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寻找巴金的黛莉 > 第二十章 共同寻找黛莉

第二十章 共同寻找黛莉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怎么办?自抗战胜利后,赵廷雅、赵廷英以及所有赵氏宗族成员,他们逆势而为,饱受唾骂,深感无可辩解。阎锡山不待见他们,国民党惩处汉奸,而共产党这厢,正在倚重各路军事力量,大举夺取全国政权。无论怎么说,好事儿都轮不到这家人头上。

    一句话,赵家处境艰辛,阎锡山、国民党、共产党,都不会帮衬这一家族。

    黛莉太难了。眼看着上海不能生活,北京难以为继,全家竟无立锥之地。于是,赵家上百口亲友,向着东南西北11个省市,四面八方奔散而去。

    黛莉带着小赵健,凄凄惶惶。

    思来想去,总要依靠两只手,劳动工作度光阴。上海伤心地,北京谋生难,太原不能待,西安怎么样?黛莉决定重新投奔大慈大悲的西安堂姐赵菊生。自那年暂住西安,生育小女,黛莉与堂姐情义深厚。

    1950年春,黛莉拉扯着小赵健,投奔西安而去。

    一见堂姐菊生,二人悲从中来,相拥而泣。唔,茕哀苦独,形影孤凄,幼儿寡母,最是可怜。赵菊生一边安抚堂妹,一边拜托各位山西老乡,要为黛莉母女奔走一个饭碗。

    说来颇为奇特。堂姐赵菊生久居西安,人事较熟,居然找到了一位重量级老乡一中共早期大树特树的工业劳模赵占魁。说来话长,这位老英模系山西定襄人,抗战中在延安兵工厂搞铸造,一个心眼踏实苦干,为人憨厚朴实。当初,蒋介石号令围攻陕甘宁边区,中共猛将贺龙身为边区联防总司令,特命所属温家沟兵工厂,紧急制造十万颗手榴弹,装备部队御敌。未料兵工厂工会干部狄德建等人,突然提出工人待遇问题,并反对十小时工作制,说不好就要罢工。狄等要求延安军政当局给予工人以相应补偿,构成中共局部执政时期首次工人怠工事件。这还得了!贺龙差一点儿就要枪毙狄德建了。延安军政一面严惩狄等毫不留情,一面在工人中树立典型模范,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依靠榜样力量解决复工难题。延安《解放日报》热烈地报道了山西籍好工人赵占魁踏实肯干的事迹。毛泽东当即将这一典型放置到一个战略性高度予以推广。农村学习吴满有,工厂学习赵占魁,太行学习李顺达,军队学习张思德,干部学习白求恩。后来,又加上青年学习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少年学习刘文学,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最著名者当然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总之,要以典型带一般,把人民话语集中起来,把人民思想统一起来,把人民行动组织起来。党在各个历史时期都要树立一个或几个乃至多个光辉榜样,推广为普通群众跟党走的新坐标和参照系。要说总体效果,当然很好,那不是一般好,而是非常好,特别好。

    这一次大敌当前,毛泽东关于学习赵占魁的指示,相当坚决,不留余地。当时,毛泽东看了《解放日报》报道后,亲自给中央职委书记邓发打电话说:“奖励赵占魁这件事做得很好,这不是奖励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全边区和其他根据地提高生产、改进工作的新生事物。平时我听你们说,要找斯达汉诺夫,赵占魁同志就是中国式的斯达汉诺夫。你们要把他的优点总结起来,树立标兵,推广到各工厂和生产单位去。”从此,一场“学习赵占魁运动”,在陕甘宁边区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1949年后,赵占魁毫无疑问地成为全国首批劳动模范,并以西北工人代表身份,参加了首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历任第一届.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1950年,赵占魁荣任西北总工会和陕西省总工会副主席,实职是西北军政委员会劳动部副部长。直到六十年以后的今天,中华全国总工会评选六十位“新中国最具影响的劳动模范”,借此助推大型国庆纪念活动,赵占魁依然荣列其中。

    赵占魁生于1896年,逝世于197年8月6日。那么,这面老资格的“工人旗帜”,与黛莉母女之命运有甚关系?

    赵占魁的事迹,当年在西北党政军以及社会各界家喻户晓。但是,人们只知道他不辞劳苦为党工作的一面,却较少知道,他原本出徒于山西民族资本家早期企业,先在山西兵工厂所属铜圆厂学习翻砂铸造,技术日趋成熟,又在同蒲铁路介休工段做工三年,其文化背景正是民间传统的忠厚信义,所接受的训练又属干尊师如父理念,常与一些山西资本家打交道。说起来,那时候,厂主与工人之间的关系很好,是相当愉快和谐的。

    198年,日军侵占山西同蒲铁路,赵占魁逃亡下岗,一直走到延安来。如今,赵占魁既在西北军政委员会劳动局担任实际职务,那么,山西老乡赵菊生,并不费太大工夫,便辗转相托,很快与赵占魁及其家人建立了同乡互动联系。于是,西北劳动局副局长赵占魁,热情地介绍小老乡赵黛莉,到西北劳动局机关上班,做了一名会计,而且待遇不低。其间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处。

    让我们整理一下思路:赵占魁来到延安时,已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人,他实在算不上一名激进的革命斗士,只是遵循厂规,忠厚待人,靠一身技术立足,重在养家糊口,后来做了官员,眼见得山西小老乡有困难,孤儿寡母,他不会见死不救。一种古老的传统义理,久存心底,很自然地发挥作用,能帮人时,尽量相帮。据赵健回忆,直到近些年,母亲与赵占魁亲属仍有相互来往,母亲一生都非常感谢赵叔一家人。

    这简直有点儿“阶级斗争熄灭论”了。是的,所谓阶级斗争,在中国民间社会里,并非时时刻刻呈现着尖锐状态。倘若时时尖锐难当,试问礼仪邦国何在?传统善德何在?仁者爱人何在?济贫扶困何在?两大阶级殊死斗争千百年,缺失了和谐,这学说倒是真正匪夷所思的。

    黛莉就这样参加了共产党革命工作。她在西北军政委员会机关大院里,上班去劳动局,下班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和那些刚刚打下江山的工农革命家们一道,学文件、吃食堂,竟也有过一段快乐时光。遗憾的是,这位富家小姐,从来没有接受过中共党组织任何训练,也毫不熟悉党组织周边早已集体化、苦难化的火热斗争生活,她的存在,显得十分另类。比如,革命女同志常常穿着队伍里发下来的灰色服装,或旧军衣或“列宁装”,裤腿肥大,布质粗糙,形式单一,有人腰扎武装带,有人带着小手枪,而黛莉却常常把旗袍穿了起来,乃至髙跟皮鞋、长筒丝袜、彩色发带等,时在解放区晴朗的天空下亮相。这不是资产阶级,又是什么阶级?加上她那复杂多事的家庭背景,还有她流落南北曾经从业于国统区的人生经历,这一切,简直令革命者无法接受,尤其不能被革命女战士们那战斗型审美观所容忍。如果不是老前辈赵占魁介绍来的,如果不是有这位“英雄老乡”罩护着,恐怕她早就被列入敌人阵营中去了,至少,也打你个“国民党特务嫌疑”。

    到了1954年,西北军政委员会撤销。黛莉先后任职于陕西省劳动局、西安交通大学、省交通厅下属汽车配件公司等单位。

    黛莉仍做会计工作,但人们从政治上歧视她的情形也越来越严重了。

    她仍做会计工作,但人们从政治上歧视她的情形也越来越严重了。

    在那个严酷年代,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没完没了的政审。据黛莉老人回忆,光她知道和配合过的“宁武外调”,至少有过十八次到二十次。万幸者,她仅仅在太原读过书,在宁武并没有生活过,又从未参加过国民党或阎锡山的任何组织,因此每次运动,每次审干,每次调査,她尚且能在危如累卵的态势下,勉强保存“完卵”,因而也就保留了她和小赵健赖以生存的工资来源。

    黛莉在“文革”前即任髙级会计之职,每月工资七十元左右。这在许多人看来,一老一小母女俩,挣这个数目的钱,本身就近乎罪恶,许多人把这娘儿俩嫉恨得要死。据女儿赵健说:1965年前后,经济形势缓解一些了,母亲除了喜欢读书看报,还喜欢独自一人穿戴整齐去逛一逛百货商场,有时当作散步,一逛好长时间。她当然希望生活得更好一点。这是什么人才有的习惯?贫下中农和城市贫民们,绝不这样做!坚决反对这样做!

    一场接一场的大运动,人们瞪着血红的眼睛,与其说是査她政治,不如说是妒她经济,或者说,在完全公有制的条件下,政治命运和经济待遇两者简直不可分开,几乎是同一场斗争。长期以来,我们研究政治运动包括“文革”的残酷性,总是很自然地侧重于政治倾向和帮派集团的斗争,更重视意识形态的斗争,而容易忽视经济利益因素。事实上,运动中两大派,拼杀到你死我活而绝不罢休,与高度公有制条件下每个人的经济利益相关至密。谁若输了,对立派必将扣发工资,你们全家就艰难得活不下去。而各地造反之初,有一多半首发阵容,干脆就是向上要求落实经济补偿,而并非纠正什么“思想路线”。同理,“文革”运动也是公有制条件下的产物,其残酷程度,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是搅在一起的。

    赵黛莉母女俩,在长期运动中,尚且能够相拥喘息活下来,全凭这份工资了。令人感慨的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年轻时不参加任何组织,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事实上,黛莉后来已经被当作真正的“特务嫌疑”而被控制着,这相当可怕。遥想当年,国民党在贵州、云南、重庆、湖南、广西、浙江、福建等统治区,大力推行多项组织活动,高喊着“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等口号,许多青年投笔从戎,参加了“三青团”或者“青年军”组织。这事儿放在1949年以后,随时可以要人性命,或者难逃牢狱之灾,多年劳动改造更是常见的事。

    赵健深有惨痛记忆:同学们集体看罢电影《智取华山》,很快将赵母黛莉当作影片中女特务的翻版。事虽荒唐,却极痛苦,以至于别人打骂欺负,将其当作特务女儿来对待,仿佛这一切并非联想,而是现实,而是果真。

    长期政审上下歧视,尚且不曾将人揪出来再三批斗,一旦1966年大风暴席卷而至,则完全撕去了一切面纱。西安古城,批斗打砸日趋疯狂。试想,在那场运动中,千千万万老革命,无数根红苗正之人,尚且难逃厄运,又何况种种“牛鬼蛇神”?批斗赵黛莉,更是家常便饭,不死也脱三层皮。老人回忆说,某次批斗会上,有一位挨斗职员因一点点小事,被暴打在地,连续者三,结果,第三次栽倒后,再也爬不起来,此人被当场活活打死。凶手们迅速将其烧掉,又把死者骨灰胡乱抛撒到西安护城河里,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在日夜不息的批斗中,赵黛莉的宿舍连续被抄多遍,抄出来几件旗袍或者好一点的衣服,几条长筒丝袜,两双髙跟鞋,还搞了公开的“罪恶”展览。最后,勉强收回来几张老照片,早被人用红笔打了叉,编号为5号、5号,其余则被糟蹋殆尽。可叹西安红卫兵之暴力,比起北京大兴、湖南道县以及我所熟悉的太行山等地,比起许多群体虐杀“牛鬼蛇神”的地方来,算是轻的了。深怀仇恨的人们啊,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黛莉是一位真正坚守自己人生信念的人。

    黛莉能够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

    她什么也不去多想,只想到自己绝不能死,绝不能胡乱承认各种罪名,因为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要为女儿活下去。

    黛莉从少女时代起,就心仪自由,向往革命,追求进步',崇尚独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一切,竟换来如此悲凉的结局。即使巴金先生本人,也备受凌辱,九死一生。更有许多大小知识分子、优秀作家死于非命。唔,还是那句话:革命吃掉自己的女儿。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看看天色已晚。姝言悲娓,时复欷戯,黛莉的人生命运令人心潮难平:七十余载,风雨摧袭,世事迭变,时运多舛,她孤独无助,步履维艰,但她不软弱屈从。她是一位真正坚守自己人生信念的人。

    作者赵瑜观赏黛莉章士旧相册。

    她的身上涵盖着更真切的历史。

    是的,黛莉终生未嫁。赵健也从未见过亲生父亲。

    乱世佳人啊。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看到了巴金先生致黛莉七封旧信,那么,当年黛莉女士致巴金先生的信件,是否还幸存于世呢?缺失了黛莉的表述,是一大遗憾。我明知希望甚小,但还是向赵家母女提出了这个问题“母女俩在沉默中摇摇头,眼中一片茫然。是啊,七十年风雨过去,这些信不在了,底稿也不在了,唯寄希望于巴金研究者们,今后留心吧。

    经母女俩同意,我从赵家相册中抓紧翻拍了一些旧照片。要想把这个故事更完善地讲给和平年代的读者们,还需图文并茂,以利干和大家一起,共同寻找巴金的黛莉。

    赵徤就职于西安建设银行,直至退休。西安城里,河南籍市民不少,赵健年轻时嫁给了一位实实在在的河南人,然后又生一女。这位女儿,我们都没有见到。唯祝她一切都好,希望她姥姥此生悲剧,真的不再重演。

    我和李彬告别黛莉母女,下得楼来,整个西安古城车流滚滚,华灯万千。下班人群在匆匆之中,各自奔赴其家。街边一个乞讨者拉着二胡,不是《江河水》,而是流行曲调《走进新时代》。灯光缭乱处,行人步如飞。

    1964年秋,巴金先生应山西作家邀请,曾到太原、大同、大寨、杏花村等地采风游历。不知他是否忆起了《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坡子街0号”有一位少女叫做黛莉,曾经与他往往来来写了一些信,说了许多话?这一切,竟不可考。

    近来有报道说,以巴金名字命名的那颗小行星,正遨游在浩瀚无拫而朦昽迷茫的宇宙间。我由此联想,一位中国作家,历尽苦难,他终干彻底获得了自由。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祝福他们吧,热爱自由的人们。

    009年10月太原—北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