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美]罗伯特·陆德伦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车子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灯光。左边是东,可以找几个路口,他看到无数的灯火串连成一个浅浅的弧形,跨越黝黑的夜空。那是一座桥!桥下就是利马德河!这时候,路口的绿灯亮了,他立刻飞快地向左转。

    他又回到了班霍夫大道。再往前开个几分钟,就是吉桑河的起点了。宽阔的大道沿着湖岸形成一弯弧形,河岸与湖岸在此交会。没多久,他左边就出现了一大片公园的黑影轮廓。夏天时,这里是流浪汉的避难所。此刻,公园里一片漆黑,看不到半个游客。他从一道汽车入口前经过,左右两根石柱中间悬着一条又粗又重的铁链,挡住了白色的车道。他又开到下一个汽车入口,这里还是悬着铁链,禁止进入。只不过,这个入口似乎不太一样,某些地方不太一样,有点奇怪。他把车子停下来,仔细看。他伸手去拿旁边座位上的手电筒——那个杀手留下来的。他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向那条粗大的铁链。那是什么?哪里奇怪?

    怪的地方不是铁链,而是铁链下面。清洁工通常会把白色的车道擦洗得一尘不染,然而,眼前的车道上却有两道轮胎的痕迹。整条车道上一片雪白,那两道胎痕显得相当突兀。要是在夏天那几个月里,大家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道胎痕,但此刻它却很引人注目,仿佛施特普代街脏兮兮的痕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杰森关掉手电筒,把它丢回座位。他那只几乎被打烂的左手忽然一阵剧痛,和肩膀手臂上的剧痛连成一气。他必须想办法忘记那种痛,他必须尽可能地把血止住。他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他把手伸进车子里,把衬衫撕得更烂,撕下一条长布条,然后把布条缠在左手上,用牙齿和手指在上面打个结。现在,他已经重整旗鼓,蓄势待发。

    他拿起枪来——杀手留下的枪——检查弹匣:里面装满了子弹。他坐在车里等了一会,等两辆汽车从他旁边开过,然后关掉大灯,调转一百八十度,平行停在铁链旁。他钻出车子,站在车道上,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腿,然后走向更近的那根石柱,这样就可以少走几步。他把铁链的钩子从石柱的圆环上抽出来,把铁链轻轻放在地上,尽量避免弄出声音。接着,他又走回车子。

    他拉了一下排档杆,轻轻踩住油门,然后又放开。车子缓慢地向前滑行,不久就来到了一大片宽阔的停车场。入口的白色车道到这里就终止了,前面变成一大片黑色的柏油地,使得本来就十分昏暗的停车场变得一片漆黑。前面两米远的地方有一道笔直的黑色防潮堤,防潮堤外并不是海,而是注入苏黎世湖的利马德河。防潮堤过去就可以看到船上的灯火,灿烂耀眼,缓缓摆荡。再过去是旧城区的灯火辉煌,还有码头上黯淡的照明灯。杰森放眼观察眼前的一切,远处的景物仿佛只是背景,他在搜寻背景前轮廓鲜明的东西。

    他看向右边。就在右边。在防潮堤黝黑的背景中,他看到一团更暗的轮廓,那是一片黝黑中的一团漆黑——黯淡模糊,肉眼几乎无法辨识。不过,就在那里,大约一百米外现在是九十米,八十米。接着,他关掉引擎,车子慢慢停了下来。他坐在车里一动不动。车窗开着,他凝视着那团黑影,想看清楚一点。水面上传来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车子的动静。

    他听到声音了。哭叫声,很微弱,仿佛从喉咙挤出来的哭声中充满了恐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拍打声,然后又一声,又一声。接着是一声尖叫,但很快又被压住了,断断续续的回音之后,又陷入一片死寂。

    杰森悄悄走下车子,右手握着枪,血淋淋的左手勉强抓着手电筒。他慢慢走向那团模糊的黑影,一跛一跛地,一步一步慢慢走,无声无息,全神贯注。

    最先看到的就是那辆小黑车。刚才在施特普代街的就是那辆小黑车,他看着它消失在街头的阴影中,看着它扭曲变形的保险杆闪闪发亮。此刻,那根保险杆在夜色中依旧闪闪发亮。

    四声响亮的拍打声,一声接一声,是手拍打肉体的声音。下手的人疯狂凶猛,挨打的人发出恐惧的尖叫,声音非常微弱。挨打的人想尖叫却叫不出来,只有微弱地啜泣声,其中夹杂着击打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车里传出来的!

    杰森尽可能压低身体,绕过后行李箱,慢慢靠近右后车窗。然后,他慢慢站起来,然后突然打开手电筒,大吼一声,利用吼叫吓住里面的人。

    “不准动!否则你就死定了!”

    当他看到车里的景象时,突然一阵恶心,怒从中来。玛莉圣雅各的衣服已被撕烂了,裂成了好几条。那人的手像爪子一样在她胸前游走,扳开她的双腿,暴胀的器官从裤裆里突出来。看起来,在执行死刑之前,他正打算先摧毁被害者最后的尊严。

    “滚出来!你这狗娘养的!”

    那一刹那,忽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打算强暴玛莉圣雅各的那个人发现一个明显的局势。因为怕会伤到那个女人,他看准杰森一定不敢开枪。那人迅速从女人身上翻下来,用鞋跟猛踹车窗玻璃。玻璃碎片四散飞溅,飞向杰森的脸。杰森立刻闭上眼睛,跛着脚往后退,躲开那些玻璃碎片。

    这时候,车门哗啦一声猛然掀开,里面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强光,伴随一声爆炸的巨响。杰森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在身体右侧蔓延,西装外套的布料被打得四散飞溅,残破的衬衫被血浸湿。他立刻猛扣扳机,隐隐约约中有个人影在地上翻滚,接着他又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地面,柏油地面爆了开来,碎片四射。那个杀手在地上猛地翻滚,然后飞身扑开,人忽然不见了他整个人扑到那团黑暗中,不见了。

    杰森明白自己不能继续站在原地,站在这里必死无疑。他拖着腿狂奔,奔向开着的车门后,寻找掩护。

    “不要出来!”他朝玛莉圣雅各大喊。那个女人惊慌失措,正要往外爬。“该死!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这时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打中了车门钣金。有个黑影正在防潮堤上奔跑。杰森又开了两枪,远处忽然传来大声吁气的声音,心里暗自庆幸,那个人已经被他打伤了,但还没死。不过,那个杀手的动作已经不比刚才那么灵敏了。

    有光线,微弱的光线四方形的框框!那是什么东西?那些是什么东西?他朝左望去,忽然发现一个先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刚才根本不可能看到。那是一座小红砖屋,一栋防潮堤边的小房间。里面的灯打开了。那是守夜员的岗哨。里面的人听到了枪声。

    “什么事?是杰曼吗?”小屋门口一片光亮,出现一个人影,大喊着。那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射向那片黑黝黝的阴影。杰森顺着那道光线望去,暗自祈祷光线会照到那个杀手。

    真的照到了。杰森看到那个人蜷曲在防潮堤边,立刻站起来开枪。一听到枪声,那个老人立刻把手电筒照向杰森,那一刹那,他突然变成了目标。那片阴影中传来两声枪响,有一颗子弹打在车窗的金属条上,金属破片弹了起来,刺进杰森的脖子里,一刹那,鲜血狂喷。

    接着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杀手正朝着灯火明亮的小屋跑去。

    “nein!”

    他终于跑到那间小屋前,挥拳猛打站在门口的老人。手电筒灭了。在窗口灯光的照耀下,杰森看到那个杀手把老守夜员拖走,并用老人的身体作掩护,把他拖进了那片黑暗中。

    眼前这一幕,杰森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被拖进黑暗中,把枪摆在引擎盖上,无能为力。他已经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他的体力快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黑暗中传来最后一声枪响,接着是一声嘶哑的哀号,然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那杀手又杀了一个,只不过,他杀的不是他奉命处决的女人,而是那个无辜的老人。他正在逃跑。他终于逃脱了。

    杰森再也跑不动了。疼痛终于令全身无法动弹了。他的视线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他渐渐瘫倒在地上。没什么大不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究竟是谁呢?管他呢。管他呢。

    玛莉圣雅各从车里爬出来,抱住破碎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她瞪大眼睛看着杰森,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恐惧、困惑,以及不可置信。

    “你走吧!”杰森气若游丝地说,也没把握她是否听得见“那边有一辆黑色的车子,钥匙在里面。赶快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带人来。”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她说。此刻,在杰森的耳朵里,她充满困惑的声音仿佛正在一个密闭的管子里回荡。

    “赶快走吧!赶快上车逃命吧,圣雅各博士。如果有人想把你拦下来,你就撞死他。赶快去找警察真正的警察,穿制服的警察。你这个笨蛋。”他喉咙在燃烧,胃里却冰冷彻骨。火与冰。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冰火交融的感觉。那是在哪里呢?

    “你救了我的命”她还在说。杰森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茫然空洞,仿佛正随着空气缓缓飘浮“你专程来救我。你专程来救我。你救了我的命。”

    “我没那么伟大。”圣雅各博士,我来救你纯属偶然。你只是我内心的反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残留在我失去的记忆里,受到压力的刺激就会冒出来。你看,我还挺有学问的吧?我会用术语我已经不在乎了。痛——噢,老天,痛!

    “你已经逃出来了。你本来可以继续逃,逃得远远的,可你没有。你专程来救我。”

    痛苦像一团迷雾,她的声音穿透迷雾飘了过来。他又看见她了,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却如此令人困惑——像疼痛一样令人困惑。她跪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脸,轻抚着他的头。住手!不要碰我的头!你走开。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那是她的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她问他问题。她还不懂吗?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她在干什么?她撕了一块布,用那块长布条包住他的脖子接着,她又撕了一块,更大的一块,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解开他的腰带,然后把那块布放在他的右臀旁,用力一拉,把布拉到他的臀部下。他右臀的皮肤烫得像火在烧。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终于能说话了,于是,他说得很快,想尽快把话说完。他渴望平静,那无边黑暗中的平静——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如此渴望过,然而,他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只要她赶快走开,他就可以得到平静了。“我要找的是那个人他看到我了。他有办法指认我。就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好了,赶快走吧!”

    “至少还有另外五六个人也能指认你。”她说。她的口气有点不一样了“我不相信你。”

    “你最好相信!”

    此刻,她站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接着,她忽然不见了。她走了!她撇开他走了!现在,他很快就可以得到平静了,他会沉入那片无边的黑暗中,被澎湃汹涌的海水吞没。澎湃汹涌的海水会冲走他的痛苦。他翻身靠着车子,感觉自己仿佛在脑海的波浪中随波逐流。

    接着,他又听到了声音。是汽车的引擎声,轰隆隆的爆裂声。他不喜欢那个声音,它干扰了他随波逐流的自在宁静。接着,他感觉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臂,然后又是另一只手臂。

    “站起来。”有个声音说:“你要自己用力。”

    “你放手!”他大声叫喊,命令着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大声喊出来了,可是她根本不听。他吓坏了。命令一定就要服从!只不过,并不一定要永远服从。他想到一些事情,忽然产生这样的感觉。风又开始吹了,只不过,那不是苏黎世的风。那是在另一个地方,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在夜晚的天空。接着,他看到有人比了个手势,灯号亮起来了,然后他纵身一跃,被一道狂乱强劲的气流刮走。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那个声音又再响起。那个声音根本不理会他的命令,令他十分恼怒“把脚抬起来,抬起来!对了,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来,坐到车子里。背放松慢慢来。对了,就是这样。”

    他感觉自己正往下坠落从一片漆黑的天空中往下坠落。接着,那种坠落感突然停住了,所有的东西都停住了,一切都静止了。他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脚步声,他听得到脚步声还有门关起来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恼人的声音,从前面、从底下传过来从某个地方传过来。

    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绕圈子。那种平衡感突然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又开始往下坠落,然后又停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碰触到另一个身体,有只手抱着他,把他放下来。他感觉脸上很冷,然后,所有感觉都消失了。他又开始漂荡,现在,和缓的波浪起伏,一片无边的黑暗。

    *

    他听到上面有声音,远远的,但还不至于太遥远。在台灯的照耀下,眼前的影像渐渐清晰。他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一张狭窄的床,身上盖着毯子。有两个人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其中一个是男人,身上穿着大衣,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她穿着深红色的裙子,一件白色上衣。深红色,就像她头发的颜色

    那不是圣雅各吗?真的是她。她站在门边和那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左手提着一个皮包。他们说的是法语。

    “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那个男人说“要是我找不到你了,随便哪个医生都可以替他拆线。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线了。”

    “谢谢你,大夫。”

    “我才要谢谢你,你真是大方。好了,我要走了。也许我还有机会再听到你的消息,不过,也可能没机会了。”

    然后,医生打开门出去了。医生离开后,那女人伸手拉上门闩,转身看着杰森。杰森正看着她。她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来到床边。

    “你听得到我的话吗?”她问。

    他点点头。

    “你受伤了,”她说“伤得很重。不过,如果你不乱动,好好静养,也许就不需要去医院。刚才来的那个是医生你也知道。我给他的钱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给他的数目多得不寻常,不过,我听说他很靠得住。其实,说起来有点碰巧,用这种方式找医生算是你教我的。我开车的时候,一直听你说你需要找个医生,一个收了钱就会守口如瓶的医生。你说对了,那并不难。”

    “我们在哪里?”他听得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很微弱,但还听得到。

    “一个叫兰斯堡lenzburg。的小镇,离苏黎世大约三十公里。那个医生是从韦伦wohlen。找来的,附近另一个小镇。一个星期后他会再来看你,如果你还在的话。”

    “这是怎么?”他想坐起来,可是根本没力气。她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躺着别起来。

    “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的,也许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但愿如此,但如果我说了,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低头看着他,刻意让自己的口气平静一点“有个畜生正要强暴我——等他得逞之后,他就会遵照原来的命令把我杀掉。我本来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你想阻止他们,却没有办法,你叫我赶快喊救命,拼命喊不要停。当时你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为了警告我,你冒了生命危险。当时,你这样做很可能会被他们杀了。后来,你不知道怎么逃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你为了逃出来,受了重伤——而且,你还专程跑来救我。”

    “是找他,”杰森打断她的话“我要找的人是他。”

    “你对我说过了,不过,我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我先前的话。我不相信你。那倒不是因为你说谎的技术蹩脚,而是因为你的说法和事实证据兜不拢。华斯本先生,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伯恩先生呢?不管你叫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做统计工作的。我讲究看得见的事实证据,而且,我可以轻易抓出错误。我受过严格的训练。两个男人跑到那间房子里去找你,可是我却听你说他们两个还活着。他们也能指认你。还有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老板,他也能够指认你。这些都是基本资料,你和我一样很清楚然而,你却跑来找我。你跑来找我,而且救了我的命。”

    “继续说,”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力气了“后来怎么样了?”

    “我做了个决定。这是我这辈子最困难的决定。我想也许只有遭受暴力、差一点丧命、却又被别人救起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我决定要帮助你。当然,我只是帮你一阵子,说不定只有几个小时。不过,我会帮你逃走。”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

    “我差点就去了。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说清楚,我为什么没去找警察。那是因为差点被人强暴吗?我也弄不清楚。对你,我愿意把话说得很坦白。我听说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强暴了。现在我相信了当你对那个人大吼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得到你声音里的愤怒和厌恶。我想,这辈子我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一刻,虽然我很想忘掉。”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他又问了一次。

    “我听到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老板说,警察在找你。他们在苏黎世设了一支专线电话,”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我不能把你交给警察。当时我不能这么做。自从你救了我之后,我就无法这么做了。”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不把我交给警察?”他问。

    “那都只是道听途说,而且,那些人的说法和我自己的亲身体验不吻合。我亲眼看见的是,有人身受重伤还跑回去救我,而且为了救我,自己差点也没命了。”

    “那个人实在不怎么聪明。”

    “那我正好相反,伯恩先生,我很聪明。我想称呼你伯恩先生应该不会错,那个人就是这样称呼你的。”

    “我打过你。我还威胁要杀你。”

    “如果我像你一样,被那些人追杀,那我的反应大概也和你一样,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所以你就开车带我离开苏黎世?”

    “一开始还没有。大概等了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做决定。我做事很有条理。”

    “我看出来了。”

    “当时我全身破破烂烂,整个人脏兮兮的。我必须先换件衣服,把头发整理一下,把自己弄干净。当时那副模样,我哪也去不了。所以我就到河边找了个公共电话亭,当时附近刚好没人,我就下车,打了个电话到饭店,找我的同事”

    “那个法国人吗?还是那个比利时人?”杰森插了嘴。

    “都不是。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他们也在场。当时我和你一起跑上舞台时,要是他们认出我,我想他们一定会告诉警察我是谁。所以我没有找他们。我打给一个女同事,是我们加拿大代表团的成员。她受不了伯特奈尼,所以呆在自己的房间没去听演讲。我们已经一起工作好几年了,而且是好朋友。我和她说,要是她听到别人说我出事了,千万别当真,我好得很。我甚至已经交代好了,要是有人找她打听我的事,她就会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约会了——要是他们继续追问,她会说我今天晚上在外面过夜,说我会提早离开伯特奈尼的演讲会场。”

    “果然很有条理。”杰森说。

    “没错,”玛莉试着笑了一下“我们住在同一层,我房间过去第四间就是她的房间,而且夜班女服务生知道我们两个是朋友。我让她到我房间去,如果房间里没有别人,她就会帮我收拾行李,把衣服和化妆品塞进行李箱,然后再回她自己的房间。五分钟后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你叫她做这种事,她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是好朋友。她知道我没事。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是兴奋过头,不过我不会有事的。而且,她明白我希望她能照我说的去做,”说到这里,玛莉顿了一下“也许她还以为我是真的去约会。”

    “后来呢?”

    “后来我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所以说,你另外那两个朋友也没有告诉警察你是谁。否则,警察一定会派人监视你的房间,把房间封锁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朋友很可能早就被他们找去审讯了。那也无所谓,我的朋友会照我交代的那样说。”

    “她人在钟楼大饭店,而你却在河边。你怎么拿到行李的呢?”

    “很简单,很像连续剧的情节,不过很简单。她和那个夜班女服务生说,我躲着饭店里的一个男人,要跟外面另一个男人出去,需要一点过夜用的东西。我让她问那个女服务生,能不能把那个行李箱给我送来,送到河边河边有一辆车。后来,一个下班的服务生就把行李箱送来了。”

    “当时你那副模样,他看见不会奇怪吗?”

    “他不可能看到。我把车子的后行李箱打开,然后躲在车子里,叫他把行李放在后面。我在后行李箱的备胎上放了张十法郎的钱。”

    “你不光很有条理,还是个天才。”

    “有条理就足够做到这些了。”

    “那你是怎么找医生的?”

    “就在这里找的。我向这里的‘concierge’打听的。我不知道瑞士旅馆的门房是不是叫concierge。别忘了,之前我已经想尽办法帮你包扎了,尽可能不让你失血过多,所以才能撑到这里。我懂一些急救常识,换句话说,我必须脱掉你身上的一些衣服。我在你身上找到一大堆钱,于是我就懂了,你为什么会说你请得起那种不乱说话的医生。你身上有好几十万美金。我会算国际金融汇率。”

    “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又想坐起来,但那实在太吃力了。“你不怕我吗?你不担心做这种事很危险吗?”

    “我当然会怕。但我会想到你为我做的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你实在比我更容易相信别人。”

    “也许是你自己没有弄清楚情况。你还很虚弱,而且我手上有枪。更何况,你没有衣服可穿。”

    “没有?”

    “你恐怕连条内裤都没有。我已经把你所有的衣服都丢了。要是你腰上缠着一条装满钱的腰带,全身光溜溜地在街上跑,这看起来很驴。”

    杰森忽然想起拉乔塔的那位香波侯爵,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痛“你做事果然很有条理。”

    “非常有条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把那个医生的名字写下来交给门房,并付了整个星期的房租。从今天中午开始,那个门房会替你送饭。我会在这里待到早上九点左右再走。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天应该快亮了。等一下我就要回饭店,收拾好行李,拿我的机票。如果有人问我,我会想尽办法不要牵连到你。”

    “万一你走不了呢?万一你被人认出来,说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就是你怎么办?”

    “我会矢口否认。当时整个演讲厅黑漆漆的,乱成一团。”

    “你刚才说的恐怕就没什么条理了。苏黎世的警察恐怕没那么好蒙。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打电话给你朋友,叫她帮你把行李整理好,帮你结清饭店的账单。然后,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你就拿着这些钱赶快搭今天第一班飞机回加拿大。人跑远了,想找你问话就难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这样很合乎逻辑。”

    她还是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从她的眼神中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陷入了挣扎,情绪绷得越来越紧。接着,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天际透出的些许晨曦。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笼罩在晨曦淡淡的橘色光晕中,能感觉得到她内心的压力,而且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动弹不得、无计可施。她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因为她觉得那是她该做的,因为是他把她从无边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从一种极端恐怖的羞辱中解救出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真正体会那种羞辱是什么样的滋味。此外,他也把她从死神手中解救了出来。而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打破了她所有的规范。接着,她猛然回头看着他,眼睛炯炯发亮。

    “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听了很多了吗?”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只是想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合理的藉口,自我安慰。反正事情已经做了,那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噢,老天,你本来大可不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平静了。可是现在,你又把我一部分的生命留住了,这下子,我又要开始陷入挣扎了,又要开始面对这一切了。

    接着,他回过神来,突然看到她已经站在床尾,手上拿着那把枪。她用枪指着他,说话的声音在发抖。“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变做法?我是不是应该给警察打电话,叫他们来抓你?”

    “几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说随便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了。”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有人说我的名字是伯恩。杰森查尔斯伯恩。”

    “你说‘有人说’,那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手上的枪,盯着枪口那个黑圈。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告诉她真相——他所知道的真相。

    “那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次她刚才问的话“圣雅各博士,我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比你对我的认识多。”

    “你说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听了会舒坦一点,不过也有可能会更不舒服。天知道。你就听听吧,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告诉你什么。”

    她把枪放下。“告诉我什么?”

    “我的人生是从五个月前才开始的,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叫黑港岛”

    四周群树环绕,早晨的太阳被挡在树后,阳光从随风摇曳的枝叶间穿透而过,从窗口照进房间,在墙上洒满斑驳飘忽的光影。杰森背靠在枕头上,精疲力尽。他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他想不起更多能说的事了。

    玛莉坐在房间另一头,坐在一张有扶手的皮椅上,双腿蜷曲在身体下面,左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包烟和一把枪。她坐在那,几乎一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即使在抽烟时,她的视线也始终没有移开,她一直看着他。此刻的她就像个专业的分析师,正在评估资料,过滤事实,仿佛那几棵过滤阳光的树一样。

    “你老是把那两句话挂在嘴边,”她轻声地说,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然后你眼睛会直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你那个样子,我就会很害怕,然后我会问你,那是什么?你打算怎么办?然后你就会再说一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老天,你从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我之前那样对你,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前出过什么事吗?”

    “那是两种分别衍生出来的结果。”她说。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分别?”

    “共同的源头,各自独立发展。这是经济学的狗屁术语对了,在洛文大道时,就在我们正要上去夏纳克那间小公寓的时候,我求你不要拉我一起上去。当时我认定,要是我听到更多事情,你一定会杀了我。当时,你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你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也许比你更不懂’当时,我还以为你精神失常。”

    “我的病可以算是某种精神失常。正常人有记忆,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夏纳克想杀你?”

    “我来不及说,而且我觉得说不说无所谓。”

    “当时无所谓——对你来说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你不会乱杀人。除非别人想杀你,否则你不会开枪杀人。”

    “可是他真的想杀我。我还被他打伤了。”

    “我不知道当时的过程,你没有告诉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件事。”

    玛莉点了根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被你挟持的这段期间,虽然你曾经打过我,狠狠地拉我,用枪指着我的肚子,指着我的脑袋——老天,我真的吓坏了——可是,我总感觉你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某种东西应该是不情愿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跟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有关。当时,我们在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坐在雅座里,那个胖子走过来,你叫我面对墙壁,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为了你好,’你说,‘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确实没有必要。”

    “你说‘为了你好’,冷血杀手不会考虑这么多。我一直忘不了你说的这句话,忘不了你的眼神。也许是因为这样想我才不会发疯。”

    “我还是不太懂你想说什么。”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对我说他是警察,他说你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他说他必须赶快制止你,以免你继续杀人。要不是因为你杀了夏纳克,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他的话。另一方面,警察不可能有那样的举动,他们不可能在黑漆漆、挤满了人的地方乱开枪。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在逃命,不是冷血杀手。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在逃命。”

    杰森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说:“很抱歉,在我看来,你只是被自己的感激心理蒙蔽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你对我说过,你判断事情时讲究事实证据。那好,你应该仔细看看所有的事实证据。我再提醒你一次:先不管你自以为亲眼见到了什么,也不管你心里的感觉,别忘了,你见过餐厅老板和夏纳克,亲耳听到他们说的话。把他们的话归纳起来就是:他们把装满了钱的信封交给我,然后我就会去完成某种任务。那是什么样的任务,不用想也知道。而我接受了那样的任务。我在共同社区银行拥有一个账户,里面有四百万美金。我哪来这么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拥有这种特殊技能的人——哪来这么多钱?”杰森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他又开始觉得痛,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圣雅各博士,这些都是如山的铁证,我看你应该趁早离我远一点。”

    玛莉站起来,捺熄她手上的香烟,然后拿起枪,朝床边走来。“我看你好像很急着判自己死刑,对不对?”

    “我讲究事实证据。”

    “这么说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必须履行义务了,是吗?既然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公民,我就必须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案,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说着,她把枪举了起来。

    杰森看着她。“我还以为”

    “有什么不对吗?”她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给自己判了死刑,想快点了断,不是吗?你躺在那边说了一大堆,好像在交代遗言,满脑子原谅我话说得不太好听,满脑子自怜自艾。这样一来,你才能够证明我你是怎么说的?被感激的心理蒙蔽?好了,我想你最好弄清楚,我可不是笨蛋。要是我稍有一点察觉到你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杀手,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在这里了。禁不起检验的事实证据根本就不能算作事实证据。你根本就没有事实证据,你只有结论,你自己的结论。而且,你只是根据那些人的话就下了结论,而那些人根本就是垃圾。”

    “可是你别忘了,那个来路不明的账户,还有账户里四百万美金,你怎么解释呢?”

    “我怎么会忘记。我应该算是个财经高手吧。那个账户是怎么来的,也许内情并不单纯,不过,要设立那种账户通常都会有附带条件,意味着那种账户通常都必须符合某种法律规范。有一家叫作什么七一的公司有权查核那个账户,甚至还可能动用它的资金。只要那家公司的负责人经银行确认身份之后,就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利。那样的账户几乎不可能用来聘请杀手。”

    “那家公司可能是虚设的,只是个幌子。我根本查不到那家公司的电话号码。”

    “你是说电话号码簿上查不到吗?你也太外行了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你真的要我打电话报警吗?”

    “你何必问我呢?我无法阻拦你,不过,我不希望你打。”

    玛莉把枪放下。“那我就不打了。我为什么不报警呢?理由和你一样。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报警呢?因为你也不相信他们说的,不相信自己是个杀手。我也不相信。”

    “那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实说,我还不清楚。我只知道,七个小时前,有个畜生趴在我身上,我全身都是他的口水,他的手在我身上那一刹那,我知道我死定了。后来,有个人跑回来救我。他本来大可自己逃得远远的,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想我应该可以信任这个人。”

    “万一你判断错误怎么办?”

    “那我恐怕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谢了。对,钱放在哪里?”

    “在梳妆台。在你的护照袋和钱包里。里面还有那个医生的名字和房租的收据。”

    “帮个忙,能不能麻烦你把护照拿给我?里面是瑞士钞票。”

    “我知道,”玛莉把护照袋拿给他“我拿了三百法郎给门房当租金,又多给了他两百法郎,打听到那个医生。我给那个医生四百五作医疗费,另外又多给了一百五,封他的嘴。加起来总共花了一千一百法郎。”

    “你真的不需要向我汇报。”他说。

    “还是得让你知道一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拿些钱给你,你才有办法回加拿大。”

    “我的意思是,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过一阵子身体的情况再说了。也许我会付钱叫那个门房帮我买些衣服,向他打听些消息。我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抽出一叠大额钞票给她。

    “那有五万多块法郎!”

    “我害你惹上了不少麻烦。”

    玛莉圣雅各看着那些钱,然后又低头看看握在左手上的枪。“我不要你的钱。”说着,她把枪放在床头小桌上。

    “这话怎么说?”

    她转身走回扶手椅,然后又转过来看着他,慢慢坐下去。“也许我想帮你。”

    “喂,你怎么”

    “拜托,”她打断他的话“拜托你不要再问了。什么都不要说了,让我安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