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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瑜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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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川初见宗见的时候,非常非常地惊艳。宗见那副好皮囊,足以让任何雌性动物产生色欲。男人性感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是一个奇迹。

    满城是在清川以前认识宗见的。他是屠秋莎的学生,外语系毕业的男生,由清川托屠秋莎推荐给满城,一来就直接给满城打了个五折。满城患有轻度的失眠症,他在一堆医学杂志中辟出了一条既不用吃药又没有副作用的蹊径,运动。

    满城的运动分为两种形式,也就有了两位教师。桃是他的第一位教师,相当于陪练。亲热结束,满城黏着桃,无欲无求地半躺在她的身上,沉沉睡上一觉。面对桃暖热的肉体,满城在欲念勃发的同时,感到了一种舒散的困倦。桃的身体让他睡意迷蒙。

    宗见则是满城的瑜伽教练。瑜伽是一项女性化的运动,但很适合满城。他不喜欢太剧烈的运动,也不喜欢免费运动。前者有猝死的风险,后者不具备强制效果,很容易自行放弃。

    满城在自己的健康问题上是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他敬畏死亡。所谓敬畏,有敬而远之的成分。一想到那漫无边际的永恒之黑,他就胆寒。

    整个冬季,由于家事烦扰,博士课程深奥繁重,清川感到心力交瘁,体质明显下降。有一天早晨,她发现遮盖霜对她的眼袋无济于事。又一天早晨,她尿血,医生诊断是气血虚弱所致。

    "早十余年,读研究生赶功课,一只手抱着女儿,在阴湿的小屋里,连熬三个通宵,条理清晰地做出论文来,洗把脸去见导师,照样神清气爽。"清川对着屠秋莎感叹。

    "早二十年,半夜爬起来,坐在灯下给暗恋的男同学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不曾投递的信。一双眼睛始终是清澈的,不知道世间尚有黑眼圈这回事。"她说。

    "如今这副不中用的皮囊,真该蒙起面纱,隐遁山林了。"她捂住面孔。

    "去学瑜伽吧,"屠秋莎热心肠地推荐,"你家那个怕死的男人不是早就学去了吗?"

    屠秋莎对满城极为不屑。提到他的时候,屠秋莎有不少刻薄的绰号奉送:胆小鬼、呆子、自恋狂,等等。与屠秋莎打趣自己的丈夫,倒也是清川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怕死的男人上下班有规律。"清川叹气,"不似我,要上课,要学习,要兼职,要做饭,千手观音!"

    "俞清川,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屠秋莎对她是恨铁不成钢,生气道,"你是拥有硕士学位的大学副教授,在职女博士,不是卖身为奴的童养媳!没有人规定你必须把自个儿捆绑在屋子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劳动!"

    "你别趁火打劫啊,把我形容得那么不堪!"清川骇笑,"怎么看,我都算仪容整洁,还没到奓着头发、穿一身烂塌塌的睡衣上街买早点的程度吧?!"

    "是是是,我承认,你岂止仪容整齐,简直就是闭月羞花!"屠秋莎跺脚,"你照照镜子去,你的脸色,苍白得跟石灰一样!"

    屠秋莎不容她分辩,硬拽了她去练功房。清川和屠秋莎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清川在法律系教经济法,屠秋莎在外语系教法语。她们共同的空当是每周二的下午,于是练习的时间就定在了星期二,与满城练习的时段错开来。

    "我不想每周都见到你那个宝贝老公!"屠秋莎翻个白眼。清川知道,宝贝在屠秋莎的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语义等同于活宝。

    瑜伽房的老板宗见是屠秋莎的爱徒,学外语的男孩子凤毛麟角,宗见的口语又很出色,屠秋莎就对他格外留意,鼓励他继续深造,去做一名同声翻译。

    但宗见志不在于此。大学一毕业,他就约了几个臭味相投的背包客,去了一趟青海的无人区,拍回大量关于藏羚羊、野牦牛以及雪域高原的图片,回来后在学校的礼堂办了一场摄影展,惹得师弟师妹们艳羡不已。

    宗见在市区租赁了房舍,开设了炙手可热的瑜伽练功房。练功房的生意好得出奇。他以教授瑜伽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其成功多多少少带有几分神秘超凡的气息,不比那些倒卖木材或是炒作房产的奸商,这是众多女郎对他趋之若鹜的重要因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外形出众,有肌肉累累的胸脯和手臂。

    "男人的胸膛如同女人的大腿,用于吸引异性,"清川笑道,"我到今日才知道,男人生得太好,同样会叫人想入非非。"

    "我敢保证,倒退20年,宗见的出现,将会毁灭你我之间牢不可摧的友谊。"屠秋莎言之凿凿。

    "色迷心窍!"清川笑着打她一下。

    宗见的家不像一个家。

    整层打通的偌大的练功房背后,有一个独立的房间,以透明的落地玻璃墙阻隔,棉绒的窗帘半遮半掩,那是宗见起居兼办公的地方。

    从练功房到宗见的私人房间,一路铺陈着发亮的柚木地板。宗见选的是一张宽大的竹编床,卧榻前铺陈着极大极美的地毯,蓝白两色。地毯一头放着景德镇瓷花瓶,里面插着大蓬大蓬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窗边的墙壁打横做了几格细长的木板,放着书、cd碟片、软盘等等。室内宽绰得很。

    清川若干年来以老女人自居,对宗见那种年纪男人的习性全不熟知,因此无端端怔了半晌。那是她第一次去练功房。

    宗见有课程,屠秋莎熟门熟路领她进了内室等候。房里没有椅子,只有散乱堆放的一些大抱枕。屠秋莎往地上一坐,脱了鞋,靠住软软的大枕头。清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拘谨地四面张望,翻看宗见的书和碟片。宗见的碟片全部是道家音乐,由法铃、法鼓、木鱼、笛子、二胡演奏,都是很冷僻的乐器。清川不感兴趣,转过头向屠秋莎询问一个核心问题:

    "老板会给咱们打几折?"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明亮的男声:

    "屠老师亲自领来的朋友,小生岂敢谈收费二字!"

    清川回身一看,不禁一呆。

    宗见穿白色厚棉t恤与牛仔裤,脖颈戴一串硕大的黑项链,坠子是一颗深红的鸡头。他的肌肤偏于深色,身形颀长,天生一副扮演三级片的身形,却又有着极美的嘴唇和手指,是干净到让人心生怜悯的那种。

    "人交给你了。"屠秋莎跳起来,替他们介绍,"宗见,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俞清川,你的学员花满城先生的夫人,你先传授给她一点基础知识吧。"屠秋莎交代完毕,出去找她的练习老师。屠秋莎已经断断续续练习了半年,跟宗见的助手们混得烂熟。

    宗见翻出一只很大的猪肚形的搪瓷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清川手上,顺手开了cd播放器,传出一阵幽山鸟鸣。见清川打量自己,他笑着捻捻胸口的鸡头坠子,道: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他们都说,本命年得戴这玩意儿辟邪。"

    "属鸡啊?"清川笑着反问。

    "很鸡婆,是不是?"宗见自嘲。他下巴的轮廓近乎完美,清川虽非好色之徒,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俞老师了解瑜伽吗?"宗见切入正题,"花先生回家有传授吧?"

    "没有。"清川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咱们先来温习一遍瑜伽的常识性问题。"宗见姿势随意地盘腿坐下,示意清川也学他的模样。清川蜷起腿,笨拙地坐在地毯上,两只弯曲的膝盖立即微微作痛。宗见很客气地说:

    "俞老师不常锻炼吧?"

    清川脸红。在宗见健康轻盈的躯体面前,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堆松弛疏懒的废物。当然了,本质不在于锻炼与否,而是39岁与24岁的区别。

    "瑜伽是一门科学,同时也是一门在体质、精神、道德和心灵方面进行修行锻炼的生活艺术,"宗见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清川,循循善诱地讲解,"瑜伽起源于印度,但它与宗教系统毫无关联,它的目的只是寻求身体与精神的平衡。瑜伽在梵语中的意义是结合,有人把它解释为一种把自身的演奏压缩为一个肉体存在的一生,或几个月,甚至几个小时。"

    可怜清川一无所知,瞪大双眼,骤然回到初中时代的第一堂化学课,看着老师像巫婆一样用试管烧杯弄出一些红色蓝色的古怪液体。

    "瑜伽强调的是情意、和谐、博爱和平等,它把人从怨愤和欲望中解脱出来,这样的修炼是以提高生活质量为前提的,你千万别理解为无边边际的苦行。譬如这个动作,瑜伽身印,它的效果在于强化手臂肌肉,灵活肩、肘、腕关节,活化髋、膝、踝关节。"宗见当场做了一个示范,双腿盘成莲花状,双手合十,双臂在身后曲起。

    "吸气,呼气"随着宗见的喃喃自语,他的头部尽力向后仰,而后上身缓缓前倾,前额贴地,保持片刻。

    宗见那身强健的肌肉,练起瑜伽来,居然柔韧如斯。清川惊异万分。她见过满城做床头瑜伽的尊容,满城的鸡手鸭脚让她深恶痛绝。

    "来,我们把袜子脱掉,"宗见拍拍手,率先脱了白色棉袜,赤足站在地毯上,"初学者从懒虫瑜伽进入,我们先学几个坐的姿势。"

    清川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她乖乖按照宗见的指挥,脱下外套,摘了腕表手链,用宗见替她找的细绳绑起头发,赤足与宗见面对面坐下。清川的脚趾与众不同,大拇指比其他指头都要长,依序而下,白且纤细。

    "最简单的是散盘坐——跟我做,双腿交叉,左脚压在右腿下方,右脚压在左腿下方。"宗见示范。

    "脊背挺直,下巴收紧,对,就是这样,很好!"宗见一边纠正清川,百忙之中竟然称赞道,"你的脚真美。"

    清川很尴尬,她的身份和年龄使她不太习惯露骨的赞美。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大脚趾,就像艺术家的手指。"宗见补充一句。

    做完宗见教的几个入门动作,清川感到透彻肺腑的舒畅,僵硬的关节舒张开来,似乎有氧气从缝隙间渗入,隐痛的膝盖也不再添乱。

    "你和你先生不太一样。"宗见审视着她。

    来了。清川怒不可遏地想。这么俊秀的男人,竟然也不能免俗。他一定会说,你很随和,你先生比较内向。然后就嬉皮笑脸地蹭上来,言语间占些便宜。这是清川最常遇到的一种状况。语言骚扰。然而宗见接下来说的是:

    "你先生的心态很迫切,以至于将瑜伽作为了纯粹的体育运动。"

    "而你是淡定的,"他说,"你是在全方位地吸纳瑜伽的精髓。"

    晚饭过后,清川没有如常看电视或是准备论文,她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发了整晚的呆。满城以先知先觉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盘问她学习的感受,被她一语带过。

    宗见的出现,具有惊天辟地的意义。由宗见,清川清晰地回忆起了一个男孩子。在此之前,她翻尸倒骨,都无法完整地拼凑出他的长相。他们照过一张毕业合影,清川费了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别的时期的毕业照都在,惟独有他的那一张,踪迹全无。

    宗见与那个男孩子有一点相似,尤其是侧面,从鼻翼到耳朵的那一条弧线,很单薄,孤零零的。看到那条弧线的刹那,清川突然就想起那个男孩子,先是侧影的轮廓,继而全部回想起来。

    睡在蒿草丛中的初恋

    一年以前,在更换节育环的例行检查中,清川被查出患有浆液状卵巢囊肿。医生预言,这种囊肿可能癌变,必须治疗。清川利用暑假做了囊肿切除手术。

    手术出了纰漏,麻醉剂的使用略微超量,导致清川术后昏睡了整整24个小时。满城一向不为私事耽误工作,清川一被推出手术室,他就依时去上班了。陪伴在清川身侧的是屠秋莎,她不眠不休地等到清川醒来。

    伤口初愈,屠秋莎突然很慎重地说出一个名字,问清川那是谁。清川乍然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屠秋莎口中似曾相识的名字属于高中时的一位男同学。

    "你在昏迷中,呜呜咽咽地唤着这个名字"屠秋莎告诉她。

    那个男孩子是在高三那年转学过来的,据说原籍在偏远的乡下,因为城里的中学教学质量更为优良,男孩子的家人就凑钱让他来读一年高价书,全力以赴冲刺重点大学。

    清川的语文成绩位居榜首,男孩子的数学很棒,他们经常相互请教,彼此间就有了浅淡的情谊。然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高考是相当酷烈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一派刀光剑影的混乱。清川和男孩子注定了不能在高三的兵荒马乱中谈一次青春年少的恋爱。

    他们没有亲吻过,没有牵过手,甚至,没有说过爱。

    稍显缱绻的一回,是六月末的一天午后,自习时间。窗外知了聒噪,大家都端坐在课桌前摇摇晃晃地打瞌睡,可又不肯奢侈地回寝室睡午觉。教室里漂浮着浓浓的睡眠的气息,像云一般,把人托起,缓缓缓缓地曳动。细微的鼾声响起来,教室里一阵哄笑。忽然地,就沸腾了。有男生跃上讲台,在黑板上画漫画,有人顽皮地往打鼾的同学头上插一片树叶。

    清川嫌吵,约男孩子出去温书。他们揣着书本溜出校门,在河滩边找了一处阴凉的蒿草丛,坐下来看书。河床两侧已然干涸,露出光滑的大石,河中央却水流湍急,卷起清凉的风。蒿草里有蚊虫,清川取出随身携带的清凉油,抹在光光的手臂和小腿上,然后递给男孩子。

    "别浪费了,我皮厚,蚊子啃不动的。"记得当时男孩子是这么说的。

    背了一会书,清川觉得倦,躺下来,用书遮着眼睛,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那一觉真长啊,伴着青草香、流水声以及河心吹来的风,连续熬夜的清川痛痛快快地酣睡了一场。

    男孩子也睡着了,清川醒来时,斜阳西坠了,他犹在梦中。

    他们消磨了整个下午。而那个下午,英文老师请来了往届的高考状元介绍应考经验。清川和男孩子都错过了。不知道男孩子是怎么想的,反正清川没有丝毫的悔意。

    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清川和男孩子如约考取了大学,两地相隔千里。男孩子写过两封信,清川回过一封,都是风轻云淡的。不知怎么的,渐渐就中断了联系。

    在男孩子以后,清川正式谈了几次恋爱。奇怪的是,清川每一次都被抛弃掉。她总是很尽力地进入状态,马不停蹄地从这一个战场迅速奔赴另一个战场,斗志昂奋地谈着她永远以为是最后一场的恋爱。她如此投入,如此敬业,然而仍旧无法摆脱被淘汰出局的命运。

    学校合唱团的吉他手在黄昏怀抱吉他,站在清川的宿舍楼下,吟唱着台湾校园民谣,成为校园一景。不过这一次的周期很短,两个月便结束。因为吉他手爱上了别人,他站在了另一间窗下弹奏吉他。

    吉他手让清川找到了自信,但又将她重新扔进荒芜的悸动之中。她不甘心。她需要不断地印证自己。于是她对每一次艳遇来者不拒。

    第二次是跟一个神经质的诗歌爱好者,那家伙个头很矮,喜欢踮着脚尖走路,动辄向着清川背诵长篇大论的诗句:

    成熟到对奴役和阉割着魔的成人吗?他已经繁茂地发展到开花期,但是要开花吗?开花意味着在堕落中死去,他宁愿死于蓓蕾之中。这是年轻的胜利者的无上之举。他宁愿让自己的梦想遭杀戮,也不愿让它们被玷污。他已经瞥见了光辉完美的生活,他不愿意成为一个驯服的世界公民从而背叛那梦幻

    他们的约会充斥着晦涩艰深的诗词,清川的肢体开始渐渐隐退,只剩下一对疲惫的耳朵,竭力张开来,呼吸着怪异的诗歌腐败的气息。持续大半年,他们宣告分手。理由是男诗歌爱好者遇见了另一个女诗歌爱好者,可以互诉衷肠,不用再对牛弹琴。

    这样的遭遇,重复了好几次。清川心灰意懒,她认为母亲对她的贬斥是恰如其分的。她怀疑自己,也怀疑那些男人。他们是一群背信弃义的猪猡。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其实清川虽非绝色之辈,尚属中等美女,面目清秀,身材纤瘦,看上去弱不禁风。在成年男人的眼中,她很可能被想象成一种林黛玉似的女人,疾病缠身,同时性冷淡。他们会聪明地退避三舍,把她留给那些青涩的、不解风情的小男生,去做一回怜香惜玉的美梦。

    事实上,这是极大的偏见。清川健康得很,她的能力甚至超过了许多貌似丰腴的女人。在诗歌爱好者与吉他手身上,她已经发现,她是个可怕的感官享乐主义者。一经接触到男人的怀抱,感受到男人的体味,她就会浑身瘫软,湿润如一只烂熟的水蜜桃。

    "你是一个称职的女人。"她的第三任男友、一位工学硕士对她说。他发现她对抚摩十分敏感,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让她水草丰美。

    工学硕士是一个沉迷于冒险的男人。他热中于探索两性关系,却又拒绝婚姻。换言之,这个渴望爱情冒险的男人,却害怕生活冒险。当清川表现出托付终身的意愿,工学硕士如幽灵般飘然而逝,永不现身。

    母亲苛刻的教育,使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极端追求完美,这种信念影响到了她的性观念。她偷偷阅读了一些古代的闺房资料,学习并掌握其间的要领。她对技巧的研习甚为迷信。她把撩拨并填充男人的欲望作为己任。女人的欲望是耻辱的,男人的欲望却是事先被谅解的。这是清川从母亲那里承继的理论。

    临近大学毕业,清川认识了花满城。满城是同校同级的中文系学生。两人同时应一名老先生的邀约,帮忙整理法律方面的古籍读物。清川的专业是法律,而满城擅长古文,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满城不爱说话,每日准点到来,准点离去。他们在老先生宽大的书房里埋头用功。有一天,满城突然没来由地说道: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份资料,断绝来往吧。"

    清川听懂了。过半晌她茫然问道:

    "这是几时发生的呢?"

    满城低着头,看着手上的资料。小朋友闯了祸,受到责备以后,会有类似的姿态。清川无奈地摊摊手,对着满桌的资料,叹息道,真是懦弱。

    她跌了跟头,学了乖,不再认为飞蛾扑火的爱情属于自己这等肉身凡胎。在几个有可能的男人中间,她接受了满城。满城性情古板,在恋爱过程中,他对清川很尊重,并无轻薄的举动,不过时有小恩小惠奉送。他的礼物清单计有:一只仿真皮钱夹、一本言情小说、一个会唱歌的玩具娃娃、大瓶的国产夜巴黎花露水。这些低劣蠢物,说明花满城一则精打细算,二则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这两样,在恋爱疲劳的清川看来,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一毕业,她就嫁给了这个忠厚木讷的住家男人。

    这是一桩很成功的婚配。满城的各项条件与清川甚为匹配,那年月阔佬一说还未诞生,衡量女人幸福的标准很简单,不过是拥有满城那样一个沉默寡言、貌似忠厚的丈夫。而且满城忠心耿耿,肯作出娶她的承诺,对她的非处女之身全不计较,尽管他是慌张的处男。

    当清川那些自命不凡的女同学仍在水深火热中寻找老公的时候,她已经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儿。在婚姻的成绩榜上,她照旧名列前茅。她对她的婚姻非常满意。

    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舞台上,他终究是要脱下戏装,回复原形的。婚后的花满城判若两人,怪癖和陋习层出不穷。清川纡尊降贵嫁予的,其实是她最为鄙视的那一型男人,懒惰、古怪,缺少激情。恋爱和结婚的区别,就像正剧与戏说的距离,可以荒腔走板到滑稽的程度。可惜当清川明白过来,木已成舟。

    满城宁肯捧着一本古文书发愣也不愿与她上床。他所能给予她的,仅仅是一个完美婚姻的假象。而她不得不披着这张千疮百孔的华丽的裘皮,在人前强颜欢笑。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撑持下去,因为在她早期对模范人生的狭隘理解中,是没有离婚这一说的。

    从高中同学那里,清川陆陆续续听过从前那个与她在蒿草丛中酣睡的男孩子的消息——他分配回县教委工作,他考了托福,他去了美国,他在常春藤联盟的名校获得高额奖学金,等等。到了美国,他的讯息猛然稀少下来,直到音信全无。清川忙于结婚、生孩子,忙于考研,慢慢地,忘记了他。

    毕竟他们没有刻骨铭心地恋爱过。遗忘,是必然的。

    但为什么会在手术后的生死边缘呼唤他呢?清川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爱情的缘故,结婚前的那几场恋爱,倒真有九死一生的味道。吉他手在清川的身体上弹奏了华美的旋律,以此交换了她的心和她的贞洁,对一个女人而言,没有比肉体的融合更为深刻的体验了。诗歌爱好者写给她一首首连抄袭带杜撰的朦胧诗,他的诗和他同样销魂蚀骨。至于工学硕士,他的技巧是性学全书的电影版。可清川念念不忘的,却不是他们。

    她呼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孩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魅惑版的跑车

    宗见让清川好不容易想起那个男孩子的面目,不过,也仅仅是想起。随之而来的,不是追忆初情,而是对于年华流逝的顾影自怜。

    清川每周二下午和屠秋莎准时去练功房,宗见对清川格外关照,每次都在他的私人房间里亲自教她。宗见的说法是,清川程度低,没有合适的班级。当有新的学员参与进来,清川又练到了中级水准,无论如何踩不着节拍,只好由宗见单独授课了。

    "怎么样,我这学生够给我面子吧?对你们两口子都挺关照吧?"屠秋莎颇为骄傲。

    "是,你是资深美女,杀伤力十级。"清川取笑她。

    那一段清川属意买房,奔波于市内各大售楼部。在房子问题上,满城相当倒霉。早期他们一家住在大学的筒子楼里,满城在就职的市人事局分到套房后,他们就长期住在市人事局的宿舍区,后来住房改革,他们用两万块钱买下了栖身的那套小房子。

    "瞧你家花先生那熊样儿!你俩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公务员,住那么小那么旧的房子!整个一无产阶级!抹社会主义的黑!"屠秋莎不止一次地讪笑。

    当中清川的学校有过多次集资建房的机会,大多数教师都住上了三室两厅到四室两厅的房子,但由于学校地势不佳,而市人事局位于城市的核心部位,他们压根儿没考虑过搬离人事局的宿舍。

    三年前,人事局修建了一批集资房,是电梯公寓。满城出差在外,选房的位次被人调换,摆在满城和清川面前的,只有一套两百平米的顶楼跃层,售价奇高。他们咬牙选定下来,打电话四处筹集首付款。钱凑齐了,满城却接到局里的通知,说是有上级领导看中那套房,希望他从大局出发,发扬集体主义精神,退房让贤。

    满城一向视领导的话为圣旨,丝毫不敢违拗,立即退了房。过后听说上级领导子虚乌有,那套房子卖给了一位副局长的亲戚。清川气愤难平,要满城去上告,把事情闹大,讨回公道。满城息事宁人,在愤懑中沉默着,等待人事局再度修建新房。

    但那竟是最后一次。

    错过了末班车,他们就被固定在了原处。房子十分老旧,面积不过65平米,两房,狭窄的客厅。阳台倒敞亮,邻居们多半将之封闭,改成储藏室或是小客房。满城坚决不改,保留阳台的采光功能,栽种了大量绿色植物。清川和满城在园艺方面倒是爱好一致,区别在于,满城以欣赏为主,清川以种植为主。

    "您是袖手旁观、指点江山的大少爷,我是播种施肥、亲力亲为的小丫鬟。"清川讥讽地对满城说过。

    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一旦搬过来,就涉及聘请保姆。一下子增加两个人,这套袖珍的房子是无论如何都吞咽不了的。唯一的法子是另觅新房。满城既然答应另觅新房,而清川也大大方方赞助了满城侄子五千块钱学费,料定满城无颜反悔。她便手捧一沓报纸广告,独自一人走马观花,四处物色合适的房子。

    为了看房,清川失约了两次。第三次打电话向宗见请假的时候,宗见奇怪了,问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题,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谢谢你关心。"清川很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正欲购房,需多方考察,多方比较。

    "我有亲戚在市房产局工作,对楼盘质量了解,还能拿到比较优惠的价。这样吧,我陪你看房,看上哪套,我给我亲戚打电话。"宗见爽快地说。

    清川不能抗拒优惠价这一诱惑,客套几句,就应允了宗见的陪同。宗见驾车去接她,那是一部价位中档的国产跑车,魅惑版的美人豹,车身火红。

    满城好静,对汽车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媚媚极力怂恿父母买车。这款吉利跑车便是媚媚鼎力推荐的车型之一,有真皮座椅,有dvd,有小冰箱,非常享受。

    "家里如果买了车,我一到18岁,马上去拿驾照!"媚媚表情夸张地宣布。

    清川不是不动心的,自小媚媚动动小指头,她立刻飞身扑上,心肝肉地唤着,剐心掏肺地满足她一应要求。清川甚至私下与满城商议过几次,打算选择一款大方实惠的家用车。但买房一经提上议事日程,车子就搁浅下来了。

    清川一落座,宗见轰一声发动引擎,威风凛凛地在拥挤的街市上左冲右突,展示车技。清川微微一笑,小孩子是这样的,来不及地炫耀,来不及地显摆。

    宗见踩住刹车,把车停在报摊边,买了一份最新出刊的本市楼盘介绍,递给清川。清川向来依靠报纸广告,不知道有这样的专门出版物,深感纳罕。

    "你筛选一下,我们挨家去看。"宗见说。

    "小宗也很关心房子吧?"清川摆出长辈的口吻,"打算结婚了?"

    "我陪朋友看过几次房。"宗见顾左右而言他。

    "我那位朋友,皮肤很白,骨骼很小,是个动人的小家伙,"宗见满不在乎地笑道,"跟俞老师很相像。"

    这话唐突了。

    清川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做出被冒犯的表情。宗见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取烟盒,抖出几棵烟草,侧侧身,道:

    "抽烟吗?"

    清川摇摇头,默不作声。这孩子的语气是大大地不妥了。他对着一个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轻佻地谈论异性,分明忽视了清川的年纪。

    清川毕竟是一把岁数了,懈怠、戒备,对超越常规的人与事怀着本能的警惕,不比宗见的横冲直撞。年轻人的生活是热水煮青蛙,青蛙会扑腾,会跳将出来。中年人的生存状态好比把青蛙放在冷水中,慢慢加热,青蛙会因为惰性而停留,直至被煮死。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宗见的车载cd播放着英格玛乐队的乐曲,由秘鲁排箫演奏,清寂而落寞的旋律。这种风格的音乐,清川闻所未闻。

    "有没有招魂的意味?"宗见微笑道。

    "小心点!"清川暗示宗见限速。

    "放心,我没超过警察叔叔的规定速度。"宗见幽默地说。

    宗见把车飙到了一处楼盘,他泊车,清川到售楼处咨询。与清川看过的大部分楼盘一样,这儿的房子尽管是期房,已狂售80%,剩余的都是景观奇好而单价高昂的户型。

    清川在售楼小姐的推荐下,通过沙盘研究一套160平方米的错层。难得的是,这套房做出了五间卧室,三个卫生间。安顿好母亲之外,清川梦寐以求的书房也有了着落。问题是,房子总价超过了90万。

    天文数字啊。

    "这两年房价涨得太离谱了,"清川感叹,"真是不买房,不知道自己有多穷。"

    "奋斗一辈子,买套好房是应该的,"售楼小姐善解人意地劝说,"我们的设计理念就是共享天伦之乐,160平米,不光能贴身照应老人,还能给孩子较为舒适的成长空间。"

    售楼小姐言之有理,尽管买不起,清川还是有点恋恋不舍。宗见泊好车,跟进来,只瞄了一眼户型图,就凑近清川道:

    "设计有弊病,你没发现吗?厨房没有光源,没有通风口,是一间封闭的黑屋。"

    清川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不禁释然。

    "你对购房很有经验啊,将来会是一个好丈夫。"坐回车上,清川夸奖一句。

    宗见但笑不语。

    "你等一等。"宗见刹住车,匆匆跳下去,眨眼间捧回大袋汉堡薯条可乐之类的食物,塞到清川手里。清川皱眉,她信奉营养学,油炸食品从不入她的眼。

    "午餐和晚餐都免了吧,"宗见笑着说,"咱们边看房子边填肚子。"

    "我女儿也很爱吃这些。"清川笑道。

    "并不只是小孩子喜欢,"宗见似笑非笑,"我妈妈每次过来,都叫我请她吃麦当劳。"

    "哟,你妈妈的心态肯定很年轻。"清川惊叹。

    "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比你大很多。"宗见温言道。

    清川一下子明白过来,宗见是在提醒她,不必倚老卖老。清川面色发烫,低头拨弄袋中薯条。她已多年不与男人推云换掌地过招,安安分分做着一个乏味的女人。35岁以前,她欣赏的男人类型是大提琴家马友友。35岁以后呢,她没有正眼看过男人,包括满城。

    "你活得太辛苦了"半晌,宗见轻声叹息道。

    清川不懂。

    "潜意识里,你紧紧地束缚着自己,凭空添加了许多禁忌,"他接着说下去,"到末尾,也许连你都分不清自己的脸,究竟是真实的皮肤,还是塑料的面具。"

    "其实,戴眼镜和做假眼珠是有分别的。"他补充。

    "那不是束缚,是一层保护膜。"清川心里一怔,面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还年轻,没有受过伤害,是不会明白的。"

    "你所缺乏的,恰好是一种被伤害的体验。"宗见老到地接口。

    "受虐狂?"清川笑。

    宗见看了她一眼。那绝不是一个小男生的眼神。清川垂下眼睑。

    "你很健谈。"她说,"也常常与我先生聊天吗?"她亮出满城这具天然的挡箭牌,可是宗见置之不理,他甚至顺着她高高举起的盾牌攀缘进入她的属地。

    "在旁人眼里,你们是美满的一对。在颠沛纷乱的经济社会里,安稳、富足,过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真正的情形就是这样。"清川打断他。

    "呵呵!"宗见笑起来,打了一个绕口的比方,"我已经过了相信所有糖果形状的东西都是糖的年纪了。"

    清川不安起来。这个孩子,他看出了什么?清川和满城婚姻中的薄弱环节,是一张脆弱的锡箔纸,被风吹不要紧,但是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之捅破。清川隐约看到了宗见伸过来的那根手指。

    她打了个冷战。

    看到第四处楼盘,清川已被高昂的价格搞得晕头转向,以手覆额,抱怨道,500万在哪里?为什么我的彩票屡买屡不中?

    "别急别急,慢慢来。"宗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旁的售楼小姐羡慕不已,凑趣道,小姐您好福气,先生这么体贴您。清川一听,瞪大双眼。一出售楼部,她就喷笑出声。

    "小姐?我是小姐她老妈了。"

    "不要总是挂住自己老,人家以为我们是夫妻呢!"宗见凑近来,黏腻地悄声说。他口中的热气一直呼到清川的耳朵里,痒痒的。清川敏捷地一闪身,退开老远。是的,她是有很多清规戒律。其中之一,便是不与年纪比自己小的男人调情。

    "干吗?"宗见吃惊。

    "保持距离,为了安全。"

    "我看起来很像色狼吗?"宗见委屈。

    "我是为你着想。"清川开玩笑,"到时候占了便宜的人是我,不是你!"

    "又来了。"宗见苦笑。

    清川看着他。不错,他是个令人侧目的男人,退回十多二十年,清川会为他失眠,为他流泪,为他而奋不顾身,但现在——清川摇摇头。

    结冰的女人

    把购房的决定权交给清川,满城很快就为自己超然的态度而庆幸。因为清川沉迷于各种楼盘信息,整个人变得安静而粗心大意,对家事敷衍到了漠视的程度。

    桃打扫的房间、清洗的衣衫,很轻易就被清川验收合格。她的工作质量没有遭到任何置疑。清川不再吹毛求疵,不再对着满城责骂桃。

    她把桃当成了最亲密的话友。看房进程中的体悟与慨叹,她都会向桃倾吐。她对桃说,房价高得吓人。她对桃说,市面上的好房子华贵得叫人咋舌。

    桃显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清川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由衷地附和。虽然清川的某些话语和评述,她并不完全明了,并不完全赞同。

    满城冷眼旁观着。这两个女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仰天大笑。她们勾肩搭背,她们眼波柔和。没有谁忍心对她们之间的情谊发出置疑。

    清川甚至真心诚意地指出了桃在装扮中的缺陷。桃不善描红,不懂穿衣之道,经常选择具有膨胀效果的白颜色,胖得惨不忍睹。

    "其实你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原始而强悍的韵味。"清川赞美道。

    桃害羞,飞快地瞟了满城一眼。满城读报、吸烟,一言不发。

    他承认清川的评价是中肯的,不过他早在五年前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桃的身体是圣经中描写的大花园,开满奇花异草。

    桃的拙纯,不单是肉体,还有灵魂。五年了,她没有提过非分的要求,安分守己地做着一名地下情人,不给满城添加麻烦和焦虑。

    清川却是截然不同。多年前,她以表面的静态吸引了满城。满城错误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孤僻的、曲高和寡的女人。他喜欢她宁静的、与世无争的眼神。

    念大学时,他爱过她。这是肯定的。那时候她执著于功课,显得外表冷漠、目不斜视,吓退不少男生。满城消极地迎头冲上,准备撞上一堵结实的南墙,结果一头扑入温柔乡。城池未曾设防。他一举攻占下了她。

    毋庸置疑,他喜欢过她的样子。刚结婚时,她坐在桌前看书,他可以整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她的脸,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一件艺术品。然而在他读完研究生归来,他的喜爱变得理性。他不再冲动。

    同时她的好胜心日渐凸现,他发现她天生是属于竞技场的。当竞赛的口令吹响,她浑身的汗毛都会倒竖起来,进入战备状态。她张牙舞爪地争抢着各种利益,连蝇头小利都不会放过。为了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她疯狂地撰写论文,起劲地读书,并以39岁的高龄考取了在职博士研究生,满城对她的厌烦也随之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光如此,清川精明、计较,讨价还价,因为一毛钱可以把小贩说得口吐白沫,却又大手大脚地浪费钱物,慷慨地对马路边的乞丐进行布施。满城提醒她,那些家伙是职业乞丐。她不信,依然施展妇人之仁——满城和她刚好相反。满城是个懦弱的男人,但他一经做出判断,必定心硬如铁,绝不拖泥带水。

    满城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对清川的评价都很高,清川职业高贵,容貌上乘,最难得是任劳任怨、厨艺上佳,与朋友们蓬头垢面的市井恶妻不可相提并论。

    朋友们看见的是正面,清川留给满城的是背面。满城认为自己只认得一个永远处于疲惫状态、不会笑、不是冷漠就是讥讽的女人。

    步入中年,清川增加了一个新的优点,那就是尽力维持矛盾的底线,她看重自己的风度和教养,绝不激烈地破口大骂或是拳打脚踢。在结婚早年,那曾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但冷嘲热讽的滋味同样不好受。像袜子脏了,满城习惯好几双堆在一起,拖延数日才一次性清洗完毕。久放的污渍难以清除,尤其袜底,逐渐不可置信地厚实起来,满城倒入大量洗衣粉,一下一下大力搓揉。清川每每在旁边和颜悦色地说:

    "与牛皮菜厚度相等吧,不如炒炒下饭。"

    像满城患有慢性胃炎,医生嘱咐不沾生冷食物。结果清川批发一箱冰淇淋给媚媚,满城吃掉一半,清川劝阻无效,耸耸肩,抬脚走开。半夜满城胃痛得龇牙咧嘴。清川扶他看急诊,由始至终,并不责备,只露出一副是不是、是不是的表情,害得满城羞愤难当,胃痛加剧,生不如死。

    像满城养一大缸金鱼,清川告诉他金鱼不是三顿饭都喂的。满城不肯信,正巧要出差,怕清川虐待他的宠物,多多扔下鱼饲料。出差回来,鱼缸不见了,问清川,清川指指阳台。他出去一看,一缸的死金鱼,已经腐烂发臭了。

    "它们思念你,在你走后第二天,吃光你喂的所有饲料,自杀身亡。"清川站在他背后说。

    再有,面对他事业的不得志,清川从年轻气盛时的喋喋不休进入作壁上观的状态,她似乎对他的前程已经死心,连一句怨怪的话语都吝于出口。每当他惨败而归,清川都有预见地摆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模样,以人道主义的关怀,怀着革命战友的立场,送上一桌好酒好菜,早早预备下洗澡水,然后主动与他同效鱼水之欢。她的宽宏大量更让满城难受,尤其是那种怜悯的、原宥的眼神,只差说一句节哀顺变。

    满城怀疑清川体内流淌的是另一种生物的血液,冷凝似冰,好像一本外国奇幻小说里写到的一群怪人——浑身冰凉,眼冒寒气,就连女人子宫里的羊水都被冰冻住了,胎儿在冰碴里茁壮成长,娩出的胎盘被一层坚冰包裹。清川的构造一定也是这样。一个来自北极的冰女人。

    清川的鄙视,满城并非蒙在鼓里。锱铢必较的女人,迟早不会容忍他这种窝窝囊囊的男人。于是他用粗暴和冷淡来保护自己。在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十年,争吵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他们会为一句普通的话、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寻常的眼神而勃然大怒。翻起脸来,他们谁都不让谁,在栖身的筒子楼打打杀杀,不分胜负。邻居拉开他们,两个人仍是火冒八丈地对视着,眼里飞出刀剑,恨不能把对方吃进肚子里去。

    清川不是一般的女人,至少她与满城常识里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不哭泣,不撒娇,不求饶,冷酷地用最犀利的言辞击垮他。在语言面前,她是强壮的,他是虚弱的。

    他厌恶她的刚强和凶猛,同时,他怕她。那是一种潜在的恐惧。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越蛮横,其实他的内里就越怯懦。

    她的飞矛实在是太厉害了,出于自卫,满城不得不仿造生物界的保护色原理,层层加固自己的防范,以木讷,甚或迟钝的形象出现,以免受到更大的毁损。

    桃肥胖的身躯砸进满城的世界,正是满城与清川从激战转入平缓的僵持时期。呈现在桃面前的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中年男女。

    "你们不像夫妻。"桃在五年前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更像同事,或是生意上的合伙人。"

    满城惊奇地发现,桃这等低俗的女人,竟有着石破天惊的大智慧。

    "你们早已不相爱,只不过迫于伦理道德的力量,以及尚未独立的女儿,将婚姻的躯壳维持了下来。"桃断言。她说中了一半理由。另一半理由,满城没有直接告诉她,他打了个恐怖的比喻。

    "试想想这样的情形,在明亮的房间里,有个衣着华美的女人。你走过去,一层层脱掉她的衣服,当最后一丝遮掩去掉,出现的不是肌肉饱满的身体,而是一具骷髅,白骨累累的骷髅,被虫蛀空了,发臭了,变质了"

    桃听不明白。

    "我和她,都很在意那件华美的外衣,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面子和自尊。即使裹在衣服里的,是死尸,是骷髅,我们也不会随意脱掉。"

    桃似懂非懂。

    婚姻的外衣,满城和清川齐心协力地仔细穿在身上,并且竭力维系着彼此的尊严。清川在旁人跟前是很尊重满城的,可是钟点工桃不在观众的行列。当着桃,清川很松弛,不住含沙射影地讥笑满城。那是一种高明的讥笑,不着痕迹,让满城找不到发怒的借口,只好听之任之。

    "满城从幼儿园时代起,就是听话的模范学生。"清川会这样说。因为满城在分房事宜上备受领导捉弄而不置一词,清川取笑他的胆怯。

    "满城响应政府的号召,与时俱进,养成了终身学习的好习惯。"清川对桃说。因为满城不做家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清川和桃忙碌不堪,他却在躺椅中翻报纸。

    桃谦恭地赔着笑。她低人一等的笑容让满城很不舒服。桃自作主张地界定了自己与清川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而不给满城以猜度、发言的机会。对此,满城异常愤懑。

    "她是女主人,我是女用人。难道我不该敬重她?你希望我造反,然后被她开除?不,我不会这么做。"桃说。

    满城哑口无言。

    自从张罗买房,清川不再处心积虑地给他难堪,而且她也会犯一些低级错误了,把饭烧糊,忘记关电视,凡此种种,使得满城有机会冷笑,就像从前她对他那样。不过清川未曾留意,桃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缠住满城,一厢情愿地报告看房进展,附带颇多感想与评论。

    "有套140平米的,房间足够,价格公道,可惜我朋友看出来,主卧室的窗户朝向一间歌城,不知有多吵。"清川道。

    "屠秋莎陪你去了?"满城随口问。他对屠秋莎印象良好,他一向对丰润的女人颇具好感。他鼓励清川与屠秋莎的交往,哪怕屠秋莎正眼都懒得瞧他一下,与他说话至多不过翻翻眼皮。满城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遗憾,那就是他极少见到屠秋莎,后者对他们夫妻双双出席的场合退避三舍。她吝啬地只与清川做朋友。对满城,她连爱屋及乌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她,是另一个对楼市有研究的朋友。"清川回答。

    满城睃她一眼。清川不是那种交游广泛的女人,亲密的朋友,除去屠秋莎,再没别人。

    "我的朋友建议,可以去买套二手房。"清川试探地说。

    "到底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满城追问。

    "二手房很划算的,有的年代很近,差不多算是次新房,不过价格就便宜得多了。"清川避而不答。

    "二手房?不合适的。"满城断然否定,"你不相信房子也有灵魂的吗?"他接下来就讲了一个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一位公社干部去出差,住在乡村旅馆中,半夜醒来,借着月光,发现对面墙上有人影,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名长发女子正埋头打毛衣。公社干部吓得一宿未眠。翌日询问,得知这间屋子在20年前住过一个女人,女人死后,每当有月光的晚上,墙壁就会出现她打毛衣的影子。

    这故事满城讲过,是在谈恋爱的时候。那时满城沿袭传统的套路,借助神魔鬼怪把女孩子唬住了,趁机来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清川当下就笑了。你是党员呢,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怎么是无稽之谈?"满城正色道,"这种现象是可以用科学原理解释清楚的。"

    "我支持爸爸的意见!"媚媚从房间里钻出来凑热闹,"我不同意买二手房,多掉价啊!"

    "去!"清川假意呵斥,"没钱凑份子,就没有发言权!"

    满城笑了笑。他知道清川也不会认同二手房。房子问题,她是宁缺毋滥的。但是她需要得到全家的附和,而不是独力承担虚荣的经济后果。

    "我把压岁钱都捐出来!"媚媚表态。

    "哟,你可真够大方的!"清川喷笑出声。

    黄昏般迟缓的手指

    读报是满城的工作任务之一。他负责收集与本行业有关的资讯,汇总起来,呈报领导,再作为单位的学习材料下发给每一个职员。

    满城一上班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办公室看报看杂志,档案处订阅的报刊种类繁多,从本地的党政机关报到市民小报,从党建刊物到健康杂志,几乎一网打尽。满城读书有个习惯,边读边画,他读过的报刊往往被他手中的红蓝双色笔画得乱七八糟。而他所划拉的内容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仅仅是手伴随着大脑的辅助运动,无所谓重点不重点。他还有一招诀窍,能同时阅读两份以上的书报。忙碌时,他的眼珠左右飞转,能同时读完好几份报纸。例如他正读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时,一转眼就瞟到旁边摊开的那张文艺报。

    桃子。

    他读到这样一个标题。

    这名词让他浑身一凛,然后他就放下手中的评论员文章,捧起文艺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那是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的一首诗,但不是满城所敬畏的高深莫测的抽象派诗歌,它有着具象的主体和明晰的表达方式,让人一读就懂,一懂就陶醉。

    桃子

    令人想起青春的裸体

    臀部金黄色的皮肤

    印着鲜艳的红晕,柔软弯曲的

    茸毛,围绕着易受伤害的圣地

    欲望可以抵达

    但春心荡漾的人只是注目观赏

    却不敢用黄昏般迟缓的手指

    走近这清晨的肌体

    满城在阅读的时候,唾液分泌加剧,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快速运动着,仍然吞咽不及,以至于他不得不起身往痰盂里吐了一口清而薄的唾沫。

    读到桃子,满城馋了,中午下班就打电话给清川,谎称单位有接待任务,不回去吃午餐。清川在这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她对满城的行踪从不置疑。满城很顺利地就用言语把自己包装成了忙于公务应酬的小职员,他的额外收入因此也顺顺当当地落入私囊——因为领导喜好麻将,满城怎么能够赢走领导的银子呢?只好每打必输。

    清川对满城的际遇有充足的理解,她不止一次地追悔,当初应该建议满城一同分配进高校。满城的老实软弱不适合如狼似虎的机关生活,如果是高校,也许他可以凭借科研打造出一番峥嵘气象。而屠秋莎对她的看法嗤之以鼻。

    "你在婚姻关系中,一直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建设,二是破坏。"屠秋莎像个哲学家一样地评判道,"你把满城想象成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是试图把他改变成另外一个男人,这是一种颓丧的建设。同时你在头脑中一再将你想象的丈夫与现实里的丈夫合而为一,这是一种积极的破坏。"

    清川承认屠秋莎是一本婚恋理论的魔鬼辞典。

    "少喝酒。"清川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叮嘱,"还有,新出的文件对公务员打麻将查得很严格,一被抓住就会重处,搞不好还要除名。你当心点!"

    "天塌下来,有领导扛着!"满城回答。

    然后满城就骑上车去打子虚乌有的麻将。除了坐班的八小时以外,满城其实是很空闲的。档案处有限的应酬,从来就没有他参与的份儿。早几年处里打麻将,还会叫上他。有一个穿运动装、开保时捷的神秘女人时常加入到他们的局子里来,满嘴脏话,出手阔绰。满城不开窍,好奇地打探她的来历,左问右问的,终于知道她是本地高官公子的情妇。谜底揭晓了,满城也由于不开眼而被打入另册。处里的领导再不让他出席任何娱乐活动,把他流贬到了无边界的自由中,远离办公室文化。

    以往他差不多一个月去一回桃的家,身体和经济的状况都不容许他过度纵欲。桃去他家时,有时碰巧他一个人在。桃表现出在他与清川的大床上亲热的渴望,总被他婉拒。他不能在家中与桃亲热,他觉得那样做,不论对清川,还是对桃,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本人亦是一种耻辱。

    这也是他后悔把桃推荐到自家做工,因而奋力筹资为她开小卖部的原由。他希望她能脱离他的家庭。在这个问题上,桃耍了心计。小卖部开张以前,桃语焉不详,给予他某种错觉和希望。小卖部一经开张,她便肯定地表明了将会继续留在他家里的立场。

    满城的生活有着一套刻板的原则。一套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损伤的原则。桃的坚持稍稍破坏了他精心建立起来的秩序。但是出于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因素,他纵容了她,默许她停留在他与清川共同的视野中。

    桃的懂事让满城很放心,她跟那些狂傲的年轻美女不同,桃是小心翼翼地巴结着满城,尽量不提过分的要求。桃比满城小两岁,与清川同年,39岁的肥女人,除了满城这种有特殊嗜好的男人,她不可能再有别的指望。

    这些年,满城供养了桃的儿子,帮她开了小卖部,前前后后花了三四万块钱。在款爷豢养侧室的标准中,算不得什么,但满城收入有限,这笔钱,就是大数目了。一经支付,当他进入桃的家门和桃的身体时,都显得理直气壮、高视阔步,以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占有和享受自己的殖民地。

    满城是文科生,不过他在数字计算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假如天平的一端是一棵硕大无朋的大白菜,他不会被虚无的体积与水分吓倒,他很知道另一端需要加放多重的砝码。

    满城每次都不会事前告知,因而他看见的桃,总是狼狈的,手足无措的。桃正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支起身子,与街坊老妇人聊天。两人的嗓门都敞亮,话音一路传出老远。

    "真他妈的王八蛋,亲生女儿坐台赚的钱,他能拿去逛窑子"

    "他婆娘也不是什么好鸟,就知道赌,女儿都烂了,她都不管管——呀,您来了!"

    老妇人最先发现满城,住了口,满脸堆笑地打招呼。桃对外一律宣称满城是她娘家表哥,开公司的,为人慷慨,无偿资助表妹一家不说,还常来看望表妹。

    "怎么是你?有事儿啊?"桃伸手理理凌乱的鬈发,掸掸衣角的灰尘。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满城笑道。

    "你们聊,我先走了。"老妇人很识相地告辞而去。

    桃挂了一张"店主外出"的牌匾,关了小卖部的门,与满城进入卧室。我先洗洗。桃说。满城说,我还没吃午饭呢。桃就有点发慌,说,我这儿没什么现成东西,要不我上菜场去一趟?满城摆摆手,泡一碗方便面吧。桃扭身返回小卖部,从货架上取了一袋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满城从不指望在桃这里大快朵颐,桃在吃的方面是很吝惜的,除了儿子,她克扣任何人,包括满城。欢爱之后,极度疲乏的满城至多能够吃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桃用电炉烧了一壶水,为满城冲好方便面,而后提着一只塑料桶进了盥洗室。热水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嗞嗞的响声。室内温度不过十来度,桃冷得嘶嘶吸气。她不耐烦了,一桶温水兜身而下,裹着棉睡衣仓皇跑出来。

    满城在半年前出资为桃安装了热水器,桃只在隆冬使用,其余季候,权当摆设。香皂她也省,一块舒肤佳用了一年多,还剩大半块,香味却已挥发殆尽。

    沐浴过的桃散发着热气腾腾的味道,像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从每一个地方都冒出强悍的气息。满城一头扎下去,畅快地探索地壳深处的秘密。桃是个身体深邃的女人,满城每一次的探险都努力比过去更加深入,但他永远无法抵达地心。

    这样的诱惑超乎寻常。

    激情结束,满城靠在桃的身上小憩。桃不断地移动自己被满城压痛的胳膊腿。桃低头看着他,突然间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厉害。桃使劲推开他,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生疼生疼的。

    "怎么了,你?"满城恼怒。

    "痒痒。"桃收起笑,主动揽过他,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深褐色的乳头上。满城顺势噙住,继续闭眼假寐。

    "厂里说了,我们这幢房,最近要拆除。"桃闲闲道。

    "不是早就说拆的吗?"满城嘟囔。

    "这回是来真的,"桃说,"厂里限期五个月之内全部搬迁,到时停水停电。"

    "是吗?"满城一下一下地用力咂巴着,把周围的体液连着自己的唾沫都吸进了肚里。

    "厂里帮大家报名申请了经济适用房。"桃摩挲着他的头发,淡然道,"像咱们厂这种状况,肯定都能批下来的。"

    "买房?"满城松开她,"那得多少钱啊?"

    "傻样儿!"桃轻轻拍他一下,"你不知道经济适用房?那是专门给穷人修的,谁都能买得起。"

    "为什么非买房?不是有那个什么廉租房吗?"满城狐疑地问。

    "住廉租房的是我,丢人的可就是你了!"桃嗔怪地戳他一指头,"何况住廉租房的人员多复杂啊,都是没什么经济来源的,你希望我连基本的人身保障都没有?"

    一席话说得满城哑口无言。

    "我挑了套小户型,70平米,总价才15万,"桃说,"咱可以按揭,不过我是没资格的,只好由你来做经济担保人。"

    看月亮去

    桃的买房构想让满城心头压抑,他骑着自行车,拖着欢爱后既充实又空虚的身躯,不知不觉竟然晃悠到了宗见的瑜伽练功房。

    练练瑜伽也好,平静一下心绪。他想。

    "老板不在。"接待他的是宗见的一位助手。

    既然不是约定的时间,宗见当然有可能离开练功房。满城丝毫不奇怪,他脱掉外衣,摘掉手表,心平气和地坐在地垫上,随着宗见的助手开始演练。

    满城不知道,宗见开车带清川去看房。两个人奔波了一下午,一无所获。看到第六家楼盘,天色已昏黑。清川要请宗见吃晚餐,算是答谢他的陪同。半路上宗见改变主意,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是农历的十五,我们去看满月吧。"

    "看满月?这才几月份啊!"清川失笑。

    "思想僵化了不是?"宗见讪笑,"其实三月的满月与中秋的满月是一样地美。"

    清川紧紧闭上嘴。

    "你一定会认为我太造次,"宗见看看她,"认识不久的年轻男人,竟敢随便批评老师辈分的年长异性,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说中了。

    "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老师,或者尊长,"宗见直率地陈述,"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勾魂摄魄的——"

    "老女人!"清川截住他。

    他们对望一眼,同时笑出声。

    宗见依照惯例,在路边刹住车,买回一大纸袋的快餐。为了照顾清川的胃口,他挑了中式的皮蛋瘦肉粥与热红茶。

    "我们直接上山吧。"宗见说着,一踩油门,猛冲出去。

    清川居住在一座典型的内陆城市,傍湖,地势平缓。所谓的山,不过是城市边缘的一带缓坡,最高处的海拔不超过一千米。最近几年,有新加坡商人在此处投资建起了森林公园,沿着山坡,覆盖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植被。森林公园推出了度假村、观光车等项目,人气旺盛。

    宗见避开游客如织的森林公园,从侧道上山。山道渐渐陡峭起来,未经修整过的坡壁有摧枯拉朽的野草和零零星星的野杜鹃花。宗见在临近顶峰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停下车来,打开车门,让清透的风吹进车厢。

    "我考察过,这是赏月的最佳地势,"宗见大口嚼着汉堡,"稍等一会儿,月亮就会从对面的山谷升上来。"

    "经常带女朋友来?"清川笑问。

    "我没有女朋友。"宗见嚼着汉堡里的生菜叶,含含糊糊地说,"最近半年,我一直是独身一人。"

    "这么说,已经过了半年的单身生活?守身如玉?"清川故意取笑他。谁知宗见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

    "我发誓,这半年以来,我是绝对的不近女色!"

    清川莞尔。她移目窗外,有些惆怅。24岁的男人,对小女孩子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尤其当他的皮毛如此美丽,身姿如此威武。身为猎物,即使被他吞吃,说不定还会一往情深地幻想着住在他肚腹之中的桃花源,以为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无谎言,欺骗,背叛。

    "记得我提到的那个朋友吗?"宗见突然说,"我陪她看过很多很多处楼盘,每次看完,我们都开车来这里看月出。有时是满月,有时是残月,有时遇到雨天,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这段话有点荡气回肠的韵律,清川不由得转头注视他。

    "她的模样跟你很相像。"宗见接着说下去,"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从初三开始喜欢我,到高二那年,我答应了她。"

    这是一个幼稚低龄的爱情故事。清川十分惊异,不明白宗见何以告诉她这些。

    "我们在一起有六年多,"宗见说,"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中间我无数次地移情别恋,跟她分手。她没有工作,呆在家里炒国画,一边分析中艺指数和雅昌指数,一边等候着我。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可是我们每一次分手,她都不会哭,她说她相信我会回到她身边。"说到这儿,宗见停歇下来,平视前方,许久不出声。

    "后来呢?"清川忍不住追问。

    "她想跟我结婚,我不肯,我告诉她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叫她走,不要再缠住我。"宗见闭上双眼,把头靠进椅背,"去年夏天,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美籍华裔工程师,50多岁了,赚了一笔钱,打算回国定居,他们在网上聊了二十几天,她就决定嫁给他。"

    清川微微一笑。小男生小女生的爱情,多半不欢而散。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那个工程师回国之前,我陪着她,四处看房,一起吃饭,一起happy,"宗见说道,"在她以后,我交往的女朋友是做推销的,经常到处跑,女朋友一出差,我觉得寂寞了,就打电话给她,叫她过来,一道出去fb"宗见顿住。

    fb是腐败两个字的声母,表示吃饭聚聚,是网络语言。清川身为16岁少女的母亲,对网虫们的黑话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是我替她做的婚礼摄像,全程拍摄下整个过程。"宗见凄然道,"连同她猝然死去的那一瞬间。"

    "死去?"清川惊跳起来,脱口而出,"她在婚礼上自杀?"

    "哦不,"宗见否认,"她和新郎向来宾敬酒的时候,酒店里的一盏莲花灯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她头顶。"

    "她被一盏灯活活砸死了?"清川悚然。

    "不是灯,她是在被灯砸中时,让一块鸡肉噎死的,"宗见别过脸去,不让清川看见他的眼睛,"她坚持要喝白酒,她说她想醉,我怕她出丑,强迫她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那块噎死她的鸡肉,是我亲手喂进她口中的"

    清川恻然。

    "很早以前,她去算过一卦。"宗见说,"算卦的人讲,属鸡的人是她的克星,结果我真的害死了她"他呜咽起来,双目通红,无助地望向清川。

    "不关你的事,那是偶然。"清川没听说过这种黑色幽默式的死法,一时有些凄楚的感觉,茫然道,"是她运气不好,不是你的错。"

    "我老是梦见她,她指责我薄情"宗见哽咽。他忽然做了个惊人的动作,伸出双臂,抱住清川的腰,深深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她的小腹。

    清川大吃一惊,使劲推他。他纹丝不动,肩膀剧烈耸动,显然是在哭泣。清川迅速做出了判断,那是一个躲避的姿势,与肉欲无关。她不能残忍地推开这个受伤的大孩子。

    "如果她活着,我还是不会和她结婚。"宗见语焉不详地喃喃道,"可是我不想她死,我不想"

    清川呆呆的,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月亮出来了,阴凉、静寂,晒在车窗前的大块空地上。宗见被月光刺激,更深地俯入清川怀里,婴孩一般蜷缩起来。他的头辗转着、扭曲着,怎么都嫌不够似的,然后他猛地撩开清川的衣服,把脸直接贴在清川的肚脐处,安静了。

    宗见削得极短的头发以及他呼出的热气撩拨着清川的小腹,那是快感集中带。清川强迫自己保持僵直的坐姿,一动不动,以免失控地叫出声来。

    双人瑜伽

    "我们尝试双人瑜伽吧。"宗见提议。

    "好啊。"清川想都没想就应允了。

    经过了在山顶看月亮的夜晚,清川对宗见产生了莫名的怜惜。她把宗见当作了遭受情感挫折的小男生,急于寻求母性的庇佑。毕竟宗见是个迷人的孩子,清川不介意以长姊的身份安抚他。这个比她小了15岁的男孩子不再让她感到隔膜,在他们的灵魂之间,滋生出一道细细的引线。那是他们赖以平等对话的根基。

    "双人瑜伽,可以由夫妻、情侣,也可以由朋友、父母和孩子等一起来完成"宗见解说。

    清川根本没留意听,她熟稔地脱掉鞋袜,光脚站在地毯上,婀娜地伸展双臂,做了个华尔兹式的邀请动作。不知为什么,她的坦荡反倒让宗见局促起来。宗见摸摸鼻尖,背过身去,掩饰地搜寻伴奏音乐。

    在宗见的练功房里,清川是个特殊的学生,她的练习统统是在宗见的私人房间进行,而且是一对一的授课。在她到来之前,满城也由宗见教授,却是十几名学员同时进行。近来满城的课程被做了一些微妙的调整,他被抽离了宗见的班级,由宗见的女助手带领。

    "女人练习瑜伽更有美感。"满城对清川说,"以前宗老板教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搞同性恋的恶心。"他像一头鸭子一样粗嘎地笑起来。清川白他一眼。

    喝茶时,清川把满城的话转述给了屠秋莎。屠秋莎爆笑。不过屠秋莎对这种现象缺乏足够的敏感,她反复夸耀自己教育弟子有方。宗见过去给予满城、现在给予清川的贵宾礼遇,恰好说明了对屠秋莎的尊重。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啊。"屠秋莎得意洋洋地抒情。

    宗见和清川进入了双人瑜伽的领域。宗见选了一支叫做夏日天堂的乐曲,走过来,面对清川站立,随着音乐放松肢体。预备动作长得不可思议,宗见刻意放缓了节奏,轻拢慢捻,耐心十足。

    "弓身,对,尽量伸展前胸。"宗见一板一眼地做着示范。

    清川依言俯卧,双臂向后,慢慢抓住双脚,吸气,屏息,以腹部为支撑点,将腿、头、胸同时向上抬起。接着是坐在地毯上,将双腿伸直并尽可能地打开,保持膝盖向上,两脚向上弯曲,尽量向下弯腰抓住脚趾。

    做到一半,清川觉察到不妥了。分开双腿时,血液在骨盆充分循环,那里成了高温的岩浆地带,似有稠密滚烫的浆液咕嘟咕嘟地翻滚。

    "上身坐直,并拢双腿向前伸。"宗见轻声指引,"双臂平伸,身体慢慢向前弯曲,两手轻轻抓住脚趾,头埋在双臂中,很好!"

    漫长的前奏犹如亲热前过于充分的抚摩,通红的钢炉钢花四溅,欲望强烈到了疼痛。清川几乎被传递来的阵阵热浪所淹没。她坐在地毯上,合拢双腿,忍耐激情的骚扰。她全然不知,那几个动作是在冥想中体验下半身的活力,血液回溯,凝聚在大腿内侧,对性冷感的治疗很有裨益。

    "咱们继续吧!"清川请求。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堆被点燃的柴火,火势熊熊。她为身体的欲念而羞愧,如果可以,她恨不得长跑数圈,汗流浃背,以示惩罚。

    "不累吗?"宗见低声问。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出现了奇怪的黑色。也许是强光所致,使人看不见,也许是彻底的盲目。

    "不累!"清川肯定地回答。以雌性动物的本能,她已经嗅到了不安的空气。她相信由瑜伽燃起的火,可以由瑜伽来熄灭。

    宗见迟疑了一下,趋向前来,握住她的双手,暗示她转过身去,与他背靠背,在假想中半蹲半坐。

    "这叫幻椅式。"宗见说,"能够使两腿更强健,增进体态平衡。"

    他们都穿着菲薄吸汗的练功服,透过棉质背心,彼此的肌肤轻触微温。宗见的背部宽大、坚实,像一面墙。清川合上双眸,感到如休憩一般的沉寂与松懈。

    "咱们来学习骆驼式。"宗见直起身,"它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使脊柱神经得到血液额外的滋养而受益,很适合缺少体力劳动的知识分子。"

    清川饶有兴致地跟着做,她做得很认真,两个人很快就完成了标准的身姿——跪在地毯上,正面相向。清川在宗见的帮助下,上身后仰,触摸足部,而后保持片刻。

    但清川随即就醍醐灌顶般恍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简直就是诱惑的节律,宗见吊足了胃口,紧接着就是最为销魂的时刻了。

    那是一种致命的姿势,他们上体分离,而下身严丝合缝地粘贴,须臾不离。宗见的身体开始发烫,变形,即使透过长裤,清川也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两个高温的身体保持着静止的连接状态,火红的烛火在长久的熬煎后,缓缓变为彻骨的幽蓝色。

    渴望如利刃,痛不可挡。

    这时的宗见是君子,他挑起了战火,硝烟弥漫,可他并没有发动真正的袭击。他的态度令清川略为放松,因为不必警惕他狰狞地呵呵笑着,猛扑上来,来个瓮中捉鳖。

    "你发觉没有,我们的身体非常适合"宗见呢喃。他薄薄的裤子勾勒出了欲望的轮廓,向清川展示着凶猛的能量。清川深受威胁。

    话音未落,他用力抱住了她,把她拥在了怀里。尽管是在意料之中,清川还是惊悸了一下。可是宗见并没有进一步地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拥抱着她。这样的拥抱是爱恋,与情欲无关。清川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道。她的灵魂获此恩准,停止了蠢蠢欲动,高枕无忧地酣眠起来。

    宗见的热望坚硬到不可言说,他轻轻呻吟起来。清川同样被前所未有的邪念折磨得筋骨瘫软,她试着挣脱宗见的怀抱,宗见的手臂却似铁栅一般,环绕着她野马脱缰的身体与左右摇摆的意志。

    在织物与身躯的纠葛与摩擦中,清川哆嗦起来,眼前一阵模糊,站立不稳,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宗见身上。这一瞬间,她被突如其来的快感所围剿。那是一场翻天覆地的颠覆,清川过往所有关于男欢女爱的观念都遭到了彻底的洗劫