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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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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条边要压住,要压住!一定要压住!”

    中场休息时,国家队中方教练组的组长嘶哑着嗓子道,两道紧紧皱到一起的粗眉毛在眉心处团成一个不规则的“川”字。他手里抓着一只大号墨水笔,在手里高高擎起的图板上潦草地勾勒出几条不那么圆滑的曲线。他已经连呼唤队员名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目光来告诉两个边前卫和两个边后卫,现在正在向他们阐释自己的技战术安排。

    “不能让他们的十号轻易地跑起来,要注意随时掐断他和九号之间的联系,尤其需要防备着他们之间的配合。”另外一个教练正用十足的东北话提醒两个中场。对手的十号是球队绝对的核心,他不但是队伍攻守转换的关键,在中路的突破也是对手致胜的重要手段;而那个九号,他在六场组比赛里进了五个球,是亚洲区组赛阶段的最佳射手……

    “要扑上去,死死地缠住他!”教练组组长低沉的嗓音听着就象有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一般,“他的右膝和右脚踝都有伤,不可能发挥速度上的优势,你们要时刻和他缠在一起——他现在不敢和你们拼脚力;更不要忌讳犯规,尤其是前场阻截时,无论怎么样,不能随便放他过去,必要时吃上一张黄牌也无所谓!”他马上就转过头,对几个靠墙散坐着光着脊梁呼哧呼哧直喘气的后卫道:“你们防守这个十号时要注意,他的任意球也不错,很有威胁,在拦截他的时候,尽量要心……”

    真正的国家队主教练现在却象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卷,嘴里鼻子里冒着一团团的白雾。他微微偏着头,带着些须花白的淡金色卷发在房间中的灯光映射下闪耀着一层微薄的光晕,阴冷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块不清楚来历的污渍,间或他也会用带着几分冷笑的眼神看看几个口沫四溅的同行,或者用夹杂着怜悯和悲伤的目光打量下神情呆滞的队员。他的翻译就坐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挑拣着,把中方教练组的战术布置翻译给他听,可他却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

    笑话,真是笑话,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在只能取得三分才能确保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关键比赛里,在即便全取三分也不能确保组出线的最后时刻中,在四年的艰辛无数的心血和千万人的注视下,他们居然还能在这里大谈什么“防守”?大谈什么“阻截”?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只有四十五分钟了?!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样进攻,怎么样去把比分追回来,怎么样在最后的四十五分钟里挽救他们自己的命运!

    挽救他们自己……

    德国人不禁有几分悲哀。作为国家足球队的主帅,从某种意义上来,他也该算是一个中国人,他的命运和荣誉一样和眼前这群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和这场比赛联系在一起;可他确实无法把自己和他们拴在一起,他的命运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决定了——无论这场比赛胜负如何,无论这支队伍最终能不能去参加那四年一度的足球盛宴,在亚洲区十强赛之后,他都会体面地离职……

    体面地离职?他心头不禁浮起一抹冷笑,这冷笑是对他自己发出的。一个败军之将,还能有多少体面?一个月后,他腰包里揣着鼓鼓囊囊的钞票,怎么样回去面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怎么样去面对那些严厉的媒体和记者?还有,半年前他曾经过的那些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豪迈言语,难不成真要一个字一个字再拣起来,把它们吞回去?

    中方教练们七嘴八舌的战术布置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停歇下来,除了嗡嗡的空调压缩机声响之外,更衣室里只有两三个队员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的粗重喘息。

    球场上嘹亮的《义勇军进行曲》现在就象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每个人头上、脸上、身上和心头。

    “Well,”门口的挂名国家队主教练吐出一个鼻音很重的英语单词,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它听上去是那么的不协调。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德国人,连那些闭上眼睛假寐的队员也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这德国佬不是早就被人剥夺了主教练的权利了吗,他不也同样默认了这种权利的转移了吗,他怎么又想起来话了?!

    猜疑、疑惑、绝望中的希望、还有不信任和鄙夷,各种各样复杂的眼神一起凝聚在德国人身上,人们不约而同地等待着他即将到来的最后演。

    “Well,……”一大串混浊模糊的外语单词飞快地从主教练嘴里出来。他显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和现在的位置,所以就没有用手势和眼神去刺激那几位一直用怀疑的目光凝视着他的中方教练,只是他倔强的目光依然暴露了他的心思——凭心而论,他压根就看不起他的这些同行们的水平,他根本不屑于和他们交谈,哪怕是目光和眼神的交流,也同样为他所厌恶。

    翻译立刻把主教练的话转译过来。

    “进攻才是根本所在。对手的两个中卫一直在土耳其联赛中踢球,虽然身体素质和水平都不错,可他们的年纪却稍微年轻了一些,经验也就难免稚嫩,所以我们的重心应该不是加强两个边路,”翻译刻意省略掉一句主教练挖苦中方教练的话,顿了顿,才接着道,“而是坚决地从中路突破,就利用他们两个中卫经验差的弱,不间断地在这个方向突击。这是第一。第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要是在前二十分钟里还不能打开局面,那么长传冲吊就是我们必然的选择,那时我们就简略掉中场的进攻组织,只用两个冲击力强的前锋反复冲击对手的后防线,只要我们能抓住一次机会,我们就能让比赛回到起。要坚决地打对手的身后,利用长传球打对手的身后,而中场则是我们的第一条防线……”

    德国人站起来,从一个不情愿的助理教练手里拿过图板,画出了他的战术。

    “四三三,这是最艰难时刻我们不得不赌上一把的阵型。”翻译站到了主教练身边,一面粗略浏览着德国人大致的战术安排和路线配置,一面不歇气地道,“对我们来,输一个球和输十个没有根本区别,只有取胜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假如无法打开局面,那么我们在锋线上将固定一个中锋,”他指指段晓峰,这位今年联赛里蓦然冒出头的前锋已经成为国家队的当家主力,他的身高和出色的弹跳还有射门技术都值得信任。“一个在左右两边策应的边锋,”他那个木着脸的前锋,“还有一个影子前锋,”这次是杨晋泉,五粒联赛进球和两粒组赛进球能够证明他的价值,而且他还能在范围里做一些简单的组织,尤其重要的是,他的盘带突破技术也能对对手施加一些压力,尤其是当这些动作出现在对手的禁区里时,也许能起到让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中方教练组冷冰冰地看着德国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一句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国家队的表现一如既往的疲软,唯一与上半场比赛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的场面更加混乱。草坪上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户我们的意外,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支队伍现在有两个发号施令的人,一个主张进攻,他要求队员们自己去创造机会并且把握机会,而另外一个强调防守,等待对手犯错误,然后再趁机给予他们致命一击……队员们的脑子都让被这两条自相矛盾的战术弄糊涂了,他们不知道该听从哪一位权威人士的教——按理,这时只能进攻,等待只会把金子般珍贵的时间消耗掉,而这恰恰是我们的对手最希望看见的,可要求进攻的主教练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在国家队甚至在这个国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而那些把防守挂在嘴边的人却会一直在国家队呆下去,或者在某个地方俱乐部里担任非常重要的职务,有朝一日,他们很可能和自己共事,自己得在他们的手底下找碗饭吃……

    队员们矛盾的心理直接反应到比赛中,进攻并不坚决,防守也同样不够坚决……

    “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现场直播的电视台主持人叹息着感慨,我们能猜想到,他这时的表情一定很痛苦,他大概是一面摇头哀叹,一面为我们做着解,“下半场的比赛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三分钟,可我连一次有组织有目的的进攻也没看见,在这个时候主教练应该通过换人来调整战术,用某种信号来告诉我们的队员们,他们应该怎么样去踢;照现在这种局面进行比赛的话,我觉得这场比赛……”他总算没有把那可怕的预言出来。事实上他在怀疑,中场休息时在更衣室里,教练们到底有没有对下半场的比赛做什么。要是他们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在比赛里都看不见;要是他们没有做,那他们又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已经放弃了比赛吗?!

    不需要主持人把这话出来,球迷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一样在怀疑……

    没有人能指责他们,球迷们有这样的权利,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为这场比赛付出了金钱和时间,更因为他们为这场比赛付出了心血!而场上队员们的表现、场边教练席上的沉默、主席台上大人物们面无表情的脸,更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些与足球沾边的家伙们已经默认了比赛结果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什么都不做!

    杨晋泉在中场一次莫名其妙的传球失误引起一阵鼓噪,西面的看台上发出几声不算太大的咒骂,不过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消失在一次成功的反抢中……

    对手的十号很顺利地带球斜插到禁区里,三个上前防守的队员一一被他轻松地晃过,假如不是一个中卫眼明脚快,利落地倒地一脚把皮球铲出底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很难——这个十号周围有两个对手在呼应,而防守他们的人也只有三个,这还包括了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杜渊海……

    更大声的咒骂在好几片看台上同时响起来,歌声和锣鼓都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才再次响起来,那几片愤怒的看台上没有声音附和进来,原本想用锣鼓宣泄愤懑情绪的观众和球迷只是用愤怒的眼神来发泄他们的不满!

    当对手的十号再一次在中路连过三人飞奔三十米时,再也无法按捺住心头怒火的球迷终于爆发了,他们的矛头迅即指向那个吃白饭挣外汇同时不干人事的德国佬,“下课”、“滚蛋”、还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粗话在球场上空飞舞,它们的前面无一例外地牵连着德国人的名字……

    主席台对面看台的护墙上突然挂起了一面长长的白布条幅,上面用黑色墨汁书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足协,洗了睡吧!

    一个足协的头头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立刻胀成紫红色的猪肝色,额头上也立刻蹦起一攒青筋。对面看台上就是来自他家乡的球迷,那条幅上触目惊心的不带半个脏字粗辞的话,就是最最恶毒的咒骂,蕴藏其中的深意不可言表、不可深究……

    哀伤、痛苦、悲戗、愤懑……这些弥漫在球迷们心中的情感正在逐渐凝聚成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声嘶力竭的呐喊已经没有作用了,那些聋子们不会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他们哪怕有一做人的良知,也该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可他们的手脚却和没吃饭的家伙一样疲软,嘴就象最严谨的秘书一样守口如瓶……在这一刻,球迷想的事情是砸什么来宣泄,是找个地方把满腔燃烧的怒火化为行动,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些如同僵尸一样迟钝的家伙颤抖,让他们知道,得罪球迷和得罪他们的上司一样,同样没有好果子吃……

    右边卫干净利落的铲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喝彩,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作为对他的鼓励。

    能容纳五万六千观众的体育场,现在就象空旷的原野一样,除了即将爆炸的愤怒之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五一九……”主席台上所有搞体育的人同时想到这个词,那时也是这样,几万人肃立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冷冷地看着国家队零比一输给香港,然后,他们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情绪,焚烧汽车、砸毁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直到警察把冰凉的手铐戴到那些最痴心也最痛苦的球迷们身上……

    “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第一次出现了‘足球流氓’!”路透社的记者第一时间就把这条消息传播到全世界!可他错了,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足球流氓,也许今天也没有足球流氓,只有无数被足球这个的幽灵拴住了心勾走了魂又砸碎了梦想的人……

    那位外国记者真应该到现在这个体育场里来看一看,看一看他所谓的“足球流氓”,那大片大片站立着同时战栗着的人们那无法抑制的泪水,那无数双被希望的火焰燃烧同时被绝望的现实打击的双眼,还有那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变得麻木的表情,他就会明白,“流氓”这个贬义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们联系到一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揣着一腔不堪忍受的足球梦,在可怜的烟钱饭钱零花钱里剩吃简用刨省,还要忍受着亲人们的白眼和责难,从天南地北走到了这里,就为了能亲眼目睹一场值得他们抛洒热泪和热情的足球比赛,能亲眼目睹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能亲自见证一段历史;而过了今天,他们又会回到各自的工作中,继续默默地为这个社会做着自己的贡献——或者,尽各人的本分……

    可这种比赛只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痛苦和屈辱……

    球迷们伫立在看台上,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然后……

    足协的大人物们痛苦地等待着,他们知道即将来临的会是什么,可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国家队的成员们同样痛苦地等待着。

    欧阳东就坐在替补席上,他和身边的人一样,在痛苦中煎熬着。可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也没法做,他空有一身力气和一腔热血,却只能在场地边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飞过,只能在忐忑中为队友们祈祷,祈祷好运道能降临到他们身上……

    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这样的踢法和赌硬币的正反面一样,只能靠运气……他的双手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双腿神经质地不停抖动着,牙齿几乎把自己口腔中嘴唇边的一块肉咬出血来——他想向教练请缨,主动要求上场去参加比赛,可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没有一个教练会喜欢这样的队员,球队实际上就象是支军队,严明的纪律更甚于比赛的结果,士兵的任务就是追随指挥官的命令,不需要去问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他得尽全身的最大力气才能压住这个可怕的主意。他只是个替补,因为一个队友被一份冰淇淋吃坏了肚子,他才能坐到这个替补的位置上,不然的话,仅仅两个月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欧阳东滚下去”,就已经宣告了他的国家队之路到头了……

    杨晋泉的传球稍微慢了一些,当皮球传到禁区里时,段晓峰已经被两个后卫靠住了,他甚至没能碰到足球的边,一个后卫就把皮球踹出了禁区……

    欧阳东痛苦地埋下了头。射门的时机稍纵即逝,杨晋泉传球之前的那一停实在是太多余了,虽然仅仅是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可这时间已经足够对手掐断他和段晓峰之间的传球路线,足够他们积聚起足够的人手来布置略有疏漏的后防线,而且,即便皮球能顺利传到段晓峰脚下,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皮球也使他冲击的力量被打断了,这次进攻也就失去了突然性……

    假如是他在处理这个球,他会在更早时间就把球传出去,在段晓峰启动的一刹那,就把皮球塞进这个既无进攻队员也无防守队员的空挡里,只要段晓峰能接触到皮球,就很有可能造成一次绝妙的杀着!

    可他没有机会去处理这个球。他根本不可能上场比赛。他在重庆展望呼风唤雨,可在国家队里他只能算是字辈,比他粗的腕儿遍地都是,更不消他的第一场国家队比赛就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辞”,他在教练组心目中的地位短时间之内是无法扭转的,至少在未来的一两年中,他都未必会有机会成为国家队主力……

    第五十八分钟,一直靠在教练席边吸烟的德国主教练弯下腰对自己的翻译了句什么,翻译又转头对一位助理教练着什么,还朝替补席上的队员们指了好几下,当他的目光扫过自己时,欧阳东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全身的血液在这瞬间似乎都冲上了他的脸,连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

    国家队换人了,和杨晋泉一起经营中场的十一号队员下,二十四号欧阳东上。

    穿着钉鞋的脚又一次踏上了软绵绵的草坪,欧阳东心里的滋味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队友深沉地和他用眼神和头来打招呼时,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僵硬的,微微扯动的嘴角甚至都无法挤出一抹不知所谓的微笑。两个月前,他被球迷们用铺天盖地的呐喊撵出体育场,两个月后的今天,他真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在等待着自己——毫无疑问,为国家而比赛,是一种荣誉,同时也是责任。在这个时候,在这场比赛里,每一个上场比赛的队员们身上都承载着无比巨大的责任,而这个责任,它重大得几乎不是人能够承担的……

    欧阳东的上场并没有引起什么改变,它甚至还让国家队并不坚固的中路防线上出现了一些松动,对于对手的十号和另外一个中场球员来,重攻轻守的欧阳东几乎没什么威胁,四分钟里他们已经有两次成功的突破了,只是国家队囤积重兵的防线上没有什么大的漏洞,他们的中路突破只能被破坏掉,或者顺利地分到边路,再慢慢地寻找机会。

    第六十六分钟,欧阳东被人球分过的十号好生戏弄了一番,看台上立刻传来一声巨大的咆哮和咒骂;

    中方几个助理教练一起摇头哀叹,这个欧阳东的缺实在是太明显了,要是按照他们的本意,这种重要的比赛绝对不可能给他上场的机会,可他们又不能在现场球迷和电视机前的观众面前暴露出对主教练换人的不满意,现在,他们只能铁青着脸默默地忍受这种丢脸的情景,用喷射着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欧阳东,期待他知趣地找个情由自己滚下场来……

    “欧阳东他太缺乏大赛经验了,也缺乏足够的信心,再前一场的遭遇对人的打击是无法想象的,这种心理上的痼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根治的。”电视台的主持人同样在对着话筒哀叹,“一位足球名将对他有过一个评价,‘矮子里面的高人’。在俱乐部一级的比赛里他能够呼风唤雨,可在国家队这种层次上,在左右前后都是与他同样水平的队友和对手时,他那些‘华而不实’的盘带过人突破,还有杂耍一样的花哨动作就显得一无是处……不可否认,他有才华,可这并不实用,尤其是在这样的比赛里……”还有一句话主持人没有出来,在单纯讲究身体素质、追求力量和体能的国家队里,他这样技术细腻充满想象力的队员很难有出头之日,即便他在联赛里光芒四射,可在国家队教练组眼里,他不会防守的缺足以掩盖他所有的优。

    “这一次换人的时机是正确的,可换上的队员却很值得商榷,”电视台邀请的嘉宾在旁边插了一句嘴,“国家队现在的问题是场面踢得太乱,防守的阵脚也变得有些浮躁,这时候更应该换上一名防守能力强的队员,从中场就开始阻截对手的进攻……”

    嘉宾的唠叨立刻引起主持人的共鸣,他立刻便举出两三个队员的名字,这些人的防守能力无一不比欧阳东强,“尤其是王新栋,他的大赛经验,还有对比赛节奏的把握正是现在的国家队最需要的,虽然随着年龄他的状态日见下滑,可再怎么,他在场上的作用也不是欧阳东能够比拟……”他的话突然停顿了,然后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他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进啦!进啦!球进啦!”

    刚才还寂静得可怕的体育场现在充斥着震天价的欢呼声,数十面大鼓嘭嘭嘭地响成一片,无数面旌旗在摇曳盘旋,所有的人都在嘶吼着,嘶吼着一个单调的却充满着无尽情感的音节……

    欧阳东站在草坪上,高高地举起双手,慢慢地把两只摊开的手掌攥着两个有力的拳头,两行热泪盈出了他的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队友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五十五个日夜,他蒙受那让他刻骨铭心的耻辱足足有五十五个日夜,今天,他终于用一个精彩绝伦的进球洗刷了自己的耻辱……

    “四十米!他距离对手的球门至少有四十米!不可思议!这简直不可思议!太超出想象了!”主持人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他的声音都有些哽咽,“田老师,你能想象到吗,他居然会射门,他接触到皮球之后居然是射门……他……”他的嗓子就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不下去。

    “……是啊,是啊,”嘉宾只能反复地重复这个词,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电视机前的观众也沸腾起来,把手边能抓住的一切摔打不烂的东西抛洒向半空中,他们比现场的观众更加幸运,他们还能从电视台的多角度重放中再三地领略那一刹那间的辉煌!

    ……皮球从后场转移到右边路,然后再传递到杨晋泉脚下;杨晋泉把球带过中线,在摆脱对手十号的纠缠后,他轻巧地皮球横着交给几米外的欧阳东,然后迅速变向绕过一名上前堵截的对手,现在在他面前有十多米的空旷区域,只要欧阳东能顺利地把皮球再传给他,便有希望形成一次成功的进攻;他才跨出两步,就发现皮球已经飞到了他前面……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一直消失在两个对手身后,从人缝中他看见对手的守门员高高跃起,可手指似乎并没有触摸到那旋转成黑白两色的足球……那一瞬间,杨晋泉能感到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心似乎都停止跳动了,他就象一个被雷电击中的人一样目瞪口呆,傻傻地等待着什么……他不记得谁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不记得谁是第一个雀跃欢呼的人,他甚至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刻他做过什么,那一分钟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满脸流淌的热乎乎的泪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队友们也几乎都不记得进球后到底发生过什么,等他们的意识恢复时,他们正重新走向自己的位置——比赛还没有结束,比分也只是一比一……

    五分钟之后,即便是那些最沉稳的观众也不禁轻声赞叹一声,那些不够老成的球迷们甚至只能用尖叫来表达他们的感情:

    欧阳东带球在中路一线狂奔,用接连不断的变向变速接连晃过放翻三个对手,在两名对手的前后夹击下,他一扣再扣三扣,封堵住他前进路线的后卫再也无法控制住身体的重心,结结实实地栽倒在草丛里,而他侧后那个对手早就被他这几脚匪夷所思的动作糊弄得晕头转向,他的那一脚铲断直接就奔向了欧阳东的腿;欧阳东同样摔倒在草丛里,可在他倒地之前,他已经把皮球传到禁区里的队友脚下,杨晋泉的射门狠狠地砸在门柱上……

    三分钟之后国家队卷土重来,段晓峰有力的头球让对方的守门员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皮球是贴着门柱飞出底线的;

    第七十五分钟,对手的守门员第二个噩梦终于降临了,在禁区左路活动的欧阳东两条腿简直比他的双手还要灵活,就象杂耍一般在皮球上晃来绕去,眨眼间的七八次假动作让他的对手头晕眼花,根本无法判断欧阳东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力,又会从哪个方向上启动;缓缓滚动的皮球逼得他不断把身体向后移,待他终于不顾一切准备破坏这次突破时,欧阳东却已经连球带人从他身体一侧突过去;皮球立刻就从人缝中窜起来,很少有花哨动作的杨晋泉凌空用脚后跟把皮球一磕,跟上的段晓峰迎球便是一记怒射!

    足球就象炮弹一样砸进网窝!

    体育场就象沸腾的锅炉一样,爆炸了……

    通往足球盛会的大门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清晰,似乎我们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它那辉煌的沉重的铜钉……

    所有人都象疯了一样,紧握着拳头有力地挥舞着,千万人合唱的义勇军进行曲在体育场上空盘旋,连那些见惯大场面的主席台上的大人物们的嘴唇,也不禁随着这嘹亮强劲的歌声而轻轻蠕动,电视机前的观众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再也无法在沙发里坐稳当,只能兴奋地站在电视机前,或者喃喃着什么话,或者在狭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恨不得自己就置身在屏幕里这热烈的场面中,和那些素不相识的知己们一起放声高歌,一起尽情抛洒泪水……

    一位伟人曾经过这样一句辞有尽而意无限的话,“宜将余勇追穷寇”,现在,正是追穷寇的最好时机,对手在国家队连绵不断的攻势面前,不得不收缩防线,在禁区内外接连摆下两道稳固的防线——他们不是不知道二比一的比分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时间对他们来有多么的紧迫,可面对突然强大起来的对手,他们没有更有效的办法可想,只能先巩固防守,然后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神灵身上,期待着对手犯错误。

    这正中欧阳东们的下怀,接二连三的打击未必能够真正扩大战果,可却足以把不多的时间消磨过去……

    第四裁判官走到场地边,然后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电子显示牌,中方教练组用一个后卫替下一个体力有些不支的前卫,国家队的阵型从四四二转为五三二。教练组如此安排的用心可谓良苦,历史的教训告诉他们,最后时刻总是最容易饮恨的时刻,在打击对手的同时,稳固自己的后防线更为重要。

    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这又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举动,它在巩固防线的同时,不也是在告诉场上的队员们,防守已经超越了进攻,成为最后几分钟里的最佳选择吗?更加愚蠢的是,换下一个前卫,这就让杨晋泉的位置不得不向边路倾斜,这不啻于抽掉了欧阳东身后的一面坚实的盾,他的心思再不能全部放在组织进攻上,他得时刻留意着对手的进攻——担当着欧阳东身后防守重任的杨晋泉实际上就是这支队伍的后腰,他衔接着国家队的攻守转换,同样负责阻截破坏掉一切越过欧阳东的进攻……现在,腰没有了。

    对手立刻用一名前锋换下一名后卫,三四三阵型!只有进攻才能把他们拖出绝望的泥潭!

    第八十一分钟比赛再一次回到起,对手利用一次间接任意球,利用规则中的疏漏之处,快速开出皮球,两次倒脚加一次射门,便把比分重新定格在二比二!

    就象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挥,体育场中沸腾的喧嚣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木着一张脸呆呆着注视着比赛场上的情势变化,冥冥中,许多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历史难道真会惊人的相似?!我们苦难的足球之旅,难道会又一次断送在希望燃烧到颠峰的时刻?!

    寂静,可怕的寂静。所有人都站立起来,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长传,然后是边路带球突破,边后卫没有能拦截下疯狂的对手,在底线附近摆脱防守之后,他冷静得近乎盲目地把足球踢进禁区;十号转身接下皮球,灵巧地回传给一位及时插上的队友;又一次贴着草皮的短传,就象一阵风一般卷进禁区的九号抢在杜渊海之前,用脚尖从杜渊海的双手之间把皮球偷走,然后就是轻轻地一挑……

    啊——

    寂静得就象深夜里安静的山间镇一样的体育场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的嗓音让所有聆听到它的人心脏猛地收缩成一团,不少人在这声惨叫中眼前一黑,几乎没有晕过去……

    比赛已经结束了,只有那些不甘心接受失败的最忠心的球迷还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伫立着,用各种颜色区分出来的看台上残留着一地的纸片,还有几面被人折断了旗杆的旌旗,五颜六色的旗帜被无数双脚憎恨地践踏过唾弃过,早就失去了它本来的色彩;主席台上,几位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正拖着沉重的脚步,收拾着茶杯桌布和桌椅,主席台对面那副“足协,洗了睡吧”的横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挂出来,黑色的大字就象一篇篇血泪交集的控诉,在忽起忽停的许许夜风中缓缓摆动着……

    几个助理教练和替补队员拖着更为沉重的脚步,在草坪上挨个劝慰着就象被抽掉全身筋骨和精气的队员们,段晓峰,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男人坐在草稞里,双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双腿,被涔涔汗水湿透的头发深深埋在膝盖中,就象个孩子一样嘤嘤唔唔地哭泣着……

    欧阳东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从主裁判鸣响终场哨引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挪动过位置,他的手软绵绵地低垂在自己的身边,使劲地揪扯着早就被对手撕扯出来的运动衫,手臂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的大腿上还有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把他白色的球袜上端浸湿了好大一团,暗红色和白色纠缠在一起;他就象一个贫血的人一样嘴唇灰白,腮帮子上一条肌肉不停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