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情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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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4）班的语文老师秀才和他的女朋友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散步。散步已是周老师多年的习惯，他称之为“心灵的体操”每一天吃过晚饭之后，他就会在这公园里慢慢走上几圈，下雨天撑着雨伞。他那么准时，又风雨无阻，很多人都把他当作是公园的巡逻员，连在这里玩的学生看到他来了都不知不觉地收敛和拘束起来。其实，周老师散步总是低着头的时候多，东张西望的时候少。以前他总是一个人出来，现在却是两个人若即若离稍前稍后地走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移动的两只脚。
“你看，他们又在那了。”
“身材好像还不错。”
“人倒也是蛮清秀的。”
“好像还是挺有气质的。”
“柯南老是在他们后面瞎转悠什么啊。”
周老师的几个女同事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她们一边应付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作业，一边看着窗外的公园。晚饭以后，她们常常会来学校改一会作业，或聊聊天——她们的家都离学校不远。校长常常表扬她们，说学校里有些女教师真是以校为家、废寝忘食、忘我工作。从办公室望出去，差不多就是公园的全景，现在正是一幅芳草斜阳的景致。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这么一片后花园，总是不由得令人心旷神怡。他们的这个小县城就这么一个公园，而这公园又刚好在学校旁边，不由得让老师们非常自豪。镇长曾在教师会上开玩笑说，公园都成了学校的私家花园了，里面跑的都是学校的学生，走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叫校长还不如把它买下来算了。校长却说，这是借景，是我国园林造园艺术的一招，借景，是不用付钱的。再说，校长笑着说，你们家的公子跑得最勤呢，要掏钱你先掏。
周老师和他的女朋友漫不经心地走着，时而停下来争论几句，时而其中一个炸出笑影，追打对方一下。
“小心点，有人在看着我们呢——”蕾笑着警告他。周老师正笑着捏了她一下。
“没事，我们学校的老师。”
“你怎么知道？近视眼，又低着头。”
“感觉呗，男人的感觉有时候也挺准。”
“她们为什么老是这样看着我们——偷偷摸摸的。”
“不是看着我们，是看你。”
“为什么要看我？我又——”
“女人对女人总是充满好奇的。”
“不会，不会和你有过什么关系吧，哈？”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蕾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每当她和秀才走进公园的时候，总觉得时不时有人在偷偷地看着他们。开始她还以为是的错觉，后来，发现自己每一次朝着那远处隐隐约约的目光迎过去的时候，总是看到一个女人赶紧躲开的身影，有时候是一个窗口突然缩了回去的身子，有时候是隐在树后面的影子，有时候则是一个哄着小孩的妈妈突然低下了头。高度近视的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不是低着头顾自走路，就是和她一如既往的说说笑笑。虽然他们已经走在了一起，对于他，她知道的实在很少，甚至，她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爱上自己。她一直觉得，他是那种有秘密的人。就像每一次当她想看看他的眼睛时，总是首先遇到了他那高度近视眼镜一圈又一圈像漩涡似的反光，那双因为长期戴眼镜而细眯的白生生的眼睛躲在后面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每一次看到他低着头像个小老头似的走路，她总觉得，那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秘密把他压弯了。
“你说，她们为什么老是偷偷看着我们，啊？”她又看到有一片目光像树叶后面的阳光一样在她抬头的时候一闪，不见了。
“是好奇吧，我说了，是看你呢。”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认识她们。所以，就当是看我，也是因为你。说说看，她们为什么对你的女朋友这么感兴趣，啊？”
“别打探我了，在学校里，我是最没有故事的男教师，教了七年的书，没有一个故事。”
“鬼才信呢。”
他没有声音，好像淹没在自己某一句话所网起的回忆里。
“你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突然地，带着那点坚决地说。她就有这么本事，他们每一次讨论的最后，都会不知不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就像九九归一，百川入海。他知道，在她的心里，现在装的全都是他们的爱情。她是那种爱情至上的女孩子。这，真的让他很幸福，甚至，义无反顾。很多时候，他为已经没有人能够和他分享这份幸福感到孤独和心疼，继而不知不觉疏远了他的朋友和亲人。他慢慢地相信，两个人就可以是一个世界，一个幸福的世界。
“是爱，不是喜欢。”他故意和她咬文嚼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的喜欢就是那个字。你说，为什么？”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他笑了，然后突然严肃地说“我当然可以说出一箩筐一火车的为什么，但是，也可以说什么也不为，仅仅是因为觉得——喜欢。”
“我就是要听为什么。”她开始撒娇。但这时候的她，幸福已经溢于言表了。这在她，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她一直是一个矜持、文静的女孩，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时而来这么点放肆。这时候，她又全身心地沉浸在爱的浪潮里。
“我们回去吧，你看，夕阳无限好，已经近黄昏了。”他说。她抬头望了一下，刚才那枚昏黄的夕阳已经不在了，倒是薄薄的夜色已经慢慢地笼罩了公园。这个高度近视常常让她吃惊，有时候他好像真的什么都看不清爽，有时候却把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都看到了。这公园的第一棵草吐绿，第一朵迎春花绽放，一定是他最先知道的。
“这是手，你同事的手。”
“我又不近视。”
“可是你远视。”
“我早看到那只爪子了。”
他们在公园门口又遇到秀才学校里的老师尚未。秀才伸出手在他的眼前上下轻轻晃了晃，结果手上裹了一截他吐出来的烟圈。他靠在公园门口的一张水泥靠椅上，跷着脚，吸着烟，好像是饶有兴趣又目中无人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那一成不变的坐姿让人感觉他好像一直就那么坐在那儿，从第一次坐下来就一直坐到现在，这让人想到——雕塑。
“他为什么总是那样坐在那里？”蕾好奇地问。
“喜欢。”
“喜欢，啊？”
蕾想不明白。她感觉他的那些同事都怪怪的，不是她想象中的老师的样子。他们走出公园，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已经一路亮了起来，春天的傍晚还是很短的。
望着他们离去，柯南老师感到整个公园突然静了下来，静极了。她朝四周看了看，整个公园几乎没有人影了。稀稀疏疏的几盏园灯，像一些不怀好意的眨巴的眼睛。每一次，当他们走了以后，她都有一种风景被他们带走的感觉。她急忙从树后走出来，跳到路灯下，然后，像小时候玩跳房子的游戏一样，从一盏路灯的光晕里跳到另一盏路灯下，不一会儿就跳到了公园的门口。不出所料，她又在公园门口看到坐在那里的尚未。他一如既往地叼着烟，望着前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人来人往，但她知道，他已经知道她正走出公园，走到他的身后，然后侧身转弯，沿着公园的墙脚慢慢地走远了。她慢慢地走着，在公园墙边的彩砖路上敲出富有节奏的和着自己心跳旋律的声响。有几棵柳树从墙里探出来，把长长的秀发挂到街上。她不时地躲着或伸手将它支开。走出很远，她都能感觉到他吸的那种牌子的香烟的烟圈还裹着一股气味跟在自己身后，像是一朵云紧紧地跟着一片雨。有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他侧过头来，正用余光咬着自己——但她没有回头。她不敢想象他的目光——有一种目光，它只要加上一份意念，他就可以穿透一切。有时候，她也想在门口大大方方停下来叫一声“尚老师，你好。”她甚至在家里对着穿衣镜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但最后，她都会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她想，他要一天到晚把着公园门口，那也由他——公园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想要一生不娶，也由他——那更是他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样想也还是危险，总是难免会自己把自己绊倒，自己把自己拉到从前。好在，她抬头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走进家里，她就会感到安全和踏实。
家里还没有开灯，看来他还没有回来。她不知道该说他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几乎每一天晚上都有饭局，每一次回来，他都说自己喝得快不行了，撑得难受死了。她开始一直以为他是喊苦示乐，后来，她还真的渐渐听出他有点累。也许，因为还是个局里的办事员，有时候不得不喝，不得不多喝。男人看来总是不易，即使你是当官的。她总是能够体谅他，对他几乎没有什么要求。甚至，即使有一天听到他像其它人一样在外面玩了女人甚至包了二奶，她也不会怎么难过。她要的，他已经给她了。就像这个家，现在是一片黑灯瞎火，但只要她进了门，开了灯，就是一片亮堂堂的了，一切赏心悦目的东西，一切让人安全让人放松让人愉快让人想走动想躺下想休息想吃想喝想拉想撒想洗想睡的东西都展现在眼前。想着窗外还有那么多人为房子为工作为生活奔波着劳碌着，像一群辛苦的黑蚂蚁，她——心满意足，她什么都不缺了，如果一定要说她还缺点什么，那是缺——苦恼，她都已经好久没有苦恼过了。只是，她的幸福不能随便对每一个人都说，不能很好地和人分享，因为，总有人出于嫉妒或出于别的什么心理不愿好好地理解，所以，她在学校里也渐渐地不爱说话——也许，这可以算是她那么一点丁的苦恼吧，不过，这可是因为幸福。好在，她的幸福大家一看就看得出来，她的衣服她的房子还有她的丈夫所在的单位，都最大程度表现了她的幸福，所以，她并不急着告诉别人。
尚未看到那扇窗口的灯如期亮起。她总是把灯开的亮亮的，好像夜夜都有盛宴，夜夜都是欢歌。他知道，她家里就她一个人。他突然有一个很好笑的想法——在外偷别人女人的男人，他的家也是最容易进贼的。他听人说，大家背后都叫柯南的丈夫西门官人，一则他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二则听说他在男女的事情上很有两下子。不过，他知道，自己即使是翻窗而入，也一定偷不到她。不管是他还是她——都已经把那份想法像一根多余的阑尾一样彻头彻尾地割掉了。他想象着她一个人在那么一片辉煌的灯光下的样子，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这么一段长长的距离，还有她房子四面的墙都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似的。她坐在一张双人布艺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机的遥控摁着，和电视频道变换一样频繁的是她那两条欣长的腿——她时而把它们平搁在沙发上，让它们看起来像两条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的鱼；时而又让它们悄悄地爬到沙发的靠背上，像是从一座黛色的山峰上垂下来的两条瀑布；时而又让它们交叉着垫在自己的屁股底下，让它们沉浸在酥香和温柔的包围之中——她有一种理论，她认为一切幸福首先源自脚下，只有两只脚舒服了，整个人才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夜已经完全黑透了，很远都能看到他手里的那一点红。好像是为了下决心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赶走，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烟，远远地看过去，那红点就特别地亮，似乎连他的脸庞也抹上了一片晚霞。他弓回一只脚，然后在跷起来的鞋底上摁灭了烟，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那扇依旧灯火辉煌的窗，然后迈动双脚。回家吧，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早上，周老师走进办公室一看，偌大的办公室又只有“后生”一个人。他是上个学期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不管是从脸蛋还是从穿着还是从作派爱好来看，都是一个新新人类，大家说“后生可畏”后来就干脆叫他后生可畏了，大多时候简称后生。对他的到来，周老师充满感激，以前，这么一个办公室，就他一个男老师，女老师们几乎不把他当作男人看，总是当着他的面说痛经说怀孕说取环放环或者互相换衣服穿。后生可畏的到来，使她们多少才有点畏。
“又是你一个人留守空房。”周老师笑看着他。
女老师们每天早上总是要早那么几分钟到教室去。周老师知道，早这么几分钟，非常重要。虽然学校按照上面的精神，为了减负，不让学生过早到学校来，但校长每一次开会又都要把那些早早坐到教室里去的老师表扬一通。校长认为作老师的，勤字最重要，勤字当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我整天坐在学生肚子里，还怕他学不好，啊？”她那张因为常做美容而娇嫩的脸，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都拧了起来，有的教师说听到那脸皮“吱吱”的折裂声。有意思的是，这个学校激烈的明里暗里的竞争几乎只在女教师之间，男教师好像看准了自己是弱势群体似的，一个个都学起了老庄的“逍遥无为”就像周老师和后生，他们早上到了学校之后，先评论一通昨晚电视里的新闻，一直到早自修的铃声快要响了才双双起身到教室去。
“男女有别嘛。”后生会意一笑。
“她们以前总是谈柯南和尚未的事，有时候柯南在的时候都谈，这段却不怎么谈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后生却对他说这些事。
“现在谈我了，是吧？”
“对啊，她们好像对你的女朋友很感兴趣，老是谈你们。”
“她们是不是觉得，像我这么一个人，等来等去，居然找一个小书铺的女老板，是吧？”
“好像——说的东西挺多的，不过，有那么点意思。”
“我猜都猜得到。”
“我就奇怪，她们怎么对你们的事这么感兴趣呢。”
“原因很多，我想，既有生理原因——女人天生喜欢谈别人，也有心理原因，还有——反正复杂得很，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对女人没什么研究，因为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去研究。”
“我还以为，你和她们当中的某个或某几个人有过故事呢。要知道，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唉，说来惭愧，在这个学校里，我是最没故事的男人。现在是近水楼得不到月，肥水她要流外人的田。”
“你现在不是有故事了吗？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就近取材，就地解决，啊？”
“如果说从没想过也不够坦诚。刚到这个学校的时候的确想过。像我们学校，真是美女如云、佳人无数啊。社会上说，全县就我们学校级别最高，是教育界的八宝山。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美女都不可能是属于我的。她们当中好多人千方百计调到我们这个实验小学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己教书育人的目的，而是为了实现嫁一个好老公的目标，至少，是要摆脱男老师的纠缠。男教师，算什么东西，她们一定常会这么想。你现在大概也有点感觉了，在我们教书这一行，女教师是一块宝，男教师却只是一棵草。你看看，我们这一办公室的老师，都这么年轻漂亮气质不凡，但有没有一个嫁给教书的？不是嫁给有票子的就是嫁给有位子的。社会上说我们学校级别高，还不是因为我们这里官太太多，老板娘多，二奶多。当然，不嫁给当教师的也没什么，问题是，她们不嫁给爱情，而是嫁给——你说呢？”
“好像是这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搞不到手，啊？哈哈。”
“这个，你只要听听她们平时的言谈，然后再看看她们当中的先行者们做出的榜样，就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我就不相信你没有行动过。”
“真的，七年如一日，我都不曾对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有过什么表示。说白了，也是因为她们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类女人。这七年来，我只把她们当作长头发的同事，当作有点莫名其妙有点多嘴有点小心眼但看了还是挺悦目的同事。”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找女朋友？”
“在找，在等呗，等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
“这样也挺好的。但我总觉得，不会每一个女老师都是像你说的那样。一棵树上的树叶也不完全相同呢，何况女人，是吧？至少，刚毕业出来的那些要好些，你说呢？”
“我看差不多，现在女孩子，虽然是刚毕业，但社会的学问大的很。不是说现在的大学生，都是双料大学生么，既是文化大学毕业又是社会大学毕业的。当然，也可能有例外的——”
“那你说，我们的事怎么样？”
“和谁啊？你——你这小子还挺保密的，这可不像你们新新人类的作派。”
“陈尼啊，就是新来的教音乐的那个。不是我要保密，是女孩子不好意思，说还不想让人知道。”
“陈尼哪，我可不大了解，不是一个办公室的，她和你一样又是刚来的，话还没说过几句呢。不过，看起来是个挺清纯的女孩子。应该——应该不错吧。你们是同届的校友，你自然比我们更了解。”
“我也觉得她不错，不会像有些女孩子那样——管她呢，好就合，不好就散，没什么大不了的。奇怪，今天怎么还没响铃啊？”
“啊——早响过了，哈哈——我们居然都没听到。”他们看了一下表，急忙往教室跑。他们一出办公室就傻了，看到校长正怒气冲冲地从走廊那头向他们走来。
他们到教室屁股刚一沾凳，早自修下课铃就响了。他们回到办公室说到刚才的事，说到校长的虎威，不由得哈哈大笑。女老师们也跟着笑了起来，诉说着校长的“苛政”周老师和后生不由得又会心一笑。因为下了点毛毛雨，早操就停了，所以这个课间就有整整二十分钟。大家坐在办公室里，聊着天。窗外春雨霏霏，隔着毛玻璃一样的窗户望出去，公园就像一幅饱满的水彩画。
“又有一个学生写情书被我抓到了。”小芳老师兴奋地说，一边从夹子里拿出一张有卡通图案的信纸，她已经收集了一夹子学生的情书“我至爱的佩佩：展信佳——”她边笑边读。
“现在的学生真是特别，好像什么都知道，那些词，给我们用也用不出来。”大家一边听着小芳念，一边发着感叹。
“周老师，什么时候带你的女朋友到学校来玩啊。”小月在一阵短短的沉静之后说。
“周老师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就端出一个宝贝吓我们大家一跳。”柯南笑着说。
“还真是个大美人呢，你看人家，当老板，开书店，多好。”小丽说。
周教师和后生又会心一笑。
“你们这两个臭男人搞什么鬼，啊？”小月看到了，笑着问道。
“因为，因为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你们正确的说法是——我的老婆。”周老师突然说，然后看着后生说“我也是才告诉后生的。”
“是的，是的。”后生条件反射似地说道。
“看不出嘛，周老师还真是速战速决。”小丽说，望着大家，似乎想得到大家的认同似的。
“两个人都喜欢，都觉得好，就——”周老师及时的接了一句，但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不想说了。接过话题的那份迫切突然没了，他突然觉得还是不要和她们说这些东西。
“那，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你们的喜酒？”柯南问道。
“至少得先分点喜糖吃吃。”小月抢着说。
“再说，再说——”幸好这时班里的学习委员端着作业本进来，周老师急忙和他说作业的事去了。以后，大家还真的没吃到周老师的喜糖和喜酒。不过，大家对周老师有点怪异的行事也都见怪不怪了，所以也并没说什么。在学校里，周老师以“怪才”著称，在大家的印象里，是一个又聪明又古怪的人。何况，这也让大家省了一个不小的人情包。
下午一放学，周老师就急着往家里走，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事牵挂着，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事。来到蕾的书店里，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拉着蕾就走。蕾看着他，也不问他为什么。走进镇府，她好像有点明白了，整个脸就慢慢地红了，周老师知道她一激动就红脸。所以，晚饭后的散步，他们基本就围绕下午的事开着彼此的玩笑。
“你这个人。就这样两个人，就想去办证了，什么相片、身份证都没有，就想去办证了，哈哈——你以为是去办什么呢。”说着，她自己先笑得不行。
“你，还笑我，那么紧张，好像我真的要把你拿去典掉似的。”
“嗯，还有，你根本就没问我同意不同意，你就知道我一定要嫁给你啦？嗯，拉的倒紧。”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再说，这不是给你考虑的机会的了吗？明天才能去拿，不同意还来得及。”
“上了贼船，还来得及！你说说，为什么要——”
“你看，又来了。”她刚一说出口，他就不由得笑了“我的准夫人，我说过了，因为，因为有很多的很多的理由，我只是不知怎么说。”
“今天一定要说，这种事怎么能不明不白呢？我可不想做什么人的牺牲品或替代物。”
“那我说——那是因为天下的好女人都死光了。”
“那我就不和你去办证了。如果有一天你又发现了一个好女人，你岂不——”
“跟你开玩笑的，确切的原因是两个字——”
“那不算。”她不高兴地说。他知道，她把他说的那两个字理解成“喜欢”了。
“算的，你伸过手来，我写给你。”说着，他在她粉红的手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真爱”两个字，写的那么认真，那么慢，像一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和神圣。周老师记得，就是从这一次以后，她再也没问为什么了。他记得那一天，虽然他们没有拿到结婚证——要等到第二天相片洗好了才行——但感觉，他们就是在那一天结婚的。后来，他们就把那一天当作了结婚纪念日——不是第二天，也不是后来办喜事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她先对他说我们回去吧。看着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他本来想坏坏地笑她两下。但刚一想笑，他就忍住了，他觉得，这样的笑，不适合。他看着她，拉过她的小手，往公园的门口走去。
“又有人在偷偷盯着我们看。”她小声地说。
“没事，我的同事。树后面的那个叫柯南，时而转来转来去的叫小丽，有时候，她们在办公室里看着我们，看不清楚了，她们有一个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望远镜。”
“她们为什么老爱看着我们？不过，看就看吧，我们又不犯法。”
“这就对了，她们不过是想看看我这个大龄青年怎么谈恋爱罢了。所以，我们要有所表现，有所创新才好，不能让她们失望。或者，她们也不过随便看看，反正，这公园又不是我们家的，她们当然有权利想看就看。”说着，他松开她的小手，把手绕过她的身后，搂住了她的腰。他感觉她轻轻地跳了一下，随即镇静了下来，靠紧了他。
“我们写个吕字怎么样？”他笑着问她，就是口对口。
“你——”她笑着叫道，然后突然轻了下来“明天吧，啊？”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他们都笑了。
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尚未又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朋友那样坐那张几乎等于是他专用的水泥凳上。他还是那么若有若无目中无人地望着面前。
周老师松开蕾的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两个人，一个看门，一个巡逻，配合真是默契。”蕾笑着对他们两个说。
他们两个都笑了。然后，蕾走了开去，和旁边的一个小孩子玩了起来。
“尚未，柯南也在里面。”
“知道。这个公园真的差不多成了我们学校的了。来一根吗？”尚未说着掏出烟盒。
“好吧，来一根，以烟代酒吧，不过，我吸不来，浪费大。”他伸手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
“对，以烟代酒。”说着，他给他点上火。
他们两个就这么吸着烟，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烟雾像鱼的呼吸一样在空气里打着泡泡，一些也许会令人难堪的小小的沉默也就被它们默契地填补了起来。周老师看到柯南从门口里走了出来。显然，她没想到他会坐在那儿，她微微迟疑了一下——显然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一声招呼——但结果，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身子一扭，就绕着墙根走了，像一只雍容而又麻利的猫。
“她到校长那儿说我整天盯着她。”尚未望着她背影，在一个大大的烟圈后说。
“没错嘛，你每天看着她进去，每天看着她出来，这不是整天盯着吗，啊？”
“这算什么啊，我们几乎没说一句话，比路人还路人，她不高兴见到我就别上这儿来，一个女孩子黑不咕嗵的还在公园里，也不怕出事。柯南这个人，也好意思，居然跑到校长那里去说。”
“你怎么知道她跑到校长那里是告你的状还是向校长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个痴心爱人，啊？哈哈——”
“那倒也是，女人是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一种动物。不过，我对她，还有什么呢？”
“唉，过得去就让它过去吧，金子还怕不闪光；过不去，干脆再烧一次，哈哈——”
“哈哈，没有热量了——我们不是凤凰，谁也不敢涅磐。”
“哈哈——”尚未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周老师手里的烟。
周老师低头一看，也不得大笑起来，那支烟拿在他手里烧出一大截白白的灰，已经灭了——他居然忘了抽。
“爱你一万年，一万万年。如果大海枯了，那最后的一滴水是我思念你的眼泪；如果地球末日到了，那最后一个声音就是：我爱你；如果”小芳老师又在给大家念她今天没收过来的一封学生的求爱信“省略号。署名：死去活来的王大团。时间：没日没夜不想你。”
小芳老师读着读着，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大笑不止。期中考过了，大家不由得都松了口气，笑得也就特别放得开，好像不仅仅用嘴用喉咙笑，还动用了胸膛、肚子、臀部、四肢等器官。学生们好像也不知不觉活跃起来，小芳老师班的学生差不多是恋爱成灾了，她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揪出一个情场高手。办公室里时常充满着她那富有激情陶醉的朗诵声。
“小芳，我看你干脆出一本学生情书大全，怎么样？”小月看她手里厚厚一大叠没收来的情书说。
“好啊，你们再支持支持。”
“遗憾的是，我们班的情场高手没你们班那么多。”小丽说。
“不是没有，是你没有发现。现在学生，十个里面最少五个在给同班的女同学写情书，还有两个在网上泡妞。信不信，你们信不信？不信，什么时候让我到你们班去来个突然袭击，准揪出几个情圣来。”
后生可畏看着周老师苦笑了一下。
“怎么了？”
“呆会我们去喝点，怎么样？陪我。”
“什么好事啊——”小月耳尖，问道。
“什么好事，情场失意，借酒消愁吧，还有什么好事。”
“不会吧？你和那个陈尼不是如胶似漆、天生一对吗？”柯南不信地说。
“天生倒是一对，但后天不配——”后生在办公室里摇来荡去。
“不过，后生，我看你还是得小心点，现在不仅是后生可畏，可畏的东西多着呢。那个经常开车来接陈尼的寸头就很有来头，很有威胁力。我看他是三天两头把那辆什么车往学校开。还是小心为上。”小月说。
“是宝马车，不过，不是最好的那种宝马，是实用型的。对啊，这宝马其实早一段时间就经常来了，只是没这段时间来得这么勤罢了。”小丽内行地说。
周老师和后生相视一笑，刚好被柯南看见了，后生赶紧说：
“走吧，我们现在就走，怎么样？”
“好的。”周老师说着，就掏出手机给蕾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这顿小酒，两个人都喝得有八分醉意。后生是借酒消愁、借酒发泄的意思，所以酒一多，话就多了，而话一多，则需要更多的酒浇灌；而周老师却是舍命陪君子，难得后生这么看重自己，所以也就不免大开酒戒，几杯酒下肚，慢慢得就掏心掏肺起来，掏给后生看也掏给自己看，所以，到后来，就说不清是周老师陪后生喝酒还是后生陪周老师喝酒。在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摇摇晃晃，有点恍惚，只记得刚才两个人拍胸脯掏心窝说了很多话，发了很多牢骚，可是，确切的，现在几乎一句也记不得了。所以，两个人几乎一路无话，好像所有的话刚才都说光了——毕竟，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没想到的是，这顿借以消愁的小酒，反而把后生的愁都浇了起来了，好像后生的那些愁都是一些豆芽菜，这一顿水浇下去，就一夜成林了。不管是近看还是远看，这个新新人类现在都是“载不动，许多愁”的形象，失恋的种种症状把这个新新人类的那几分潇洒萧杀殆尽。每一次楼下传来小车刹车那拖地的声音，他都会惊得全身一抖。每当这时候，周老师都会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一看到那辆白色的宝马，他就觉得自己只有举手投降拱手相让，他对她想要表示的那些炽热的感情，美妙的浪漫，动人的情书，都成了一些幼稚做作的矫情，就像就像小芳老师给大家念的那些学生的情书一样——那一个晚上，周老师差不多只记住后生的这一段话。每当后生被他情敌的小车的刹车声——它现在越来越频繁地在楼下响起——震得全身一抖的时候，周老师发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投向窗外，投那片现在已经是一片浓绿的公园。好像，只到现在，他才发现在他们这个又脏又乱到处搞基建的小县城还有这么一块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虽然他从来没有走到走廊上，看一下陈尼每一天——现在几乎是每一天——是怎样从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款款前行，穿过学校那条铺着彩砖的通道，在小车的门前停下，然后微笑地提起裙裾，弓身坐进车里，小车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温柔地远去。但是，周老师想，他还是可以想象得一清二楚。因为，她们当中总有一个人会把陈尼当天的消息报告给大家——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子，怎么微笑，怎么幸福等等——就连一向对这些不那么热情的柯南，也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只有那个小芳老师，还在一如既往地给大家念那些没收过来的学生的情书。好在，周老师想，学期快要结束了，两个月的暑假就来了，这个后生可以好好休整休整了，也许，两个月过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人类的进化，很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人的适应能力是空前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有一天，当周老师在公园里遇到后生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坐在一个花坛边，戴着耳机，音量开得很大，当他们走到他身边时都能隐约听到那音乐声。他闭着眼睛，好像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
他拉着蕾的手，想不去打挠他算了。
“周老师——还有老师母，坐坐。”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说道。声音那么大，把他们吓了一跳，他急忙不好意思地摘下耳机。
他们没有坐，在他旁边站着。
“没想到学校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他看着四周。
“对啊，我们这所学校，有的人说待遇好，有的人说学生好——都是高干子弟，我觉得，最好的还是有这么一个后花园。”
“你们每天都来——两个人。”
“是啊，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真是个好地方，可惜——我到现在才知道。”
“不迟，秋天这里才叫好呢，很多人都来这儿晒太阳，就那么躺在草地上。”
“那真舒服。不过，我可能下个学期要，要换一个学校。”
周老师知道为什么。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有很多人想来我们学校都来不了呢。再说，暑假两个月一过，有些事就过去了。”
“也许，那也是——”后生支吾着。周老师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因为在思考，而是没了往下说的意思。
他们就没再往下说。周老师觉得他也许有点误会自己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说的也没错，什么事情真的都可以过去的，好多的想法都会慢慢改变，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活原则就是人生的原则。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当他和蕾走出公园，又看到尚未像一尊塑像一样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笑出声来，这个公园，真的慢慢要变成学校的后花园了。
学期快要结束了，大家都忙碌了起来，复习，出提纲，改试卷，补课，骂学生，交工作总结，从网上下载学生的评语，但是，忙碌里也透出点抑制不住的喜悦，忙过这一阵，就解放了，长长两个月的暑假好像长长的清凉的午觉，频频向大家袭来。女老师们忙得几乎忘了观察陈尼，忘了向后生滚动播送她的新闻。毫无疑问，这份平静和忙碌，是非常有利于后生疗伤的。他像一只受伤的棕熊，窝在他的座位上静静的疗伤，他的眼里映出的，是初夏那片浓绿的公园。他那么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望着公园，谁都相信，他一定越看越远，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风景，正在他的心里风起云涌。可是，有一天，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放下了对学生的牢骚对考试的抱怨，她们在悄悄地但又是欲盖弥彰地说着一件事：陈尼明天生日。
后生听了好像无动于衷。
接下来，大家就热烈地讨论开了，好像后生的无动于衷就是对她们的默许，或者，她们觉得刚才小声的议论已经表示了对后生应有的礼节和尊重。大家纷纷猜测那个“宝马”在陈尼的这第一个生日里，会给她带来什么浪漫和惊喜，会给大家——全校老师开一个怎样的眼界。她们大声说着，办公室里洋溢着一种节日即将来临的像欢乐彩球那样轻松愉快的气氛。她们许多浪漫的构思，让周老师自叹不如，自惭形秽，他不禁暗暗地想，如果以后有钱了，一定也给蕾来次那样的浪漫。同时，他不由得感叹，这些和他同一办公室女老师，她们已经浪漫到骨子里了，她们的生活，已经在他之上，她们已经越过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充满小资情调。
第二天，大家不由得都注意起陈尼来。大家看到她踩着铃声款款地走进校门，走过操场上铺着彩砖的通道，走进她的办公室。看着她在大家视线里消失的那一刹那，大家的感觉是如此的不谋而合：她无可挑剔，年轻、漂亮、清纯。她这样的女孩子，这样一个年轻、漂亮、清纯有文化有气质的大学生，本来就应该坐在宝马车上在大家的眼前一阵清风似的掠过，而不是坐在自行车后面咿咿哑哑地任人打量。她款款走进学校，好像她并不知道今天有一份特别的浪漫和惊喜正等着她，也许，她早已知道，只是，她觉得这一份浪漫和惊喜——还有同事们的目光，本来就是应该属于她的，所以她并不感到特别的意外。大家在去教室上课的时候，都盼着看到那辆白色的宝马划出一段优美的弧线“吱”的一声停在学校门口，然后，就是一连串精彩的镜头和浪漫的旋律。没想到，陈尼的生日，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大家拭目以待的一个节日，一个狂欢。
早自修刚一下课，学生们便涌出教室到操场上排队准备做早操。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有力的进行曲。这时候，几乎所有的老师都看到那辆白色的宝马划出一截优美的弧线“吱”的一声停在学校门口——虽然高音喇叭的声音是那么响亮，但大家感觉都听到了那“吱”的一声。有几个女老师暗暗叫好，觉得这宝马还真的会选时间——这时候，全校的老师差不多全都集中到操场上了，这时候演绎的浪漫将有多少眼睛为之见证啊。只有小芳老师一个劲地说可不要把学生教坏了可不要把学生教坏了。大家看到那白色宝马车的门慢慢地打开了，就像一只巨大的海蚌慢慢裂开它的贝壳。大家想着，那惊喜马上就要出来了。大家看到这时候陈尼款款走出办公室，来到早晨明媚的阳光下。近处的老师看到她的脸微微地红了。显然，她也看到了那辆白色的亲切的宝马车。不管怎么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而且都是她的学生和同事——让她演绎一段浪漫的经典片断，总是要叫一个女孩子难为情的。学生们好像也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排成一队队一列列，好奇地，一会儿看看那辆白色的小车，一会儿看看他们的音乐老师。
突然，大家听到高音喇叭的音乐“啪”的一声断了。突然失去了这音乐的伴奏，大家好像有点不适应，静默一下子全都聚集到陈尼和她的宝马车上。好在，音乐很快又响了起来，只是，换了一首曲子，低沉，缓慢，忧伤。
“哀乐——”有人惊叫道“天哪。”
这时候，大家看到从宝马车的两侧各插进来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个大大的花圈。那辆白色的宝马好像也被这哀乐，被这突然插进来载着大花圈的三轮车吓傻了，那条门缝就那么开着，不知道合上，也不知道打开。两个骑三轮的人从车上拿下花圈，在低沉的哀乐声中，带着那么点庄重地把花圈扛进学校。
“拿出去，拿出去。”校长叫道。
“黄老师，黄老师——”校长又叫管广播室的黄老师。
那两个三轮车师傅对校长的表现好像一点都不明白，他们两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把花圈放了下来，把它们用竹片做的三只脚打开，让它们一前一后稳稳地站在了操场中间的通道上。这时候，大家看到一个圆形花圈上写的着一个大大的“奠”字，一个长方形的花圈上写着“陈尼小姐永垂不朽”每个花圈上都有挽联和落款，但隔了一段距离，大家看不清楚。那两个师傅要走的时候，还不忘向两个花圈深深鞠了躬。
没有人笑，就连那些学生也一脸的哀伤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人“永垂不朽”了。整个校园静悄悄的。哀乐缓慢地忧伤地在头顶上流淌着，像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把旋律散了下来，它们充盈了每一个角落。校长也安静了下来，就那么让高音喇叭播送着这哀乐在学校上空，在这个小县城的上空低沉地缓慢地忧伤地荡漾着。也许，这哀乐这情景正拨动了她心灵深处某根柔柔的弦。街上有很多人跑到学校门口来看热闹，他们在议论是不是学校的哪个老师因公殉职了，或者，国家的哪个领导人逝世了。
对于这个早上，学生们印象深刻，他们记住了那咿咿哑哑的音乐就是哀乐，他们还学会了“奠”字的写法，唯一对他们有点不利影响的是，他们对“永垂不朽”这个词的用法产生了一点不小的迷茫，他们说：陈教师没死啊，没死也可用永垂不朽吗？但因为那是“后生”老师写的，说明一定可以——后来他们也知道了那花圈是“后生”老师送的，他们还知道，当他们排队的时候，那个“后生”老师正把自己关在广播室里放那段哀乐，黄老师一个劲地外面叫门。
当然，那个早上，对于大家来说，印象也是极为深刻的。很多人还是平生第一次沉浸在哀乐那如诉如泣的旋律中，他们惊喜地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听一首流行音乐之外的严肃音乐，而且，差不多就要完全听懂了。事后，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表示了相同的看法：和这些严肃音乐比起来，那些流行音乐真的太单薄太幼稚太经不起洗耳恭听了。稍稍让大家感到遗憾的是，那只白色的宝马始终没有打开，那只宝马始终没有从那贝壳里出来，那份大家期盼已经拭目以待的浪漫和惊喜始终没有得到展示。那只宝马甚至都没听完严肃音乐就走了——大家发现他走的有点匆忙，有点急躁，几乎没有划什么弧线就冲了出去。大家事后的解释是，做生意的人，最忌讳——哀乐。
至于陈尼的表现，稍稍让后生有点失望。他一从广播室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周老师：“怎么样？我是说陈尼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老师轻轻地慢慢地说，好像他还沉浸在哀乐营造的那份宁静祥和抒情的气氛中，他说，她的表现很正常很稳重，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没有笑没有哭没有气没有急没有忧伤没有惊奇，她是一个厉害的女孩，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站在那里似乎向大家表示：我接受一切，但我有我的原则。
没有回声。周老师以为后生可畏已经走了，转身一看，他正望着窗外那片公园。
五（4）班的语文老师秀才和他的女朋友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散步。散步已是周老师多年的习惯，他称之为“心灵的体操”每一天吃过晚饭之后，他就会在这公园里慢慢走上几圈，下雨天撑着雨伞。他那么准时，又风雨无阻，很多人都把他当作是公园的巡逻员，连在这里玩的学生看到他来了都不知不觉地收敛和拘束起来。其实，周老师散步总是低着头的时候多，东张西望的时候少。以前他总是一个人出来，现在却是两个人若即若离稍前稍后地走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移动的两只脚。
“你看，他们又在那了。”
“身材好像还不错。”
“人倒也是蛮清秀的。”
“好像还是挺有气质的。”
“柯南老是在他们后面瞎转悠什么啊。”
周老师的几个女同事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她们一边应付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作业，一边看着窗外的公园。晚饭以后，她们常常会来学校改一会作业，或聊聊天——她们的家都离学校不远。校长常常表扬她们，说学校里有些女教师真是以校为家、废寝忘食、忘我工作。从办公室望出去，差不多就是公园的全景，现在正是一幅芳草斜阳的景致。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这么一片后花园，总是不由得令人心旷神怡。他们的这个小县城就这么一个公园，而这公园又刚好在学校旁边，不由得让老师们非常自豪。镇长曾在教师会上开玩笑说，公园都成了学校的私家花园了，里面跑的都是学校的学生，走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叫校长还不如把它买下来算了。校长却说，这是借景，是我国园林造园艺术的一招，借景，是不用付钱的。再说，校长笑着说，你们家的公子跑得最勤呢，要掏钱你先掏。
周老师和他的女朋友漫不经心地走着，时而停下来争论几句，时而其中一个炸出笑影，追打对方一下。
“小心点，有人在看着我们呢——”蕾笑着警告他。周老师正笑着捏了她一下。
“没事，我们学校的老师。”
“你怎么知道？近视眼，又低着头。”
“感觉呗，男人的感觉有时候也挺准。”
“她们为什么老是这样看着我们——偷偷摸摸的。”
“不是看着我们，是看你。”
“为什么要看我？我又——”
“女人对女人总是充满好奇的。”
“不会，不会和你有过什么关系吧，哈？”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蕾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每当她和秀才走进公园的时候，总觉得时不时有人在偷偷地看着他们。开始她还以为是的错觉，后来，发现自己每一次朝着那远处隐隐约约的目光迎过去的时候，总是看到一个女人赶紧躲开的身影，有时候是一个窗口突然缩了回去的身子，有时候是隐在树后面的影子，有时候则是一个哄着小孩的妈妈突然低下了头。高度近视的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不是低着头顾自走路，就是和她一如既往的说说笑笑。虽然他们已经走在了一起，对于他，她知道的实在很少，甚至，她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爱上自己。她一直觉得，他是那种有秘密的人。就像每一次当她想看看他的眼睛时，总是首先遇到了他那高度近视眼镜一圈又一圈像漩涡似的反光，那双因为长期戴眼镜而细眯的白生生的眼睛躲在后面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每一次看到他低着头像个小老头似的走路，她总觉得，那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秘密把他压弯了。
“你说，她们为什么老是偷偷看着我们，啊？”她又看到有一片目光像树叶后面的阳光一样在她抬头的时候一闪，不见了。
“是好奇吧，我说了，是看你呢。”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认识她们。所以，就当是看我，也是因为你。说说看，她们为什么对你的女朋友这么感兴趣，啊？”
“别打探我了，在学校里，我是最没有故事的男教师，教了七年的书，没有一个故事。”
“鬼才信呢。”
他没有声音，好像淹没在自己某一句话所网起的回忆里。
“你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突然地，带着那点坚决地说。她就有这么本事，他们每一次讨论的最后，都会不知不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就像九九归一，百川入海。他知道，在她的心里，现在装的全都是他们的爱情。她是那种爱情至上的女孩子。这，真的让他很幸福，甚至，义无反顾。很多时候，他为已经没有人能够和他分享这份幸福感到孤独和心疼，继而不知不觉疏远了他的朋友和亲人。他慢慢地相信，两个人就可以是一个世界，一个幸福的世界。
“是爱，不是喜欢。”他故意和她咬文嚼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的喜欢就是那个字。你说，为什么？”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他笑了，然后突然严肃地说“我当然可以说出一箩筐一火车的为什么，但是，也可以说什么也不为，仅仅是因为觉得——喜欢。”
“我就是要听为什么。”她开始撒娇。但这时候的她，幸福已经溢于言表了。这在她，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她一直是一个矜持、文静的女孩，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时而来这么点放肆。这时候，她又全身心地沉浸在爱的浪潮里。
“我们回去吧，你看，夕阳无限好，已经近黄昏了。”他说。她抬头望了一下，刚才那枚昏黄的夕阳已经不在了，倒是薄薄的夜色已经慢慢地笼罩了公园。这个高度近视常常让她吃惊，有时候他好像真的什么都看不清爽，有时候却把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都看到了。这公园的第一棵草吐绿，第一朵迎春花绽放，一定是他最先知道的。
“这是手，你同事的手。”
“我又不近视。”
“可是你远视。”
“我早看到那只爪子了。”
他们在公园门口又遇到秀才学校里的老师尚未。秀才伸出手在他的眼前上下轻轻晃了晃，结果手上裹了一截他吐出来的烟圈。他靠在公园门口的一张水泥靠椅上，跷着脚，吸着烟，好像是饶有兴趣又目中无人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那一成不变的坐姿让人感觉他好像一直就那么坐在那儿，从第一次坐下来就一直坐到现在，这让人想到——雕塑。
“他为什么总是那样坐在那里？”蕾好奇地问。
“喜欢。”
“喜欢，啊？”
蕾想不明白。她感觉他的那些同事都怪怪的，不是她想象中的老师的样子。他们走出公园，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已经一路亮了起来，春天的傍晚还是很短的。
望着他们离去，柯南老师感到整个公园突然静了下来，静极了。她朝四周看了看，整个公园几乎没有人影了。稀稀疏疏的几盏园灯，像一些不怀好意的眨巴的眼睛。每一次，当他们走了以后，她都有一种风景被他们带走的感觉。她急忙从树后走出来，跳到路灯下，然后，像小时候玩跳房子的游戏一样，从一盏路灯的光晕里跳到另一盏路灯下，不一会儿就跳到了公园的门口。不出所料，她又在公园门口看到坐在那里的尚未。他一如既往地叼着烟，望着前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人来人往，但她知道，他已经知道她正走出公园，走到他的身后，然后侧身转弯，沿着公园的墙脚慢慢地走远了。她慢慢地走着，在公园墙边的彩砖路上敲出富有节奏的和着自己心跳旋律的声响。有几棵柳树从墙里探出来，把长长的秀发挂到街上。她不时地躲着或伸手将它支开。走出很远，她都能感觉到他吸的那种牌子的香烟的烟圈还裹着一股气味跟在自己身后，像是一朵云紧紧地跟着一片雨。有时候，她分明感觉到他侧过头来，正用余光咬着自己——但她没有回头。她不敢想象他的目光——有一种目光，它只要加上一份意念，他就可以穿透一切。有时候，她也想在门口大大方方停下来叫一声“尚老师，你好。”她甚至在家里对着穿衣镜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但最后，她都会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她想，他要一天到晚把着公园门口，那也由他——公园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想要一生不娶，也由他——那更是他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样想也还是危险，总是难免会自己把自己绊倒，自己把自己拉到从前。好在，她抬头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走进家里，她就会感到安全和踏实。
家里还没有开灯，看来他还没有回来。她不知道该说他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几乎每一天晚上都有饭局，每一次回来，他都说自己喝得快不行了，撑得难受死了。她开始一直以为他是喊苦示乐，后来，她还真的渐渐听出他有点累。也许，因为还是个局里的办事员，有时候不得不喝，不得不多喝。男人看来总是不易，即使你是当官的。她总是能够体谅他，对他几乎没有什么要求。甚至，即使有一天听到他像其它人一样在外面玩了女人甚至包了二奶，她也不会怎么难过。她要的，他已经给她了。就像这个家，现在是一片黑灯瞎火，但只要她进了门，开了灯，就是一片亮堂堂的了，一切赏心悦目的东西，一切让人安全让人放松让人愉快让人想走动想躺下想休息想吃想喝想拉想撒想洗想睡的东西都展现在眼前。想着窗外还有那么多人为房子为工作为生活奔波着劳碌着，像一群辛苦的黑蚂蚁，她——心满意足，她什么都不缺了，如果一定要说她还缺点什么，那是缺——苦恼，她都已经好久没有苦恼过了。只是，她的幸福不能随便对每一个人都说，不能很好地和人分享，因为，总有人出于嫉妒或出于别的什么心理不愿好好地理解，所以，她在学校里也渐渐地不爱说话——也许，这可以算是她那么一点丁的苦恼吧，不过，这可是因为幸福。好在，她的幸福大家一看就看得出来，她的衣服她的房子还有她的丈夫所在的单位，都最大程度表现了她的幸福，所以，她并不急着告诉别人。
尚未看到那扇窗口的灯如期亮起。她总是把灯开的亮亮的，好像夜夜都有盛宴，夜夜都是欢歌。他知道，她家里就她一个人。他突然有一个很好笑的想法——在外偷别人女人的男人，他的家也是最容易进贼的。他听人说，大家背后都叫柯南的丈夫西门官人，一则他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二则听说他在男女的事情上很有两下子。不过，他知道，自己即使是翻窗而入，也一定偷不到她。不管是他还是她——都已经把那份想法像一根多余的阑尾一样彻头彻尾地割掉了。他想象着她一个人在那么一片辉煌的灯光下的样子，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这么一段长长的距离，还有她房子四面的墙都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似的。她坐在一张双人布艺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机的遥控摁着，和电视频道变换一样频繁的是她那两条欣长的腿——她时而把它们平搁在沙发上，让它们看起来像两条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的鱼；时而又让它们悄悄地爬到沙发的靠背上，像是从一座黛色的山峰上垂下来的两条瀑布；时而又让它们交叉着垫在自己的屁股底下，让它们沉浸在酥香和温柔的包围之中——她有一种理论，她认为一切幸福首先源自脚下，只有两只脚舒服了，整个人才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夜已经完全黑透了，很远都能看到他手里的那一点红。好像是为了下决心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赶走，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烟，远远地看过去，那红点就特别地亮，似乎连他的脸庞也抹上了一片晚霞。他弓回一只脚，然后在跷起来的鞋底上摁灭了烟，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那扇依旧灯火辉煌的窗，然后迈动双脚。回家吧，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早上，周老师走进办公室一看，偌大的办公室又只有“后生”一个人。他是上个学期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不管是从脸蛋还是从穿着还是从作派爱好来看，都是一个新新人类，大家说“后生可畏”后来就干脆叫他后生可畏了，大多时候简称后生。对他的到来，周老师充满感激，以前，这么一个办公室，就他一个男老师，女老师们几乎不把他当作男人看，总是当着他的面说痛经说怀孕说取环放环或者互相换衣服穿。后生可畏的到来，使她们多少才有点畏。
“又是你一个人留守空房。”周老师笑看着他。
女老师们每天早上总是要早那么几分钟到教室去。周老师知道，早这么几分钟，非常重要。虽然学校按照上面的精神，为了减负，不让学生过早到学校来，但校长每一次开会又都要把那些早早坐到教室里去的老师表扬一通。校长认为作老师的，勤字最重要，勤字当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我整天坐在学生肚子里，还怕他学不好，啊？”她那张因为常做美容而娇嫩的脸，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都拧了起来，有的教师说听到那脸皮“吱吱”的折裂声。有意思的是，这个学校激烈的明里暗里的竞争几乎只在女教师之间，男教师好像看准了自己是弱势群体似的，一个个都学起了老庄的“逍遥无为”就像周老师和后生，他们早上到了学校之后，先评论一通昨晚电视里的新闻，一直到早自修的铃声快要响了才双双起身到教室去。
“男女有别嘛。”后生会意一笑。
“她们以前总是谈柯南和尚未的事，有时候柯南在的时候都谈，这段却不怎么谈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后生却对他说这些事。
“现在谈我了，是吧？”
“对啊，她们好像对你的女朋友很感兴趣，老是谈你们。”
“她们是不是觉得，像我这么一个人，等来等去，居然找一个小书铺的女老板，是吧？”
“好像——说的东西挺多的，不过，有那么点意思。”
“我猜都猜得到。”
“我就奇怪，她们怎么对你们的事这么感兴趣呢。”
“原因很多，我想，既有生理原因——女人天生喜欢谈别人，也有心理原因，还有——反正复杂得很，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对女人没什么研究，因为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去研究。”
“我还以为，你和她们当中的某个或某几个人有过故事呢。要知道，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唉，说来惭愧，在这个学校里，我是最没故事的男人。现在是近水楼得不到月，肥水她要流外人的田。”
“你现在不是有故事了吗？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就近取材，就地解决，啊？”
“如果说从没想过也不够坦诚。刚到这个学校的时候的确想过。像我们学校，真是美女如云、佳人无数啊。社会上说，全县就我们学校级别最高，是教育界的八宝山。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美女都不可能是属于我的。她们当中好多人千方百计调到我们这个实验小学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己教书育人的目的，而是为了实现嫁一个好老公的目标，至少，是要摆脱男老师的纠缠。男教师，算什么东西，她们一定常会这么想。你现在大概也有点感觉了，在我们教书这一行，女教师是一块宝，男教师却只是一棵草。你看看，我们这一办公室的老师，都这么年轻漂亮气质不凡，但有没有一个嫁给教书的？不是嫁给有票子的就是嫁给有位子的。社会上说我们学校级别高，还不是因为我们这里官太太多，老板娘多，二奶多。当然，不嫁给当教师的也没什么，问题是，她们不嫁给爱情，而是嫁给——你说呢？”
“好像是这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搞不到手，啊？哈哈。”
“这个，你只要听听她们平时的言谈，然后再看看她们当中的先行者们做出的榜样，就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我就不相信你没有行动过。”
“真的，七年如一日，我都不曾对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有过什么表示。说白了，也是因为她们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类女人。这七年来，我只把她们当作长头发的同事，当作有点莫名其妙有点多嘴有点小心眼但看了还是挺悦目的同事。”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找女朋友？”
“在找，在等呗，等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
“这样也挺好的。但我总觉得，不会每一个女老师都是像你说的那样。一棵树上的树叶也不完全相同呢，何况女人，是吧？至少，刚毕业出来的那些要好些，你说呢？”
“我看差不多，现在女孩子，虽然是刚毕业，但社会的学问大的很。不是说现在的大学生，都是双料大学生么，既是文化大学毕业又是社会大学毕业的。当然，也可能有例外的——”
“那你说，我们的事怎么样？”
“和谁啊？你——你这小子还挺保密的，这可不像你们新新人类的作派。”
“陈尼啊，就是新来的教音乐的那个。不是我要保密，是女孩子不好意思，说还不想让人知道。”
“陈尼哪，我可不大了解，不是一个办公室的，她和你一样又是刚来的，话还没说过几句呢。不过，看起来是个挺清纯的女孩子。应该——应该不错吧。你们是同届的校友，你自然比我们更了解。”
“我也觉得她不错，不会像有些女孩子那样——管她呢，好就合，不好就散，没什么大不了的。奇怪，今天怎么还没响铃啊？”
“啊——早响过了，哈哈——我们居然都没听到。”他们看了一下表，急忙往教室跑。他们一出办公室就傻了，看到校长正怒气冲冲地从走廊那头向他们走来。
他们到教室屁股刚一沾凳，早自修下课铃就响了。他们回到办公室说到刚才的事，说到校长的虎威，不由得哈哈大笑。女老师们也跟着笑了起来，诉说着校长的“苛政”周老师和后生不由得又会心一笑。因为下了点毛毛雨，早操就停了，所以这个课间就有整整二十分钟。大家坐在办公室里，聊着天。窗外春雨霏霏，隔着毛玻璃一样的窗户望出去，公园就像一幅饱满的水彩画。
“又有一个学生写情书被我抓到了。”小芳老师兴奋地说，一边从夹子里拿出一张有卡通图案的信纸，她已经收集了一夹子学生的情书“我至爱的佩佩：展信佳——”她边笑边读。
“现在的学生真是特别，好像什么都知道，那些词，给我们用也用不出来。”大家一边听着小芳念，一边发着感叹。
“周老师，什么时候带你的女朋友到学校来玩啊。”小月在一阵短短的沉静之后说。
“周老师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就端出一个宝贝吓我们大家一跳。”柯南笑着说。
“还真是个大美人呢，你看人家，当老板，开书店，多好。”小丽说。
周教师和后生又会心一笑。
“你们这两个臭男人搞什么鬼，啊？”小月看到了，笑着问道。
“因为，因为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你们正确的说法是——我的老婆。”周老师突然说，然后看着后生说“我也是才告诉后生的。”
“是的，是的。”后生条件反射似地说道。
“看不出嘛，周老师还真是速战速决。”小丽说，望着大家，似乎想得到大家的认同似的。
“两个人都喜欢，都觉得好，就——”周老师及时的接了一句，但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不想说了。接过话题的那份迫切突然没了，他突然觉得还是不要和她们说这些东西。
“那，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你们的喜酒？”柯南问道。
“至少得先分点喜糖吃吃。”小月抢着说。
“再说，再说——”幸好这时班里的学习委员端着作业本进来，周老师急忙和他说作业的事去了。以后，大家还真的没吃到周老师的喜糖和喜酒。不过，大家对周老师有点怪异的行事也都见怪不怪了，所以也并没说什么。在学校里，周老师以“怪才”著称，在大家的印象里，是一个又聪明又古怪的人。何况，这也让大家省了一个不小的人情包。
下午一放学，周老师就急着往家里走，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事牵挂着，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事。来到蕾的书店里，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拉着蕾就走。蕾看着他，也不问他为什么。走进镇府，她好像有点明白了，整个脸就慢慢地红了，周老师知道她一激动就红脸。所以，晚饭后的散步，他们基本就围绕下午的事开着彼此的玩笑。
“你这个人。就这样两个人，就想去办证了，什么相片、身份证都没有，就想去办证了，哈哈——你以为是去办什么呢。”说着，她自己先笑得不行。
“你，还笑我，那么紧张，好像我真的要把你拿去典掉似的。”
“嗯，还有，你根本就没问我同意不同意，你就知道我一定要嫁给你啦？嗯，拉的倒紧。”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再说，这不是给你考虑的机会的了吗？明天才能去拿，不同意还来得及。”
“上了贼船，还来得及！你说说，为什么要——”
“你看，又来了。”她刚一说出口，他就不由得笑了“我的准夫人，我说过了，因为，因为有很多的很多的理由，我只是不知怎么说。”
“今天一定要说，这种事怎么能不明不白呢？我可不想做什么人的牺牲品或替代物。”
“那我说——那是因为天下的好女人都死光了。”
“那我就不和你去办证了。如果有一天你又发现了一个好女人，你岂不——”
“跟你开玩笑的，确切的原因是两个字——”
“那不算。”她不高兴地说。他知道，她把他说的那两个字理解成“喜欢”了。
“算的，你伸过手来，我写给你。”说着，他在她粉红的手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真爱”两个字，写的那么认真，那么慢，像一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和神圣。周老师记得，就是从这一次以后，她再也没问为什么了。他记得那一天，虽然他们没有拿到结婚证——要等到第二天相片洗好了才行——但感觉，他们就是在那一天结婚的。后来，他们就把那一天当作了结婚纪念日——不是第二天，也不是后来办喜事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她先对他说我们回去吧。看着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他本来想坏坏地笑她两下。但刚一想笑，他就忍住了，他觉得，这样的笑，不适合。他看着她，拉过她的小手，往公园的门口走去。
“又有人在偷偷盯着我们看。”她小声地说。
“没事，我的同事。树后面的那个叫柯南，时而转来转来去的叫小丽，有时候，她们在办公室里看着我们，看不清楚了，她们有一个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望远镜。”
“她们为什么老爱看着我们？不过，看就看吧，我们又不犯法。”
“这就对了，她们不过是想看看我这个大龄青年怎么谈恋爱罢了。所以，我们要有所表现，有所创新才好，不能让她们失望。或者，她们也不过随便看看，反正，这公园又不是我们家的，她们当然有权利想看就看。”说着，他松开她的小手，把手绕过她的身后，搂住了她的腰。他感觉她轻轻地跳了一下，随即镇静了下来，靠紧了他。
“我们写个吕字怎么样？”他笑着问她，就是口对口。
“你——”她笑着叫道，然后突然轻了下来“明天吧，啊？”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他们都笑了。
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尚未又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朋友那样坐那张几乎等于是他专用的水泥凳上。他还是那么若有若无目中无人地望着面前。
周老师松开蕾的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两个人，一个看门，一个巡逻，配合真是默契。”蕾笑着对他们两个说。
他们两个都笑了。然后，蕾走了开去，和旁边的一个小孩子玩了起来。
“尚未，柯南也在里面。”
“知道。这个公园真的差不多成了我们学校的了。来一根吗？”尚未说着掏出烟盒。
“好吧，来一根，以烟代酒吧，不过，我吸不来，浪费大。”他伸手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
“对，以烟代酒。”说着，他给他点上火。
他们两个就这么吸着烟，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烟雾像鱼的呼吸一样在空气里打着泡泡，一些也许会令人难堪的小小的沉默也就被它们默契地填补了起来。周老师看到柯南从门口里走了出来。显然，她没想到他会坐在那儿，她微微迟疑了一下——显然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一声招呼——但结果，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身子一扭，就绕着墙根走了，像一只雍容而又麻利的猫。
“她到校长那儿说我整天盯着她。”尚未望着她背影，在一个大大的烟圈后说。
“没错嘛，你每天看着她进去，每天看着她出来，这不是整天盯着吗，啊？”
“这算什么啊，我们几乎没说一句话，比路人还路人，她不高兴见到我就别上这儿来，一个女孩子黑不咕嗵的还在公园里，也不怕出事。柯南这个人，也好意思，居然跑到校长那里去说。”
“你怎么知道她跑到校长那里是告你的状还是向校长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个痴心爱人，啊？哈哈——”
“那倒也是，女人是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一种动物。不过，我对她，还有什么呢？”
“唉，过得去就让它过去吧，金子还怕不闪光；过不去，干脆再烧一次，哈哈——”
“哈哈，没有热量了——我们不是凤凰，谁也不敢涅磐。”
“哈哈——”尚未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周老师手里的烟。
周老师低头一看，也不得大笑起来，那支烟拿在他手里烧出一大截白白的灰，已经灭了——他居然忘了抽。
“爱你一万年，一万万年。如果大海枯了，那最后的一滴水是我思念你的眼泪；如果地球末日到了，那最后一个声音就是：我爱你；如果”小芳老师又在给大家念她今天没收过来的一封学生的求爱信“省略号。署名：死去活来的王大团。时间：没日没夜不想你。”
小芳老师读着读着，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大笑不止。期中考过了，大家不由得都松了口气，笑得也就特别放得开，好像不仅仅用嘴用喉咙笑，还动用了胸膛、肚子、臀部、四肢等器官。学生们好像也不知不觉活跃起来，小芳老师班的学生差不多是恋爱成灾了，她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揪出一个情场高手。办公室里时常充满着她那富有激情陶醉的朗诵声。
“小芳，我看你干脆出一本学生情书大全，怎么样？”小月看她手里厚厚一大叠没收来的情书说。
“好啊，你们再支持支持。”
“遗憾的是，我们班的情场高手没你们班那么多。”小丽说。
“不是没有，是你没有发现。现在学生，十个里面最少五个在给同班的女同学写情书，还有两个在网上泡妞。信不信，你们信不信？不信，什么时候让我到你们班去来个突然袭击，准揪出几个情圣来。”
后生可畏看着周老师苦笑了一下。
“怎么了？”
“呆会我们去喝点，怎么样？陪我。”
“什么好事啊——”小月耳尖，问道。
“什么好事，情场失意，借酒消愁吧，还有什么好事。”
“不会吧？你和那个陈尼不是如胶似漆、天生一对吗？”柯南不信地说。
“天生倒是一对，但后天不配——”后生在办公室里摇来荡去。
“不过，后生，我看你还是得小心点，现在不仅是后生可畏，可畏的东西多着呢。那个经常开车来接陈尼的寸头就很有来头，很有威胁力。我看他是三天两头把那辆什么车往学校开。还是小心为上。”小月说。
“是宝马车，不过，不是最好的那种宝马，是实用型的。对啊，这宝马其实早一段时间就经常来了，只是没这段时间来得这么勤罢了。”小丽内行地说。
周老师和后生相视一笑，刚好被柯南看见了，后生赶紧说：
“走吧，我们现在就走，怎么样？”
“好的。”周老师说着，就掏出手机给蕾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这顿小酒，两个人都喝得有八分醉意。后生是借酒消愁、借酒发泄的意思，所以酒一多，话就多了，而话一多，则需要更多的酒浇灌；而周老师却是舍命陪君子，难得后生这么看重自己，所以也就不免大开酒戒，几杯酒下肚，慢慢得就掏心掏肺起来，掏给后生看也掏给自己看，所以，到后来，就说不清是周老师陪后生喝酒还是后生陪周老师喝酒。在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摇摇晃晃，有点恍惚，只记得刚才两个人拍胸脯掏心窝说了很多话，发了很多牢骚，可是，确切的，现在几乎一句也记不得了。所以，两个人几乎一路无话，好像所有的话刚才都说光了——毕竟，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没想到的是，这顿借以消愁的小酒，反而把后生的愁都浇了起来了，好像后生的那些愁都是一些豆芽菜，这一顿水浇下去，就一夜成林了。不管是近看还是远看，这个新新人类现在都是“载不动，许多愁”的形象，失恋的种种症状把这个新新人类的那几分潇洒萧杀殆尽。每一次楼下传来小车刹车那拖地的声音，他都会惊得全身一抖。每当这时候，周老师都会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一看到那辆白色的宝马，他就觉得自己只有举手投降拱手相让，他对她想要表示的那些炽热的感情，美妙的浪漫，动人的情书，都成了一些幼稚做作的矫情，就像就像小芳老师给大家念的那些学生的情书一样——那一个晚上，周老师差不多只记住后生的这一段话。每当后生被他情敌的小车的刹车声——它现在越来越频繁地在楼下响起——震得全身一抖的时候，周老师发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投向窗外，投那片现在已经是一片浓绿的公园。好像，只到现在，他才发现在他们这个又脏又乱到处搞基建的小县城还有这么一块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虽然他从来没有走到走廊上，看一下陈尼每一天——现在几乎是每一天——是怎样从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款款前行，穿过学校那条铺着彩砖的通道，在小车的门前停下，然后微笑地提起裙裾，弓身坐进车里，小车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温柔地远去。但是，周老师想，他还是可以想象得一清二楚。因为，她们当中总有一个人会把陈尼当天的消息报告给大家——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子，怎么微笑，怎么幸福等等——就连一向对这些不那么热情的柯南，也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只有那个小芳老师，还在一如既往地给大家念那些没收过来的学生的情书。好在，周老师想，学期快要结束了，两个月的暑假就来了，这个后生可以好好休整休整了，也许，两个月过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人类的进化，很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人的适应能力是空前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有一天，当周老师在公园里遇到后生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坐在一个花坛边，戴着耳机，音量开得很大，当他们走到他身边时都能隐约听到那音乐声。他闭着眼睛，好像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
他拉着蕾的手，想不去打挠他算了。
“周老师——还有老师母，坐坐。”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说道。声音那么大，把他们吓了一跳，他急忙不好意思地摘下耳机。
他们没有坐，在他旁边站着。
“没想到学校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他看着四周。
“对啊，我们这所学校，有的人说待遇好，有的人说学生好——都是高干子弟，我觉得，最好的还是有这么一个后花园。”
“你们每天都来——两个人。”
“是啊，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真是个好地方，可惜——我到现在才知道。”
“不迟，秋天这里才叫好呢，很多人都来这儿晒太阳，就那么躺在草地上。”
“那真舒服。不过，我可能下个学期要，要换一个学校。”
周老师知道为什么。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有很多人想来我们学校都来不了呢。再说，暑假两个月一过，有些事就过去了。”
“也许，那也是——”后生支吾着。周老师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因为在思考，而是没了往下说的意思。
他们就没再往下说。周老师觉得他也许有点误会自己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说的也没错，什么事情真的都可以过去的，好多的想法都会慢慢改变，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活原则就是人生的原则。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当他和蕾走出公园，又看到尚未像一尊塑像一样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笑出声来，这个公园，真的慢慢要变成学校的后花园了。
学期快要结束了，大家都忙碌了起来，复习，出提纲，改试卷，补课，骂学生，交工作总结，从网上下载学生的评语，但是，忙碌里也透出点抑制不住的喜悦，忙过这一阵，就解放了，长长两个月的暑假好像长长的清凉的午觉，频频向大家袭来。女老师们忙得几乎忘了观察陈尼，忘了向后生滚动播送她的新闻。毫无疑问，这份平静和忙碌，是非常有利于后生疗伤的。他像一只受伤的棕熊，窝在他的座位上静静的疗伤，他的眼里映出的，是初夏那片浓绿的公园。他那么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望着公园，谁都相信，他一定越看越远，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风景，正在他的心里风起云涌。可是，有一天，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放下了对学生的牢骚对考试的抱怨，她们在悄悄地但又是欲盖弥彰地说着一件事：陈尼明天生日。
后生听了好像无动于衷。
接下来，大家就热烈地讨论开了，好像后生的无动于衷就是对她们的默许，或者，她们觉得刚才小声的议论已经表示了对后生应有的礼节和尊重。大家纷纷猜测那个“宝马”在陈尼的这第一个生日里，会给她带来什么浪漫和惊喜，会给大家——全校老师开一个怎样的眼界。她们大声说着，办公室里洋溢着一种节日即将来临的像欢乐彩球那样轻松愉快的气氛。她们许多浪漫的构思，让周老师自叹不如，自惭形秽，他不禁暗暗地想，如果以后有钱了，一定也给蕾来次那样的浪漫。同时，他不由得感叹，这些和他同一办公室女老师，她们已经浪漫到骨子里了，她们的生活，已经在他之上，她们已经越过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充满小资情调。
第二天，大家不由得都注意起陈尼来。大家看到她踩着铃声款款地走进校门，走过操场上铺着彩砖的通道，走进她的办公室。看着她在大家视线里消失的那一刹那，大家的感觉是如此的不谋而合：她无可挑剔，年轻、漂亮、清纯。她这样的女孩子，这样一个年轻、漂亮、清纯有文化有气质的大学生，本来就应该坐在宝马车上在大家的眼前一阵清风似的掠过，而不是坐在自行车后面咿咿哑哑地任人打量。她款款走进学校，好像她并不知道今天有一份特别的浪漫和惊喜正等着她，也许，她早已知道，只是，她觉得这一份浪漫和惊喜——还有同事们的目光，本来就是应该属于她的，所以她并不感到特别的意外。大家在去教室上课的时候，都盼着看到那辆白色的宝马划出一段优美的弧线“吱”的一声停在学校门口，然后，就是一连串精彩的镜头和浪漫的旋律。没想到，陈尼的生日，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大家拭目以待的一个节日，一个狂欢。
早自修刚一下课，学生们便涌出教室到操场上排队准备做早操。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有力的进行曲。这时候，几乎所有的老师都看到那辆白色的宝马划出一截优美的弧线“吱”的一声停在学校门口——虽然高音喇叭的声音是那么响亮，但大家感觉都听到了那“吱”的一声。有几个女老师暗暗叫好，觉得这宝马还真的会选时间——这时候，全校的老师差不多全都集中到操场上了，这时候演绎的浪漫将有多少眼睛为之见证啊。只有小芳老师一个劲地说可不要把学生教坏了可不要把学生教坏了。大家看到那白色宝马车的门慢慢地打开了，就像一只巨大的海蚌慢慢裂开它的贝壳。大家想着，那惊喜马上就要出来了。大家看到这时候陈尼款款走出办公室，来到早晨明媚的阳光下。近处的老师看到她的脸微微地红了。显然，她也看到了那辆白色的亲切的宝马车。不管怎么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而且都是她的学生和同事——让她演绎一段浪漫的经典片断，总是要叫一个女孩子难为情的。学生们好像也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排成一队队一列列，好奇地，一会儿看看那辆白色的小车，一会儿看看他们的音乐老师。
突然，大家听到高音喇叭的音乐“啪”的一声断了。突然失去了这音乐的伴奏，大家好像有点不适应，静默一下子全都聚集到陈尼和她的宝马车上。好在，音乐很快又响了起来，只是，换了一首曲子，低沉，缓慢，忧伤。
“哀乐——”有人惊叫道“天哪。”
这时候，大家看到从宝马车的两侧各插进来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个大大的花圈。那辆白色的宝马好像也被这哀乐，被这突然插进来载着大花圈的三轮车吓傻了，那条门缝就那么开着，不知道合上，也不知道打开。两个骑三轮的人从车上拿下花圈，在低沉的哀乐声中，带着那么点庄重地把花圈扛进学校。
“拿出去，拿出去。”校长叫道。
“黄老师，黄老师——”校长又叫管广播室的黄老师。
那两个三轮车师傅对校长的表现好像一点都不明白，他们两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把花圈放了下来，把它们用竹片做的三只脚打开，让它们一前一后稳稳地站在了操场中间的通道上。这时候，大家看到一个圆形花圈上写的着一个大大的“奠”字，一个长方形的花圈上写着“陈尼小姐永垂不朽”每个花圈上都有挽联和落款，但隔了一段距离，大家看不清楚。那两个师傅要走的时候，还不忘向两个花圈深深鞠了躬。
没有人笑，就连那些学生也一脸的哀伤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人“永垂不朽”了。整个校园静悄悄的。哀乐缓慢地忧伤地在头顶上流淌着，像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把旋律散了下来，它们充盈了每一个角落。校长也安静了下来，就那么让高音喇叭播送着这哀乐在学校上空，在这个小县城的上空低沉地缓慢地忧伤地荡漾着。也许，这哀乐这情景正拨动了她心灵深处某根柔柔的弦。街上有很多人跑到学校门口来看热闹，他们在议论是不是学校的哪个老师因公殉职了，或者，国家的哪个领导人逝世了。
对于这个早上，学生们印象深刻，他们记住了那咿咿哑哑的音乐就是哀乐，他们还学会了“奠”字的写法，唯一对他们有点不利影响的是，他们对“永垂不朽”这个词的用法产生了一点不小的迷茫，他们说：陈教师没死啊，没死也可用永垂不朽吗？但因为那是“后生”老师写的，说明一定可以——后来他们也知道了那花圈是“后生”老师送的，他们还知道，当他们排队的时候，那个“后生”老师正把自己关在广播室里放那段哀乐，黄老师一个劲地外面叫门。
当然，那个早上，对于大家来说，印象也是极为深刻的。很多人还是平生第一次沉浸在哀乐那如诉如泣的旋律中，他们惊喜地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听一首流行音乐之外的严肃音乐，而且，差不多就要完全听懂了。事后，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表示了相同的看法：和这些严肃音乐比起来，那些流行音乐真的太单薄太幼稚太经不起洗耳恭听了。稍稍让大家感到遗憾的是，那只白色的宝马始终没有打开，那只宝马始终没有从那贝壳里出来，那份大家期盼已经拭目以待的浪漫和惊喜始终没有得到展示。那只宝马甚至都没听完严肃音乐就走了——大家发现他走的有点匆忙，有点急躁，几乎没有划什么弧线就冲了出去。大家事后的解释是，做生意的人，最忌讳——哀乐。
至于陈尼的表现，稍稍让后生有点失望。他一从广播室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周老师：“怎么样？我是说陈尼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老师轻轻地慢慢地说，好像他还沉浸在哀乐营造的那份宁静祥和抒情的气氛中，他说，她的表现很正常很稳重，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没有笑没有哭没有气没有急没有忧伤没有惊奇，她是一个厉害的女孩，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站在那里似乎向大家表示：我接受一切，但我有我的原则。
没有回声。周老师以为后生可畏已经走了，转身一看，他正望着窗外那片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