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乾隆韵事 > 1.木兰打围

1.木兰打围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康熙四十九年五月初一。

    大驾循例离京城往北,经密云出古北口到热河,驻跸“避暑山庄”千乘万骑,扈从如云。随行的百官以外,自然还有太子及皇子——嫡出的太子名胤,行二。皇后生胤时难产而崩,所以胤从落地就没有母亲。因为如此,特蒙皇帝宠爱,在两岁时就被立为太子。

    可惜太子资质虽好,不喜读书,自幼为一班佞臣所谄媚,养成娇纵狂妄的性格,而且天性凉薄,竟有弑父的企图,因而在前年九月,皇帝在自塞外的归途中将其废除,并命皇长子监视。

    皇长子名叫胤,长太子两岁。清朝的家法,皇子的身份视他母亲的身份而定,胤为庶妃所生,所以居长而不能成为太子,只封为直郡王。他跟太子不和,皇帝只有命他监视才可以放心。

    回到京城,皇帝命内务府在住处文渊阁西北的上驷院,设一座毡帐,监禁胤。奉派看守的,除了胤以外,还有皇四子多罗贝勒胤。因为他跟太子亦不甚和睦,而跟胤比较接近,所以命他与胤看守胤。

    弟兄中与胤较好的,是大胤一岁的皇三子诚郡王胤祉。不久,胤祉发觉了一项阴谋——直郡王胤与多罗贝勒胤,指使一个蒙古喇嘛巴汉格隆,用妖法魔咒胤。一经检举,皇帝派人彻查,果有其事。但胤不肯承认,说服一向跟他很亲近的、犹未受封的皇十三子胤祥出来顶罪。结果胤被监禁于家,胤祥圈禁高墙,而胤不但无罪,且在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复立太子的同时,晋封为雍亲王。当然,胤祉亦由郡王晋为亲王了。

    盛夏已过,序入凉秋,皇帝如果这年在热河,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名为“打围”文雅的说法,叫做“木兰秋”

    木兰是个县名,土名“围场”在避暑山庄所在地承德以北四百里的地方,这里有座山,名为锥子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有各式各样的野兽,是极好的狩猎之地。二十多年前,由蒙古翁牛特这个部落的藩王,拿它献于朝廷,因而制定了“秋之典”皇帝的意思,八旗劲旅,长于骑射,怕承平日久,荒废了武艺,懈怠了身手,藉此作为一种习武于事的锻炼。

    每到木兰打围,蒙古数十部的王公、台吉——王公之子“台吉”是汉语“太子”的谐音,相卒架鹰牵狗,策骑赴会。另外,由各部落合派精壮之士一千二百五十人,称为“虞卒”以兵法部勒,专服行围之役。

    每到行围之时,特设黄龙大纛,即为御营所在的中军;左右两翼用红白旗作标志,末端则用蓝旗,皆由管围大臣会同蒙古王公管理。先期派出人去,搜索山林,惊扰野兽,由远而近,渐渐赶入围场。

    到了皇帝亲自打围的那一天,五鼓时分,就有蒙古虞卒,虎枪营的士兵,以及由八旗特别挑选出来的射手,分道远出,在三十里,甚至八十里外,向大纛所在的围场集中。

    及至渐渐合围之时,虞卒皆卸下硬盔,用马鞭子使劲敲得“卜、卜”作响,同时用蒙古话高喊:“吗鸣尔噶,吗尔噶!”

    “吗尔噶”就是蒙古话的帽子。这样个个脱帽,递次相传,直到中军。知道快要合围了,于是职位最高的管围大臣,一面飞报驻跸的行营,一面拥着黄龙大纛,由中道徐徐向前行去。边行边指挥,行围的虞卒,赴会的蒙古王公,扈从的皇子亲贵、文武大臣,各自往预先指定的位置集中,静待大驾入围。

    等皇帝一入围,包围圈就会以特定的一处高冈为中心,很快地收紧。这处高冈,视界特佳,名为“看城”皇帝先在看城的黄幄中,听取报告,了解情势。及至两翼末端的蓝旗一到,便是方圆两三里的合围之势已成,皇帝出看城上马,下令逐猎。一时狼奔兔逸,马嘶犬吠,杂以阵阵欲呼啸号之声,真个岳动山摇,天地变色,哪怕是恶劳好逸,胆子极小的懦夫,都忍不住有追奔逐北,跃跃欲试之心。

    围场中百兽皆具,独少糜鹿。因为鹿性易惊,与虎豹豺狼,难以合众。因此行围猎鹿,另有一套制度。

    这套制度名为哨鹿。大致在五更放围之前,皇帝只率少数亲卫出营,往预先勘定的鹿聚之处,悄悄行去。队伍分做三队,出营十余里。先命第三队留驻;再行四五里,又命第二队留驻;更行二三里,将及目的地时,把第一队亦留下,此时的扈从,不过十几个人,方始下令哨鹿。

    于是有一名侍卫,身披鹿皮,头顶一具制得极其逼真的假鹿头,呦呦作鹿鸣——须是公鹿之声。不久,听得远林低昂,渐有和鸣,母鹿都找公鹿来了!

    据说鹿性最淫,一头公鹿可御数十头母鹿;而母鹿来就公鹿时,每每口衔灵芝,为公鹿的滋补之剂。

    但因哨鹿而来的母鹿,或许由于事猝先未备,应合的缘故,来不及觅仙草作进身之阶,所以谁也不曾捡到灵芝。只听枪声一响,知道皇帝已开始下手,于是后驻的第三队飞骑向前,追逐四散的群鹿,打倒一头,随即下马,用随身携带的解手刀,割开喉管,吮吸鹿血,是其效如神的壮阳剂。

    围场是总名,在这植柳为界的数百里大围场中,共有四十七个小围场。这天——八月底最后一次行围,是在离承德不远的阿格鸠围扬。

    这个围场多鹿,由哨鹿之声一起,低昂远近,应和之声,连绵不绝。不久林间出现了鹿影,徘徊瞻顾,在找公鹿。皇帝停辔端枪,静静等着,直待母鹿追巡四集,方始开火: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静寂的晓空,接着便听见一片欢呼声,一头极大的梅花鹿,已为皇帝一枪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了。

    后驻的各队,以枪声为信号,一齐策马飞奔,发现鹿影,紧追不舍。第一队的领队是皇四子胤,挑中了角有三尺的一只大鹿,全力追赶。鹿快,他的马也快,一前一后,追逐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方得下手。第一枪打中鹿头,第二枪打中鹿胸,看它的脚步慢了下来,不多几步,侧身一倒。胤亦就勒住了马,回身看时,只有一个名叫恩普的“哈哈珠子”正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爷的马快!”恩普滚鞍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都跟丢了。”

    胤得意地笑着,取下系在马鞍上的皮水壶,拔开塞子喝了几口,方指着鹿问:“怎么办?”

    “砍下鹿角回去登账。”恩普一面取木碗,一面说道“奴才取鹿血来给爷喝。”

    很快地,恩普汲来一碗鹿血,胤将温热的木碗接了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嫌血腥气不想再喝了。

    “快去砍鹿角,完事了好走。”

    恩普已缓过气来了,动作十分利落;砍下鹿角,先将尖端上两小截新生的鹿茸折了下来,掖在腰里,方始扛了两架鹿角来复命。

    “那多狼!只要一截就够了。”

    恩普答应着,将两架鹿角各取一截,插在腰带上,然后服侍主人上马,缓缓向南行去。

    行不多时,胤突然觉得冲动得厉害,心里知道,这碗鹿血的劲道发作了。此时此地,惟有澄心息虑,尽力自制。可是怎么样也压不住那一团火,而且跨在马鞍上的两股,有东西梗得难受,非即时松一口气不可。

    “恩普!”

    恩普策马在前,听得喊声,圈马回来,将上半身斜俯着,听候发话。

    “这儿附近有人家没有?”

    恩普摇摇头说:“不会有的。”

    胤不知道怎么说了,脸胀得通红,连一双眼睛都是红的。

    恩普大为诧异,凝神细想了一会,方始问道:“爷可是涨得难受?”

    “对了!”胤如释重负似的答说“涨得一刻忍不得。”

    “那,那可怎么办呢?”

    胤亦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躁急难耐,不由得恨恨地骂道:“混帐东西,平时白疼了你。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肯用心去办!”

    恩普不敢回嘴,苦苦思索了一会,突有所悟,眉目轩扬地说:“有法子了,翻过山,就是园子,我去找个妞儿来替爷出火。”

    “园子”就是避暑山庄;则“妞儿”自然是宫女。清朝的家法极严,皇子勾搭宫女,亦算秽乱宫闱,会获严谴。所以胤直觉地认为恩普荒谬绝伦,越发生气。

    “你简直是畜生!说出这样话来,可知你心目中无父无君,就该捆到内务府,一顿板子打死!”

    恩普吓得脸色都变了,自然不敢再做声,而胤却大有悔意:因为细想一想,此事也没有什么做不得。不过话是如此之硬,自己要想转圆,已万万不能。因而脸上现出一副沮丧的神色。

    这副神色落在恩普眼中,未免困惑。他想像中所见的应该是怒容,不道是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其故安在?

    细想一想恍然大悟。主人的性情,向来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为今之计,不管他说什么,只要能找来“妞儿”就决不会错。

    想停当了,便说一句:“爷请上马吧!”

    一面说,一面认蹬扳鞍,跃上马背,狠狠加上一鞭,往南直上坡道。

    胤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去找宫女?反正其势不能不跟着走。策马上岭,山庄在望。顺着坡道疾驰,很快地到了平地,只见草地尽处,是一片菜畦,然后是一片树林,宫殿还远得很呢!

    再定睛细看时,恩普已越过菜畦,在林边一座小屋中停了下来,下马注目,似有所待。胤便用双腿一夹马腹,直到恩普面前才停住。

    “爷,”恩普指着小木屋说“请里面等等,我尽快回来。”说完,匆匆走了。

    这下,胤心里明白了。走进小屋一看,里面有张土炕,炕上铺着一领旧草席。此外什么都没有了,不过倒还干净,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来,想到恩普不知道会找来怎么样一个人,顿时心猿意马,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屁股上像长了刺,再也坐不住,三脚两步走到门口去望,人影杳然,不免怏怏,转念自思,没有那么快,且耐一耐。

    想是这样想,却做不到。望了四五次,仍无消息,心里发恨,这恩普麻木不仁,莫非不知道这是一刻都忍不得的事?还是这么慢吞吞地,非抽他一顿鞭子不可。

    正在这样生闷气时,听得屋外有个很清脆的声音在说:“亏你怎么找得这个地方?其实要的话,哪儿都可以说,何必大老远的上这儿来?”

    “这儿才好!”是恩普的声音“这儿是福地,准遇贵人。”

    “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点儿都不懂。”

    “你一进去就懂了。”

    接着只见踉踉跄跄冲进一条影子来,辫梢飞得老高。想必这宫女是让恩普推了进来的。

    胤的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听那宫女惊呼道:“四阿哥!”

    “别嚷嚷!”是恩普在吆喝,胤随即眼前一黑,听得外面高声在说:“她长得不怎么体面,所以我把门关上。爷将就着用吧,倘或有人来,别出声,我自会打发人家走。”

    雨散云收,胤身心俱泰,在黑暗里草草扎束停当,心里在想,应该有所赏赐,想起荷包里有数十粒金豆子——那是学的皇帝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的法子,凡向御前当差的太监有所打听,抓几粒金豆子作为酬谢,但手一摸到腰上,立刻有所警觉,她的女伴会问她:金豆子从何而来?这不就牵出了这一段没来由的露水姻缘。

    算了,他将这个念头,立即抛开,摸索着向门口走出。

    “四阿哥要走了?”

    “嗯!”胤答应着,将脚步停了下来,他在考虑,要怎么叮嘱她两句,不可将此片刻的邂逅泄露。

    这宫女不知道他的心事,只以为是要她去开门,所以加快脚步,到得门口,将板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往外看了一下,回脸说道:“没有人。”

    没有人不走何待?胤大步摆身而过,不经意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她的险,长得奇丑无比。胤想到刚才紧紧搂住她的光景,胸中像误吞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一阵一阵地想呕。

    等他脚步踉跄地往前直奔时,恩普从横刺里截了过来,他本来挂着一脸笑容,看到胤的脸,不由得愣住了——气色好坏,怎么回事?

    “马呢?”胤问。

    “喏,在那边,奴才去牵过来。”

    上了马,胤一言不发,打马往北,恩普知道他的意思,仍旧翻岭回去归队,便紧跟着不舍。

    胤在马上思量,这件事要传出去,自己就失却竞争皇位的资格了。即使能够如愿以偿,也留下一个为臣下所讪笑的话柄,岂不有伤“圣德”?

    这非当机立断不可,念头转定,随即勒住了马,细细瞻望,云雾凄迷,正临峡谷,到了一处需要留神的地方了。

    “恩普!”

    “奴才在。”

    “这儿的地名叫什么?”

    “奴才不知道。”恩普答说“走倒走过两回,路很狭,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悬崖,掉下去——”他猛然省悟,说话太不知忌讳了,吐一吐舌头,加了一句:“爷千万当心!”

    “倒是你该当心!走,带路。”

    于是恩普一拎缰绳,策马而前;胤紧跟着,占了靠峭壁的一面,几乎是并辔而行。

    恩普紧靠悬崖,用脚碰碰马腹想赶在前面,占住路心,不道胤已一鞭子挥了过来。

    这一鞭子不打人,只打马。打马又不打马股,只打马眼。那一下,恩普的马像发了癫症似的,横蹦乱跳了两三下就将恩普掀得往上一抛,再往下一落,七颠八倒地,好久才落入谷底。

    于是胤头也不回地,循山路一直往前。转过一座崖壁,豁然开朗,遥望坡路,有七八骑疾驰而来,从服饰上辨出,都是侍卫。胤心里明白,必是不见他回队,分途来寻找了。

    他猜得不错。那七八个人望见人影,远远就喊:“四阿哥、四阿哥!”

    胤勒住了马等。等到人到,看清楚为头的是一名御前侍卫赛音乌,心里又安慰又不安——安慰的是父皇特遣近侍来找,足见关爱;而不安亦正为此,一回去少不得要受几句责备。

    “四阿哥!”赛音乌滚鞍下马,跑下来抱住他的腿说“可算让奴才找着了。”

    “一时不服气,非追上那头鹿不可。”

    “到底让我追上了。”胤突然叹口气“唉!”

    “怎么?”赛音乌站起来问。

    “你们去看!”胤往回一指“恩普不知怎么不小心,摔到山涧里,连个影儿都不见!我在那儿站了半天,傻子!一个鲜蹦活跳的孩子,好没缘由地就这么没了,想想!唉,真是!”他默然地,摇头不绝。

    “一个孩子罢了!爷不必伤心。”赛音乌说“万岁爷不见四阿哥,挺不放心的!请快上马吧!”

    胤点点头,上了马。赛音乌派出两名蓝翎侍卫,去查看恩普的下落。自己陪着胤,赶回围场。

    见了皇帝,倒没有受多大责备,只说:“你也三十出头了,不能像年纪轻的时候,做事只顾自己的高兴。行围也就跟打仗一样,穷寇莫追。为了追一头鹿,把好些好机会丢掉了,不可惜吗?而况,你这又是无谓的涉险。”

    胤自然诚惶诚恐地受教。等皇帝撤围,陪侍者回到避暑山庄,派人检点行囊,准备扈跸回銮。

    恩普这件事,似乎该有个交代。推度常情,第一步自应该是确确实实弄清楚恩普的生死下落;因而派个人到赛音乌那里去查问究竟。

    此人到时,恰好两名蓝翎侍卫在向赛音乌复命,道是:“脑袋都摔破了,浑身都是伤,好惨的样儿。”

    “那得通知内务府的人料理啊!”“已经通知了。”

    “马呢?也摔死了吗?”

    “马可是找到了!”那蓝翎侍卫走近了,低声说道“有件事可透着有点玄,恩普的那匹马,左眼全是血,挺长的一道伤痕,仿佛是让人拿马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赛音乌一愣,随即在脸上出现了戒备的神色,而且是很严重的样子。

    “这话可不能瞎说!这年头,多吃饭,少说话;事不干己,最好别管。听别人说去,咱们听都不听。”

    “这——这是什么讲究?”

    “别问!”赛音乌沉下脸来呵斥“告诉你的是好话!”

    两名蓝翎侍卫不敢多说,悄然退下。赛音乌将胤派来的人唤了进来,说是恩普的尸首已经找到,摔得很惨,已通知内务府的随扈人员料理身后。又找到一匹马,不知可是恩普所骑,不妨领了回去。

    这件事,就在赛音乌的遮掩之下过去了。满洲话“哈哈”是男“珠子”是小孩,合起来就是男孩子。一个把小厮摔死了,不算回事,谁也没有理会。

    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热河。大驾未到之前,总管太监就在发愁了,有件事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而要一闹开来,说不定就有好几颗人头落地。

    这个总管太监叫康敬福,行年七十,从避暑山庄落成之时,就在这里当差,为人谨慎细密,曾经处理许多疑难棘手的纠纷,惟独对摆在眼前的这个难题,却是一愁莫展。

    起先还存着希冀之望,等随扈的四阿哥到了,找个机会,在私底下向他探询其事。只要他承认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至多落个监察不严的处分。哪知扈从的名单,偏偏就没有胤的名字。

    “怎么办呢?”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没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监何林劝他“当初你老要肯听我一句话,不早就没事了?即便是此刻,也还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个决断吧!”

    “唉!”康敬福慨然而叹“我就是狠不下这个心!”

    于是相对无言,都落入回忆之中。康敬福记得这个名叫金桂的宫女,前年就该放出去了,只为她长得太丑,连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兼以家世孤寒,没有亲人来领回去。好在天家富贵,哪里不养一个闲人。而且料她丫角终老,决不会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烦,所以康敬福就让她留了下来。

    谁知怎么样说也不会有的麻烦,偏偏就有了!约莫是“龙抬头”的那时候,行宫里流传着一件新闻,说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这是什么话?决不会有的事,也好瞎说,你长了几个脑袋?”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做声,心里也着实有些疑惑。如果说金桂有孕了,怀着的自然是龙种。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吗?

    “说出个大天来,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胀病!”老成的太监这么说。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认有鼓胀病,更不承认有孕。无奈喜酸喜作呕:有喜的小媳妇的毛病,掩饰都掩饰不了。这就不能不让老成的太监,都有些着慌了。

    就这样,消息才传到康敬福耳朵里。骤闻之下,他诧为胡说;细一打听,方知所言不虚,一下子竟急得几乎昏厥。

    “坏了!坏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出这么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军!怎么办呢?”

    渐渐地,连金桂自己都觉得瞒不住了,断断续续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对方是谁,她始终不肯明说。

    话传到康敬福耳朵里,岂能不问?将金桂找了来,用他难得一见的疾言历色喝问,终于逼得她说了四个字。

    “是四阿哥!”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惊,皇子没有一个敢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无常,脾气极大,这件事,就更难处置了。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进言“干脆弄包药让她服,一了百了!”

    “你是说,”康敬福迟疑地“送她回姥姥家?”

    “对了!”

    “那不行,一死两命,我不能造这个孽子。再说,也许真是四阿哥的种,金枝玉叶,可马虎不得。”

    “你听金桂瞎说。我可劝你老人家,当机立断,大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还不怎么显眼下手还来得及!”

    “看看,看看,”康敬福无可奈何地“看看再说。”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动。可是流言却是不胫而走,都道金桂怀的是四阿哥的种。而深感兴趣的是,四阿哥会不会承认这回事?

    如今四阿哥不在随扈的名单之列,他会不会承认这回事,谁也无法保证。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来,又将作何处置?这个疑问,仍然能令人发生兴趣。惟一的例外是康敬福,还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什么日子?”

    “金桂怀孕的日子啊!”“喔!”何林扳着手指计算“说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个月了。”

    “那不快生了吗?”康敬福又着急了“行宫里的宫女,不明不白养下一个孩子来,这件事教我怎么跟万岁爷回奏?何林,你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个法子!不然,我会连觉都睡不着。”

    何林出一个主意,倒是正办,等总管内务府大臣随驾一到,将此事和盘托出,该怎么办,悉听指示。这样就没有什么责任了。

    “没有责任?”康敬福不解“怎么会没有责任?”

    “果真是四阿哥的种,谁也没有责任。你老想,行宫这么大的地方,阿哥们到哪里逛逛,咱们还能防贼似的紧掇着不放吗?当然是听阿哥们自便,这要一时来了兴致,‘端’个宫女,有谁会知道?”

    “喔,啊,‘一言惊醒梦中人’!”康敬福愁怀一解,顿时面有笑容了。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发愁的原因是一开始就认定金桂怀的是野种。行宫重地,有野男子闯入,且有此丑闻,当然是件脑袋不免搬家的祸事,倘非如此,何必发愁?

    话虽如此,要找个当家的总管内务大臣,细细告密,却苦无机会。

    内务府专管皇室庶务,特简亲信充任总管大臣,少则三四,多则七八,并无定额。居首的称为“佩印钥”意思就是“掌印”此时佩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除了内务府归他一把抓以外,还兼任着步军统领。这个职名,俗称“九门提督”手下有两万精兵,负有保护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此人名叫隆科多。顾名便知是族人,其实却是汉人,本姓为佟。

    隆科多的祖父叫佟养正,明末万历年间,官拜辽东总兵。由于他的堂弟佟养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爱新觉罗氏的女婿,因而佟养正受了扶持,终于叛明投清。随清太祖征辽阳,为毛文龙的部将陈良策设计围捕。佟养正与他的长子佟丰年,一起被杀。次子佟盛年却是逃出了。

    佟盛年改了满洲名字,叫做佟图赖。他的女儿,就是当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图赖的孙女儿为皇后。佟家姑侄两代为皇后,而佟图赖与他的儿子佟国维,亦两代为“国丈”贵盛无比。佟家子孙做官的不计其数,号称“佟半朝”

    不过佟家门第虽盛,富贵有余。论到权势,却只集中于一个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图赖次子佟国维的儿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儿子舜安颜又娶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温宪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为儿女亲家的亲无可亲的至亲。但是,这不是隆科多获蒙宠信的主要原因。

    原来佟氏一门,因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围,渐失父皇眷爱,所以都拥护八阿哥胤。太子是佟家的外孙,连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来,自然更要拥护“出身微贱”的八阿哥了。因此,废太子的风潮闹得很厉害,皇帝认为佟家这样做法,简直是有意挑拨起皇家的骨肉之祸,所以对佟氏一门,大为恼火,包含“国丈”佟国维在内,都受到了严厉的谴责。

    惟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置身于风潮之外。而皇帝本来是极看顾舅家的,这样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势所必然的事了。

    其实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另有所中意的人。这个人就是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