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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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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时光流水,一晃三年过去了。是是非非之声犹在耳边,却又是物是而人非。

    范曾听得卜一报上名来,睁睁眼,摇摇头,无话。

    那夜,卜一走后,范曾再不曾合眼。前思后想一番,却不能不防。第二天,天刚刚放亮,范曾就亲自带一队人马,赶到西楚大营以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悉数搜遍,也不见卜一半个人影。后来听村里人说昨夜河边一座草房无故起火,至于住在里面的算命先生是生是死,何去何从,不知所终。范曾立即带领人马赶到河边,见地上残渣泛起,灰黑一片,有几处还冒着丝丝青烟,却并无人迹。当下心中暗忖:此人高深莫测,到底还是为汉王所用。范曾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也罢!天亡我也!

    今日二人在这雪野深处相遇,往事历历,令人感慨。范曾强忍剧痛,不言不语,卜一一时也无话可说。三年里,正如卜一所言,西楚大军气数已尽,走到了尽头。而今更是被围垓下,四面楚歌,凶多吉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起风了。

    卜一说道:“老将军,保重!再走不远就是村子了,将军可在那里歇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吧”

    范曾无言。

    卜一躬身施礼,拍了拍老马,马车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往前挪动。古道西风,人老马瘦,好不凄凉。戎马一生,威风凛凛的亚父,真得老了。人生何求。卜一心中茫然。抬头看时,茫茫雪野已被暮色笼罩,前途渺渺。

    霸王举杯,望向虞姬:“怎么,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虞姬只用眼睛问他。项羽看着爱姬桃花如面,不禁肝肠寸断。他强颜欢笑,重又把杯斟满,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记得的,记不得的,多少往事,尽在眼前缠绵不去。突然,项羽起身而立,手把杯酒,仰头而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慷慨悲昂,撼人心肺。帐外将士无不涕泪横流,唏嘘不止。虞姬更是心如刀绞,花容失色。正在这时,帐外突然喧哗起来,只见一小校由马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直闯项羽大帐。

    “大王,大王,不好啦。汉军人马已由四面杀过来了。我们,我们”

    只听“啪”的一声,项羽手中的酒杯碎了。碎片连着滴滴血迹,从项羽手中应声坠落,叮叮当当,清脆入耳。

    项羽大手一挥:“传令下去!应战”!

    “谨遵大王命令”!小校起身去了。

    项羽转过脸来,一把抓住虞姬:“虞姬,快,快随我杀出重围”

    此时虞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心意已决,凝视着爱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留得青山在!自有东山再起时!”

    “你——”?

    虞姬擦干了眼泪“妾身逝死相随”!

    一霎时项羽泪如雨下,他猛然拥住了虞姬。

    虞姬伏在霸王怀里,轻轻说道:“大王,让为妻再为你歌舞一回,为大王壮行”!

    “好”!霸王朗声应到“来吧”他轻轻推起虞姬“让我们击掌而歌,为三军壮行”!

    霸王豪气冲天,健步如飞,甩起盔甲,坐回帐中。

    炉火熊熊,燃得正旺。

    虞姬沉静如水。她捧出宝剑,深施一礼。霸王猛击一掌,虞姬闻声而动。

    长剑似虹。剑光闪闪,寒气森森。

    虞姬心舒长气,定气凝神,握定宝剑。

    一刹那,虞姬判若两人。她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两眼出奇的晶亮,象要穿过上下千年,看得见她的前生后世。却总也忍不住,心底滚滚阵阵红尘涛浪,情天恨海。

    霸王抬眼一望,不觉呆了。

    如果说刀与剑的区别,当是气质上阳与阴的不同。刀属阳刚,粗犷,豪迈,厚重,是男人的魂;而剑属阴柔,纤细中揉满刚烈,凌厉中凝结心质,如火似水,是女人的灵。

    霸王呆了。剑与虞姬气脉相通,朗朗相配。原来宝剑亦可赠佳人,佳人亦可配宝剑。原来虞姬定定是支撑他生命的宝剑。宝不可失。剑却连着心,连着痛。

    霸王一阵冷汗,脸色陡变。

    看虞姬,却是惊涛骇浪如春风拂面。心中禁不住暗暗称奇,击节赞叹。又禁不住爱恋无限,生生地笼着虞姬。

    夫复一生何求!

    天下只虞姬一人矣!

    虞姬心底掠过的痛,震撼着如骨似虹的剑。虞姬叹道:羽儿啊,你可读得懂我?及至见霸王失色,虞姬竟自支撑不住,三魂七魄,一腔热血,化作剑光,熠熠生辉。

    生离死别。谁来演绎这千古绝唱。

    虞姬知道,她双眼望定的正是这人间的绝版。

    霸王眼前一亮,剑光如练,红装似血。

    虞姬身随剑行,剑跟人走,出神入化,气贯长虹——

    汉军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她舞。舞不尽人生的爱与恨。

    她歌。歌不尽世事的命和运。

    她恋。恋不尽红尘的今生和明天。

    她叹。叹不尽人间的情缘和涅磐。

    千山万水,花明柳暗,她求的是和羽儿的一回生;风霜血雨,海枯石烂,她愿的是和羽儿的一回守。一生一世只求个生死相许,两厢厮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求的平常,却不想这一个“求”字,竟自隔了山千重,水千重,这一生何谈“得”

    虞姬泣然。点点滴滴的心血和爱恋都溶入手中这柄剑。剑生冬之雪,剑生夏之火,剑生春之露,剑生秋之果。虞姬化作长风绕剑,剑是霸王的骨气。

    项羽双目圆睁,冷泪挂腮。

    虞姬舞作影,舞作花,舞作缠绵的月,只道是天崩地裂,苍海桑田。突然,剑光一闪,红装的虞姬如一缕血色的残阳挺立。

    静。

    尘埃起起落落,飘飘浮浮,透着清冷,哀哀欲绝。

    霸王猛然惊骇,魂魄飞散,跃然间,一声长啸:“虞姬——”

    一抹鲜红的血缠绕着银色的长剑,不忍离去。

    终于,盛开的梅花飘逝,委地,无声无息,散尽了所有的梦。

    “哐啷”脆响迸着银色的寒光,剑与人离弃了,剑还是那剑,人呢?

    霸王惊慌失措,他跪在地上,急拥虞姬入怀,颤抖的手,抚遍全身每一寸,竟不知那伤在何处,那血何以染的他半边冷的脸滚烫。红装裹着血色的虞姬,血色的虞姬映红了霸王的眼。

    “虞姬,虞姬,你——,我——”勇冠三军,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霸王,在血的虞姬面前怆惶如婴儿。死,何以惧!虞姬幸福地痛着,无限牵挂让她拼却这最后一眼。虞姬柔柔的眼波似海,掠过一阵雾样的温柔和平静。无怨。无悔。爱已溢满。热的血,冰冷的手,终于握住了:“羽儿,我——,你——”

    “虞姬”!霸王五内俱焚,已是痛不欲生。望着虞姬渐渐迷离的目光,项羽一头栽倒在虞姬尚还温暖的怀里。虞姬拥着她的羽儿,拥着一切,缓缓西去。求的一生一世的凄苦,竟是如此美丽而温馨,虞姬无憾。

    冷冷的营帐,霸王和虞姬相拥的血色里,只有剑光刺目。

    此时,帐外已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