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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长舌妇恃恩行无状贫家女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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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娘的少女时代就像寒冬腊月盛放的梅花,生在苍劲曲折的枝头上,在冬末春初的寒冷中开放,无绿叶为陪衬,无其他鲜花为伴侣,命中注定幽峭隐退,孤芳自赏;在桃李及其他春花初开之时,她在苍老挺硬的枝丫上已度过了梦幻的韶华。

    她到曾家遇着木兰作客的两月时光,正如同一场幽美的梦。那时她正十四岁,她的母性的天性正如花初绽,大姐的天性含而初露,这两种天性就全倾注在木兰身上,因为曼娘从来没有姐妹,也从来没有跟别的女孩子同床睡眠,也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晚上在床上话说个没完。她自然是怯生生的,跟男子在一起也不能感到轻松自然。在她十岁时,一个弟弟出生之前,她完全是孤独一个人,而那个弟弟五岁时又因病夭亡,那是木兰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年。曼娘的叔叔没有孩子,没男没女,收养了一个孩子。曼娘的祖父,就是曾家老太太的哥哥,把财产花光,穷困而死,留下两个儿子,就是曼娘的父亲和叔叔,由伯母帮助勉强过活。家就像树一样,有的繁盛,有的虽经人照顾,竟渐渐枯萎而死。孙家似乎是要渐渐凋谢,因为人丁不旺。

    仿佛是天命难逃,曼娘的弟弟死后一年,在初春,她父亲也相继去世,这样一来,如何延续孙家的后代,曾老太太可就煞费心思了。

    曼娘于是成为唯一的继承孙家祖宗香烟的骨肉。曾老太太很发愁,对曼娘也就特别好。

    曾家曾经请曼娘跟她母亲搬到曾家来,和曾老太太做伴儿。孙家有几亩地,还有自己的一栋房子,再帮人做点儿针线活,母女度日,倒还容易。但是曾家宅第宽大,曾老太太只有一个老丫鬟李姨妈做伴儿,李姨妈衰老多病,已经是个神经衰弱干枯萎缩的老太婆了。

    曾老太太不肯跟儿子、媳妇孩子们到北京去。她当年也见过皇家的富贵荣华,现在儿子飞黄腾达,自己命好,感天谢地,于是笃信佛教,深信行善积福,不但为自己的来世,也是下荫子孙。在泰安城西南山下的阎罗宝殿,她捐献了四根前廊的柱子。她是庙里和尚的大施主。因为当初和尚提议重建庙宇(这是和尚化缘一般的借口),她立刻乐捐四根前廊柱子。柱子雕花儿是缠龙绕柱,那高高的浮雕,完全要符合数里之外曲阜孔庙的气派。阎罗宝殿这个名字使她极为动心,她认为这样会讨陰曹地府阎王爷的欢心。大殿的下面是金桥、银桥、伤心桥,人死之后往陰间去的路上,都要经过这三座桥。

    所以最好生前及早先熟悉这条路。

    这样,老祖母就坚持和李姨妈住在老家,儿子的一家住在北京。虽然晚辈都请求老太太跟他们一齐搬到北京去,曾太太,也跟一般的儿娘一样,私心暗喜婆婆不去,她一个人乐得在北京做一家之主。

    曾太太更高兴的是撇下李姨妈在家。因为在老太太的背后,全家连下至男女婢仆,都觉得李姨妈是个害人精。李姨妈的地位本不合情合理,但是偏偏又爱多事,惹人厌恶。她本是曾家行善救济的人,但是不知道感恩图报。她现在是五十岁光景,童年却不寻常。婴儿时,遇上太平军之乱,跟随父母由安庆逃到山东。她父亲当曾老太太的父亲的保镖,曾经舍身救主。死了之后,曾老太太家由于感恩图报,答应把这个孩子扶养长大。后来曾家这位老太太,当年还是千金小姐,等她嫁到曾家来时,当时李姨妈是个寡妇,就设法把她弄来一起住,帮着照顾儿子,就是现在的曾文璞。后来虽然再也用不着她,她已经在曾家成了人物,其地位在曾家人之下,在众仆婢之上。

    曾太太最初发现李姨妈遇事护着她丈夫,她只好对她的多事,隐忍不言,后来反倒比对自己婆婆忍让得更多了。再后来,曾文璞越发官运亨通,李姨妈那副样子就像曾家应当养她一辈子,因为曾文璞是由她扶养长大的。在曾文璞,则只好对她宽容,免得有人说他忘恩负义,再说,多养活一口人也养得起,所费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一天一天过去,李姨妈越来越没有什么事可做,反倒越来越需要仆人去伺候她。她常常以为自己受欺负,以为别人对她没有敬意,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就埋怨仆人。曾太太只好说是仆人的不是,不然的话,李姨妈就闹脾气,说曾家现在用不着她了。老太太偏袒着她,因为要表示富有的士大夫之家对仆婢的宽厚,也护着她护惯了。在垂暮之年,老太太有她也好有个说话的人。李姨妈太爱说太平军之乱和她父亲当年的功勋,说个没完,后来孩子们把太平军和那些虎狼之将的故事,听都听烦了。

    在曼娘的父亲去世之时,曾老太太决定把曼娘和她长孙的订婚郑重其事的办一下。她把平亚自北京召回泰安,因为按照她老人家的计划,订婚礼要很隆重,平亚回来一趟,订婚礼就接在曼娘父亲的葬礼之后举行,平亚同时也参加曼娘父亲的丧礼。

    那年春天,平亚的教育程序完全弄乱了,因为中国的教育制度正在改变。义和团之失败,也就是极保守派之失败,同时也是开明的王公大臣当政之开端。满汉通婚的禁令解除了,缠足的风俗禁止了,废科举,开学校,设大中小各级学校。经过考试及格的毕业生给予贡生、举人、进士的学术头衔。所研习的学科也改变了,文官考试时的八股文改成了时事政治论文。各处纷纷开办学校,学校讲授些什么课程,正在意见分歧,莫衷一是。曾文璞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让儿子学习什么学科以便将来进入仕途。所以暂时让儿子先回山东,他母亲与他同行。

    曾家老太太认为在葬礼之前让曼娘母女在曾家守丧七七四十九天,最为方便。所以在此四十九天一开始曼娘和她母亲就搬入了曾家。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儿拨给孙家母女住,也供暂时停灵之用。在停灵的大厅之前挂着两个大油纸灯笼,上面各有一个大黑字“孙”上面两张白纸条儿交叉贴上,挡住了字的一部分,用以表示这是孙宅的丧事,并且是在孙宅举行的意思。老太太指派几个男仆和几个女仆来帮忙,这样使母女二人办起事来便很容易了。这个丧礼,地方上人都知道是曾家的外亲,地方官及士绅都来吊祭。老太太让人在院子里设下祭坛,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

    在“双七”这些日子,曼娘始终穿一身白孝服,夜里她和母亲在灵堂帐幕后面夺灵。最初,在黑夜里,黑帐幕,棺材,那些蜡烛,她看来心中怕得颤抖,紧紧缩在母亲身旁。在白天,她们得照顾和尚的饭食,亲友的仆人送礼来时要赏脚力钱,以及其他一切一切的事情,所以她真是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她心里实在悲伤,四十九天整个丧礼的气氛,使她对父亲的死亡感觉得倍加深切。

    曾老太太,经平亚的母亲同意之后,做了一件不同流俗的事情。那时平亚顶多是个未婚夫,曼娘认真说,还不算过门。但是老太太一心要使这个内侄的丧礼之中有“女婿”参加。在“开吊”的那一天,许多客人来吊祭,一定得有一个男人接待客人。最要紧的是客人在灵前行礼的时候,棺材旁边儿要有人还礼。夜里,平亚看见母女二个已经十分疲劳,他提说他要代替守灵。

    曼娘自然是千恩万谢。有表亲家帮忙,丧事可以办得风光体面,真是存亡均感。再一个感激的理由是出丧之时,平亚要身穿女婿的孝,并且他已经代替她母女守灵,分担了母女的沉痛不少。她再感激的理由是父亲去世之后,寡母孤女,茕茕无依,家里添了个男人,心中极感安慰。再一件令她感激的理由,是遵照祖母的意思,平亚不再叫她母亲“舅母”而改叫“妈妈”了。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已经正式结过婚的女婿,这样叫起来还感觉不自然呢。还有再让她感谢的,是平亚为人正派大方、年轻、英俊、斯文。所以这两个人,男十八、女十六,都穿着白孝服,在“七七”居丧期间,每逢在早晨或在灵堂昏黄的烛光之中相遇时,曼娘的眼睛里总是湿湿的,谁也不能说那是守丧中的眼泪,是感激的眼泪,是悲伤的眼泪,还是幸福快乐的眼泪。

    尤其是,曼娘听见平亚叫她“妹妹”或是她叫平亚“平哥”的时候儿,她的芳心万分感动。因为她是曾家的表亲,不是同姓一族,所以不能与曾家的女儿同排位次而叫“大姐”、“二姐”、“三姐”叫曼妹也听着不好,所以曼娘的母亲就教平亚叫曼娘“妹妹”

    在此等情形之下,索性把这些顾忌抛在九霄云外,这两个年轻的表兄妹走亲密一点儿也不妨。可是曾太太很严谨,曾经告诫儿子,不可不拘礼法。

    曾太太说:“平儿,你天天看见你妹妹,她那么有教养,我很喜欢她。可是你若尊重你这位未来的妻子,就不能不守礼法。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曾太太出身于读书人家,像“相敬如宾”这种典故是挂在嘴边儿上的。

    结果是一对青年男女反倒越来越显得疏远,而实际上则倾慕日深。

    有一次,平亚向曼娘表示亲近,碰了曼娘的钉子。一天晚上,只有他们俩在供桌前面,曼娘的母亲刚巧到厨房去了。他们俩又谈到木兰跟他那一段儿短短的私塾生活。平亚说他在北京见过木兰,现在比以前长高了一点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悲伤时会比高兴时更美,并且他纳闷儿为什么曼娘穿着白孝服会有一种幽灵般的美。他看来曼娘似乎像个观音菩萨,那么遥远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她的声音却听来熟悉自然,又因为她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以致说话有鼻音,那种声音不是来自幽灵界,而是来自这个凡世人间的。

    平亚说:“妹妹,自从我上次见你,这两年你也长了。”

    曼娘的眼睛躲避开平亚的目光。

    平亚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对我这么疏远?”曼娘的眼睛抬起来。这分明是心中不服。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她停了一下才说:“平哥,不要冤枉我。你给亡父这么尽心帮忙,母亲跟我是终生难报的。”

    平亚仍愤愤的说:“但是你对我太疏远了。到了这个时候儿,你还是文质彬彬咬文嚼字儿的跟我说终身难忘。我做这一切,还不分明都是为了你?在我心里,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事。为了你,我愿穿三年孝,不要说是一百天了。你若是对我不那么冷淡疏远,对咱们俩不是都好吗?”

    曼娘的强硬在心里软下来,她只是微笑说:“咱们俩的好日子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声音笑貌暂时满足了平亚的心,他向意中人表明了情愫,觉得自己是获得了一位凌波仙子。

    曼娘想借着再谈木兰,好改变话题。她吐露了心中的机密,说她和木兰是结拜的姐妹,于是进屋去把一个玉坠儿拿出来,说在山东她送给木兰一个玉桃儿时,木兰后来回赠她的。

    她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说:“闭上眼。我出来以前不许动。”

    她出来时,走近平亚身旁,叫他睁开眼看她手里的宝贝。

    那块玉的光泽刻工美得出奇。

    她说:“你说好看不好看?”

    平亚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要看看木兰收藏的那全部的玉雕小玩艺儿吧——小老虎儿、小象、小兔儿、小鸭子、小船儿、小塔、蜡烛、小寺院、小菩萨——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好的。”

    平亚一接那块玉,他乘机会就攥曼娘的手,曼娘很快把手缩回去,那块玉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曼娘羞得脸红,斥责平亚道:“你怎么这样儿!”平亚反驳说:“斗蛐蛐儿的那一天,我的蛐蛐儿被咬死之后,你怎么让我攥你的手呢?”

    曼娘说:“此一时,彼一时。”

    “那有什么分别?”

    “现在我长大了,不能再跟你手攥手了。”

    “咱们俩不是你我是一体了吗?”

    曼娘往后稍退一点儿说:“平哥,天下什么事都有个规矩。不错,我的整个身子也是你的,不过时候儿还没到。不要急躁。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话是教训人的大道理。平亚觉得眼前是一个能教训自己的小姐,而且话说得也不错。后来,在早晨,在下午,在夜里,不管是在山东还是在北京,平亚的耳边儿都听见有“还有一辈子呢”这声音好像是他四周飞舞的一个精灵说出来的。

    “造物就是这样戏弄人”就凭少女的一句低声细语,或细如柔荑的玉手的轻轻一按,就创造出人世一生的深情,而这种深情就引起重要的后果。有爱情有痛苦的一生是否不如无爱情无痛苦的一生,谁也不敢确言。在曼娘的情形上看来,我们倒易于相信有爱情与痛苦的一生,究竟是值得的。

    又过了三夜,发生了一件事,使平亚和曼娘不得不再接近了一步。那是守丧的第三十五天,也就是“五七”和尚们要盛念经超度亡魂。请来念经的和尚之中,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他的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曼娘看着就不顺眼。在念经时,他的眼睛应当闭着,两手应当在胸前合十为礼,可是他不住偷看曼娘。这种举动女孩子是立刻会注意到的,她把那个和尚的一双贼眼,告诉了母亲。

    那天晚饭之后,李姨妈又大大的发作了一阵子。曾太太一直一个人准备那天晚上念经的事,若有什么事,她一定去请示老太太。老太太喜欢这样大举办丧事,这可以破除她生活上的单调无聊,李姨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重要事做,是受了冷落。那时她正在吃斋,她平常吃斋的日子很多。大概别人都已经吃完晚饭,她在地上摔了个跤,于是眼珠子乱转,两眼发直。尖声号叫,用手撕乱了头发之后,就好像魔鬼附体一样,说起话来。端着死去的孙先生的架子,拿着孙先生的腔调儿,她向老太太叫“大姑”她喊叫道:“大姑,救救我!救救我!我滚到‘火沙谷’里了。热死人哪!我快要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救命啊!救命啊!”然后又向曾太太说:“表哥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丧礼呢?”

    这么一来,曼娘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哎呀!我的男人,你为什么把我们母女扔下不管了呢?”曾太太立刻想到在前面念经的和尚,他们要在这里整夜做法事呢。于是叫人去找他们来念咒驱邪。她又劝曼娘的母亲。老祖母这时深信她是向她死去的侄子的魂灵说话呢,就劝解鬼魂附体的李姨妈,说他们一定要多念经文超度亡魂。问到曼娘的父亲是不是看见了他那一年前死去的儿子。李姨妈回答道:“我向几个小鬼打听他,他们说地狱是个大地方儿,要凭面貌长相找人,那得用好多日子。那些小鬼都要钱,他需要钱贿赂他们。你们一定要多烧纸钱给他使用。”祖母问这个附体的鬼魂是不是口渴,于是端水给“他”喝,李姨妈接过去喝了。她的怞搐渐渐停止,躺在那里昏迷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也渐渐停了。

    曼娘和她母亲平常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可是今天晚上在祖母院子里特别开了一席,她们过去吃饭,留下一个女仆看守灵堂。刚刚吃完,曼娘就离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是在整个宅院的东南角儿上,所以一定要在黑暗中经过几个走廊。走了一半儿,一个男仆追过她,说李姨妈原是有鬼附体,他到南屋去请和尚去。曼娘很害怕,真正发生的是什么事,她并不清楚,她还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通往东边院子的圆月亮门儿。在门口儿,她看见几个和尚向她走来。她犹疑了一下,心中想是否跟和尚们一块儿回去,但是终于打定主意还是到灵堂守灵要紧。所以站在旁边儿,让和尚们过去。

    从月亮门儿往南转,再穿过游廊,她到了转两个弯儿的地方,有一条有墙封闭约有四十尺长的小巷,隔断了她与通到她住的院子的后门。在她那院子的后门口儿,她看见一个人影儿,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向外偷窥。她立刻把身子缩回去,藏在一个墙角儿,吓得心里怦怦的跳。那个和尚正干什么?他要准备干什么?她不敢再往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怕是他会追上去。她停住呼吸静静等了几分钟,又探头儿看看,那个年轻的和尚还在那一头儿偷看。又等了几分钟,她再望望,看不见他了。她心想那个和尚已经回去。赶紧走过那条短路回到自己屋里去,应当是平安无事。但是刚走了那段窄巷子的一半儿,看见那个和尚从巷子的后入口儿向她猛冲过来。那个和尚也似乎出乎意料,会在那儿遇见她,立刻站住,两个小贼眼冒出凶光,看来十分可怕。

    曼娘大叫,向后跑去。她觉得和尚在后面追,她又不敢回头看。在黑暗之中,她跑了又跑,跑得越快越害怕。忽然她听见一声叫:“妹妹,什么事?”平亚正站在她面前,相距十尺远。曼娘还来不及思索,已经扑到平亚的怀里。

    她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怕什么?”

    “那个年轻的贼秃驴!他没在后头追我吗?”

    平亚回头看了看。

    他说:“没有人。妹妹,不用怕,有我呢。”平亚在无限柔情之下低下头去,声音温和,听了颇使女人安心。曼娘的恐惧既已烟消云散,这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她怎么样投入了平亚的怀抱,自己全然不知。她觉得这样是违背了礼法,羞愧难当,赶紧将身子离开。让一个男人那么紧紧搂着自己的身子那种亲昵,跟允许男人吻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平亚不放开她。“来,咱们俩在一起好了。我原来是担心你妈不在你害怕;后来看见那个年轻和尚没跟那几个和尚一齐来,我就溜出来找你。”

    他俩走到曼娘住的院子,平亚这时仍然拉着曼娘的手,曼娘也还激动未息,手仍然叫平亚拉着,曼娘认为身子已然叫平亚抱了,拉手还有什么大关系。这样让平亚拉着,曼娘也感到心中窃喜,即便她羞红了脸,在黑暗中也没人看见。于是俩人继续向前走,曼娘把刚才看见的事向平亚说。平亚说:“傻妹妹,你那么容易吃惊,以后,我总是跟你在一起,一直一辈子。”曼娘又向平亚靠近了点儿,虽然心怦怦的跳,但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

    他们到了院子里,一切如常,那个年轻的和尚显然已经回到屋里去。女仆松了口气说:“您可来了。和尚都走了。我看见一个男人好几次从窗子的花格子后面往屋里偷看。”

    不久,和尚们又回到灵堂里,几个仆人打着灯笼,曾太太和曼娘她妈也一起来的。和尚念了念咒,李姨妈就苏醒过来。她说她刚才说什么做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人把她送到床上休息。和尚们说那天晚上在灵前诵经要特别提早,于是灵堂里我点了蜡烛,屋里照得通明。和尚开始敲起了木鱼,念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经声,灵堂中一片喧嚣。

    曾太太在屋里陪曼娘她母亲,坐了一个多钟头。

    曾太太说:“这‘五七’三十五天已经平平安安的过去,这也是意想不到的。家里倒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是有意想不到的烦心的事。陰魂附体,一定大有原因,一定是要诉委屈。不是我说大话,在我给表亲办理这件丧事,是尽心尽力,没有一点滴儿欠缺。若不是老太太慷慨大义,每一件事都不会办得这么好。由设供桌儿,请和尚念经,到点香烧纸,守灵,连教平儿穿孝,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当。我想表弟的魂灵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说这话,也就有点儿暗示李姨妈的陰魂附体不见得是真的。

    曼娘的母亲赶紧对曾家这一场丧事的一切帮忙,表示千恩万谢。但是她为人慎重,对李姨妈的事,一字没提。

    平亚把那个年轻和尚的事告诉了母亲。曼娘,她母亲以及老妈子又都添上了她们的所闻所见。曾太太说:“这没有什么难处。明天我告诉老方丈,找个借口,教那个年轻和尚走就算了。”曼娘她妈觉得她说话真像个官宦之家的太太,很羡慕她那一副高雅贵尊,从容镇定的样子。在十一点左右曼娘和她母亲离开之前,曾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仆人在灵堂门附近去守着。

    那一夜,曼娘不能入睡。母亲以为单是因为她心里害怕,但是在曼娘心的深处,她觉得是感情的混乱,深沉,奇怪,不可以言喻。她并不是心中思想什么。她是以女人的天性觉醒时那种无思想的语言,在体味人生。人生,她觉得又奇妙,又可怕,又美丽,又可悲,而且这几种性质是同时并存的。

    在一个严格旧礼教中抚养长大的姑娘,叫男人一抱,那就一生非他莫属了。按照孔门礼教来说,她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张照相的底版,一旦显露给某一个男人,就不能再属于另外一个男人。这当然不能持此以论现代的小姐,和现代咖啡馆中的女侍。但是曼娘是由孔门儒者的父亲教养长大的,她懂得那套道理。所以她暗中静悄悄的自言自语说:“平哥,我是你的人了。”

    平亚与母亲回到北京时,已经是春末。平亚在离泰安返抵北京之前,在“五七”那天晚上,因意外的缘故,得跃进一步与曼娘亲近之后,在爱情上再无任何进展。因为曼娘又很矜持,很羞惭。这一对青年男女相见时,总是若即若离,似曾亲密又似乎生疏。所以平亚是以不可得到的精神之美想曼娘,而爱伊人之心则热情似火熊熊难灭。其实在他看来,曼娘也并非十全十美,也并非神圣非凡。曼娘也是一般的血肉之躯,羞怯而消瘦,曾一连咳嗽了十几天。可是那样反倒显得更美。曼娘也很嫉妒,这上点儿他已经看出来。有时平亚谈到北京的繁华热闹,谈到宴会,节日,朋友们的往还,若是偶尔提到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名字,曼娘就会同:“她是谁呀?”嘴唇立刻颤动,眼睛向他很锐利的望着,然后又望向远处。她自己以为自己是个乡下姑娘,是平亚的一个清贫的表妹而已。她相信平亚爱她,自己的教育也是可以配得上。可是她一想到平亚在北京遇到的,或是可能遇到的那衣着华丽的富家小姐,不由得自己打个寒噤。平亚在北京过的是富贵的社会生活,她自己偏偏还得在小镇上的家里过清苦的日子,还是个乡下姑娘。

    自外面看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责备平亚的。“七七”过完之后,平亚也参加了送殡,在灵的前头走,穿的是正式的女婿的孝,白衣白帽子,因为平亚自己的父母还健在,他的白腰带上有个红花结。最使曼娘高兴,最使她安心的是把灵牌安放在祖庙时,在灵牌的左边儿,刻着“女曼娘及婿曾平亚同叩。”这样安排是老太太的意思,这样写就使平亚的女婿地位合法有效。即使老太太死在他俩的婚礼之前,他俩的婚约也是没问题的。

    他俩之间的大障碍就是二个不能书信往还。曼娘心想总有时候儿老太太会让她代笔往北京家中写信,但是她却绝不可以给平亚个人写信。她代笔写的信只是冷冰冰谈正经事,不能涉及个人。他俩谈过通信这件事,曼娘说她可以暗中教木兰转递。她也说过平亚可以向父母请求让曼娘到北京去和木兰一同上学。但是这些办法都没有实现,她呆在家里,跟平亚一别两年。她曾希望第二年春天平亚可以借回家扫墓的理由,返里一行,但是平亚的父母不赞成,说路途太远,耽误学业。那年夏天,桂姐带着三岁的孩子单独回到泰安一次。曼娘只能极力从桂姐口中打听曾家几个男孩子的情形,他们的朋友和新的丫鬟的名字,也只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