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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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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透过车窗,远处的紫荆山越来越近,像一幅油画,缓缓地展开在周培扬眼前。苍松翠滴,紫烟缭绕,周培扬已经闻到佛家胜地浓浓的气息了。

    脚下的这条高速公路,正是周培扬刚刚获得鲁班奖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培扬下海经商二十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驶上这条路,周培扬心里都会涌上无比的喜悦和难以名状的激动。想当初方鹏飞还说:“培扬,放弃吧,这条路太复杂了,凭大洋实力,根本拿不下。这可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不敢开玩笑的。”周培扬好像只说过一句话:“我这人打小就喜欢挑战,不信拿不下它!”实践证明,周培扬是对的。他不仅拿下了它,由大洋公司承建的A4标段还一路荣获了市里、省里的年度优质工程奖,不久前又从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一尊鲁班奖奖杯。

    对于周培扬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设中的作为,不仅铜水常务副市长方鹏飞傻了眼,就连中铁四局工程指挥部的头头们,也觉得不可思议。陆副指挥还说:“行啊,周总,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们再比高低如何?”周培扬笑笑,他当然不会在陆副指挥面前瞎吹牛,陆一鸣是他敬重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里面的一个,一条路修下来,他和陆一鸣已从对手变成了朋友。陆一鸣大他几岁,是清华的高才生,他们面子上互称老总,私下却早已称起了兄弟。想想一块度过的那段艰苦岁月,两个人都觉得这份友情格外珍贵。尤其周培扬,简直有点感恩陆一鸣。

    是陆一鸣给他介绍认识了孟子坤,一个有点刻板却十分敬业的高级工程师、公路建设专家。正是得益于孟子坤和陆一鸣的全力扶助,周培扬的大洋公司才在这项备受关注的公路建设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市乃至整个海东省建筑行业的一颗明星。

    当然,周培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孟子坤死了!

    孟子坤原在省建总公司担任总工,建筑市场放开后,省建遭受的冲击很大,经营每况愈下,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孟子坤又是个比较顽固的男人,别的多少有点能耐的人都跳了槽,提前找出路去了,孟子坤思想转不过弯,尤其不肯到民营公司屈就,哪怕年薪开到五十万,他也摇头拒绝。周培扬岂止是三顾茅庐,怕是五顾十顾都有了。无奈,性格耿直的孟子坤每次都用坚定的语气回绝他。后来的一件事促成了周培扬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总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项涵洞工程,还是陆一鸣的中铁四局十六项目部以转包方式给过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没让孟子坤担任技术总负责人,而是派了一名铁道学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间以个人名义去现场察看了几次,每次他都要带回来一大堆问题,而且以书面形式递交到省建的高层会议上。省建的领导本来就让下岗职工闹得疲惫不堪,现在又出来个孟子坤,动不动讲工程质量,讲安全隐患,还对整个工程的安全应急预案提出质疑,一气之下说了句很伤孟子坤自尊的话:“你以为有知识就了不起,我们现在要的是工程,上万号人等着吃饭哪!”话说完不到半月,施工现场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岩壁冒顶后堵住了作业面上的二十六个工人,恰恰是那个狗屁不顶的应急预案害了大事。孟子坤闻讯赶去时,二十六个工人已被困在里面整整两天,在现场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领导才将孟子坤任命为抢险指挥部副总指挥,但一切都迟了。施工中违章作业,安全通道没有预留,救援设施又跟不上,万般无奈之下,孟子坤向陆一鸣求援,陆一鸣带着二百多名抢险队员,奋战了三天三夜,才将工人们救出。

    遗憾的是,有五条生命永远丢在了涵洞里。

    孟子坤愤而辞职,关在家里谁也不见,一天到晚趴在网上,跟虚拟的世界对话,半年后陆一鸣带着周培扬,再次敲开了孟子坤的家门,没想,周培扬还没说话,孟子坤便道:“准备合同吧,多余的话就不要讲了。”

    那次,周培扬同时认识了谢婉秋,孟子坤夫人。

    说来也有意思,前面那么多次,他登门造访,谢婉秋都避而不见,直到他把合同放她家茶几上,她才一脸郑重地走出来。

    他们两个,是上帝赐给他的福哟!

    周培扬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继续奔驰着,司机老范扭头问:“周总,直接上山吗?”

    周培扬收回遐思,见车子已到山下,郁郁葱葱的紫荆山巍峨地横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丛生的灌木总带给人绿色的畅想,周培扬每次经过山下,总要静下神静静地凝望上一会儿。其实紫荆山并不出名,省里的风景名点都够不上,周培扬却独独喜欢这里。这儿宁静、安详,少了尘世的喧嚣与嘈杂,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静思。周培扬喜欢这儿的博大与深沉,更喜欢这儿超然傲立,不与世争的洒脱与飘然。跟妻子木子棉结婚之前,还特意带她爬过这座山,那时他还在市政府,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公务员,木子棉更是个入世不深的傻丫头,两个人爬到山顶,对着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顶享受风的温柔。那时候的天真是蓝啊,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醉。也干净,不带任何杂质。也许木子棉第一次到这么原始的地方,大自然的粗犷和野性给了她一种蛊惑,让她丢掉了女孩子的矜持与羞怯,忘情地扑到他怀中。周培扬体内的野性也被点燃,仿佛一头困兽,猛一下见到自己渴盼已久的猎物,毫无顾忌地就压了上去。他们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翻滚在万丈绿焰之中。森林涛涛不息的轰鸣中,他们一次次走向巅峰,忘情地拥吻、索取,又以更热烈的方式回赠对方。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真可谓惊心动魄!

    如今想起来,仍然禁不住热血沸腾。

    “直接上山吧。”周培扬从窗外收回目光。

    周培扬此次来山,并不是什么公干。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鹏飞、汪世伦,当年北方大学的三个高才生在一次野外旅游中迷路,稀里糊涂走到这座山上,结果就发现,这里跟他们的气场那么相投,仿佛上天注定要他们到这里走一趟。三个迷路的青年学子面对茫茫苍苍壮阔无比的紫荆山,什么也不想了,索性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来一堆廉价啤酒,就着小贩处讨价还价购得的一堆鸡腿鸡翅和肥得流油的猪头肉,把酒问青天,凌云抒壮志。那个豪迈劲,想想都会让人疯。面对即将踏入的社会,三个青年才俊豪情万丈,意气冲天,发誓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绝不见江东父老。后来方鹏飞提议,每隔五年,他们三人到这里聚一次,汪世伦立马响应,说应该把这定为他们的生命之约,无论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谁都不能把这个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培扬当时就倒了三缸子酒,说:“为我们的生命之约干杯!”

    三个人一干而尽,此后,这个日子便在他们的生命中有了特殊意义。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转瞬间,二十年飘然而过。当年的激情书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岁月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张白净的脸上密密匝匝刻下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细抚摸起来,竟觉人生是那样的无常、充满变数。当年发誓要当一名作家,立志捧回诺贝尔文学奖的汪世伦如今成了一名顽固的学术家,在自己的三寸校园里唯我独尊,除了令他终生景仰的圣人孔子,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不想听到。当年立志要教书育人的方鹏飞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运亨通,挡都挡不住。虽没能桃李满天下,却是子民万千呀!更奇的还数他周培扬,他当时的愿望是漂洋过海,远渡日本,发誓要从海岛文化中探寻日本人掠夺的根源,还幻想给小日本注入一种大儒家文化,让他们变得乖顺、听话,不要动不动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国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来,他竟然成了一个商人,而且跟日本人做地产生意,赚中国老百姓的钱。想想那时,他们三个谁不对商人嗤之以鼻,就连胡雪岩那样的儒商,也压根不在他们眼皮之下。

    想到这,周培扬充满感慨地兀自一笑。司机老范以为他笑路边的小贩,就说:“这一带的农民,越来越刁蛮了。”周培扬随口道:“难道还要让他们过那种十亩土地一对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

    老范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老板这样问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与时俱进。”

    周培扬无意跟老范多费口舌,轻声道:“开车吧。”就又合上了眼睛。

    这二十年间,他们还是信守着当初的诺言,虽然不能按当初方鹏飞提议,五年来一次。但至少,他们的脚步是到过这里的。来了还要在山顶住一宿,海阔天空,激情飞扬。世事的沧桑巨变,人生的起落沉浮,就在那一夜间化为山顶的清风,让他们轻轻一挥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时候,方鹏飞突然提议,说下次都把夫人带上,让她们也来感受一下我们的生命之约。汪世伦和周培扬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认识,而且情感非同一般。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次分手之后,仅仅过了两个月,林凡君却突然离开了人间。

    林凡君是因为心脏病撒手人寰的。这个当年北方大学的第一才女,恩师林宇达的千金,曾经是他们三个人共同暗恋的对象,只是因为方鹏飞率先把爱表达了出来,周培扬和汪世伦才不得不退避三舍。这样也好,至少避免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一场恶杀,也给恩师林宇达少出了一道难题。关于林凡君的心脏病史,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师母欧阳林茹就是心脏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优点一丝不剩地遗传给了这位掌上明珠,可也错误地把心脏病给了自己唯一的爱女。为此师母很是自责,近乎到了忏悔的地步。每逢女儿发病住院,她总是不能避免地也要跟着发作一场。恩师林宇达治起学来一丝不苟,照顾妻女却是一塌糊涂,这个责任义无旁贷地落在他们仨同学身上。后来方鹏飞公开向林凡君求婚,恩师林宇达第一句话便是她的生命极有限,你愿意负这个重吗?方鹏飞握着凡君的手,说我可以让她延长,无限延长。当时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医生已给她下了病危通知书。换上别的男人,是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求婚的,就连周培扬和汪世伦,也觉得那样的场合求婚极不合适。可方鹏飞居然成功了!恩师林宇达把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说:“鹏飞,我今天就把她交给你了。”说完,恩师林宇达背过身去,眼里沁满天下父亲最感人的泪水。

    恩师林宇达是想创造奇迹,幻想用爱情的力量将女儿从病魔手中夺回来!

    事实证明,方鹏飞是成功的。他让林凡君的生命延长了十八年又七个月二十一天,而且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精彩。如果换上周培扬或汪世伦,他们都不可能做到那个标准。汪世伦是个只会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乐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鹏飞比,还说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嫁给了他,连一点做女人的感觉都没有,幸福感更是负数。周培扬自己呢,虽然不那么迂腐,可风里浪里,忽而辞职,忽而下海,忽而倾家荡产,瞬间又腰缠万贯,风光无限。他这一生,用两个字形容最为恰当:折腾。连木子棉这样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换上林凡君,怕早是折腾过去十次八次了。

    听到凡君的死讯,大家虽是悲痛,但表现得倒也平静,兴许这样的结局在他们心里已上演了无数遍。尤其周培扬,当时他在国外谈项目,听到凡君死讯,只是在电话里淡淡说了一声:“哦,知道了。”然后就没了下文,一束花都没送。他的冷漠与平静令人惊讶,但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谁也不怪罪谁。大家相信,所有的表现都是假象,真相在他们心里捂着,痛在他们心里埋着。恩师林宇达更是惊人的坚强,执意不让方鹏飞给凡君开追悼会,甚至连最简单的告别仪式都不让举行,弄得市政府一帮人很不安。最后经再三协商,恩师林宇达才同意在报纸上发个讣告,仪式最终还是没能举行。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画家,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她走后,经汪世伦提议,汪世伦还有木子棉她们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为她出版了一本画册,书名还是汪世伦亲笔题写的。

    那本画册后来摆放在周培扬书橱最显眼的地方。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跟妻子木子棉爆发了一场战争,差点就让这个家分崩离析。

    事情的起因是一沓子信件。那些信件原本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袋子又放在书橱最隐蔽处,里面有个小抽屉,有把暗锁。那是凡君的工作室,也叫画室,跟卧房紧挨,靠东,有扇圆形小窗,很别致。天气好的时候,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扇形小窗里射进来,正好打在手握画笔的凡君身上。这个时候的凡君一定是最有色彩的,和暖的阳光给了她生命的动感,让她平日里苍白的脸一下有了别样的生动。她才思奔涌,奇特的灵感还有对艺术的狂热顺着画笔流淌、奔泻,跃然纸上,最终成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凡君的画室是很少让别人进去的,她有一种怪癖,创作的时候不容许任何人打扰,包括父母。恩师林宇达还有妻子也十分尊重女儿的习惯,不经女儿同意是不会擅自走进女儿的禁地的。至于方鹏飞,由于工作忙,很难有时间陪凡君创作,即或得空,两人也是去郊外,去写生,呼吸新鲜空气。凡君心脏不好,去郊外或森林中呼吸新鲜空气就成了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这样画室就成了凡君的私人领地。据恩师林宇达说,摆放在画室墙角的那个书橱,凡君更是不让他们动。一次欧阳林茹帮女儿打扫卫生,不小心将书橱上面一尊泥雕打碎了,女儿大发雷霆,样子很骇人。那是女儿长这么大,跟母亲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吵完后一个月不跟母亲讲话,可把欧阳急坏了。打那以后,只要女儿警告他们的地方,他们就决然不动。

    凡君走后,因为悲恸,也因害怕睹物思人,夫妇俩不敢去碰女儿东西。整理遗物的工作,自然就落在木子棉和乐小曼两位闺蜜身上。两个女人花了差不多半月时间,才将凡君的画作还有私人物品一一清点出来。那个过程非常的伤感,几乎天天有泪水陪着,还有各种各样的叹气,对命运的感叹,对人生的伤怀。两个女人等于是借整理遗物这个名,在另一个早逝的女人的人生里走了一遭。她们不只是触摸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生命路程,体味到了那个女人的苦与难、乐与悲,也同时窥探到了她的私密。哦,人都是猥琐的,都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冲动。尽管是那种时候,她们还是不能阻止内心的邪恶,表面上两人那么悲戚,唏嘘一声接着一声,间或还要抹点儿泪。内心里却急切地想寻见什么。两人似乎都断定,死去的凡君是个有秘密的人,一个带走很多未知很多悬念的人。所以她们不动声色地紧张着,装模作样地平静着,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整理完其他,只剩未打开的书橱时,两人用目光交换了下意见,都有些承让,也有些胆怯,最后还是乐小曼胆子大,说了句我来吧,就动手去拉书橱。

    那一瞬,木子棉突然走开。

    对于这一诡异的举动,木子棉至今不能解释,到底因了什么呢,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她不能自圆其说,对那天的行动,她给不了答案。对那天的自己,更是想不通。但她知道,有些事,她是绝对有预感的。

    那天的木子棉离开画室,先是去了凡君卧房,她倒在床上,想短暂地睡上一会儿,闭闭眼也行。可是身体刚挨到床,凡君的气息就滚滚而来,那么真切,那么强烈。仿佛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就卧在那里。她唤了声凡君,居然真就听到回应声。是凡君,真的是。木子棉急切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瘦削的脸,想捧住她瀑布一样的长发,还想在她性感的鼻头上亲一口。但是没有,她的手触摸到了一股空气,冷冷的,有死人的味道。吓得她赶忙将手缩回来,再看,床就空了。原来睡着凡君的那个地方,师母欧阳林茹放了一只布娃娃。木子棉忍不住,猛地抱住布娃娃,心里呼唤着凡君,人已哭成了泪人儿。木子棉哭了一鼻子,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中间欧阳林茹进来过,见她睡得安详,轻轻替她盖了被子,默默地站边上看了好久,又轻迈着步子出去了。木子棉睡了有两个小时,她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的。睡梦中的她隐隐听到,有人在隔壁惊讶地喊叫一声,快来看啊,这是什么?好像是小曼的声音。木子棉还在半睡半醒中,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就有慌乱的脚步声往画室去。那是师母欧阳林茹的脚步。这些年,因为凡君的缘故,她们来这个家的次数有些多,这个家里的一切,对她们都是熟悉的,包括每个人的脚步,都能清晰地分辨到。木子棉揉揉眼,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刚要下床,就听画室里传来声音。

    “快放下,那些物件动不得。”

    说话的是师母欧阳林茹。

    “是信,一大摞哦,天呀,还有日记,从没听说凡君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这次传来的是乐小曼的说话声,她的声音里有一份惊讶,还带着夸张。

    “师母,快来看,凡君写了好多啊。”

    “快把它放回去!”一阵更急切的脚步响起,明显是师母跑去夺什么。

    “不嘛,我要看,我要重新了解我们的凡君。”

    画室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是两人在争夺什么。突然地,乐小曼叫了一声:“木木,快来,天啊,凡君她,凡君她……”

    “放下!”这次是师母欧阳林茹发怒的声音。

    等木子棉整理好头发还有床铺站到画室门口时,画室里的两人已停止争夺。师母欧阳林茹护在书橱前,胸脯一耸一耸,显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慌张中镇定下来,脸也红红的。一边的乐小曼有点沮丧,头垂着,两只手像被剥夺了什么似的显得难堪。书橱又恢复先前的样子,安静而神秘。

    “什么东西?”木子棉问。

    两人都没作答,都拿眼神看着她。

    “到底是什么?”木子棉又问一句。乐小曼扭过头,害怕跟她对视。师母沉不住气,快速说:“什么也没,是君君小时候照片,小曼大惊小怪,我把它收起来了,看了难受。”

    “是吗?”木子棉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打她走出卧房那一刻,似乎就注定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无论师母怎么遮掩,她都不可能相信那只是凡君小时候照片。好像她早就知道,那个巨大的秘密就藏在那个哑巴似的书橱里,就等某一天她亲手打开,将它晒到阳光下,晒到众人眼前。她所以没亲手打开,提前逃回卧房,把机会留给乐小曼,一是害怕亲手打开,亲手拿出那些炸药。二来她也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小曼。人都是复杂的,过去岁月里,她,凡君,还有小曼,因了三家男人,也就是方鹏飞周培扬他们,关系处得很亲很密,跟姐妹一样,不,有时还胜过姐妹。但木子棉总感觉,这层关系是装出来的,或者是一种表演,就算不是表演,也有虚假的一层在里面。人跟人怎么会亲密无缝呢,不可能的,就算是父女、夫妻,不也照样有裂隙,照样有算计在里面?她们是好,可她们之间也有很龌龊的东西。比如小曼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嫉妒,露出女人常露的醋意,尽管她一再声明,那是不存在的,但木子棉能感觉到,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在小曼心里是实实在在有着的。还比如凡君有时会对她气急败坏,莫名地发火。有次凡君发病,下不了床,在床上躺了一周,她们几个轮流来陪。一次母亲庄小蝶正好犯病,把她给拖住了,将母亲送到医院,交代给匆匆赶去的周培扬,木子棉就往导师家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按说晚一会儿也没啥事,她还笑着跟凡君解释呢,凡君突然拿起床头的水杯,砰地摔在地上。

    “我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可怜我,都走,给我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木子棉吓坏了:“凡君你别火,别火啊,来,听话,快躺下。”她手忙脚乱地想把凡君扶着躺下,没想凡君更加怒不可遏:“你走,走啊,凭什么要你照顾我,凭什么要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

    类似的咆哮,凡君一次也不给小曼,全给了她。木子棉不得不怀疑,凡君跟她,心里绝对是有结的。结是什么,是坎,是逾越不了的鸿沟,有了这沟,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密不可分的现实也是永远不会到来。木子棉由此陷入了痛苦,那段时间她非常低迷,情绪败坏到极点。回到家莫名地就冲周培扬发火,不管周培扬做什么,都看不顺眼。她记得很清,当时正好大洋有项工程出了问题,死了人,是外包承揽的工程,周培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跑甲方那边不停地解释,又要给死者家属做工作,还要跟外包方讨价还价,厘清责任。可她就是不理解,非要周培扬陪她去泰国。对了,那段时间她突然对佛教有了兴趣,听身边的人说,泰国那边寺院烧高香,能让一个女人安静下来。周培扬哪肯啊,跟她讲了一堆理由,说要去你自己去,我真是没有时间。

    “你有时间往别的女人怀里钻,你有时间陪别的女人去烧香拜佛?”木子棉噼里啪啦,冲周培扬发了火。她说的别的女人,就指凡君。木子棉也是无意中得知,不久前,周培扬陪着凡君去了一家寺院,两人还在山上住过一夜,这事令她心里很是不快。周培扬最终还是没陪她去泰国,木子棉自己去了,但一上路她便后悔,而且怕。

    那种怕来得莫名其妙,恐怖得很。木子棉还没进入泰国,离她想去的法身寺还有很远的距离,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祥。那不祥跟以前任何一种都不同,以前遇事的时候,木子棉也是有不好的感觉,比如在报社被那个叫亚海的年轻骗子所骗,再比如更早以前发现母亲秘密时心里那种乱哄哄要死又不想死愿意让别人去死的感觉,那些感觉尽管也很恐怖、很折磨人,但木子棉还是能把它们驾驭住。这次完全不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刚一涌出,她马上被搞乱,是完全乱,乱得没有方寸,岂止是六神无主,浑身都没主。慌得像奔命的兔子,就想一头撞进某一个地方。木子棉眼前先是冒出一个幻景,丈夫周培扬跟一个女人纠缠在床上,周培扬一丝不挂,女人也是一丝不挂。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固定了足足十秒钟,她猛地发出一声叫,天呀!然后就没了声音。她的叫声把车上的同伴惊着了,以为她怎么了,纷纷投过来关心的目光。这下更糟,刚才那个画面再次出现,而且奇怪得很,前面冒出时女人的面孔是不清晰的,模糊一片,这阵儿突然清晰,竟变成坐在她身边的女人。

    “你——??”木子棉一双大眼惊瞪住邻座,拳头不自禁地握了起来,可是画面又迅速换成另一个女人。

    就这样,画面一直变,女人的样子千奇百怪,有漂亮的,年轻性感的,也有老丑肥胖如一堆肉山的。这些女人搔首弄姿,各种风骚下流,而丈夫周培扬居然一一笑纳,推辞一下的态度都没有。

    “无耻!”木子棉狂吼着骂出一声,霍地站起。眼前的画面突然没了,她看到的是车外的风光。等她意识到自己犯癫,重新坐下,眼睛还没来得及闭,画面再次出现。

    天呀,木子棉无法再去泰国了,画面驱赶不掉,不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只要她坐下,眼睛合与不合,污秽不堪的画面就进入她脑子,撕扯她的心。后来几乎是无时无刻不跳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木子棉最终没能继续旅行,掉头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家里捉奸。

    家里空着,床还是那张床,屋子也还是那间屋子,床上没人,什么也没有。木子棉好不失望,更有几分不甘心。此后很长时间,木子棉老是这样,总是在冷不丁的时候突然杀进家里,直奔卧室……

    一次也没有成功。

    但是怕这个字,却永恒地种进了她心里。直到现在,木子棉都不能将这个“怕”驱赶掉,那种怕不只是担心,也不是惧怕毁灭,而是……她有些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谁能想得到,木子棉怕的,竟是无法成功,无法将脑子里幻化无数遍的那一幕真实地捕捉到床上。

    她把自己折腾坏了,近乎一年时间,她用全部精力和时间来做这样一件事,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某一天,她不得不失望地冲周培扬说:“你真狠,狠啊。”周培扬听得似云似雾,连续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木木你怎么越来越不正常?木子棉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周培扬还敢装傻,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滚!”然后就泪如雨下,哭了一阵,不甘心,又扑上去骂:“我不正常,你他妈的才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她爆了粗口,那是木子棉这辈子第一次爆粗口,爆过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生活自此而发生变化,原本还算平稳的日子忽然间遭遇暗礁,一条船脱离它的轨道,朝谁也不想看到的方向驶去。

    那个怕字就这样钻进木子棉心里,一天比一天牢固,一天比一天折磨她摧残她,以至于后来,木子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心理疾病,得治。她瞒着周培扬,偷偷去了几趟医院。医生的说法让她大吃一惊,她是典型的多疑症加轻度抑郁还带点狂躁,属于偏执型性格缺陷,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如果不及时就医,合理疏导,会引发更多的心理疾病出来。

    不管承认不承认,木子棉是掉进某个黑洞里了。黑洞时浅时深,有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出来,不再受那些阴影困扰,跟周培扬的生活也能正常,两人有说有笑,也像是夫妻,彼此关心彼此照顾。可突然地,又会陷入一种恐慌,一种绝望,一种彻骨的寒……

    这天的木子棉仍然是受这个“怕”字的驱使,她看着书橱,脑子里竟又出现去泰国时反复有过的那一幕,凌乱一片,污秽不堪。不过这天,床上的女人是清晰的,她是凡君。

    木子棉已经相信,书橱里面是有秘密的。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她顽固地站在那里不走,非要让师母还有乐小曼把秘密交出来。师母当然是死活不肯交,后来被她闹急了,乐小曼才说:“就一沓信,也没啥,我们还是不看了吧?”

    “什么信?”木子棉穷追不舍,那一刻,她相信她没一点淑女风范,样子肯定像极了恶妇。师母欧阳林茹在她母狮子一般的目光下,清晰地打出几个寒战。

    “就是一些普通信件,我也没看,走吧走吧木木,剩下的交给师母去整理。”乐小曼忽然轻松起来,极友好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出去。

    “走开!”木子棉忽然用力打开乐小曼的手,不知是勇气所致还是神经病发作,几步跨过去,站在师母欧阳林茹面前。欧阳林茹吓坏了,这是一个天生就胆小的女人,一辈子没大声讲过一句话,尤其得知自己把最不该遗传的基因遗传给宝贝女儿后,胆子就更小,说话走路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好像音高一点,世界就会因她而塌陷。就这样一个弱如细草的女人,不,是师母,木子棉那天也没放过。竟然一把推开挡在书橱前的欧阳林茹,二话不说就将手伸了进去。

    木子棉打破了一个宁静。

    她把人家捂了多年的坛子打开了!

    坛子里冒出的不只是醋,还有恨,还有妒火。

    看完那些信,木子棉整个人都呆住,不,是惊住。脑袋完全成了空白。乐小曼吓得站在一边,祥林嫂一般不住地说:“我就说嘛,不让你看,你偏看,这下好,啥也瞒不住了。”木子棉听不见,她啥也不见。整个世界塌了,天地昏暗一片。

    木子棉带着泪水离开了导师林宇达家,她知道,这幢房子,还有这画室,这卧房,她再也不可能进来了,包括林宇达夫妇,也该在她的生活中画个句号。

    木子棉不想回家,家这个字眼,那一天突然在她心里变成地狱。她在外面游荡了半月,先是住旅馆,后来又挤在乐小曼家,中间还去了两次凡君墓上。奇怪,那个时候,她还能去凡君墓上。可她真去了,十一区十七号。她坐在风中,捧一束白色的栀子花。她说,凡君啊,我没地方可去,整个世界都被你带走,你把我可怜的幸福还有自尊全带走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凡君啊,我看了那些书信,终于知道,这些年的猜测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故意跟周培扬过不去,你们,你们毁了我整个世界啊。她一边哭,一边跟凡君诉苦。内心里居然没了恨,有的只是一种无处诉说的悲伤,还有绝望,还有世界烂了后的一大片瓦砾。凡君墓上哭过之后,木子棉猛地起身,决计回家,她想跟周培扬算算这些年的账。

    家里来客人了,她进门的时候,周培扬正跟公司几个重要人物研究招标文件。木子棉本想当场发火,但看了几眼,还是忍住了。当那么多人面,火真是发不出来啊。她钻进了卧室,跟谁也没打招呼。她在床上熬啊熬啊,心里翻江倒海。那个时间她把自己跟周培扬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其中想到了最不愿想的一桩,那桩事里有她的母亲庄小蝶。后来又将自己跟凡君的前前后后想了个遍,她得出一个结论,两个字:影子。这么多年,她不过是凡君的影子,不过是周培扬感情世界的一个寄托。这些敏感词刺激了她,令她怒火中烧,再也控制不住。她跳下床,穿好鞋,就扑了出来。周培扬他们已经商讨完工作,客人正要离开。两个副总不停地冲她微笑,不明白她脸上的戾气从何而来。木子棉也冲两个副总笑,但笑得太过狰狞,比厉鬼脸上的表情还要恐怖。两个副总跟见了活鬼一样,吓得夺门而逃。周培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正想问她,木子棉已经发作。

    “周培扬,我要杀了你!”

    周培扬压根没看清,木子棉何时拿了菜刀,而且是两把。等他发现情况不妙时,木子棉已抡着菜刀,噼里啪啦朝他砍过来。情急中周培扬伸出胳膊拦挡,胳膊上连着挨了几刀,周培扬忍着痛,瞅准时机一个反扑,两把菜刀啪啪落地。

    “你疯了,要干什么?”周培扬惊出一身冷汗。

    “叛徒,流氓!”木子棉扑过去,一把撕住周培扬脸。周培扬猝不及防,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住,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口。

    “木子棉,你想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讲清楚!”“清楚”两个字还没讲出来,又狠狠挨了一下。

    “你真狠,恶妇!”周培扬破口大骂。

    木子棉哈哈大笑。那一刻,似乎只有这种笑,才能让她解脱。

    “说清楚?周培扬你让我说清楚?我呸,周培扬,你今天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搞过多少女人,跟她上过多少次床,是不是还把她带到我的床上来?”

    “你给我住口!”周培扬起先还有点蒙,听木子棉这样一说,马上明白是因了什么。

    凡君,一定是凡君。

    事实上,这么多年,凡君像一个别扭的存在,一直横在他们中间。周培扬一开始并不承认跟木子棉的婚姻是有羁绊的,怎么可能呢,他们是自由恋爱,当年也算轰轰烈烈一场,紫荆山还留下他们疯狂的印迹呢。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幸福,虽说中间有些波折,但都是他不甘心于命运,跟命运抗争而引发的。他做到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一切,关心老婆,疼爱老婆,为她也为自己打拼出了一个新的世界。尤其现在,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企业家,典型的成功人士。别的女人有的,木子棉全有,别的女人没有的,木子棉也一应儿都有了。生为女人,木子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至于他跟凡君,周培扬认为这都是过去式,是跟木子棉认识前就有过的故事,而且是童话,每一个少男少女都曾有过的童话。这事压根就不该掺和到婚姻中来,更不该成为他们幸福生活的阻绊。就他自己来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也早把当初那股青涩冲洗干净,已步入中年的周培扬,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书生,爱情两个字,在他心里早有了别的解读。

    直到凡君去世,直到死讯真真实实砸在他心上,周培扬才猛地发现,忘却两个字,根本不存在。岁月可能会模糊一些东西,但绝不会将其冲洗得干净。相反,越是青春年少时经历的,越是致命的。这段日子,周培扬自己的痛苦充分印证了这点,他甚至不能听人们提起凡君,连恩师林宇达和师母都不能提。他这才知道,那场没有结局的暗战,是他生命中最独特也最为致命的一次。那场没有来得及表达的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人可以走不出往事,但绝不能被旧情困住。这是周培扬以前的观点,现在他知道,自己恰恰是被一段旧情包围住。但他不想承认。至少这个时间不能,因为他还困惑呢,到底是不是这样。

    “你能不能清醒点,满口胡言!”周培扬厉声呵斥,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无辜。木子棉又笑出了声:“行啊,周培扬,演戏你比我强,原来我他妈的在戏里活了二十多年。今天你必须跟我讲明白,这到底算哪门子事?”木子棉也是气昏了头,能不气吗?不气她就不是女人。

    她扑过去,摆出一副跟周培扬血战到底的架势。

    周培扬害怕了,用力一推,将木子棉重重推倒在沙发上。

    “你给我安静点。”他说。

    “周培扬,你个老流氓,大色鬼,无耻之徒,小人。我一直拿你当君子看,也相信你的鬼话,可你他妈的全是骗人,连朋友老婆都惦记着,你还算人吗你?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这辈子到底跟多少女人干过,你们还玩花样,好啊,玩花样。”

    体力上占不了优势,木子棉只能耍嘴上功夫,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脑子里闪出什么她就骂什么,啥脏啥难听就骂什么。她把世界上恶毒的词都用上了,还嫌不够,又挖空心思创造出一些。后来她说到了凡君,破天荒地用biao子来称呼她。

    “那个柔弱的biao子,装得多好啊,多正经,可她是一烂货!”

    “啪!”一记耳光响在她脸上。

    震惊中木子棉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没想到,周培扬会扇她耳光,一时有些愣,可仅仅一会儿,她就马上醒过神来。

    那天她疯了。

    木子棉一疯,就再也不是那个端庄秀丽温良贤淑的女人,瞬间变成恶妇,一头撞向周培扬。周培扬压根没防范,被木子棉狠狠撞倒。木子棉跃上去,骑马一样骑在周培扬身上,两只手抡圆了,左扇右扇,只听得屋子里“啪啪”乱响,一阵下来,周培扬就成了胖子。

    木子棉气喘吁吁。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淑女,更不是人们眼里那个文绉绉的女知识分子。她是一泼妇啊,不但嘴上功夫刁蛮,手上功夫更是厉害。

    打完骂完,木子棉哭了。那份恓惶,那份无助,一下又把自己拉回到弱女子。

    “周培扬,你毁了我,毁了我啊——”

    那个冬天,木子棉人生第二次为爱情、为婚姻流下伤心的泪。第一次是因为她母亲,但那已是老久以前的事,木子棉已经不耿耿于怀,而且周培扬再三解释,那是一场误会,是母亲庄小蝶发病,他也是没有办法。木子棉信了。可这次,不管周培扬说什么,木子棉都不再相信,况且人家周培扬什么也不说。

    他用沉默来对付她。

    那个冬天太寒冷,她的泪刚从眼里流出,便迅速结成冰,她感觉整个生活都被冰冻住。

    漫长的冬季里,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开导自己,甚至拿自己跟母亲庄小蝶去比,想从母亲的不幸和混乱里找到一线安慰,一切都是徒劳,她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寒冷的冬季眼看要结束,木子棉心上结的冰块还是融化不了,她终于承认,她跟周培扬,再也回不到以前。生活犹如一件麻衣,大家都小心翼翼,不要让它开洞,它就不会灌进风吹进沙。一旦捅开洞,再想回复原状,就很难。

    木子棉开始抽烟,开始酗酒。以前决然不说脏话的她,犹如刹车失灵,稍不留神,恶毒的脏话就从嘴巴里冒了出来。这都是小事,更为严重的,那个“怕”字,一天比一天强烈,一天比一天恶毒。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培扬是跟别的女人搅在一起。

    那个冬天,她跟周培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周培扬常常无言地站在窗前,眼里一片茫然,或是空洞。对她的伤,对她的痛还有女人的嫉妒,视而不见。她越来越坚信,周培扬心里,真是有凡君的,以前这些情这些相思被藏着裹着,周培扬面子上还得对她好一点。现在倒好,瓶子打开了,里面的苦汁全流了出来,周培养索性不装也不去掩饰,任由那没来得及吐出的相思还有爱慕活跃在自己脸上。木子棉哪能受得了,他真是好冷酷啊。漫长的一个冬天,他没碰她一次,就算躺身边,也是冷冷的。可恶的男人,有次木子棉无意中撞见,周培扬竟躲在卫生间自己干那事。天啊,太恶心了,她是第一次看到男人还有那样猥琐的一面。

    车子在半山腰颠簸着,一上了山路,奥迪的优势就全然尽失。尽管老范开得小心翼翼,可车座上的周培扬还是被颠簸不时打断思路。望望右边空着的位子,周培扬觉得很对不起两位同学。他跟木子棉又闹翻了,比那年还严重,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木子棉一怒之下,搬出了家,将原来报社分给她的房子重新收拾一番,闹起了分居。

    这女人!唉,周培扬重叹一声。

    荒唐!每每想起这事,周培扬就觉得自己很荒唐,生活更是荒唐。命运这玩意儿,会不知羞耻地给你添乱,将一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泼墨一样泼给你,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分居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生活涂黑,命运强行穿给他另一件衣服。以至于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对妻子,对儿子可凡,是不是真的问心有愧?以前周培扬不这样,这点上从来没有过疑惑,自认为此生,是对得起可凡更对得起木子棉的。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能担得起该担的责任,而且能将这些责任担好?他周培扬虽然不是什么大富豪,但经过半生的打拼,也算给他们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尤其木子棉,打四十岁起就可以不用上班,不用为“钱”这个字发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无忧无虑,想怎么打发时间就可怎么打发时间。对了,这些年她热衷于那些个论坛,成天跟一帮不着调的男女混在一起,今天说要拯救人类的心灵,明天又说要关怀“失爱者”,周培扬虽然对此了无兴趣,但在另一个心里,却为自己能给木子棉提供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而暗暗自豪。

    可是现在,这种自豪感荡然无存。生活把他涂改成另一种色泽,一个十恶不赦风流成性滥情一片的家伙,丑陋的男人。

    活该!有时候周培扬也不得不拿这样的词来麻醉自己。从岳母庄小蝶,到凡君再到那个意外出现的女人,想想婚后这些年,他自己真是也没消停过,木子棉骂得对,他就是一垃圾,表面光鲜体面内心却充斥着见不得人的黑暗。

    哈哈,黑暗。周培扬笑出了声。

    车子终于爬上了山顶。

    司机老范已是一头的汗,好像这车不是他开上来的,而是他拉上来的。周培扬想笑,又觉得这样笑一个忠心耿耿的职员很不礼貌,便说:“这山道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司机老范如释重负地笑笑,开玩笑道:“这不怪山道,只怪奥迪不适合咱中国国情,换个吉普,早上来了。”

    周培扬觉得,老范这话说得颇有哲理,便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给我开吉普。”

    这话把老范吓坏了:“怎么可能呢,老板,这话可不敢随便讲的。”

    说话间,车子已开进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只是个土场子,四周拉根红线,中间留个进出车的空。老范停好车,快快地下车,给周培扬拉开车门,说了声周总请。

    老范比周培扬还要年长几岁,每次这样的时候,周培扬心里都不是滋味,说了无数次,老范总是改不了。老范的理由是,每个职业有每个职业的道德标准,他要是改了,自己就觉理亏。周培扬想想,还是让自己理亏吧,自己理亏总比让别人理亏道德些。

    下了车,四周空荡荡的,一辆车也不见。周培扬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让老范去叫山庄的老板。不大工夫,一位老农战战兢兢走过来,怯生生地望着周培扬。周培扬问:“你就是老板?”老农点头说是,两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识地乱蹭,边蹭边又说:“首长要住吗?”

    “首长?”周培扬差点乐出声来。

    周培扬记得,五年前来时,好像是一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接待他们的,他对小姑娘还记忆犹新。想了想,问:“这儿不是一小姑娘开的吗?”

    老农一听问这个,马上释然,咧嘴一笑,一口肮脏的黑牙露出来,看了让人害怕。周培扬皱眉的时候,老农说:“那是我闺女,早出嫁了,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周培扬噢了一声。岁月真是比箭还快啊,感觉昨天才来过这里,眨眼间,物是人非,小姑娘都做妈了。再望一眼老农,兀自一笑,时光这东西,真是可怕!

    说是山庄,其实是乡里人吹喇叭,赶个时髦。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间土坯房子。四间住人,一间用做厨房。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错。这时候,一声钟鸣洪然而响,循声望去,旁边的寺院里烟火缭绕,紫气腾腾。那寺院叫万丈寺,取“万丈红尘,一眼笑过”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培扬认得,是个半道出家的农夫,识字不多,却满口乡野哲学,“万丈红尘,一眼笑过”就是他的杰作。

    登了记,拿了钥匙,周培扬问:“今天有生客住进来吗?”

    老农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脑门,问:“你是方市长呀?”

    周培扬一笑,说:“我不是,我姓周。”

    老农纳闷了,说:“奇怪呀,乡上刘书记说方市长今天要来,让我收拾好屋子,我还以为……”老农没把话说完,周培扬听懂了,老农刚才是把他当成了方鹏飞。正想说什么,老农又问:“真是怪了,怎么你的车子先到了?”

    “我的车子就不能先到?”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老农什么也没再说,大约觉得自己也说不明白,挠挠头,诡秘地笑着,从老范手中要过钥匙,拿出另一把钥匙递给周培扬。

    “不好意思,我给错了。”

    周培扬稍一愕,旋即又明白,但没点破,那把钥匙一定是留给方鹏飞的。想想万丈之外,仍有红尘,如此山野地方,竟也照人给脸色,周培扬就有点笑不出,红尘真是无处不在。他打开门,室内设施还算干净,便宽容地冲老农笑笑。刚坐下他又想,乡上的刘书记怎么知道方市长要来?莫非这样的消息也能走漏?

    正想着,院外已是一片嘈杂,一麻脸胖子带着一干人走进院来,粗声喝道:“老苟,车啥时来的?”

    老农一步跃出屋外,边打手势边应声:“不是市长,不是市长。”麻脸胖子并没停步,径直闯入周培扬的房间,端详了一眼,确认不是市长后方才离开。周培扬对胖子的无礼并没动怒,入乡随俗,乡野自有乡野的规矩,他是不好见外的,但一想胖子唤老农老狗,心里便有些愤愤,很想追出去质问一句,不料老范开口道:“这老汉姓苟,我看过的。”

    周培扬心里一笑,觉得自己真是多事。

    麻脸胖子的出现真是让周培扬费解,也多多少少败坏了他的兴致。按说像他们这样纯私人的约会,不应该传到外界的。转念一想,现在什么事儿能不传呢,人家毕竟是方市长啊,对下面一个乡镇书记,还不得当神?

    稍事休息,周培扬来到外边。紫荆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视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远处的松涛,近处的风鸣,像一首非常和谐的咏叹调,回彻在周培扬耳边。按说,满目青山绿水,一派险峻风光,是能够打动周培扬的。可周培扬一点观赏的兴趣都没有。都说人是会变的,跟当年那个书生比起来,周培扬的确变了不少。有人说周培扬从当年一文不名的小人物变成了声名显赫的大老板,大企业家,这一生没白过。也有人说他从穷小子变成大富豪,身上披满了这个时代的光环。周培扬一律笑笑。他们看到的都是外表,周培扬感受最深的,是岁月让他少了太多的激情与豪迈,而将他变成一潭死水。

    死水。

    面对世界,他再也不像当年那样激情勃勃,除了困倦和麻木,剩下的就是世故。

    世故才是最可怕的。

    时间已近下午六点,斜阳透过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晖尽情泼洒在大地上。周培扬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层孤独感,很致命。这些年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看似红火得不得了,异常热闹。可每每热闹过后,这种可怕的孤独就跑来侵犯他。平日里周培扬死死地压着这些,不敢让它升腾起来,一旦对自己稍有点放松,这种孤独便像野兽一样猛烈地袭击他,让他有一种欲死不能的痛苦。

    周培扬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变幻,他早已从当年那个一腔热血、满腹豪情的壮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砺,岁月的沧桑,已把他炼成了一个铁血男儿,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万水,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掀起大波大澜。其实不,没有哪个人是铁打的,人不落泪,只是没到落泪的时候。

    最近一段时期,周培扬常常莫名地急躁和烦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这种感觉像极了人的第六感,很强烈但却找不到缘由。按说最近各个方面都好,该拿的奖一一拿到,竞争对手也被他打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企业效益也还不错,大多企业面临滑坡或生存不下去的困境,曾跟大洋一起创业的两家建筑企业已宣布破产倒闭,大洋依然如日中天,形势一天好过一天。而且很搞笑的,他被推举为铜水市企业家协会会长,很快又被任命为省工商联副主席,省里还有意让他出任市政协副主席。据市长蓝洁敏透露,还有一大堆好事等着他呢。人到这份上,应该高兴才是,但他真心高兴不起来,压抑感一天比一天重,心跟着一天比一天累,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悲凉感。

    周培扬掏出烟,他是很少吸烟的,初次做生意赔个精光后,吃早餐的钱都没了,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不跟老婆木子棉张口,只好从戒烟开始,这一戒就戒了十六年。不过,烟是他身上必备品。烟、打火机、手机,这三样东西缺了任何一样,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的烟主要是用于给领导们敬的。

    别看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拿总会计谢婉秋的话说,他是铜水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而且连他自己也相信,在铜水,像他这样的亿万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毕竟是个民营老板,汪世伦就说得更刻薄:“甭看你财大气粗,说穿了,不过是个包工头而已!”

    “包工头你懂吗?”汪世伦挖苦完,还要加上这么一句。

    懂,他什么都懂。但他故意装不懂。人活着,很多事是不能真懂的,真懂,你就没了活路,会失掉人缘,失掉机会,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失掉命。就在半年前,跟他关系很要好的一位民营老板没了,被人害的。大家都知道害他的人是谁,但大家都说不知道,公安方面查了半年,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其实线索就在公安手里,但公安必须说找不到。因为那位老板掌握了不该掌握的东西,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这事再次告诫周培扬,你越是活得风光,你就越是什么也不能懂。你的眼睛越是敏锐,你就越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叫大智若愚,不配,这叫装聋作哑。

    周培扬点上烟,却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寻。天眼看要黑了,太阳落了天就黑,这是紫荆山一大特景,不像别处,从日落到天黑,还有个过渡,紫荆山没有。很多人对此感兴趣,也纷纷做着研究,但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楚。

    难道他们不来了,不会吧?

    周培扬迈着焦躁的步子,在山顶转来转去,回到山庄时,司机老范已睡着了。司机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样,一有机会就来。这是一个职业司机练就的职业功夫,周培扬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工作有关,或者说是他的日理万机造就了老范的这等功夫。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周培扬的肚皮开始叫唤。山庄的老苟跑来问过两回了,周培扬还是坚决地摇摇头。

    大约七点半钟,门外突然传来声响。周培扬奔出去,见是一农用三码子,突突地叫嚣了几声,灯一灭,熄了火。周培扬失望地要往回走,身后猛地传来汪世伦汪校长的声音。

    转身再望,就见汪世伦提个旅行包,从三码子上跳下来,边跳边叫嚷:“颠死我了,这破路,这破车。”

    周培扬吃惊地盯住汪世伦,夜幕下,汪世伦看上去很正常,并没什么突发ing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过去,指着熄了火的三码子问:“你是坐它上的山?”

    “不坐它还坐啥?就这还是花两百元雇的呢。”汪世伦一边怨气十足地说一边从皮夹里掏钱给司机。司机土头土脸,典型的山里人模样,他拿着钱,特意跑灯光下,仔细端详半天。这动作把汪世伦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来!”司机嘀咕道:“不会是假的吧?”汪世伦一听就炸了:“假的,你当我什么人?我堂堂一个校长,岂能拿假钱?!”司机疑惑地盯着他,半天后不相信地嘟囔:“校长,小学的吧?”说完,占了便宜似的窃窃一笑,溜开了。

    汪世伦追上去,想从司机那里讨回公道,周培扬拉住他说:“到底咋回事,车呢?”

    “卖了。”汪世伦跟着周培扬进了屋,才把车子的事情说清楚。

    汪世伦真把车卖了。他搭班车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车,最后才掏钱雇了辆贩菜的三码子,不料三码子半山腰上灭了火,咋整都整不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帮着推车,折腾了好久,出了几身大汗,三码子才算开恩似的突突又叫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还怨我给他假钱呢。”汪世伦一副委屈死了的样子。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钱,还不知道冤成啥样。”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着他。”汪世伦梗着脖子,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周培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多论,息事宁人道:“你这也算体察民情,等会儿市长大人来,我给你表上一功。”

    “他不来了。”汪世伦突然说。

    “什么?”周培扬一惊。

    “路上我收到他的电话,他有急事,不能前来,他向你我道歉。”

    周培扬怔住,半天没说话,像是遭了打击。默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吗?”

    他的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也暗了许多,既有种被耍也有种期望落空的沮丧,心也跟着暗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汪世伦又说:“本来我也来不了的,可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怕你急,只好赶来了。”

    这话说的,周培扬本来就消退了的食欲当下全无,他望着新鲜的土鸡,像是盯住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对她下手。汪世伦却全不理会,鸡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经典,让他咀嚼得那么起劲。吐掉嚼剩的骨头,汪世伦边撕鸡腿边说:“当然,我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培扬只是静静地看着汪世伦如何将那只完整的鸡腿撕扯成鸡丝,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将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这个过程本来能带给饥饿者某种享受,周培扬却觉汪世伦吞下去的,是自己心灵的碎片。

    尽管如此,周培扬还是问:“嫂夫人为何没来,不会是没车的缘故吧?”

    “别提了。”汪世伦喝口鸡汤道:“洋洋要考音乐学院,她陪着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竞争吗?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旅馆房价都超过五星级酒店了,就这,还得半月前订房。”

    “噢——”周培扬并不是感叹房价的暴涨,他是感叹洋洋。印象里,洋洋好像还在上小学,扎个小辫子,笑起来憨憨的,不时还要搞一些鬼动作出来。乍一听考音乐学院,就觉得岁月真是快得让人接受不了。

    老了,后来他这么感叹。

    4

    明月升起的时候,周培扬和汪世伦坐在了棋台上。棋台据说是五百年前两个砍柴的樵夫,因为一棵枯干的橡树分不公,决定以棋决胜。不料两人坐下来,就没能再起来。他们足足杀了一生,最后还是没能决出胜负。

    因为少了方鹏飞,也少了三个计划中的女人,说话就显得琐碎而又缺乏热情,多少有点走过场的嫌疑。周培扬心里想,也许他们的生命之约,就要在这种残缺中永远结束了。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打破,再想复原就很难。为此他心里又多了份遗憾,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呢?是人太残忍,还是他们太不珍惜?想到这层,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周培扬慌忙摇头,生怕这个影子在不该到来的时候突然打乱他,让他陷入一种痴想。转而盯住汪世伦:“他怎么能这样,明知道……”

    他把话头又引到方鹏飞身上,不过话没说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近他感觉方鹏飞迅速在变,变得他有些把握不了了。很多不该在方鹏飞身上有的东西,哗啦啦暴露出来。企业家协会这件事,是归方鹏飞分管的,名单初步定下后,周培扬找过方鹏飞,意思是这个会长他不想干,既没意思也没时间,他想让方鹏飞重新物色人选,别因他把协会的事给耽搁了。没料听完他的陈述,方鹏飞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怎么回事培扬,你是嫌庙小还是嫌这个会长让你掉价?”

    “不是那么回事,市长你别多想。”周培扬非常有耐心地跟他解释,想赢得他的支持。

    “那就是不愿跟我方鹏飞同流合污了?”方鹏飞起身,又坐下,脸上换了一种少有的表情。

    周培扬紧着解释:“怎么可能,老方你千万别这么想,我真是觉得自己精力顾不过来,怕让协会工作受损失。再说你也了解我性格,我这人务实可以,务虚,真的会害事。”

    “务虚?”方鹏飞表情一动,“哦,声讨啊,懂了,周大老板跑我这里,是兴师问罪来了,我们都在务虚,协会是虚的,政府工作也是虚的,只有周董这样干实业的人,才是实实在在的,是这意思吗?”

    周培扬一听口气不对,方鹏飞从不这样跟他说话,这种口气既陌生又恐怖,带足了官味,而且有强势在里面。

    “对不住方市长,我这脑袋瓜最近可能有问题,不周之处还请市长大人见谅。”

    “没啥原谅不原谅的,周老板可能是名声大了,头上光环太多,如果实在嫌这个会长有辱身份,市政府可以重新考虑,这事就这么定了,好不?”方鹏飞二次抬起头,用一种罕见的目光看着周培扬。目光里不只是不满,更有一种蔑视在里面。周培扬本来还想打打圆场,虽然他不知道这天的方鹏飞哪根筋出了问题,但也不想看到如此严肃太过官方的场面,更不想因为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毁了跟方鹏飞的关系,毕竟他们是老同学啊。但方鹏飞这天的态度实在可恶,让他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他的傲慢。

    “行吧,既然市长同意,那我就谢谢市长了,还是市长能理解我们。”周培扬撂下这句就告辞,轮到方鹏飞急了。

    “等等培扬。”方鹏飞唤了他名字,周培扬只好停下脚步。但他万万没想到,方鹏飞紧跟着说出的话,差点没把这辈子他对方鹏飞的好感全部毁掉。

    方鹏飞说:“这事你再掂量掂量,不急着给我答复,还有件事想提醒一下你,省里主要领导对外包工有看法,过去呢,我睁只眼闭只眼,对各施工企业乱用外包工破坏行业秩序危及建筑安全的事,能忍则忍,能过则过,不太认真,今后怕是不行。大洋是标杆,这方面可要引起重视。”

    周培扬第一反应便是威胁,方鹏飞拿此事压彼事,明着给他敲警钟。几乎没怎么考虑就道:“市长说得对,这事真还要引起重视,希望市里说到做到,把整个行业的不正之风都扭一下。”

    那天周培扬是图了痛快,没让方鹏飞占到便宜。但随后他就挨了批,批他的人是市长蓝洁敏。蓝洁敏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不想干这个会长,更没想到他会跟方鹏飞闹出一场别扭,等听到消息,立马将他叫去,上纲上线地教训他一通。

    “你还真把自己当碟菜了,董事长了不起,大洋了不起?周培扬你太张狂了,知不知道张狂的下场?”

    “知道。”蓝洁敏面前,周培扬向来不敢乱说话,中规中矩得很。不是说蓝洁敏有多凶,一点不,是敬重。周培扬这个人,甭看平时桀骜不驯,目空一切,那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人,一旦遇上令他敬佩让他折服的人,立马不一样。

    蓝洁敏便是如此。

    “还知道,知道为什么要犯这种愚蠢错误,你以为这个会长是萝卜干啊,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一边。让你干,你还嫌弃,知不知道多少人在争这个位子,就在昨天,有人还向我推荐廖正泰。”

    蓝洁敏说了实话,蓝洁敏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爱讲实话,而且很少分场合,这跟她的身份显然不符。一般说,像她这种身份的人,凡事只能点到为止,从不说破,说破便坏了规则,可她不,至少在周培扬面前,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作假不装傻。不过这天她还是留了一手,没把推荐廖正泰的人说出来,其实就是方鹏飞。周培扬压根儿想不到,真正不想让他接任会长的,正是老同学方鹏飞,为廖正泰和周培扬谁接这个会长,二位市长已经争了不下五次。周培扬从方鹏飞那里出来没五分钟,方鹏飞就找蓝洁敏,说正好,一个想推,一个想干,干脆就调整一下。蓝洁敏这才意识到不妙,紧着找周培扬来,希望能把他敲醒。

    一听情况是这样,周培扬马上变了主意。

    “不,如果廖总跟我争这个位子,那我坚决不让。”周培扬说。

    “可你已经让了,拿这么大的事当儿戏,周培扬,你让我说什么好?你是不是赚钱赚晕了头,除了钱,除了项目,你什么都不在乎?”蓝洁敏一气又训出许多,这件事的确让她在方鹏飞面前被动,千万别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会长,它关系到下一步政府盘子上,到底以哪家企业为主,铜水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企业精神等,而这些,周培扬不是不明白,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玩个性呢。

    周培扬最终是被蓝洁敏训服帖了,也从蓝洁敏话里听出一些曲折,他检讨了一堆,并保证一定要在协会换届中认真表现,不给蓝洁敏丢脸。蓝洁敏纠正说不是给她丢不丢脸,是要他摆正自己位置,搞好跟政府的关系。“不要以为你能牵制得了政府,如果没有政府,你周培扬什么也不是。”蓝洁敏一语中的。这话让周培扬想了许多,最终还是承认,蓝洁敏说得对,他是有些太自负了,自负且偏执,走了极端。蓝洁敏念他态度还算诚恳,没再怪他。周培扬呢,也确实按表态那样,从头到尾都很配合,算是把这档事应付了过去。不过心里却是有了很多想法,尤其选举过程中听到看到的,特别是路万里亲自为这样一件事来到铜水,更是让他意识到铜水似乎进入了某种状态,跟以前迥然不同。不过让他搞不明白的是,方鹏飞为什么会突然倒戈,他们关系一直不错啊,从没听说方鹏飞跟廖正泰有什么过密接触,以前方鹏飞还老在他面前损人家正泰集团呢,怎么眨眼间,人家就关系非同寻常了呢?

    周培扬这次急着来山上,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跟方鹏飞认真谈一谈,交换一下思想,他不想失掉方鹏飞这个朋友,更不想把方鹏飞推给别人,当然,更不想损坏的,是他们多年来建立起来的感情。

    山下很多话没法谈,办公室更不能谈,周培扬幻想,这座留下他们感情脚印的山,能帮他们化解开危机。

    但是他错了,人家方鹏飞压根就没想着要来。

    虽然汪世伦给了那样一个理由,周培扬却信不得。急事,哪个人没点急事?方鹏飞这个借口,找得不太光明也不太体面,干吗不直说,他就是不想来。

    周培扬耿耿于怀,也没拿汪世伦当外人,话语间多了一些对方鹏飞的质疑。汪世伦接话道:“你还说呢,他现在是官越做越大,人越活越小。”

    “小?”周培扬觉得这字倒有点新鲜。

    “是啊,别人是格局越来越大,我们的方大市长,可是格局越来越小了。”汪世伦语气里也充满了对方鹏飞的不满。“知道不,他所说的急事?”汪世伦俯下身,目光近距离射在周培扬脸上。周培扬对此已经没有兴趣,既然人家不愿理他,他又何必费这心思呢。

    汪世伦酸溜溜地道:“是为了于末末!”

    于末末?周培扬的神经猛地一紧。于末末他是知道的,铜水这几年最活跃也最能引起争议的青年女歌手,周培扬虽然不是歌迷,更不是追星族,但于末末的演唱他还是听过几次。都是他请别人去听的。一个聪明的生意人不在于自己有什么爱好,关键是要知道对方有什么爱好。

    于末末的演出火辣、热情,能带给人野性的冲动。这是他对于末末最不专业的评价。

    汪世伦接着说:“于末末代表铜水参加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已杀进全省前三名,这三名个个年轻漂亮,都有音乐天才,重要的是后面各有一股力量在支持,这让评委们很头疼,不知到底该让谁出线,毕竟能去中央电视台决赛的只有一人。”

    周培扬不解地问:“这关鹏飞什么事?”

    汪世伦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然后越发神秘地说:“方鹏飞爱上于末末了。”

    “什么?!”

    这话太出乎周培扬的意料,他一下没话了,傻傻地坐在棋台上,表情张皇至极。无论如何,他是没法将一个前途无量的副市长跟一个火辣辣的年轻女歌手联系到一起的。如果是偷情他还能弄明白,这种事四处可见,可汪世伦用的是“爱”这个字眼。

    他脑子里突地蹦出林凡君亲切而又凄美的脸来,一股凄凉莫名地袭击了他。

    汪世伦显然对此事怀有某种敌意,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方鹏飞和于末末的故事,他说于末末的背后,站的正是我们可敬的方大市长,掏票子的却是酒业集团。周培扬这才记起,于末末曾做过酒厂的形象大使,铜水酒业不少红酒广告都印有她火辣辣的艳影。其中一张广告贴,特别引人注目,整个画面就一红酒杯,外加一张血红的性感嘴唇。那嘴唇,就是于末末的。

    “天方夜谭!”周培扬忽然就冒出一句话。随即起身,准备离开。汪世伦一把拽住他:“话还没讲完哩。”汪世伦接着又讲:“酒业集团不久前改了制,产权一次性卖给了廖正泰,知道是谁做的主?”

    这还用问,方鹏飞是政府的二把手,掌管着全市的财权和人权,区区一个酒业集团,在方鹏飞手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令周培扬想不通的,是方鹏飞会为一个小丫头片子献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是有名的政治高手呀!算了,这个问题已超出了他们聚会的内容,周培扬觉得,背着一个老朋友谈论他的私事,多少有点小人作风。让汪世伦这么一搅,他的谈兴全无,看来,这次聚会是要彻底失去它的意义了。

    起风了。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在山顶放肆地叫着,周培扬感到有点冷,活动了几下筋骨,说:“我们回去吧。”

    汪世伦说:“别呀,我正事还没说哩。”

    “什么正事?”周培扬问。周培扬觉得,今天的汪世伦有点反常。

    汪世伦说:“你坐下,坐下我跟你慢慢讲。”

    周培扬只好坐下。

    “是这么回事。”汪世伦起初有些结巴,有点难为情,说着说着,自然了。到后来,竟然理直气壮。

    汪世伦要修一座孔子纪念馆。

    地已经规划好,方鹏飞答应特批,图纸也在设计中,可汪世伦没钱。

    汪世伦说,能建一座孔子纪念馆,是他此生的梦求。他跑遍了全国,发现像模像样的纪念馆太少了,少得让人寒心。现存的几座孔庙,不是历经劫难,就是文不对题,压根就不能说是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着圣人的旗号,在曲解圣人。

    “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呀,”汪世伦叹道,“泱泱文明古国,怎么能如此漠视文明的缔造者呢?”

    等汪世伦发完感慨,周培扬才说:“你的大志我钦佩,可这是生意,不是学术,也不是友情,我们不在这儿谈好吗?”

    “要谈,一定要谈。你看我现在把车也卖了,所有的开支都压缩到了最低,老方还答应市财政调剂一点,当然,这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决心呀。老同学,天降大任于斯,你可不能说不——”

    周培扬觉得好笑,弄半天,汪世伦风尘仆仆赶来,是要跟他谈生意!

    一笔只有投入永远也不会有产出的生意。

    他不想扫汪世伦的兴,但也不想给他的愚顽捧场,便道:“当初我们可有约在先,我们三人,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老兄,当年我们多大?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就立下这么个规矩,你还能当真?不是有句话叫资源共享吗,你和鹏飞,可是我汪某人现在最大的资源!”

    这话像一瓢冷水,唰的一下就把周培扬心中仅存的温情给浇灭了,时光似乎在某个节点终止。接下来他开始沉默,孤独感再次升起,很强烈,很悲凉。

    人其实是经不住摧毁的,越是珍贵的东西,毁起来越容易。有些情,看似很珍贵,但稍不留神,就伤及到了,尤其是现在这样一个年代,人们什么也敢毁。

    无端地,他又想起那张脸,想起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这样的夜晚,在离都市很远的山顶,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旧事或旧人的。周培扬这次没阻拦自己,而是放肆地想了一会儿。

    汪世伦纠缠半天,见周培扬一个字不吐,一下来气了。他一来气,就会痛斥,大约这是多年站讲台的缘故。

    “商人,典型的商人,见利忘义,只谋利而不谋义,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不,你——”他指着周培扬鼻子,指半天,说了总结性的一句。

    “跟你算是白交了,明白不?”

    周培扬还是不吭气,他觉得汪世伦有点原形毕露,原形毕露后的汪世伦反而有了人气,显得可爱。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约就这样不欢而散。因为气愤,汪世伦不愿跟周培扬同屋睡,周培扬只好让老范给他另开了房间,正是老苟给方市长准备的那间。躺在床上,周培扬突然觉得泄气,就跟满腔激情的运动员踢了一场非常窝囊的足球一样,不但对这场球不满,对足球本身也产生了怀疑。

    夜幕沉沉,熟睡的紫荆山发出均匀的鼾声,周培扬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半夜的时候,手机响了,震动声将刚刚入眠的周培扬惊醒。周培扬纳闷,这么晚谁会找他?这部手机是他的秘密,知道号码的人不超过五个,连妻子木子棉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小秘密。

    临行前他把其他两部手机关了,为的就是不让烦事琐事打扰他,可电话还是追来了。

    他摸出手机,一看是谢婉秋打来的。

    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静听,这么晚打来,绝不会是问候。

    “还没睡?”谢婉秋的声音总是那么婉约而细致。

    “是。”周培扬的心跳在加速。这也是一种职业习惯,老是被这种电话伤神,久而久之,对这种半夜来电就条件反射似的恐怖起来。

    “有事?”周培扬轻声问,心里同时祈祷,千万别有啥事啊。

    “也没啥事,睡不着,就想打电话问问你。”谢婉秋说。

    周培扬哦了一声,紧着的心放松了。

    “不必太紧张,招标还有一段日子呢。”周培扬说。这句话有点口是心非,周培扬想说的似乎不是这句,他知道谢婉秋睡不着绝不是因为公司马上要参加一个重大项目的招标,她是个思想大于行动的女人,脑子里常常想一些不该由她去想的事。加上自孟子坤出事后,失眠便常常伴着她。

    但他还是说了这句。

    “那倒未必,对招标,我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周培扬正要松一口气,谢婉秋突然又问:“木木呢,我怎么联系不到她?”

    一听问自己老婆,周培扬刚刚松懈的神经转又绷紧。该死,半夜三更,她怎么问这个。

    谢婉秋跟木子棉联系并不多,两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木子棉甚至还有点仇恨她。不是说谢婉秋干了什么对不住木子棉的事,自从周培扬跟木子棉婚姻爆发危机后,对周培扬身边的女人,木子棉就本能地多了一层嫉恨和敌视。谢婉秋却全然不顾,她属于那种一根筋的女人,其实天下女人大都一根筋,她们才懒得跟你迂回呢,尤其感情问题,女人们较起真儿来,那可真是没有办法。自从加盟大洋,谢婉秋的人生态度一天天发生变化,可能她觉得是周培扬和大洋给她提供了人生第二个施展的平台,让她这个会计师有了用武之地。也更因为孟子坤遇难后,是周培扬如亲弟弟般帮她度过了那个原本度不过去的坎儿,让她一颗已经死了的心重新复活,所以谢婉秋对周培扬,就有一种报恩式的关心。

    “你别管,她现在走火入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让她去碰,不碰个头破血流,她就不知道回头。”周培扬恨恨道。

    “你们这样,让人心里不安啊。培扬你是男人,不要对妻子这么冷漠好不?”谢婉秋的声音依就温和,听上去真像一个大姐姐。

    “还能怎么样,让她回家,她执意不回。最近又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搅在一起,还说是什么论坛,一听就烦。”

    “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培扬你不能这样说,木木参加的真是论坛,我了解过,最开始她是受马克的鼓动,现在她从那边退了出来,好像是跟苏振亚在一起。别人你信不过,苏教授你难道也信不过?他可是你的导师。”

    了解?谢婉秋了解这些干吗?周培扬也糊涂了,不过他没心思细问。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行为古怪的人,他们不合群,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汪洋恣肆,很多的时候你搞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但你无法阻止他们的脚步。

    谢婉秋大约就属于这类人,木子棉更是,还有汪世伦,以及死去的凡君。周培扬感叹,这类人全让他遇上了。

    周培扬不想再说下去,敷衍道:“我懒得提这些,爱咋咋,随她去得了。”

    “培扬!”谢婉秋却不肯罢休,她话还没说完呢。

    “如果没事,我要睡觉了,明天我就回来,你也早点睡。”

    “等等培扬。”

    周培扬没等,还是坚决地挂了电话。谢婉秋最近有些神神叨叨,尤其他跟木子棉分居后,谢婉秋一有机会就谈这事,谈得他心累,好像木子棉遭到了非人折磨似的。周培扬懒得跟她解释,而且这次他真是发了狠,谁劝也不听,包括陆一鸣,专程为这事跑来,跟他谈了一个下午,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他。

    生活不是让别人劝的,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处理不了自己家里的事?

    处理不了,就放着,周培扬不急。再说正好他可以集中精力抓一下工作,这些年大洋虽说发展很快,成绩也辉煌,但潜存的危机也不小,一点马虎不得。至于木子棉,只要不跟他离婚,怎么都行,反正他问心无愧。一个女人过分地看重自己,过分地追求内心感受,那是没救的。他不止一次说过木子棉,生活不是诗,不可能让你什么也满意,更不可能美得跟蜃景一样,你要容许生活有残缺,没有残缺的生活谁也给不了你。可木子棉非要坚持说,她不能容许生活有破洞,更不能容许爱情有污点。

    滚它的污点。

    让谢婉秋一搅,周培扬睡意全无,大瞪着双眼,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分钟。妻子木子棉,还有她母亲、他的岳母庄小蝶,以及儿子可凡全都冲出来,在这个黑夜里折磨他。不可否认,他的家有些特别,故事格外多。家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谜团。

    想着想着,周培扬猛地起身,没着夜色,朝外走去。

    夜色如潮,一下就淹没了他。

    没走几步,电话再次叫响。周培扬以为又是谢婉秋打来的,不耐烦地接起,结果不是。电话里传来一个很神秘的声音:“是周总吗?”周培扬本能地嗯了一声。对方也不拐弯,直接道:“周总,半夜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事情紧急,请示首长后要第一时间通知你。”

    “首长?什么事?”周培扬的步子蓦地止住,脸色一下暗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在发抖。

    对方不再客气,也不啰嗦,直接道:“永安大桥出事,夜里十一点二十三分,好端端的桥突然塌了。”

    “什么?”周培扬失声尖叫。

    “周总先别慌,现场已经派了人去,相关消息随后就到。不过得劳驾周总,这桥是大洋承建的,周总您得马上去现场。”

    对方很客气,可周培扬却跳了起来。

    “大洋承建,塌了就是大洋承建?”周培扬几乎是愤怒着喊出来的。关于这座桥,关于大洋名下很多工程,真是有太多的故事。吼完,又觉有些失礼,遂放缓口气,问:“有无人员伤亡?”

    对方什么也没说,将电话挂了。

    周培扬愣怔了,哪有这样报告事故的啊。夜色下站了一会儿,忽然醒过神,几步窜回院子,冲老范喊:“马上起床,回市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