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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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嫦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身游银阕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绿绮原是生长在山里的一株树,阴阳双生,日月滋养,她吸收天地的精华,竟也生得摇曳多姿,风韵独具,在那片小小的土地,绿绮把生命全部的内蕴藏在青枝绿叶中,把时光当成修炼的妙药,在日升月落,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中,用一种静穆的心情去诠释禅意的永恒。绿绮喜欢看天外的云卷云舒,绿绮喜欢听百鸟朝阳时的鸣啼,绿绮喜欢在无尽的岁月中观看流年逝水。绿绮最喜欢秋天。秋天的时候山里静的出奇,绿绮的落叶一片片飘零,像她那悠然的心,不喜,亦不悲。

    苍天告诉绿绮:你已经修炼五百年,若再修炼五百年,便会成仙。

    绿绮问:何谓成仙?

    苍天说:修炼的初衷便是成仙。

    绿绮问:成仙了能怎样?

    苍天说:能看破世间万物万象。

    绿绮问:难道我现在正在混沌中?

    苍天不语。绿绮继续修炼。她不为成仙而修炼。

    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知羞。

    到了第九百九十九个年头,绿绮害怕起来,她害怕离开这片她生长千年的土地。山中来了一位手执长斧的林人,绿绮让鸟儿引他来到自己的身边,绿绮被伐下。林人用她做了一张琴。林人毕竟不会弹琴,但他却是位巧夺天工的匠人,他做好后,取名绿绮,舍不得出卖,他心里知道,这是世间最好的一张琴,他不敢轻易拂弦。

    多年之后,林人死了。

    苍天告诉绿绮,让她化为尘土,修炼一年,隐了形迹,终成正果。

    绿绮却在这千年的生命中,头一次看到自己的美丽,她违背天意,把精魂藏在琴中。她要等,等那个赋予她美丽的人的出现。

    三百年后,绿绮已经成了举世皆知的宝琴,很多人曾为她拂弦,人间的悲欢哀乐,她早已熟悉。终于,她等到了那位少年。他已经转世成为一介白衣卿相,腰间配一只洞箫,手上执一副羽扇,风流中,自有些许的不羁,仿若不食人间烟火。

    白衣少年为绿绮拂弦,那是人间天上最精妙的音乐。仿佛霞映澄塘,水流花开,或似琼珠散盘,清丽婉曲,或如铁骑突出,弦如裂帛,或诉登楼对月,把酒临风的怀抱,或吟清风流水,疏星淡月逸兴,或现春恨秋悲,折柳寄雁的哀愁,有时如无边丝雨,有时如铁马关山,绿绮的心情,三百年来的心情,尽与弦上,尽在声中。绿绮感动的琴身颤抖,终于在没有白等,千古情愁,百年悲笑,她永世的修炼也许都是为了他。

    然而,白衣少年拂弦罢,长叹一声,祟然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荡荡乾坤。俯仰天地间,绿绮要在六道三界追寻他的影踪。

    于是,如果少年转世为采莲的少女,绿绮便是她手下错过的那朵;如果少年转世为耕田的农夫,绿绮就是他田畔丛生的芜草;如果他转世为一介书生,绿绮就是他案头尘封的那卷;如果他转世为漂泊的侠客,绿绮便是他失落的宝剑几世几劫,绿绮就一直追寻,她早已忘记了还有一年便功德圆满的修炼。

    三

    天涯凝望,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眉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微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绿绮问苍天:我要与他相遇,我要幻形为人。

    苍天说:你功德为满,成人若不能驾驭,必遭万劫不复。

    绿绮明白苍天的话,她只能化成人形,即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份,却再无力点拨少年的心魂,绿绮幻化回山中,又见碧云天,黄叶地,那飘零的落叶是她飘零的心呵三百年后,少年转世为一朝天,绿绮幻形为一位宫女,朝夕不离他的左右,然而少年天子却对她视而不见,后宫三千佳丽,尚有未容君王得见面者,她这个婢仆,更何堪入眼?只能在冷寂的夜中惆怅的等闲生白发。华发苍颜,紫陌红尘,近在咫尺,却只能是守着前世的心情,守着今生的青灯冷衾。独自时,她不禁想逝去的岁月和金石的坚贞,直坐到斜月西沉,桌上蜡烛有心,替人垂泪到天明。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转愁厌闻,粱燕双栖老休度。

    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潇潇暗雨打窗声。

    深宫望月,东西四五百回圆。她,幻形为人追随那曾经把她制成绿绮,曾经为她拂弦的少年,而今生的少年,再不会看她一眼,甚至一个微睐,她都不曾得到。她在宫中,寂寂寥寥,拒绝象其他的宫女一般嫁出去的命运,把一生分付那重门紧锁的宫苑。她不能为天子谋划社稷,也不能为他鏖战沙场,她只能日夜用那双眸的温柔,送一分他不经意的柔情。她在佛前祈求,让他能平安一生。既然她得不到他的爱,那就让他和王后相爱一生,让他用爱去安抚另一位爱他的女人。

    春风庭院,梨花香软,绿绮便会在御花园,清弹旧曲,以示纪念。

    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春去秋来不记年,天子也终于离世,天子的身后事,是儿子们的争名夺利,妃子们的各谋出路,臣子们的转事二主。只有绿绮一人,尽心地为他加一掊黄土,掩去一世的浮华,而后,深宫中的绿绮也隐了身形。

    苍天告诉绿绮:你已幻形为人,在人间虚走一遭,恁地生出凡心,速速归去山中,收了凡心,修成正果,这是你最后的机缘。

    绿绮却还暗自垂泪。

    苍天千年一叹。

    四

    杨柳回塘,鸳鸯别埔,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觅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朝,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天子的游魂归了地府,先是审判,再是刑罚,因他一朝清明,为人正派,治国昌盛,虽不是千古明君,但也算无过,在地府没受酷刑之苦。最后,来到奈何桥边,桥那边,孟婆在桥那头端一碗汤等他近前。

    绿绮一直在注视着他最后的游魂,守护着他,绿绮知道如果他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他就会又开始如璞玉一般的一生,绿绮就要归回仙界,绿绮知道再不能见他。他也将永世不知道这个曾经为他爱过,等待过,痛苦过的绿绮,虽然也许他并不记得这个在他宫中春日弹琴的女子。

    绿绮抬眼望天

    绿绮飘飞回阎王殿,转变身形。

    阎罗王:你?

    绿绮:他要去拣脚印,在过奈何桥之前。

    阎罗王:他?

    绿绮:驾崩的天子,凡人便是直接转世,天子需要去拾起一生经由的脚印的。

    阎罗王心内一惊,果真是个有道行的,来去自由,且知道其中原委。正色道:那么?

    绿绮双膝跪下,交出了九百就十九年的道行:我愿用我的道行换他去拣他前世的脚印。

    阎罗王:这地府也是你儿戏之处?!

    绿绮声泪俱下:我见他之日,至今九百九十九年,我虽驽钝,却也可用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的道行,换他前世的脚印,可好?

    阎罗王:那你失去所有的道行,下世须要进入六道,走那一座奈何桥,喝那一碗孟婆汤,永不能再入仙界!

    绿绮:我愿意。

    于是,游魂不单拾起了这一世的脚印,也拾起从他做林人那一世起所有的脚印。他从一个个脚印中记起无数的往事,每次的生命中都有绿绮的身影。游魂没有眼泪,但他却有要流泪的感觉

    当那游魂把那一串串沉重的脚印都拾起后,正遇见将走上奈何桥的绿绮,游魂认出绿绮,高叫一声,绿绮听到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呼唤,仿佛她苍白的生命从此才开始了五彩缤纷的颜色,在千年之后,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召唤。四目相对,泣下无言。

    然而,奈何桥的那头,等待他们的是两碗孟婆汤,是六道之中无尽的生命轮回,是前生的遗忘

    游魂,绿绮,终于只能携手走过一段路,一段奈何桥上的路。

    也许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