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 24

24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二天早晨张升来把张太太和琴接回家去。梅也说要回家,却被周氏留住了。就在这天下午,钱太太突然坐了轿子来拜访周氏。太太们本来是善忘的,况且她们还是远房的堂姊妹。在分别了几年之后她们完全忘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钱太太的来访得到了周氏的热诚的欢迎。她们亲切地谈着别后的一切。她们又坐下来打牌,梅和瑞珏也参加了。后来觉新从商业场回来,瑞珏便起来让他打。他恰恰坐在梅的对面,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瞥忧郁的眼光。觉新的心完全不在牌上,他时常发错牌,瑞珏看出来,便站在后面给他指点。他也时常回过头去看她。两个人的态度很自然,但又很亲密。梅在对面看见这个情形,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她想,要是当初母亲知道她的心事,现在她也不会落在这种凄凉、孤寂的境地里面。看见他们那种亲密的样子,她又想到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以及以后的寂寞凄凉的岁月,她再也不能够忍耐了。牌在她的眼前晃动起来,她的心痛得厉害。她便站起来请瑞珏替她打牌,说自己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瑞珏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便坐下去。她慢步走出房门的时候,瑞珏还两次抬头看她的背影。

    梅回到淑华的房里(这几天她就在淑华的房里睡),房里正好没有人,她便躺在床上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细地想了一番。她愈想愈伤心,终于忍不住摸出手帕蒙住眼睛低声哭起来。她哭了许久,似乎心上轻松了许多。但是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四肢没有力气。后来她渐渐地睡着了。

    “梅表妹,”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唤她。她睁开眼睛,看见瑞珏立在床前。

    “大表嫂,你不去打牌?”她带着疲倦的微笑问道,打算坐起来,瑞珏连忙按住她的身子不要她动。瑞珏坐在床沿上,用怜爱的眼光看她的脸,一面说:“五婶来了,我让给她去打。”她忽然换了惊诧的语调说:“你哭过!什么事情?”

    “我并没有哭,”梅装出笑容回答。

    “你不要瞒我,你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告诉我什么事情?”她把梅的一只手紧紧地捏住。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在梦中哭过,”梅勉强笑一下,淡淡地说,她那只被瑞珏捏住的手却微微地颤抖起来。

    “梅表妹,你一定有心事,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你难道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好?我是真心想给你帮忙?……”瑞珏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梅不答话,只是把她的忧郁的眼光望着瑞珏的温和的面容。她的额上的皱纹加深了,眉头也皱起来,她慢慢地摇着头。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迸出了一句:“大表嫂,你不能给我帮忙,”于是掉开头又伏在枕上低声抽泣起来。

    瑞珏的心也有点酸痛,她抚着梅的微微起伏着的肩头,悲声说:“梅表妹,我明白你的心事。”她觉得自己也要哭了。“我知道你们两个当初感情很好。……他当初真不该娶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爱梅花。……梅表妹,你当初为什么不嫁给他?……我们两个人,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错了,都陷在这种不能自拔的境地里面。……我真想我走开,让你们幸福地过日子。我……”

    梅早就不哭了,她已经忍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来,因为她听见瑞珏的哭声。她一手抚着胸膛注意地听瑞珏讲话,她又马上掉开了头,不敢看瑞珏的满是泪痕的脸。然而她听见瑞珏的最后几句话,便坐起来,用手蒙住瑞珏的嘴。瑞珏便不往下说了,只是把头俯在梅的肩上,细声啜泣。

    “大表嫂,你误会了,”梅说着又马上更正道:“其实我何必瞒你。……是我们的母亲把我们分开的。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罢,我跟他的缘分竟是这样浅。……你走开,又有什么用?我同他今生是不能在一起的了。……你还年轻,而我在心情上已经衰老了。……你不看见我额上的皱纹?它会告诉你我经历了多少人世的酸辛。……我已经走上了飘落的路。你还是在开花结果的时节。……大表嫂,我真羡慕你。……我在人世多活一天,只是多挨一天的光阴。我活着只是拖累别人。”她苦笑了。“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死了。我不该再到你们公馆里来,打扰你们。……”她的声音改变了,她说话时浑身都在发抖,这抖动是很细微的,不过瑞珏却能够觉察到。“你想我这颗心怎么好安放呢?……”她停了片刻仍旧带着凄凉的微笑说:“如果真有所谓‘薄命女儿’的话,我便是一个。在我家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母亲只顾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谁知道?……有时我心里实在难受,便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铺盖蒙住头哭,害怕人听见哭声。……大表嫂,你不要笑我爱哭。只有这几年我才爱哭的。自从我母亲跟他继母闹翻以后,我就常常哭。后来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我也哭过好几次。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我现在想,倘若他母亲不死,也许不会有这种事情,因为他母亲很喜欢我,而且她们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亲些,感情也好些。……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个倾诉?没有一个愿意听我诉苦的人。我的眼泪只有往肚里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两声嗽。“后来我出嫁了。我自己并不愿意。然而我也不能够作主。在赵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极了,我至今还不明白当时是怎样过去的。那时候我真是有眼泪不敢哭。我若是在赵家多住一两年,恐怕现在也见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别的事情人家不许我做,只有哭是我自己的事。……然而近来,我的眼泪却少得多了。也许我的眼睛快要枯了。杜诗说:‘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么能安放呢?……近来虽然泪少了,可是心却常常酸痛,好像眼泪都流在心里似的。大表嫂,你不要为我悲伤,我是值不得你怜惜的。……我本来决定不再见他一面。然而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牵引到他的身边,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把我从他的身边推开。我明知道我今生没有希望了,然而这几天我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你不要责备我。……现在我决定走了。请你把这一切当作一个噩梦。不要把我当做没有心肝的人。……”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流泪,只是带着凄凉的微笑。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却流着血的泪。

    这番话里荡漾着一个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诉说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们一字一字、沉重地压着瑞珏的温柔敏感的女性的心。瑞珏注意地听进了这些话。她连一个字一个音也不肯遗漏。她也不哭了。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梅的一张带着凄凉的微笑的脸。她自己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上面的薄粉被眼泪弄花了一点,但是并不妨害它的美丽。她等到梅住了口,便默默地对着梅把头摇了几摇,活像一个女孩子的顽皮,她的脸颊上渐渐现出了笑窝,她微笑了。这是凄凉的微笑,感动的微笑。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悲哀。她把两只手压在梅的肩上,用亲切的、清脆的声音说:“梅表妹,我不知道你这样苦。我不该引你讲起这些话。我太自私了。你的处境比我的苦得太多。你以后一定要常常到这儿来。梅表妹,我真是喜欢你。我恨不得把心也交给你。这是实在的话。我只有一个姐姐,可怜她已经死了。你比我大一岁,你如果不嫌弃,就认我做你的妹妹罢。你说没有人安慰你,让我来安慰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心里也高兴。你以后要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答应我你要常常来,这才是你不讨厌我,而且原谅了我。……”

    梅的眼光变得非常温和了,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瑞珏。她把瑞珏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紧紧地握着它们,她的身子紧偎着瑞珏的身子。过了片刻她才吐出下面的一句话:“大表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你才好。”过后她便埋下头只顾摩抚瑞珏的一双丰满的手。

    梅接连地咳了几声嗽。瑞珏看见梅微微地喘气,关心地望着她,还带着焦虑的表情问道:“你常常咳嗽吗?”

    “有时咳,有时又不咳,不过晚上咳的时候多。近来好了一点,只是胸口常常痛。”

    “你在吃药吗?我看这种病应该早些医治,要医断根才好,”瑞珏十分关心地说。

    “从前吃过一些药,病好了一点,但是也不大见效。现在每天吞点丸药。我母亲说这不是什么大病,不要紧,吃一点补药,一面在家里好好将息就可以了,”梅解释道,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动人怜爱。

    瑞珏激动得厉害,一种强烈的爱怜的感情抓住了她,她贪婪地望着梅的脸,同时紧紧地捏住梅的手。两个人心里的感觉,自己都不能够明白地形容出来。她们埋着头低声谈了一阵话。

    最后瑞珏站起来说:“我们应该出去了。”便走到桌子前面,打开镜匣,对镜理了发鬓,傅了一点粉,又把梅拉到桌子面前,把她的头发梳理了一下,也给她淡淡傅了一点*。然后两个人手牵手地走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