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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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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个逃亡者。

    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了逃亡。祖母王太阳曾经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天天气特别寒冷,她穿着单薄的旧夹袄去找接生婆时还在路上摔了一跤,膝头皮都摔破了。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子,她高兴呀。可当把我接生出来时,我是那么的小,像只小老鼠一样,而且奄奄一息。祖母解开了衣襟,把我——那一小团冰冷的肉——放在了她干瘪Ru房的胸前,然后用衣服捂起来。祖母用她的体温把我捂活过来,我的第一声啼哭是从祖母的胸怀里发出的。

    那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次成功逃亡,是祖母没有让我一出生就夭折。

    出生在闽西最穷困的乡村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父母亲的错。饥饿的童年有些回忆辛酸而又好笑。父亲在我长大后,还经常对我说起一件事情,当然是在温饱问题解决后,在逢年过节的餐桌上说起那件事情,有点忆苦思甜的味道,也是增加一点笑料,可父亲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讲笑话的人。父亲说,我三岁那年的某天,家里人都出工去了,我在家里爬来爬去,祖母在忙着家务,没有顾得上我,我爬上了饭桌,我看到了一团像田螺一样的东西立在饭桌上。我以为那是个田螺,饥饿的我一把抓住了它,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塞……祖母发现后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吞下了那团软乎乎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家里的老母鸡飞到饭桌上屙下的一团鸡屎。她连忙说着:“造孽哟——”然后擦掉我脸上手上残留下的鸡屎,还带我去漱口……

    我从来没有恨过生我养我的那个穷困乡村,可它总是让我心痛,让我产生逃离的念头。

    堂哥金水的死是那么地令人沉痛和忧伤。

    那年端午节,堂哥金水死于大水。那个端午节想起来是那么昏暗。我们都跑到河堤上看汀江里浑黄咆哮的大水。每年端午节前后是雨季,汀江河里的水会因为上游的山洪暴发而大涨,洪水威胁着我们的村庄。洪水注定了那个端午节是无法好过的,大人们呼号着在加固河堤,而我们这些胆大的孩子就站在河堤上看着大水。堂哥金水站在我旁边,我听到他喃喃地说着:“粽子,粽子——”那个端午节,我们村没有一家人包了粽子,一是因为那年是个饥荒年,哪里有米包粽子呀;二是因为洪水的威胁,大家都不过这个节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粽子,说得我直流口水,饥肠辘辘。金水突然伸出手,往大水横流的河面上指去,他激动地说:“看呀,那是粽子——”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哪里有什么粽子呀,那分明是漂浮着的一块门板。河面上从上游冲下来很多杂物,上游一定有村庄被洪水冲垮了。和我们一起的几个孩子也没有看到什么粽子。可金水坚定地说他看到了粽子。那一定是堂哥金水脑海中的幻象,我们没有想到,金水会突然跳入滚滚的洪水之中。我们惊呆了!金水一直以水性好著称,他跳入洪水中后,我还认为他能够游回来。他一直朝那块漂浮的门板游过去,当他快要游到门板边时,一个巨浪朝他打了过去……我们再也没有看到金水浮出水面,甚至连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

    堂哥金水消失在洪水之中,消失在贫困的岁月里,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他是我发誓要离开家乡的最坚强的动力。

    我永远背负着亲人的亡魂在这个世界逃亡,金水,爷爷……

    父亲一直鼓励我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每次他带着我在田野里劳作时,就会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呀,否则就会像我一样在这里苦一辈子!”他要我向叔公李佳英和李佳能他们学习,考上大学才有前途,叔公李佳英和李佳能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那时他们分别在总参某部和上海工作,据说他们都讨了白皙皙的上海女人做老婆,过着幸福的日子。

    那两个叔公是我的榜样,可是我并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好好读书。

    上了初中后,我的成绩就急转而下,原因是我迷恋上了写作。我在笔记本上写着我自认为是诗歌的东西,其实那些都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后来又迷上了小说,我偷偷地写信给远在南平的表姐秋兰,让她给我寄来大量的文学杂志,那些文学杂志像毒品一样让我上瘾,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最后,我也开始学习写小说了……

    写作的确是一种毒。

    我承认我中毒太深,无可救药。

    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离父亲的期望越来越远,我不敢面对父亲的目光,不敢想他供我读书的钱是怎么辛苦赚来的。很多时候,我不敢回家,像一条野狗一样在乡村田野里游荡。

    我的脾气也越来越烦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和人打架。我知道我在堕落,父亲和老师的教育已经在我身上失效,我在一条无望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没有能够考上大学。父亲在深夜里沉重的叹息让我惭愧,尽管他总是安慰我,说考不上大学不要紧,打铜也是赚口饭吃,打铁同样也是赚口饭吃。我却知道,那不一样,不一样!在我许多同学兴高采烈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悄悄地和堂叔李文养去做泥水匠的学徒了。李文养当时是我们那里很有名的包工头和泥水匠,和我同去的还有堂哥李土土。那时,李文养在大山深处的一个村里承包了一栋楼房的建设工程。

    那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会突然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来。我会在休息时从建了一半的二楼上一次一次地往下跳,李文养见状对我吼道:“你找死呀,你要是摔死了,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我流着泪对他说:“我死了又怎么样!我这样没用的人死了又怎么样!”

    李文养无语了,他理解我内心的痛苦。

    在那里干了几个月后,我离开了那个山村,离开了李文养,回到家报名参军了。我离开那里,是因为一个叫兰珍的山村姑娘的一句话。兰珍是村里小吃店店主的女儿,她和父亲一起打理着那个小吃店。我经常在小吃店里喝闷酒。那个晚上,我喝得有点多了,就在那里胡说八道。兰珍走到我面前,冷冷地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喝酒有什么用?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不应该一辈子当泥水匠的。我要是你,就回去补习,继续考大学,实在不行,就去当兵!”兰珍的话使我下了逃离故乡的决心。

    那又是我的一次成功的逃亡。

    当我坐上汽车离开故乡,我看到了祖母在汽车后面哭喊着追赶我,我的父母亲和弟弟们在追着她,泪水迷蒙了我的脸……我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还有脸回来吗?

    ……

    我对部队有很深的感情,它让我成长,成长却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的整个青春时光都在部队里度过,我在部队收获了宝贵的人生历练,有伤口,也有军功章。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我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铁打的汉子。就是后来成功逃离了部队,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二十多年的坎坎坷坷。

    ……

    004年,我离开了部队,脱掉了穿了二十多年的军装。我开始了在上海的生活,我没有让地方政府安排工作,选择做一个自由职业者。

    几年来,我混得灰头土脸。

    刚开始和程永新大哥以及汕头的蔡极鸿先生合作开了一家潮州菜馆,我无法忍受商业操作中的一些潜规则以及自私贪婪的商人本质,最后我退出了合作。后来我到唐神传播旗下图书公司当总编辑,干了几个月后,也灰溜溜地离开了,因为我只知道干活,不知道耍手段,但是我问心无愧。我走时,我手下的几个员工都哭了。他们帮我提着我的东西,把我送出办公楼时,我看了看高远的天空,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再后来,我和北京的兴安先生和书商贺鹏飞合作开了一家图书公司,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一年多时间,我付出了很多,收获的却是冰冷的叹息……为什么我总是混得灰头土脸?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是个直性子的人,我不知道如何适应这个商业社会。

    其实我是一个人在和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对抗,这个社会不需要你的铁血丹心,不需要你的侠义柔肠……在我的内心恢复平静后,我决定再不从事商业活动,我不是那个料。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北京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写了一篇题为《仇恨是不可救药的绝症》的文章,我记得文章里有这样的话:“一切都渐渐平淡,生活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粗暴而改变过,只是让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远离人群,越来越怀疑自己。很多时候其实自己就是一个堂吉诃德,总是在和风车作战,自己把自己当个英雄,结果在别人眼睛里是个傻瓜。总是作出无谓的牺牲,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一切都源于一个简单的词:‘仇恨!’很小的时候,现实告诉我,你要学会仇恨,那样你会变得残暴。残暴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威慑别人,但是经常弄得自己伤痕累累。仇恨是不可救药的绝症!我决定放弃心中的仇恨,做一个平和的人,与世无争的人,微笑的人,坦荡的人。仇恨使人变得自私,变得面目狰狞,变得眦睚必报,变提心吊胆!”

    我也记得好友曹元勇看完我这篇文章后写下的一段话:“在我心目中,西闽一直是个英雄。因为,这位兄弟敢作敢为、敢恨敢爱。我曾经说过,他的性情中既有疾恶如仇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可以说,他是有大爱和大恨的人。现在人们喜欢唱‘OnenightinBejing,我留下许多情’,而西闽在那个北京之夜,可能获得的是一种对世俗庸人卑鄙灵魂的顿悟。现在,他突然宣布不再仇恨,而要拥有平和宁静的心态。我知道,他一定是经历种种‘恶’的磨炼。他是一个有着淳朴儿童心态的兄弟,于是庸人免不了利用他疾恶如仇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儿童长大了,就会发现成人的丑陋。西闽这个少年英雄终于看清了这点。他在这种顿悟中,一定经历了刺心的痛苦。就像尼采所说的英雄,发现世界上都是别有用心的绵羊,必须经历心的刺痛,才能超越一样。这是一个长着邪恶脑袋的绵羊吃老虎的时代啊。”

    我不是什么英雄,英雄只是我的一种情结。梦想成为古代的英雄,骑着高头大马,一杆长枪挑遍天下敌手。那是我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古代那样的英雄永远不会再有,个人英雄主义在当代越来越没有意义。现在的英雄有了新的标准,我达不到的标准,比如在很多人眼里,有钱有势的人才是英雄,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永远的逃亡者,长不大的逃亡者,卑微的逃亡者。

    可我最终却不知道会逃向何方。

    也许鑫海山庄地震后的废墟是我最后的归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