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鞭炮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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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马明升是上个月回来的。十年前他就是这个时候走的。他一走十年，去向不明，杳无音信。到底是停薪留职下海挣钱去了，还是离家出走跟人私奔了，至今还是一个谜。马明升因为莫明其妙地失踪成了矿上的名人。虽然改革开放了，可人们的思想才从禁锢中开了一个小窗户，特别敏感，对什么都感兴趣。所以马明升被传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很是邪乎。那时候刘继红整个人就傻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想死，天天都有好几个人守着。她婆婆就抱着个孩子光知道哭。那时候宁宁才两三岁。她哭着哭着就想起了摔死的老头子，自己命苦，就哭得更加揪心揪肺，黑天抢地的，叫不少人跟着抹泪。
刘继红的婆婆就马明升这么一个儿子。刘继红的公公原先也是矿上的职工，那年下井，送人的罐笼钢丝绳断了，摔死七个。那是矿上建矿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事故。七个人的尸体并排躺在生活区刚刚建好的娱乐厅里，五月的天，都臭了，家属就是死活不让人走。哭声把整个矿山都淹没了。
那一年刘继红的婆婆38岁，马明升11岁。
父亲的死埋葬了马明升的童年，他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因为刘继红的婆婆只是个家属工，矿上照顾她，安排刚初中毕业的马明升在矿上当了工人。刘继红的婆婆死活不让儿子再下井了。为了让儿子当个井上工，她找遍了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她找领导也不说啥，就是一个哭。要不是亲眼所见，你真是很难相信她怎么就那么多的眼泪。都说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可刘备的泪真真假假，多少有做戏的成分。她不。她就是哭。实实在在的哭。她坐在那里，低个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就那么流，像长江的水一样，似乎永远也流不完。刚开始领导们还能哼哼哈哈地说几句官话，可是后来就撑不住了。对着刘继红的婆婆眼泪就像开了闸门似的，堵也堵不住，擦也擦不急。在矿上干过的，谁能忘了那些死去的弟兄们。谁不可怜这些孤儿寡母。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命不是命啊。那天，刘继红的婆婆一大早就推开了矿长办公室的门。矿长认识她，也听不少人说过她哭的本事。矿长听后总是不以为然。他晃着个脑瓜子一笑，说少见多怪。哪个娘儿们不是泪包？为屁大点事就能哭鼻子流泪的大半天。这书上说了女人就是水做的。水多了它就往外流呗，有啥稀罕的。说的众人也不好再跟他较劲了，可刘继红婆婆的哭那就是不一样啊。
矿长见刘继红的婆婆进来，就赶紧招呼她坐下，又倒上一杯水，刚想说话，电话响了。他点点头示意刘继红的婆婆先坐下，就拿起了电话。等他再转过身来想说话的时候，他是啥也说不出来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刘继红的婆婆极力抑制着抖动的肩膀，抬起头，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望着你，把满肚子的苦痛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沤成河，冲着你，撞着你，淹没你。矿长干干地咽了两口唾沫，眨着眼睛把脸转向窗外。屋里静得跟没人似的。只有刘继红婆婆拼命压抑的哽咽声，偶尔会冒出一两声让人难受的高音，那一声山高一声水长的，像只铁爪子把矿长的心揪得一上一下实在难受。矿长抹了一把脸说，这样吧，我今天还要下井，井口等着哩。你的事就让工会的韩主席办，你说咋办就咋办。矿长说完就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工会主席老韩推门进来了。矿长说老韩这样吧，别管什么事了，家属找到咱就得办。你能办的就先办，办不了等我上来再说。井口还等着，我得先走了。矿长说完拍了拍老韩的肩，就拿起安全帽走了。老韩看见矿长的眼涩红红的，张了张嘴啥也没说。这时候刘继红的婆婆还在哭，而且比先前哭的更激烈，更汹涌。老韩叹了口气，说大妹子你还哭啥来？矿长都说了你也听见了，咱有事办事，别哭了，说吧，啥事？不知道啥事老韩心里没底，看着刘继红的婆婆就怪矿长没弄清楚什么事就大包大揽，又一推六二五，让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老韩等着刘继红的婆婆说到底啥事，可刘继红的婆婆却哭得啥也说不出来了。急得主席出了一脑门子汗。没办法他又到办公室找了个女的来，好劝歹说地总算弄清了怎么回事。老韩一听是孩子工作安排的事，当场就把腿一拍说，别哭了，啥也别说了，你回家等着，到时候你要是不满意你就来找我。这样马明升就被分配到了机修厂当了一名电焊工。
上班第一个月拿了工资，刘继红的婆婆就买了两瓶好酒，带着马明升来到老韩家非要谢谢他。可韩主席说啥也不收她的酒。两口子又拉着刘继红的婆婆说了半天话，说的哭天抹泪的。末了，韩主席的老婆还找出两身他儿子穿小的衣服送给了马明升。送走娘俩，两口子回到屋里，老韩对他老婆说，人还真需要哭，哭一哭心里倒是敞亮多了，比憋着好受。一句话说得他老婆差点又要掉泪。那一年刘继红公公出事的时候，她就在现场，是那个工区第一党小组的组长。
这样马明升15岁就当上了工人。可二十年以后，他却走了，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把这一切都干净彻底地打发掉了。假如当初刘继红的婆婆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还会那样哭？那些手把手教过他的师傅们，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还会那么实心实意地可怜他照顾他？可是人没有前后眼，谁也无法穿越时空看到前世今生。刘继红记住了她妈说的一句话，人，就是一个命。
可惜刘继红知道的晚了。那时刘继红要是知道了她的命，她就笑不出来了。
二十三年前，十九岁的刘继红正像春天里抽出了新绿的小树，清新自然，亭亭玉立，走到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那天她刚出车间就碰见了马明升，两人都还穿着那身油腻的工作服，站在车间门口，她一扬头拿下工作帽，就看见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前胸后背上缠绕欢跳，不知道马明升跟她说了什么，她一手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其实她和马明升并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山东一个什么铁矿的到这儿来学习培训。那时东北是重金属行业的老大哥，来取经学习的全国各地都有。不知道为什么，刘继红觉得这个看上去聪明机灵，又有点腼腆的俊小伙儿挺让人喜欢。
那一年马明升2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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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明升是上个月回来的。十年前他就是这个时候走的。他一走十年，去向不明，杳无音信。到底是停薪留职下海挣钱去了，还是离家出走跟人私奔了，至今还是一个谜。马明升因为莫明其妙地失踪成了矿上的名人。虽然改革开放了，可人们的思想才从禁锢中开了一个小窗户，特别敏感，对什么都感兴趣。所以马明升被传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很是邪乎。那时候刘继红整个人就傻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想死，天天都有好几个人守着。她婆婆就抱着个孩子光知道哭。那时候宁宁才两三岁。她哭着哭着就想起了摔死的老头子，自己命苦，就哭得更加揪心揪肺，黑天抢地的，叫不少人跟着抹泪。
刘继红的婆婆就马明升这么一个儿子。刘继红的公公原先也是矿上的职工，那年下井，送人的罐笼钢丝绳断了，摔死七个。那是矿上建矿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事故。七个人的尸体并排躺在生活区刚刚建好的娱乐厅里，五月的天，都臭了，家属就是死活不让人走。哭声把整个矿山都淹没了。
那一年刘继红的婆婆38岁，马明升11岁。
父亲的死埋葬了马明升的童年，他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因为刘继红的婆婆只是个家属工，矿上照顾她，安排刚初中毕业的马明升在矿上当了工人。刘继红的婆婆死活不让儿子再下井了。为了让儿子当个井上工，她找遍了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她找领导也不说啥，就是一个哭。要不是亲眼所见，你真是很难相信她怎么就那么多的眼泪。都说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可刘备的泪真真假假，多少有做戏的成分。她不。她就是哭。实实在在的哭。她坐在那里，低个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就那么流，像长江的水一样，似乎永远也流不完。刚开始领导们还能哼哼哈哈地说几句官话，可是后来就撑不住了。对着刘继红的婆婆眼泪就像开了闸门似的，堵也堵不住，擦也擦不急。在矿上干过的，谁能忘了那些死去的弟兄们。谁不可怜这些孤儿寡母。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命不是命啊。那天，刘继红的婆婆一大早就推开了矿长办公室的门。矿长认识她，也听不少人说过她哭的本事。矿长听后总是不以为然。他晃着个脑瓜子一笑，说少见多怪。哪个娘儿们不是泪包？为屁大点事就能哭鼻子流泪的大半天。这书上说了女人就是水做的。水多了它就往外流呗，有啥稀罕的。说的众人也不好再跟他较劲了，可刘继红婆婆的哭那就是不一样啊。
矿长见刘继红的婆婆进来，就赶紧招呼她坐下，又倒上一杯水，刚想说话，电话响了。他点点头示意刘继红的婆婆先坐下，就拿起了电话。等他再转过身来想说话的时候，他是啥也说不出来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刘继红的婆婆极力抑制着抖动的肩膀，抬起头，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望着你，把满肚子的苦痛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沤成河，冲着你，撞着你，淹没你。矿长干干地咽了两口唾沫，眨着眼睛把脸转向窗外。屋里静得跟没人似的。只有刘继红婆婆拼命压抑的哽咽声，偶尔会冒出一两声让人难受的高音，那一声山高一声水长的，像只铁爪子把矿长的心揪得一上一下实在难受。矿长抹了一把脸说，这样吧，我今天还要下井，井口等着哩。你的事就让工会的韩主席办，你说咋办就咋办。矿长说完就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工会主席老韩推门进来了。矿长说老韩这样吧，别管什么事了，家属找到咱就得办。你能办的就先办，办不了等我上来再说。井口还等着，我得先走了。矿长说完拍了拍老韩的肩，就拿起安全帽走了。老韩看见矿长的眼涩红红的，张了张嘴啥也没说。这时候刘继红的婆婆还在哭，而且比先前哭的更激烈，更汹涌。老韩叹了口气，说大妹子你还哭啥来？矿长都说了你也听见了，咱有事办事，别哭了，说吧，啥事？不知道啥事老韩心里没底，看着刘继红的婆婆就怪矿长没弄清楚什么事就大包大揽，又一推六二五，让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老韩等着刘继红的婆婆说到底啥事，可刘继红的婆婆却哭得啥也说不出来了。急得主席出了一脑门子汗。没办法他又到办公室找了个女的来，好劝歹说地总算弄清了怎么回事。老韩一听是孩子工作安排的事，当场就把腿一拍说，别哭了，啥也别说了，你回家等着，到时候你要是不满意你就来找我。这样马明升就被分配到了机修厂当了一名电焊工。
上班第一个月拿了工资，刘继红的婆婆就买了两瓶好酒，带着马明升来到老韩家非要谢谢他。可韩主席说啥也不收她的酒。两口子又拉着刘继红的婆婆说了半天话，说的哭天抹泪的。末了，韩主席的老婆还找出两身他儿子穿小的衣服送给了马明升。送走娘俩，两口子回到屋里，老韩对他老婆说，人还真需要哭，哭一哭心里倒是敞亮多了，比憋着好受。一句话说得他老婆差点又要掉泪。那一年刘继红公公出事的时候，她就在现场，是那个工区第一党小组的组长。
这样马明升15岁就当上了工人。可二十年以后，他却走了，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把这一切都干净彻底地打发掉了。假如当初刘继红的婆婆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还会那样哭？那些手把手教过他的师傅们，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还会那么实心实意地可怜他照顾他？可是人没有前后眼，谁也无法穿越时空看到前世今生。刘继红记住了她妈说的一句话，人，就是一个命。
可惜刘继红知道的晚了。那时刘继红要是知道了她的命，她就笑不出来了。
二十三年前，十九岁的刘继红正像春天里抽出了新绿的小树，清新自然，亭亭玉立，走到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那天她刚出车间就碰见了马明升，两人都还穿着那身油腻的工作服，站在车间门口，她一扬头拿下工作帽，就看见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前胸后背上缠绕欢跳，不知道马明升跟她说了什么，她一手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其实她和马明升并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山东一个什么铁矿的到这儿来学习培训。那时东北是重金属行业的老大哥，来取经学习的全国各地都有。不知道为什么，刘继红觉得这个看上去聪明机灵，又有点腼腆的俊小伙儿挺让人喜欢。
那一年马明升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