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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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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菩萨一定蓄意让丹妮吃苦,她二月三日收到博雅那封延误的信件后,曾拍过电报,也曾去信说明,但是毫无回音。丹妮原以为对博雅的爱情已死了,但此刻又重新点燃起来,她整日魂不守舍。先是玉梅分娩,然后是照顾婴儿和婴儿死去,她现在工作反减轻了些,时间也很自由。老彭发现她愈来愈瘦,愈来愈苍白。他要她多走路,一方面当做普通养生法,一方面也寓意更深的理由,若要心灵解脱世俗的悲哀,必先使身体不依赖舒服的享受。以军校生的严格训练才能拯救灵魂。正如训练中的军校生在反省时会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平民生活,山中的隐士对世上的目标、都市的生活、也能看出另一种分量和意义。无忧无虑的心灵只存于无忧无虑的身体中,这种肉体常被冠上禁欲主义的名称。证道歌说得好: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顇颧骨刚人不顾。

    禁欲对女子比男子更加困难,尤其怀孕时更是如此。精神想压抑肉体,却往往违逆了女性存在的法则。母亲子宫生命力又强壮,又渴望生长和养分,于是坚持它的需要,不肯妥协,只遵从与生俱来的法则。这份需求转移到母亲身上,改变了她的口味、食欲、心情和情感。胎儿决定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胎儿最需要宁静与休息。违犯了这些法则,胎儿照样能尽情吸收母体的一切,不管母亲反应如何,把体内的营养全吸光。

    研读佛经只改变了丹妮对生命的看法。她不知道除了自己灵魂搅动外,她体内另一个生命也觉醒了。

    有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走过农舍,正待爬上大庙山径。突然晕倒在路上。没有人看见她。她醒过来,用力坐起身。一个伐木人走过,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和嘴唇发白,知道她生病了,就扶她回屋内。她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玉梅连忙去叫老彭。

    老彭进来,坐在丹妮床边;脸上尽是关切。

    “我正爬上小山,突然一阵昏眩。”她说。“醒来后,有一位伐木工送我回家。”

    他静静看了她一分钟,心中想着无法出口的念头。最后才说:“你不能再一个人出去了。也不能太劳累。”

    她掩住了面孔,玉梅过来站在床边说:“小姐说不定有喜了。”

    听到这句话,丹妮把脸转向墙壁,哭得双肩抖个不停。

    老彭默默走开,显得忧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丹妮来敲老彭的房门,门开了,她低头走进去。

    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窗外冷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坐在他床上,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

    “你怎么办呢?”他问道。

    她抬眼看他,两眼亮晶晶的。他的目光很直率,但是她没有答腔。

    “我想你不必担心,博雅马上会来信的。”

    “快十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会写信的,我知道,他会来找你。”老彭坚决地说。

    “如果他不来呢,我就去找秋蝴。”她说。

    他一脸恐惧,可见他懂得她的意思。

    “是的,”她又说“虽然你明了一切佛教,你却不会了解这些。男人永远不会懂,肉体的担子由女人来承当。秋蝴说她为别的女人做过手术,她也可以替我做。”

    “我再写信给博雅,他会来的。”

    “如果他不来呢?”

    “你不能摧残生命,我不许。”老彭显得很难过。

    “没有父姓的孩子!”她苦涩地说。“不错,这一切都很有趣,这个业的法则‘父亲之罪报儿身’。”

    “我用我母亲的姓,我的孩子用我的姓,如果是女孩,她的孩子也会姓崔——世代姓崔!”老彭起身踱来踱去。“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一定有博雅的消息。”

    “去年十二月以后,他就没有写信给我,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停下脚步,眼光搜索地看她,然后说:“小孩一定要生下来,一定要有父姓,有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没有回音,你不反对孩子跟我姓——姓彭?”

    最后他的声音有些抖。她盯着他,仿佛被一个太伟大、太难了解的新思想吓倒了。

    “你是向我提出这一个建议——牺牲你自己?”

    “丹妮,也许我不该说我只是给孩子一个父姓:我不敢要你爱我。”

    “你是说要娶我——不让我蒙羞?”

    “不,我太老了,配不上你,但是我还没有老得——不能欣赏你,重视你——我无权说这种话——”

    他停下来。他看出她脸上有矛盾的情绪,感激、佩服以及藏不住的窘态。

    “你得明白,”他说“我们必须等博雅,你爱他,这是他的孩子,但是万一他不来,万一他改变了主意”她慢慢抬头看他,点了点头。他抓住她的小手。

    “那你愿意啰?”

    “是的,我愿意。”

    他捏捏她的小手,她知道这对他不只是牺牲而已。

    他猛然抽回手,走出房间。

    博雅心里知道,丹妮临走前在电话里说了那一番话,可见她定全误会了。

    “我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玩吧。她需要你。”他以为是她叫他猪,不过他倒不生气:这只表示她多么绝望,多么爱他。

    “我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对她的爱情充满自信,就把这一次的误会告诉叔叔阿非说:“她叫我猪呢。”边说边笑出来。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杳无音讯,南京又沦陷了,他开始陷入沮丧中,个人的问题加深了国难的感触。国都沦陷,他并不惊奇,但是最后几天的抵抗太激烈了。南京陷落前三天,上游七十里的芜湖先失守,南岸中国军队的退路被截断,留下来捍卫南京的十万大军被困在长江江湾的三角地带,以南京为顶点,北有大江,南有追兵。

    保卫国都的任务都落在唐生智将军手中,他不顾白崇禧将军的劝告,自愿担当此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从苏州的中国战线垮了以后,中国的撤军全然失败。守军包括三股不同的兵力,广西军、广东军和四川军,还有一些留在中央的机动部队。无干线的指挥,个人的英雄行动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首都东侧防守一座山头的一营广东军被敌火团团围住,战至最后一卒。山头整个着火,这一营士兵其实是被活活烧死的。其他各军退到城内,占领巷战的据点,却发现唐将军走了,没有留下防守的命令。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广西军仍维持一个整体,向西撤退;有些士兵抛下武器和制服,到国际安全区去避难,或者乘渡船、小船和其他能漂的工具,随平民渡江。河上没有组织化的运输系统,但是就算有系统,十万逃生者在岸上等几百艘小船载运渡河,也照样会弄乱的。下关附近的城门挤满卡车、破车,男男女女腐臭的尸体愈堆愈高,交通都为之堵塞了,渡河成功的人都归功他们的运气。

    博雅思考南京大乱的消息,觉得中国最具考验的时刻已经到来。三四万军人在上海战场上捐躯,其中包括好几师中央军。各省派来抵抗洪流的军队根本难担大任。十二个日本兵在一个雨夜里披雨衣乔装成平民,只敲敲城门,卫兵就放进去了,那些卫兵来自西北,纪律很差,苏州附近的战线就这样轻易垮了。这种军队根本不可能御敌。战线像接口最弱的铁链,一拉就断了。

    日本人在国际间的胜利游行激怒了博雅,也激怒了所有的中国民众。中国士气能承受此惊人的打击吗?中国军队能否恢复过来,重组内地的战线呢?

    博雅的纸上战术和大战略开始瓦解。一切机运都不利于中国。如果我方求和,战事便结束了,中国人不再是独立自主的国家。但是博雅估计错误,日本最高指挥部也搞错了。日军若能追击到汉口,中国复原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但是日军以胜利者的身份却较中国败兵更加崩溃。他们行为失检,使之无法进一步求胜,日军总司令岩根松一也说:“日军是全世界纪律最差的军队。”有一位日本发言人在东京说,战事尚未结束,日军却无法乘胜进逼汉口,当时这件事应该很容易办到。进军长江沿岸只是三四星期的小事,而德式闪电战的纯机械部队两周就可以攻下汉口。日军的实际情况使这些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就算军官下令也枉然。这种任何力量也无法遏阻的军事错误使中国有机会自打击中恢复过来,重整旗鼓,四个月后,也就是四月间,我军终于在台儿庄击败敌军。奠下了整个战争胜败分野的基础。

    博雅写信给丹妮,满怀信心地等待她的回音。久无音讯,他心中开始充满遗憾和后悔,也许她不相信他的解释。请教阿非叔叔后,他决定等她和汉奸勾结的故事澄清再说。他仍然爱她,但是疑惑若没完全弄清楚,他不能考虑娶她。因此他的信件因误投而遭退回时,他只写信给老彭,在信封里附上原来那封信,没有再写一封,甚至没有问候她。

    就这样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博雅没有收到丹妮或老彭的回信。老彭是不是为丹妮而生他的气?他们俩在一起干什么?他们一起离开北平,一起到上海,如今她又到汉口去找他。他有点羡慕他的朋友,有时候心里甚至会生邪恶的念头,如果老友也和他一样,爱上丹妮,那才有趣呢。

    他自己就不相信柏拉图式的友谊。老彭若不迷上她肉体的魅力,也会因她对他及工作的热诚而动情。这如果算得上恋史,可真是单纯而顺利的恋史啊。他从来不怀疑老彭,他们彼此也从不厌倦。他相信老彭一定以为她纯真无邪,因为老彭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恶感的。但是他确信年龄不相当,丹妮不会爱上老彭。

    在迷乱中他找香云来排遣愁闷。她率直而世故的观点吸引了他,而且她的要求并不多。她以冷静的态度来看他。相信自己抓不住他,也从不自作多情,以为他爱上自己。她具有旧式女子的魅力,床上技巧和老式的调情术都不差;她纵情声色,却带有若隐若现的节制感,显出她独特的魅力。她只遵循古老的做ài技巧,使用古曲小说中才有的色情语句来称呼他。他对她也和丹妮不一样,他不送贵重的礼物给她。有一天他给她一百块钱,她以几近卑屈的态度向他道谢。双方都认为是一笔好交易,有一次她说她认为丹妮和老彭(她从没见过)一定住在一起,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情况。

    “你闭嘴!”博雅气冲冲地说。

    “她若不爱他,为什么要到汉口去找他呢?”

    “不过你不认识老彭,他是我的朋友。”

    “我没见过一个男人抗拒得了女人的吸引力。”她说“连和尚都办不到。”

    香云有满肚子嘲弄和尚的故事,一面说一面笑。主题不外乎出名的圣男圣女,尤其是道家人物和圣洁的寡妇,最后总有一个震撼人心的高潮。

    其中一个故事提到一位新寡的年轻媳妇儿。她婆婆曾接受皇帝亲颁的贞节牌坊,年轻的媳妇问她怎么办到的。婆婆拿出一袋磨光发亮的铜钱给她看。“怎么?”媳妇问道。“喔,”老寡妇说“你公公死后。我晚上睡不着,为了使脑子纯净,我拿出这袋铜钱,熄了灯,丢在地板上。我必须摸黑在地板上找,一共一百枚哩。等全部找到,我又累又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头十年我每天都这么做,我就这样保住了我的贞节。”

    另一个故事提到一个圣洁可风的方丈。他一生忠于信仰,如今正奄奄一息。庙里的兄弟们问他死前有什么愿望。“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严格的宗教生活,”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裸体。这是我唯一的遗憾,如果我能看到女人的身子,就死而无憾了。”他们对他圣洁的生活觉得很吃惊。“你最后的愿望将会实现,”兄弟们说“我们会带一个脱得精光的女子到你面前,让你看一看,让你的灵魂能够平安离去。”于是他们由城中带回一个妓女,剥光衣服,送去给方丈看。方丈一心望着她叉开的大腿,终于失望地说“她身上也没有什么尼姑缺少的新鲜玩意儿嘛。她们都是一样的。”

    有时候博雅忆起他在北平老彭家读到的佛经中阿难陀、摩登伽女和文殊师利菩萨的故事,总觉得他是阿难,丹妮是妓女摩登伽的女儿昆伽蒂,好友老彭就像打破阿难爱情符咒的文殊师利菩萨。

    一月中旬左右罗娜一家人来到上海,因为冯舅公确定那儿战事已结束。博雅问罗娜崔梅玲的一切。她从来没听说过文件被搜的事,既不替她辩护,也没有多说什么。亲友的舆论似乎不利梅玲,博雅默默在心里想念她。“无论如何,”他自忖道“我已经扼杀了她对我的爱情。”

    凯男看见丈夫现在和以前不同,又告诉她现在没有女人了,心里非常高兴。她发现上海很迷人,因为她渐渐认识了几位贵妇,觉得结交摩登、说英语的银行家、百货公司经理的太太和千金真是一大荣幸。这些贵妇琐碎的闲话,她们对自己的专心,对战争的漠视,以及她们对中国生活的无知,使博雅大为意外,极为恼火。有些人从未听过英文报上不登的中国文化和政治领袖的名字。她们自封在这封闭、舒适的世界里,这世界离好莱坞、纽约或许要比南京更接近。这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摩登、繁华,充满法式的餐厅和冷气的戏院,私家车和乡村俱乐部。

    凯男多次要引丈夫进入这个世界,都白费心机,终于放弃了,她走她的路,他也过他自己的日子。他正在留一撇整齐的胡须,像照片中的父亲一样,同时忙着交朋友。他常常带回一些地图和巨册,晚上潜心研读。不久他开始说他准备去内陆。

    “你正在想念汉口的某一个人?”凯男问他。

    “别傻了,”他说“我要走向更深的内地。”

    他要和一个他在凯男宴会中遇到的陈工程师同行。他在大学就认识陈先生,但是他由美国拿到工程学位之后,彼此一直没有见面。陈先生被认命为一个政府委员会中的分子,要将公路延伸至内地。随着这个委员会旅行,博雅可以享受特别的汽车和宾馆,这些正是当地旅客的一大难题。为满足他“战略家”的特殊兴趣,他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亲自遍察内地的陆地、河流与地形。任命这个委员会正表示中国打算在内地发展基地,若不如此根本不可能进一步抗战。自从南京沦陷后,这是他听到有希望的消息。通过朋友的引荐,他给自己弄到“专家”的派令,只因为他曾经和“北京地学探勘所”有过关系。历史方面他更熟悉;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他最喜欢的著作,自从他对战略发生了兴趣,他便不断重读三国志,研究历史上著名的战役。

    派令来了,他拿给太太看,她终于相信了他。

    “你怎么走法?”

    “一路向西南走。会有一个道路网连接桂林、衡阳、昆明、重庆,以贵阳为中心。”

    “贵阳在哪里?”

    博雅看看她,觉得很好玩。“那是贵州省的省会。你是大学毕业生,居然没听过?”

    “我小时候在学校读过。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得呢?”

    “你知道缅甸在哪里吧,我想?”

    “我不知道——知道,我知道它在中南半岛最南端。”

    “喔,它靠近中南半岛,却不在中南半岛内。不过,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别这么刻薄嘛。谁在乎缅甸发生什么事呢,离我们几千里远?”

    这实在很气人,后来博雅又试试其他的女亲戚。只有宝芬知道贵阳在哪儿。暗香什么都不知道,罗娜还以为缅甸是“西藏东边的某一块地方”呢。

    “不管你们知不知道缅甸的位置,它对中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存亡将具有极大的意义。”他曾对凯男说过这句话,后来又对她们说,他发现她们也一样困惑不解。“我们要建一条路通到缅甸。”

    “为什么?”罗娜问道。

    “因为我们将需要一道后门。”

    “但是港口很多呀。我们不是由香港和广州得到补给吗?”

    “整个中国海岸迟早要被封锁,广州也许会封闭。”

    “你疯了。”

    “有一个人没疯,他想法和我一样。”

    “谁?”

    “蒋委员长本人。他下令筑一条路,延伸两千公里,连接缅甸和重庆。”

    “等路筑好,战争早已打完啰。”冯旦说。

    “要不要我把故事说给你听?一位美国工程师告诉蒋委员长,在这么困难的地带筑路,要五年才能完成。蒋委员长叫来一个中国工程师,命令他一年筑好。工程师目瞪口呆,但是蒋委员长说:‘你听到我的命令了。一年之内。’‘是的,大人,是的,大人。’工程师说着,鞠躬告退。听起来很离谱,不是吗?不过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消息。这表示我们计划打好几年。”

    “好几年!”罗娜惊叫说。

    “不错,好几年。你们这些贵妇坐在这儿的时候,正有人在做长远的战略打算,使长期抗战能够如愿。听起来像神话,却是千真万确的。你说我们自广州得到补给。补给品如何送到汉口呢?”

    “当然是由铁路嘛。”

    “你们知道谁建粤汉铁路,什么时候建的?”

    没有一个人知道。

    “噢,蒋委员长下令日夜赶筑成的,工人晚上点火把照明工作,刚好赶上战时用。他预料上海会失守,别人都没有想到。如果蒋先生没有料到海岸封锁,没筑粤汉铁路和杭州到长沙的铁路,我们现在又如何能得到补给呢?现在他已经想到缅甸公路了。”

    博雅说出他的论点,女士们都以佩服的眼光看着他。

    “你打算做什么?”

    “喔,我被看成地学专家。陈先生和我一起去。”

    “你要远走缅甸?”罗娜问道。

    “也许不会,整个西南道路网正在筹划中,我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看。”

    他说出一大堆省名和都市,太太们完全陌生,只知道这些地方都在西南。他说他要先去湖南的衡阳,但不走海路,他的工程师朋友宁可沿横跨三省的杭州长沙铁路西行,那条路也是战争前一年完成的。

    他全心注意他的新兴趣,这件工作深合他的心意。使他有机会熟悉中国地势,而且他喜欢旅行,又很高兴能间接参与战争。探勘任务不必死守办公室的例行规则,他最受不了那一套了;他可以走遍各地,获知战事的整个进展。他对各省山川河流的知识颇丰,使陈先生和同行的广东籍工程师梅先生大为惊讶。陈先生最远只到过汉口,梅先生也只知道广东和广西两省。广东姓氏其实该念成“梅”他却都念成“莫”音。

    二月初,博雅要随陈先生和梅先生出发,再度去信给丹妮之后,他始终焦急地等待她解释的信函。但是成行之日已确定,他不能再等了。他来向阿非等人告别,他说他行踪不定,但是信件可以由长沙的“国立公路协会”代转。

    他走后三天,老彭的电报来了。阿非拆开,只见是一份平安抵达的消息,就夹在一封信里寄给博雅。两周后,丹妮的长信来了。凯男正好到柏林敦旅馆来看宝芬,看到这封信是汉口寄来的,就说:“给我,我来转寄。”虽然信封上有私函等字眼,她却觉得她有权拆阅。

    丹妮在信中大诉衷曲,半叙述半解说,充满个人的思想感情,悔恨和自责,写得又真诚又亲密。文体平易热情。她只怪自己,并说出她在舞厅看到博雅后的愤怒和失望,以及她焚烧绸布誓言的经过。她要他原谅她,最后加上爱情的誓语,署名:“你的爱人莲儿上”

    凯男一方面气愤,一方面又高兴信件落在她手中,现在她知道博雅生活的秘密了。便得意洋洋写一封刻薄的信件给丹妮,用下流的言词来侮辱她,劝她结束这段韵事,因为她丈夫早已将这件事忘得精光。

    博雅取道宁波,很久才衔接上铁路线,所以三周后才来到衡阳。衡阳是湖南南部的小城市,位在五岳之一的衡山南方,它具有重大的战略价值,是军事上坚强的据点,跨骑粤汉铁路,敌人根本进不来。这里有一个军事总部和一个飞机场,千千万万的士兵使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大军营。

    博雅很高兴改变了环境,和男人为伍,又有新工作,又可追览高山的风景,他再度快乐起来。虽然他离汉口三百多里,他却觉得和丹妮很接近,而且再度得到自由,可以谈恋爱了。他在长沙收到转来的电报,旧恋史又在心中翻腾不已。他想搭车去汉口,但是要请假,而且三天内又要动身去桂林。身为工程师,他半归“军事委员会”管辖,必须遵守军事纪律。委员会首领目前正在桂林等他们,他是留美国的工程师,曾协助完成衡阳长沙铁路,费时极短,他对探勘团的指示就等于命令。

    所以他拍了一份热情的电报给老彭和丹妮,告诉他们正在做什么,然后还写了一封信给她。

    第二天他收到她拍来的电报,说她很高兴得到他的消息,并问他有没有收到她寄往上海的长信。她说,他若没收到,请他一定要爱她原谅她,这里她解释了一切,是命运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烦恼。她热切地问他能否去看她,并要求他确实的地址,使彼此的信件不至耽误,她求他尽可能多寄长信给她,直到重逢为止。

    为庆祝佛诞,博雅随朋友们去参观南岳的岳神庙。他们遇上了一次空袭,有五十名佛教香客死于路上。第三天,他们动身了,一周后他在邵阳收到丹妮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博雅兄:

    我说不出此刻是多么欢喜。你从衡阳拍来的电报,直到彭大叔拿给我,我才相信。彭大叔说:“他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博雅,命运对我们太残酷了;造物主将人当玩偶来戏弄。

    漫长的两个月中,我等待你的来信,却音讯渺茫。你没写信给我,总觉得你看不起我,或者你的女亲戚们说我的坏话。我眼前的世界裂得粉碎。我像一个走长路的过客,想进入一户人家的花园,园门却在眼前关闭了。想想我看到你走出舞厅不理我,心中是什么滋味!世界在我周围摊倒了。头几天我恨你——是的,我恨你。但是我从来没有叫你“猪”;是玉梅那个傻丫头!不过现在我很快乐,你又离我很近,我要每天写信给你,至少尽量多写。玉梅正在笑我,不过我不在乎——至少玉梅这样想,她生你的气,现在还气呢——但是我要再做傻瓜。噢,博雅,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就算我双脚走出泡来,双手爬得流血,也在所不惜。我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情人或姘妇,只要能接近你就行,我对自己好吃惊,我以为自己恨你,没有你也能活下去。但是现在你的一封电报就改变了一切。只觉得你离我不远,使我又恢复了生命。我不得不告诉你,三天前我收到你太太的一封信,我寄给你的信在她手中,她写信来羞辱我。现在我们得面对一切了,她有权愤怒,因为我那封信就和现在这封差不多。我愿意对你摊开我的灵魂,就像我曾心甘情愿摊开我的肉体一样。你不肯听我的过去,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怎么能了解我呢?你不知道我曾陷入深渊,怎能明白你对我之重要?一个女孩出生,十七岁就成了孤儿。她漂离了“良家”社会,被男人的欲望打来打去。那个女孩子没有权利生活、恋爱,没有权利找一个丈夫,拥有自己的家吗?我需要家庭、幸福与一位不轻视我,不把我当玩偶,能完全谅解我的丈夫,我特别是想得到同胞的尊重。于是你来到我的生命中。你能怪我爱你吗?我要你爱我,你也确实爱着我。后来的事情太令人不解,但是我要抛到脑后,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再怀疑你。我现在很快乐,和老彭在这儿,住在武昌城外洪山斜坡顶的一栋房子内,照顾十几位难民。玉梅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杀了他,因为邻居都说他是日本小孩。老彭改变了我,还教我不少佛教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快乐了,我很高兴你正为中国从事有用的工作。无论是什么工作,请把一切说给我听。你什么时候到汉口来?

    这封信已够长了,我还没告诉你,和我同居的汉奸是怎么回事。他一切电报和信函都用我的名字收件,但是我不知他发出的信件也用我的名字。我发现他的行为,就离开了他,是我提供情报,他们才能突击那个地方,老彭知道一切。老彭瘦多了。献上满纸情意。

    妹莲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