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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冬天的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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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时只有三菜一汤,素菜是糖醋白菜和晾绊三丝,荤菜是青海椒炒鸡丁,还有一大碗番茄鸡蛋汤,汤面上浮着炒鸡丁时锅里剩下的油花,却没有多少油腻的滋味。这么简简单单的家常菜,欧阳东却觉得比昨天晚上那满满一桌子菜更为丰盛。秦昭还为他备下了酒,酒盅就放在他面前。但是他没有喝。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能清楚听见墙壁上挂钟秒针移动发出的细微的滴答声。两人都没话,或者,他们都不愿话,只是默默地埋头拈菜吃饭喝汤,有时汤勺磕碰到汤盆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都能让两人同时静止下来。一种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氛缠绕着他们,似乎预示着某个神秘的事件会发生,这让他们既紧张又害怕还期待,他们俩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满怀期冀地等待着……他们甚至没敢抬起头来望对方一眼,生怕这种冒失的举动会破坏这一刻美好的时光。

    可等待终归不能帮他们什么忙,欧阳东再能吃,肚子也有填不下东西的那一刻。

    秦昭慢慢地伸手拿过欧阳东面前空空如也连米粒也没剩一星半的碗:“我来吧。”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又都在泪水中变得迷离起来。

    从头到尾一滴酒也没沾的欧阳东两腮酡红得就象喝下了整整一瓶酒,他几乎都没法出一句完整的话,埋着头,只是从喉咙里咕哝出一个不完整的音节。

    秦昭把桌上全部都空荡荡的碗盘碟子拾掇到一起,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她又走出来,用一块湿润的抹布把饭桌胡乱地抹了一遍,然后又走进厨房。随着那扇分隔厨房和客厅的木门咔哒地一声锁上,厨房和客厅就成了彼此分离的两个世界。

    欧阳东还是坐在饭桌前,动也没动。他知道秦昭在他身边忙碌,他也知道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帮忙做什么,但是他不敢动。直到他聆听到厨房门已经锁上,他才迈着沉重的象灌进了铅、又软得象海绵一样的长腿挪到沙发边。

    他怔怔的坐在沙发里,瞪着因为震惊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呼吸急促粗重,还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干燥无比的嘴唇。比他的呼吸更为混乱的是他的大脑。刚才,就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就象晴天霹雳一样的想法莫名其妙地跳进了他的脑海里,这个想法就是……

    不——

    他痛苦地制止住自己,不让那个疯狂的想法再冒出来!

    不能再去想它,那只是个无妄的愚蠢的想法而已,只是某种情形下莫名其妙的妄想罢了。想别的,他在心里拼命地告诫自己,想别的就能忘记这一切。九四年世界杯的最佳射手是……那种感觉真的是……九四年世界杯的决赛时,意大利……要是天天都这样,天天都能和她……那场决赛,巴西和意大利踢都太谨慎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注意到这些哩?她的眼睛就象大山里的一汪山泉那样清澈,平静、质朴、单纯、善良……

    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腿上揪了一把,剧烈的疼痛让他闭上眼。

    不能坐在这里!他忽地跳起来,抓过了自己的皮夹克,穿上一只袖子就在大门边的鞋柜里心急火撩地找皮鞋。可越急越慌,他竟然只翻找出一只,另外一只该死的皮鞋哩?他在肚子里大声咒骂着,楞是没发现自己把一只光生生的大脚伸进了皮鞋里。

    他终于在柜子的角落里找出另外一只鞋,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连袜子也没穿。他大声地咒骂了自己一句,却惊惶地听见厨房门响了一下。

    他立刻蹦回去,象个没事人一般坐在沙发里,只套上一只袖子的皮夹克可笑地挂在他肩膀上。他想朝着昭笑一笑,可最终只是咧咧嘴。他压根就没敢朝昭看上哪怕是一眼,只敢低垂着眼帘,心翼翼地注视着那双棉拖鞋从左到右踢趿过去。

    那棉拖鞋鞋面上用绒布勾勒出来的猪头,模样真是既可笑又可爱,他以前都没注意到哩。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她和这猪头一样,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呜!他使劲地闭上眼,默然叹息一声。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呀。自己难道是中邪了?

    秦昭蜷缩在单人沙发里,抱了一本什么书在仔细地看着,一会儿就变换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为舒服一些;欧阳东坐在长沙发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这几天记录下来的心得体会,还时不时合上笔记本昂起脸来皱着眉头思索,然后又低下头去拿着支笔在本子上若有所思地涂抹着。屋子里安静得能教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温暖得能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一种甜蜜幸福的滋味,就象水一样,慢慢地弥漫过他们全身……

    要是能永远都这样,那该有多好。欧阳东悄悄地望望秦昭,她似乎毫无觉察一般,只是用手指捻着耳鬓的一缕发丝,把它们缠绕到自己的手指上,再松开,再缠上……

    她那长长的睫毛扑簌了一下,欧阳东立刻就象做贼一样耷拉下眼帘,绷紧了滚烫的脸皮作出一付沉思状,紧紧攥住签字笔的手指关节都泛出了苍白色。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望向了自己,似乎在观察着什么。现在他动也不敢动,从头到脚都僵硬得象根木桩。直到那含义复杂的目光转移了目标,他才松了一口气。

    该死的!欧阳东恼怒地在心里骂着。假如目光是一种实质的物体,那么他肯定会用一根大铁钉把它牢牢地钉在笔记本上,这个讨厌的家伙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这样不听话。他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它把注意的焦放在面前的笔记上,可它却总是不自觉地跑到旁边去。既然约束不了它,他最后只好放弃这无谓的抵抗,只是……千万不要被她发现了。他在心里求神拜佛地念叨着,那样的话可是太难堪了。

    谢天谢地呀,她从来没捕捉到他那贪婪得有些不象话的目光。

    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的目光就这样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秦昭再不知道她看了整整四个时的书页上都写了些什么,而欧阳东在笔记本上横七竖八划下的线条,最后竟然清晰地汇聚成两个清晰得不得了的汉字:

    ——昭!

    那晚上欧阳东失眠了。

    他一会从床上跳到地上,赤着双脚在木地板上来回走动,让那种冰凉的感觉从足心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好让自己热血澎湃的胸膛降降温,使因为激动而无法思考的头脑冷静下来;一会又从地上蹿回被窝里,仰靠在垫得高高的靠垫上,捏着那张从笔记本里扯下来的纸,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怔怔地出神。

    纸上那个用无数线条勾勒出来的名字让他头晕目眩。

    这太离谱了。他和昭……他竟然会喜欢上昭……

    不,绝对不是喜欢那么简单。事实上,现在回想起刚才偷偷地注视她的情景,他的胸膛里都还鼓荡着巨大的幸福和甜蜜,嘴角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陶醉的笑容。

    可是——这可能吗?不是这种感情存在与否,而是她会接受吗?他立刻追问自己。

    她似乎并不反对。他犹豫地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至于理由嘛,好象她和自己在一起话时也会脸红,这应该看作是某种暗示吧?而且,假如把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并到一起,她昨天的精神恍惚和失态,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似乎都证明她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当然,这些事情也可能是别的缘由造成的,女孩子的心思本来就是最难琢磨的难题。可是自己现在就得来揭开这些难题寻找答案啊,万一理解错了的话……

    也许应该直截了当地去问问她。欧阳东掐着烟卷想到。不知道谁留下的大半盒烟都教他吸得只剩两三根了,卧室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他自己却恍若未觉。可要是她没这意思,他可真是没脸再去殷家了;当然也可以委婉地把这话告诉殷老师,然后让殷老师去帮自己问问她的意思,可他怎么能拉下这脸去这事哩,哎,要是她不是殷老师的女儿就好了,那样的话,热心他婚姻大事的殷老师一准把这事给办成……

    他还从来没象这样发愁过。

    他又摸出一支带着黄褐色霉斑的烟卷,象一个老练的烟鬼一样,倒转手里的烟蒂,熟捻地把两支烟凑到一起燃,大团大团苍白的烟雾立刻从他鼻子和嘴里喷出来。他瞪着毫无睡意的俩眼,愁眉苦脸地思索着。

    他忽然埋怨起朋友了。要是当初丁晓军能教他两手追女孩子的绝招,他至于象现在这样一筹莫展吗?但是他也知道这事怨不得人家丁晓军,丁晓军前前后后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都是他自己推三阻四才没把握住锻炼的机会。哎,要不是这事没法开口和人,他都想半夜里给丁晓军打个长途电话求教了。

    吸烟吸得一嘴苦滋味的欧阳东躺下又爬起来,爬起来再躺下,在的卧室里转了无数圈,到底也没能折腾出一个看上去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干脆,直接去问问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可等他站在秦昭的卧室门口,手一抬起来就再也没胆量敲下去,屋子里蓦然的一声响动把他惊得三步两步就逃回自己的房间里。

    哎。哎——

    第二天上午欧阳东一直在假装睡觉,教他奇怪的是,秦昭也一直没来唤他起床吃饭,直到中午时他实在没法再躲下去,才万般无奈地走出来。

    秦昭已经在准备中午的饭菜了,厨房里呲呲啦啦的炒菜声、叮叮当当的锅勺碰撞声响个不停,他在一旁看了好半天,终于故作轻松随意地了一句:“下午有空吗?顺烟俱乐部搞了个什么联欢会,就在他们基地旁的那个锦绣山度假村……”

    秦昭摇摇头,脸也没回就道:“你自己去吧,我吃罢饭就回学校去。”着便端起锅把炒好的菜哗哗啦啦地拨拉进旁边的盘子里,炒菜的铲子在锅底发出异常刺耳的摩擦声。

    失望立刻浮现在欧阳东的脸上。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事没门,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罢了,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他和她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吃饭时还是那么安静,但是那种和谐气氛却荡然无存,两个人都象抢时间一样胡乱吃了东西便自己已经吃好了,然后又各自收拾起各自的东西,默默地相跟着来到区大门口。欧阳东叫了一辆出租车,最后一次试探地问道:“我送你吧,反正也绕不了多少路。”

    “我赶二零三路公交车,那车要经过我们学校的南大门,很方便的。”

    欧阳东抿抿嘴唇头,不再坚持自己的主意:“行,那我就走了。”

    他对司机了目的地。车刚刚发动,秦昭却马上冲他招手。

    他简直是又惊又喜,急忙让司机踩下刹车,一手拉开车门就准备问她是不是改主意了。

    “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李茗夏吧?”昭声地道,“她想请你吃顿饭。”

    就是这?!欧阳东表情复杂地看着秦昭。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了?比如,和我一起去参加那个什么联欢会?要是你不想去,只要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好……

    “你告诉她,我最近忙,抽不出空来。”他语气生硬地道。顿了顿,他似乎也察觉到这样话不大妥当,又换了个口气道,“这样吧,你就和她,等我这边的事情有眉目,我再来和她约时间吧……”

    出租车随着滚滚奔涌的车流平稳地前进着,欧阳东已经摸出了手机,拨通了叶强的电话。

    “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你别给他们任何实质的东西,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总觉得回省城不是很合适……好,等会到了我们慢慢谈。”

    他合上了电话。是啊,他承认,刚才这个电话里有很强烈的赌气成分,但是他依然觉得远离省城去遥远的异乡,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