏的围裙上使劲地揩抹着,笑呵呵地道:"你们吃好了?一宿加两顿饭,一共是两百二十四。你掏两百二好了,零头就莫给了……"

    正在钱包和裤兜里翻找着面钞的余嘉亮嘴里又象被塞进一个鸡蛋:"多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两百四。"那女主人看着神情不大对劲的余嘉亮,又马上胆怯地低下眼帘,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抹桌布在班驳的红漆面破木桌上来回划拉着,可她的话却一都不胆怯,"两人一宿加一顿晚饭一顿早饭,一共是二百四。"

    "什么?!"这次余嘉亮总算听清楚女人嘴里冒出来的那些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他手在桌子上一撑就站起来,一双细长的眯缝眼这时倒一都不眯缝了。"什么!二百四?!就这破房子湿被窝加几碗咸菜稀饭,你就敢收我们二百四。你当开的是宾馆啊!"欧阳东一把就按住他,那个蹲在院坝矮墙边鼓捣着自行车的男主人叼着支烟卷也听见了这响动,只乜着眼毫不在意地盯了这厢一眼,就又挥着手里的木棒使劲敲打着挂满硬邦邦的黄土坷拉的自行车轮胎。

    欧阳东一手拉住脸红脖子粗的余嘉亮,就仰脸对女主人抱歉地笑了笑,"少呀,大嫂,"他的莆阳话也不是很地道,可两三个字尾音还是发得相当标准。"打个折吧,我们出一百块好了。"他心头也有气,即便是出一百,这个价钱也和抢人差不多,不过这也没法,谁让他们昨天忘记和人家打问价钱哩,现在人家就是为几碗稀饭咸菜教他们掏个千儿八百的,他们也得认。

    "一百八。"那男人斯条慢理地站起来,扑地一声把烟屁股喷出老远,又把棒子扔到柴禾堆里,拍着手上和衣服裤子上的灰,头都没抬就这样道。

    最后还是欧阳东掏了一百四,才总算安抚下那俩夫妇。他赶忙拖着气鼓气胀转眼就要发作的余嘉亮,逃也似的离开那个没几户人家的村子。谁遇上这种事都得自认倒霉,到头来不但那两百四的房钱饭钱要一分不少地掏出来,还会教人好生笑话数落一番,要是气头上的余嘉亮不心把手指戳到老板或者老板娘脸上,指不定还得掏上一大笔医药费哩——行了,只当是自己花钱买气受吧。

    两人再没有把团山之旅进行下去的心情,当翻过一道山梁便望见一条平坦的水泥大马路,还有那半掩在对面山包背后的那堂皇的宾馆大楼一角时,两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昨天傍晚再走两步,就能到陶然宾馆啊,就能洗上热水澡,就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就能惬意地舒展四肢躺在软绵绵的干净床铺上看电视……可现在两人唯一的愿望就是马上开车回莆阳。

    把他们开进山的那辆桑塔那还给向冉时,卢月雯就告诉欧阳东一件事,粟琴回来了,这两天一直望他们家挂电话,追着讨问欧阳东的下落,还教欧阳东一回莆阳务必马上给她挂个电话。"你把人家琴怎么了?"卢月雯倒没在意向冉使劲地朝她使眼色,只笑眯眯地盘问欧阳东,"我听琴话都有走音了,好象被你气得不得了,要不是团山有那么大,我估摸着她兴许都会赶进山里去找你哩。"

    卢月雯这揶揄的话只能教欧阳东苦笑。"我能把她怎么着?我都有一年多没见她了,还能把她怎么着?"其实他倒是真该问问她想把他怎么着来的,瞧瞧她给自己惹的这些事,到现在他的房子就没清净过,还让殷老师费心,又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要不是这家伙,他能在难得的假期里和兔子似的东躲西藏吗?

    "余,你认识一个叫方,方……"向冉皱起眉头使劲思索那个陌生的名字,"上海新通惠青年队的,叫方,方……"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个人叫什么了。

    "方畅?"

    "对,就是他!你认识他么?"

    "认识呀,我和他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一起进的体校,一起进的辽宁少年队,三年前才分开。"余嘉亮疑惑地瞅着向冉,"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也来咱们这里试训了,昨天他还起你……"确实也没什么。方畅是陶然为冲A大计而准备引进的第二个队员,他今年的甲B联赛里也上过七八场比赛,表现也中规中矩,一直在守门员位置存在重大隐患的陶然一得到他要转会的消息,立马就联系到他,这两天俱乐部正在和他谈合同。

    卢月雯却不大理会这些事,她只关心欧阳东和粟琴的事,还在苦口婆心地给欧阳东灌输诸如"粟琴是个好姑娘"、"有个女人帮你操持家务你也省心"这种话,在不知不觉中,她又开始扮演媒婆的角色。她不知道,欧阳东现在一听见这事,就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你要是觉得她不合适,我给你一个。也不是什么外人,就是老甄的姨子,前两天老甄两口子还让我给你提这事哩,结果一转眼你就进山了。人家可是法院的女法官,学历高着哩,硕士啊,人也俊俏,身高模样都跟你般配……要不这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中午时抽空过来趟,你和她见见面?"话里她已经站起来翻找自己的电话本。

    欧阳东现在就一门心思回省城了。别中午饭,连这还没发好的茶他都没空喝。刘源的婚事话间就要办了,他也得回去打一头,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重庆那边的主教练还没落实,他得打听打听明年谁来填这个缺,顺便问问这主教练的脾气秉性;今天就是秦昭的生日,去年他就没去参加,今年要再不去就太不好意思了……一大堆实话连着瞎话,欧阳东好歹是推托掉卢月雯的一番好意。他这就要回省城。至于余嘉亮,欧阳东已经顾不得这个兄弟了,反正他已经是陶然的人了,何况他还有个方什么的守门员哥们在莆阳……

    欧阳东又一次回到了几天前他匆匆忙忙逃离的家。

    逃离。还是逃离自己的家。欧阳东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坐在沙发里自嘲地笑起来,他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

    安静的大客厅里没有一丁的杂音,客厅一角的书房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滴滴答答的键盘打字声,房间里也没有那种惯有的淡淡薄荷烟味道,这明那女作家不在家。茶几上扔着几包开了封或者没开封的零食吃,沙发前的地板上好些零碎的瓜子壳,不用问,这一定是粟琴的杰作。她也不在家。他找刘源要了她新的手机号码,可怎么拨打都不通,这家伙口口声声要找自己,等自己找她时,她自己却连手机都不开……

    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这可不是粟琴打来的。

    "你还在莆阳?"这是刘岚。当欧阳东刚从重庆回到省城时,她就出了外勤;她回来时,欧阳东却已经去了莆阳,现在欧阳东又回到省城,她却又带着她的那一组人去了外地区的农村赶做节目。"去团山玩得怎么样?"

    "一般吧,也就那样,就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欧阳东咧咧嘴。"……你哩,这次出去还顺利么?"刘岚所做的电视栏目属于"新闻背景深度报道",这种报道一般都会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极少有顺利完成的时候。

    "还行。就是这两天这里的天气不好,路况太差,我们进不去。人倒能进去,可器材进不去。要是明天还不行,我就准备雇人帮我们把器材背进去。"

    欧阳东能想象到刘岚这话时的神态,多半是唆着嘴唇咬着牙,扑闪的大眼睛里还挂着一抹忧愁……他嘴角已经浮现出几丝笑意。

    "那你们可要心……"

    这话里有关心的成分,可话里那种客套的成分却更加浓厚。这可真让人奇怪,咱们的东子和刘岚话时,几时变得如此模样了哩?难道他割舍下埋藏在心底里的那份感情了么,还是他变得更加世故和圆滑了……

    "你在省城还要呆多久?"刘岚沉默半天又问道。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突然间觉察到刚才那话里深长的意味,这让她有些不安,"这一次,有希望进国家队么?"她忽然发觉,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和自己通电话时好象都是这样的口吻,就象一个普通的朋友那样淡淡地和自己随意地着这样或者那样事,再不象以前那样心翼翼地注意每一句话或者每一个措辞。这明什么?

    "进国家队的事,可不好。"欧阳东当然不可能琢磨到这短短两句话里刘岚那突然纷乱起来的心思。他站起来到墙角给茶杯里掺水,"我在省城呆多久就看这次能不能进国家队。进了的话,大约下周二三就得去北京报到,要是没进,下周一我就准备回桐县了。省城里朋友熟人太多,几乎没法好好休息,我现在就想找个清净地方好好呆几天……不,真不用了,我还怕没时间蹭你一顿饭么?……"欧阳东着着便笑起来。"等我从北京或者桐县回来吧。这次时间真是太紧了……"

    刘岚终于意识到这些平平常常的朋友间的聊天代表着什么。欧阳东已经放弃了,或者已经接近于放弃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不会为他做出牺牲吧;而他哩,他的足球生涯正要迈进颠峰期,他也不可能为她做出牺牲——联赛最后那两场比赛里,他的表现连刘岚单位里那些专跑足球这条线的同事们都为之震惊,足球类报纸上更是连续几期都把他作为新一届国家队成员的当然人选,甚至还为此研讨起国家队在即将开始的预选赛里可能采取的战术套路……

    直到地区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来敲门,捏着电话话筒的刘岚才从茫然中苏醒过来。

    "你回来了?"

    捧着茶杯、同样有走神的欧阳东仰起脸,这才看见是邵文佳和自己打招呼。她的笑容看上去有僵硬,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庞也显得很憔悴,吃力地弯着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便昂着头吞下手里的一把药片。她闭着眼睛喘了口气,就走过来,扶着沙发靠背慢慢地坐下去。她连饮水机到沙发之间的这两步路都象走不稳。

    欧阳东朝她头。看来作家这口饭也不挣啊,瞧瞧她都累成一副什么模样了。

    "你女朋友找到你了么?"邵文佳知道自己脸色不好,这会子她的肚子里就象有人在用刀绞一般疼痛。这是胃病,象她这样熬更守夜的人常有的毛病,不过这次来得比较猛,她都睡着了,还是被这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给折磨醒了。望着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欧阳东,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付光景真的是不该教他看见。自己的形象一定很糟糕吧,身上还裹着熬夜打字时那身衣服——趴在电脑前忙乎了一夜才总算赶完稿子,她已经是累得连脱衣服的劲都没有了——头发也胡乱地披散着,脸色肯定更差,多半是灰扑扑的吧,自己都能感到脸颊上油腻腻的灰,还一个劲地发紧……

    "女朋友?"欧阳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呵,这是粟琴哩。"你是粟琴吧,她是我一个朋友,和女朋友这仨字可不沾边——不过你要的是广义的‘女朋友‘的话,那就肯定是了。"

    邵文佳努力地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她现在已经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再靠着一只手臂的支撑,她才能让自己不瘫软下去。

    "……你生病了?"

    "胃病。算是职业病吧。"邵文佳低下眼帘,咬着嘴唇道。又是一阵疼痛,这次连她端着玻璃杯的手都有颤抖,右侧腹部的肌肉在痉挛。

    "要……我去给你买药么?"欧阳东看着她的痛苦模样都有不忍心,"要不,我送你去医院里看看?"

    "……我吃过药了。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欧阳东又盯着她看了半天。也许她得对,胃病这种病确实不需要去医院,再,他刚才也看见她吞下好几片药,药劲上来总需要时间的。

    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是杜渊海的电话。凭着联赛里的出色表现,杜渊海这次也很有可能入选国家队,而且据还有很大希望能成为国家队的正选门将。他在电话里邀约欧阳东晚上聚聚,顺便谈一桩事:他和人合伙,在省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间门面很大的名牌服装店,明天就要开业,他希望欧阳东明天上午能去帮他亮亮招牌装装门面——虽然不是顺烟足球队的队员,可欧阳东在这个城市里一样是个知名人物……

    "行,明天上午我来就是了,"欧阳东一口便应承下这事,可晚上的这顿饭他就实在不想去了,昨天晚上在那农家旅店里,猪叫鸡唱外加余嘉亮痛苦的呻吟,把他折腾得一夜都没睡好,现在瞌睡得眼皮子都要粘到一块堆了。

    "今天晚上你怎么能不来哩,我这就给周富通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可欧阳东已经听不见他什么了。

    邵文佳刚刚挣扎着把杯子搁到茶几边,一个失手,玻璃杯就砸在地板上,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她整个人就象虾一样痛苦地蜷缩在沙发里,连眼神都骤然变得迷离起来……

    "阑尾炎。不是胃病,就是阑尾炎发作了。这得做手术。"板着一张冷冰冰面孔的医生只是随意地询问了邵文佳几句,就下了断语。他在病历上填写着病情诊断,在"处理意见"那一栏里,却停下了笔,望望捧着肚子不住称唤的邵文佳,又望望站在她背后的欧阳东,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欧阳东实在是听不懂这医生话里的意思。该做手术就做呗,难道医生还需要在这种事上征询病人的意见吗?这不是颠倒了么。

    "我……不做手术。"让所谓的"胃病"折磨得脸色蜡黄的邵文佳捂着肚子,埋着头低声地道。"不做手术行不行?"她挣扎着抬头看看带着一副职业性冷漠脸孔的医生,又扭脸望着背后的欧阳东。她害怕做手术,那是在肚子上划一刀呀,那要流多少血啊,想着那情景她都快瘫软到地上了……还有,要是做手术,会在肚子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的,这可是在肚子上留一道疤痕呀,好难看啊……

    欧阳东当然不会想到她的脑筋里转着什么事,可她要是不愿意做手术,谁也不能勉强她,他只能硬着头皮问医生:"除了做手术,还有别的办法么?比如吃药,打针什么……"

    "输液。这也能控制她的毛病。"医生理解地看着邵文佳,嘴里却在回答着欧阳东,"不过最好是做手术,割了就再也没事了,要是不手术,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发作。"

    "我输液,我输液。"在绝望中捞到一根稻草的邵文佳激动得连脸色都红润不少。她甚至扭过头仰起脸用哀求的神色望着欧阳东。求求你了,答应吧,让我输液好不好。

    欧阳东还没做出丝毫的表示,那医生已经扯过一张药单子笔走龙蛇地画上好几排只有药房里的医师才能认识的字,就递给欧阳东:"你去把这费用交了,然后就带她去输液。"他实在看不出这年青的丈夫怎么可能拒绝自己妻子这的要求,所以连等他们商量的时间都节省了。

    一直到躺在病床的邵文佳昏昏沉沉地睡去,欧阳东才想起来一件大事,自己还没吃午饭。

    他只能去楼下的医院卖部里买来两根红肠和一碗方便面,倒上病房暖水瓶里那不知道开没开的开水,就寻了一把椅子坐在邵文佳的病床边,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