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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今儿原是除夕之夜, 若按京中规矩, 晚间竟不必宵禁,反而鼓励百姓出门闲逛,驱傩游街, 为新岁祈福。不过这里是西北,且正值两邦外交严峻之时, 未免横生枝节,宵禁自然是不能废除。城中百姓不能游街驱傩, 一时间没了好些热闹。不过鉴于此时情景, 也不好抱怨,唯有在各家庭院里将火堆烧的旺旺的,一家几十口人围坐在火堆旁, 或吃饭饮酒, 或吹拉弹唱载歌载舞,远远的传出一阵嬉笑声响, 夹杂着爆竹声声, 也算热闹和睦。

    与城中的热闹喧阗相比,西北大营自然沉默好多。盖因军中规矩严谨,自然不能像寻常百姓人家一般撒了欢儿的庆祝,何况还有一等将士得戍边守职,下剩的那些纵然能松散一些, 但也得时时刻刻警惕着。如此一来,大年节下自然觉得冷冷清清的。君少优心如明镜,除了在酒菜上多优待他们一些, 倒也做不了别的。

    一时宴席齐备,君少优吩咐杂役拨出一部分酒菜,用大食盒装上送往帅帐。下剩的则分发给等候许久的诸多将士,每人肉菜管够,只一碗水酒聊表年节之意,再剩下的方是留给灾民们的。

    一应准备妥当,君少优见众人有条不紊的分食肉菜,这才反身回了帅帐。

    刚刚临近帐子口儿,就听见一阵呼喝吵闹,几个糙爷们扯着嗓子叫嚷着,还能听到徐怀义荒腔走板的歌声。君少优莞尔一笑,掀开帘子走入帐中。

    帐内一时寂静,待看到君少优的身影,所有将领纷纷起身,开口谢道:“君公子辛苦了。”

    君少优眼眸微转,瞧见众人面前案几上光溜溜的只摆了一只海碗并一翁酒水,案几边上落了两只大食盒,纹丝未动。不免问道:“怎么连菜都不摆上来,难不成是信不着我的手艺?”

    林惠应道:“哪能呢。这香味勾的我们肚子里馋虫都跑出来了。只是大家伙儿觉得少优忙了这一天,谁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唯等你来了,咱们一起吃喝才是。”

    众多将领闻言,纷纷出言附议。

    君少优心中一时有些感动,却也没多说。只是快走两步到了自己案前坐下。林惠微微一笑,举碗说道:“来,大家伙儿一起敬少优一碗,感谢少优为了咱们这般忙活。”

    众多将领轰然应喝,君少优连忙举碗一饮而尽。因酒喝的急促有些呛了,微微轻咳两声,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庄麟连忙吩咐杂役摆上肉菜,给君少优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让他吃了好压下一阵咳嗽,诸多将领也纷纷动筷夹菜,酒宴方算正式开始。

    因肉菜干粮都是放在包裹严密的食盒里,所以这么一会儿下来,竟没有凉。只是被严严实实的捂了这么长时间,到底味道不如刚做出来的。饶是如此,诸多将领们哪里吃过这等调料丰富的酒菜,不知不觉筷箸大动,各个儿都是狼吞虎咽的,连酒水都顾不得喝了。

    就连大家出身的林惠也忍不住叹道:“这些酒菜,别说是在军中,就是当年宫中赐宴,也没有这么香甜的。”

    一句话未尽,陡觉失言,立刻住口不语。

    君少优见状,立即接口笑道:“不过是一些寻常炖菜,哪里及得上宫中御宴的精雕细琢。想必是诸位将军们行伍多年,被苛待的狠了,才如此觉得。这大抵便是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了罢。”

    一句话说的众人又是大笑。林惠也顾不上之前的失言,用手点着君少优的方向,哭笑不得的说道:“怪不得人都说文人的唇舌犀利,口齿刁钻,瞧少优这两句话说的,简直把咱们弟兄的苦闷都说尽了。”

    下首徐怀义接口道:“可不是么。咱们整日镇守边关,成日里见的除了满地冰霜便都是些糙汉子,哪里还能记得住哪里媳妇什么模样的。”

    一句话虽是玩笑,但说将出来,大家都有些愣神。诗人有云“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大年节下的,眼看着别人都是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自己却要守着风霜保家卫国,纵使心甘情愿,但也难免寂寥。

    徐怀义见自己一句话引得众人都消沉不已,心中颇为悔恨,连忙举碗说道:“我老徐说错话,自罚一杯酒。”

    君少优见状,连忙打趣道:“我看徐将军还是悠着点才是,这酒水可没多少,徐将军切莫以失言为借口,行套酒之事。”

    气的徐怀义吹胡子瞪眼的,众人忍不住又是一阵莞尔。

    之后君少优又说了几个笑话营造气氛,慢慢的众人缓过神来来,又开始喝酒耍拳,呼喝不已。

    庄麟看着君少优神采奕奕的模样,轻勾唇角,但笑不语。

    一顿酒宴吃到二更梆子敲响了才算完,众多将领许久都没吃过这样香甜的饭食,到了最后,几乎所有杯盘都没剩下什么。而外面的将士更是俭省,就连一点儿菜汤都用馍馍沾着吃尽了。负责收拾碗筷的杂役交口说笑到,他们进军中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杯盏。君少优见状,不觉微微叹息。

    总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用性命拼富贵拼出路,保家卫国,戍守边塞。但其实期望获得的却并不多。三餐可继,军饷可按时发放就已足够。倘或偶尔能吃上一顿酒肉,便是过年了。

    因今儿是除夕,老规矩是要守岁的。吃罢晚膳,君少优吩咐军中杂役在大营正中点了一个大火堆,然后在旁围上一层帷幔遮挡寒风。诸多将士除当值者外,纷纷被君少优叫到火堆前,与灾民们团团围坐,烤着火喝着水,默默思念远方的亲人。

    按照君少优后世的规矩,除夕夜晚守岁时是要吃饺子的。不过在大褚,那并不叫饺子而叫“汤中牢丸”。而且也不是除夕夜吃的,要等到元日团年饭的时候才吃。

    不过君少优喜欢按照自己的规矩来。况且将士们也不能就这么傻傻的坐一个晚上。于是君少优一面张罗着灾民中的女人剁菜和馅儿包饺子,一面又起哄让将士们站出来表演才艺。作为君少优名义上的夫君,庄麟是第一个响应号召的。他拿出古琴弹了一曲《凤求凰》,琴音铮铮,响彻云霄,在座之人有听明白的,也有啥也不懂听得稀里糊涂的。明白的就跟糊涂的人解释,这是庄将军讨君公子欢心咧。于是明白不明白的一起叫嚷起哄。

    君少优面色不改,等庄麟一曲弹完后也弹了一首《十面埋伏》,杀机凛凛,音律森然,听得众人一阵叫好。唯有庄麟自己摸了摸鼻子,讪然无趣。

    继君少优夫夫双双献艺之后,大将军林惠也有些心痒难耐。他不会弹琴,但是他会吹埙。埙声呜咽悠扬,在寂静的夜里随着月光传了很远很远,就连边城上守职的将士们也都听见了。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天上那一轮静静倾照的银盘,不知晓银盘会否将埙声传递到家人的耳边。

    明月如高悬,千里寄相思。

    林惠过后,便是徐怀义敲着瓦片唱了一只民间小调。他是用方言唱的君少优没太听懂其中的意思,不过那乐曲中的欢快他是听明白了。这欢快的曲子稍稍驱散了林惠将军吹埙时带来的悲愁乡思,也驱散了将领与将士们的隔阂。

    因为这里很多底层将士都是泥腿子出身,或者过不下去了主动参军或者是被入了当地军府名籍拣点入伍,反正是没有多余的银钱买通当地官员不来服役的。

    而这些底层百姓生性便惧怕比他们身份尊贵也更有能力的上等人。所以在最初坐到火堆旁边的时候,这些个将士们身板都挺的直直的,浑身僵硬连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想这些需要让他们仰望的高层将领居然弹曲子唱歌给他们听。在他们看来,这是极为不可思议的。

    原来高层将领们也是人,也会说会笑,会想家会悲伤,跟他们的感情都是一样的。

    君少优起身将坐在人群中的一位小将士带到前面,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对这些底层将士稍有认识。至少他知道这位小将士名孙二,是徐怀义手下的将士,翻跟头翻的很厉害。君少优柔声劝说孙二给大家翻几个跟头,孙二扭扭捏捏的十分不敢。惹得徐怀义气愤叫骂。灾民中的几个小子见状,自告奋勇跑了出来愿意跟孙二一起翻跟头。他们几个是在修筑城墙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关系都不错。

    于是君少优微微后退回人群,将场地交给孙二和几名小子。众人站在当地开始翻跟头,刚开始孙二还有些动作拘谨,不过翻了十来个后便轻松起来,在原地一个站定,然后纵身向后开始后空翻,接连翻了一百多个,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孙二之后,又有几个将士与将领交错出来,有使枪耍棍的,也有吹拉弹唱的,热热闹闹到子夜,君少优吩咐众人煮饺子分食。这回大家便熟悉了,气氛也更热络一些。便有将士们团团围着将领说话,有表崇敬的,有表爱戴的,当然也有喝高了表达不满之意的。但大多数都是感激居多。君少优身旁也团团围了一些人,絮絮叨叨说着一些曾经从未与上峰说起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说出口的话语。

    他们说他们的愿望,有人希望一战功成得想功名利禄,有人希望赶快退伍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人害怕自己会死,有人叫嚷着说要打到草原深处祁连山下,要让北匈奴人再也不敢进犯我朝。

    不过大多数人则在悄悄抱怨着什么时候给发粮饷。

    君少优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将士们的醉言醉语,一言不发。他向来自负机辩捷才,面对诸多将士们纯朴的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对答。

    当差吃饷,干活儿拿钱,如此谦卑而实在的愿望,在后世看来简直是理所应当。只可惜在这样一个国家初定,战火纷飞的封建朝代,底层将士们的基本权益总是得不到保障。大褚建朝十几年,永乾帝已算是明主,林惠等诸多将领也算爱兵如子,但依旧会有挪用军饷以作他用的事情发生。

    据他所知,自西北雪灾之后,朝廷为安抚各地流民几乎掏空了内库,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也已经有两个月未曾发放粮饷。而听将士们提及,说林将军麾下的将士还算好境况,至少保证有冬衣穿,有粮吃。总好过那些因上峰贪墨而被活活冻死饿死的将士。

    君少优静默端坐,冷眼旁观。看这些将士们脸上毫无例外的庆幸与感激神色。当兵吃饷,有衣有食原本稀松平常,可是在这些人的眼中,这最基本的保障竟然成了上峰仁慈宽宥的象征。

    君少优盘膝而坐,轻声叹息。

    夜色寒凉,天上皓月如盘,地上积雪银白,北风朔朔,大营正中架着的火堆已经式微,露出被烧的焦黑的残余,黑烟袅袅。空气中有被烧焦的味道,虽然浅淡,但直入鼻端,继而沁入肺腑,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